韋曉藝
記憶中,他很高,步伐很快,不管走到哪兒,都隨身攜帶一個很小的相機。只要美景觸動內心,他都會停下來,拍個不停。他怪癖很多,脾氣暴躁,說話的聲音卻很好聽,每一個詞都緩慢而用力,在成都男男女女說話都很嗲的城市,唯有他一口京腔,分外孤獨……
盡管他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但我們依然為他取了一個響亮的外號——貝殼老師。
他是我們的大學攝影老師,也是我們的噩夢。
因為他的課很難考過。如果不是必修,我一定不會選他的課。
他對學生的要求非常高,常說:“上我的課,就當這是高考,必須得真學會,我拒絕渾水摸魚啊!拒絕含糊不清!更拒絕……”說到這里大概是沒詞了,他停頓了一下,“拒絕那個不來上我課的人,我都給你們記著?!?/p>
我們都想笑,看他那么嚴厲,只好憋了回去。
那年他五十多歲,孤身一人,走路有點喘。
他每次上課前,一定要提問上節(jié)課的內容,不是簡簡單單書本上就有的,而是實操后自己總結的規(guī)律。那次,他提問的恰好是我,我沒有答上來。
他徑直走到我身邊,狠狠拍著桌子:“你還是學習委員呢!你還是學習委員呢!你還是學習委員呢!”他連說三聲,緩慢又沉重的聲音刺痛了我的心,我強忍著的淚水,終于落下。
看到我落淚,他聲音并沒有軟,繼續(xù)一字一頓:“我們學習一定要認真,不能不懂裝懂,沒有學會一定要問我,這就是我教攝影的意義,你知道嗎?”我點點頭,那時并不理解他的話,心中滿是對他的怨恨。私底下和同學們聊起他,都覺得他過于固執(zhí),還在用教小孩的方式來要求我們,這和散漫的大學生活狀態(tài)不一致啊!這個怪老頭!
可從那以后,我上他的課格外認真,他每次講到重點也會看向我,似乎在詢問我:“聽懂了吧?”他再也沒有提問過我,但他一定知道,我不僅理解了內容,實操也很棒。但我有一次實操過程中打碎了一個燈,本以為他會吼我,他卻沒有,“學習的過程中打碎器材是不要緊的,我更在意的,是你學習的態(tài)度?!?/p>
即使幫我,他也是一副教訓的口氣,學習,學習,像個嘮嘮叨叨的老父親。
一次,我們正在上課,他接到了個電話,神色恍惚:“喂,喂,我在上課?。『佟隳??”
我們紛紛猜測:“這是誰呢?難不成老師有個秘密情人,所以聲音如此溫柔,而且終于笑了?!笨伤綍r太嚴肅了,就連那笑容里也帶著不自然。我們所有人都笑了。他感覺到后匆匆掛了電話,若有所思,比以往的沉默更沉默。
后來,我們得知,他有妻女,現(xiàn)在美國生活。他離婚多年,卻也一直思念她們多年。那他平時接到的欲言又止的電話都是來自她們的吧?可那親切的問候,難得的親近轉瞬即逝,留給他的孤獨,比以往更深。
當我們得知這小道消息時,是他教我們的第二個學期。這個學期,他慈祥了許多,尤其對兩個越南來的女孩格外親切。他還陪她們去買相機,耐心地說:“可以拍下來你覺得好的風景,也可以畫出來,以后回憶呢!”越南來的那兩個女孩,那時還說不好中國話,只說了句:“謝謝老師!”
他那時親切如慈父,對她們嘮嘮叨叨,反復問的問題,也不過是,適應這里的生活嗎,為什么要來國外讀書,背井離鄉(xiāng)的……你很難想象一個暴躁的老人突然變得啰唆起來,字里行間滿是體貼的詢問。這溫柔本該很好,可他平時太嚴厲了,所以,她們依然大氣不喘,隨口用“嗯嗯”或“謝謝老師”這樣的字眼來敷衍。
那個下午,我記得很清楚,陽光灑照在玻璃上,又折射在墻壁上,墻上貼了我們的畫,他很快樂,也很放松,難得敞開心扉,指著畫說:“每個人的畫都代表了他的性格,其實,攝影也一樣!”這個怪老頭,又噼里啪啦地說了很多攝影的理論。
我們問:“老師,你可以去參加攝影展啊!”
“我喜歡攝影,又不打算拿它出名!”
“你為什么要拍照呢?”
“我這是攝影,不是拍照。攝影,是攝取人心靈的一部分,拍照就隨意多了。攝影是帶有藝術性的思考,是可以被保存的記憶……”
“老師,你為什么這么嚴格?”
“你們以為給我取的外號,我不知道啊。貝殼,貝殼,我就是大海里的貝殼,雖然表面堅硬,但心里柔軟。我的好,你們得長大了才能懂哇!”
“長大了,我們也不一定懂,因為您給打的分太低了!”
“哎喲喂,還講條件。攝影是一門藝術,我覺得我給你打及格分,其實都虧了攝影。這是一門孤獨的藝術啊,不過以后你們要成才,都得享受這份孤獨??!”
多年后,再想起他,所有的印象都被沖淡了,唯獨剩下那個不逐名利的老人,他安安靜靜地坐在暗室里沖膠卷,沖了一卷又一卷。偶爾,他會抬頭說:“我得對得起你們的學費、你們的父母?!?h3>3
大三那年下來,我們班攝影課的得分都不高,勉強及格,唯有我的攝影得了八十五分。一個室友看到我的成績,說:“恭喜你,這是被罵出來的高分?!?/p>
那一刻,我居然有些懷念那過去的一年時光,與他的每一次對話似乎都閃爍著光芒。我們見慣了偽善的人滿臉笑容,卻毫無真誠可言,我們習慣了聽順耳的話,卻忘了忠言逆耳。
我開始學著像個大人一樣,獨自承擔,默默地一個人去做喜歡的事情,每次寫作到深夜,或凌晨,一個人忘記孤獨時才最孤獨,我總會想到貝殼老師。
那些年,他一個人蹲在小黑屋里沖膠卷,一卷又一卷,從青春年華沖到年邁白發(fā)。偶爾,也會偶遇幾個真正熱愛攝影的學生,便會心生歡喜,幽默連連;但對大多數(shù)的學生,他只能繃著臉,用訓導的方式,不然怎會鎮(zhèn)得住那些懶散而傲慢的青春時光。
畢業(yè)多年,許多老師的面孔就如同海洋中華美的泡沫,那些和善的微笑,溫暖的話語,給我們自由的課堂,怎么也回憶不出點滴的光彩??伤奈⑿s那么難得,我也慢慢開始懂他所說的話。我拿出了本子,按照他說的方式去生活和學習,不懂的就問,不要不懂裝懂,做人要誠實,與誠實的人交朋友……他說的話簡短有力,一字一頓,在我耳邊緩緩傳來,如此親切,卻再也無法觸摸。
最后一次得知他的消息,是他白血病病危時,有兩百多名師生為他捐血小板。即使身患重病,正在化療,他依然堅持為學生批改作業(yè),依然嚴謹,學生依然沒有得很高的分數(shù)。
他最終還是走了,只留下一句話——喪事從簡,不設靈堂,不舉行遺體告別儀式,不接受奠禮。多像他的風格,我似乎可以想象他承受著病痛,一字一頓說出這句話的力量。
我們無法再看到他走得很快的背影,也無法再聽到他暴躁的責罵,可我又如此懷念他。即使一個人坐在黑暗中,我總覺得他沖印膠片的速度也可以很快,不管在哪里,他都健步如飛。直到失去,才懂他的難得可貴。
真正的善,就是這么樸實無華,只是當時年紀小,我們還不懂他。懂他的時候,我已長大,他卻已經去了,年僅五十八。
(小小摘自《善意如清流》,北京時代華文書局,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