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而
偏 移
我開始真正觀察,是在他引導(dǎo)后。
那里確實有幾顆明亮的星星。如果用筆圈出來,就是一只天蝎趴在那兒,或許更像在傾聽兩個人說話。
因為有了這層感覺,視線漸漸傾向于更灰蒙的夜空,而不是底下綠色的樹冠。
喜歡吃葉子的小動物一定是累了。寂靜的深度,令它們提前進入睡眠。
一望無際
這會兒是藍,沿著路基一直往前移動,沙礫的黃漸漸落進這層藍里。像一杯剛調(diào)和的雞尾酒,晃動著,一些霧一般的影子,在高低之間顯現(xiàn)。
蒙頭紗的女人,從鳴沙山最低處走來。隔幾米遠,跟著另一個身形更輕盈的女人。她們黑色的長裙是兩道旋風(fēng),飄在一起。
一輛失效的越野車泊在路基,臉色通紅的少年,他有哈薩克斯坦人一樣的眼睛。
我們路過:沒有一匹馬的馬廄,掛著草帽的棧欄,一條黑色卷毛狗。
又一個蒙了臉的女人頂著一把壺,她回過三次頭。
幾段傷心對白,來自趕馬車的白化病人,他遮住日光的手,比風(fēng)沙更粗糲。一只紅色可樂罐,躺在沙的褶皺里。
這一切都將被壓縮,直至碎片。
現(xiàn)在,落日完全下去了。
棕櫚樹
這一棵,停留在云的末梢,因為提早來臨的星星,它反而變得蒼綠。
“在洛杉磯,沿著寬闊街道就會出現(xiàn)這些棕櫚樹?!蹦忝枥L的,像剛完成的一幅畫,松子油味還未真正散去。
哦,不,它們就長在你靠海的房子前面,而不是遙遠的、除了街道還是街道的洛杉磯。
現(xiàn)在你鄰居跑來,抱怨它快蓋過房頂、天快被撐破,同時跑來的,是一塊被夕陽追過的云。
大段旁白后,我們回到各自住處。
沿著寬闊海岸,你那里出現(xiàn)了灰與紅。我這邊,是靜靜的柏楊,立在雨里。
沒有修辭的海
當(dāng)靜下來,大片從沙坡上滑落的云朵,竟帶了一絲洲的綠。
這讓嘴唇干裂的人,眼內(nèi)泛起的光芒,勝過一只丹頂鶴高傲清亮的額頭。上空,盤旋著的不是飛鷹,也不是行進的駝隊。
那是一排雁,正無聲地扇動翅膀。
它們置身的天空,符合海已死去而桅桿活著的一切特質(zhì)。
那時,抓舉的瓶子,水還剩幾滴。沙丘后面,藍在憑空消失。臉色黝黑的綠衣男,不會解釋。他手里的一把短柄,可以令起落架升起又打開。
遠處囤積的水,漫到一個人的高度。而夕陽退卻的傍晚,有多少羽毛長成了另一片海。
對于驚現(xiàn)的事物,總令人措手不及。
傍晚總是很快過去
現(xiàn)在,外面被黑占據(jù)了。原本拘謹?shù)臋铇?、榆樹、冬青,甚至一截被砍去身體的香樟,都在游離。它們漸漸露出光芒,如果你豎起耳朵,是一種河流正在奔向另一種河流。
我能確定的,是此刻站在風(fēng)里的影子,因為黑束縛了虛擬,而將自己深藏的、壓縮過的本真,再次打開、拉伸,如果你將它們高高拋起,能清晰聽到山體脫離地面的撕裂聲。
這很像手握鞭子的牧羊人,趕著羊群從暴雨前走過。
而外面,月光清貧如洗。
我們?nèi)鄙侔察o,如傍晚過后,這沉沉而來的黑暗。
雨 停
光在逐漸增強。
幾滴新鮮的雨水,懸在半空。跟切開一個瓜,瓜瓤上慢慢滲出的汁一樣,透明、渾圓、清澈。
被暴雨沖刷了幾天,屋頂、窗欞、石臼,著了一層薄綠?,F(xiàn)在它們吸附在光的一面提亮自己,臺階上濕的落葉粘連在一起。風(fēng)吹過來,它們緩慢打開彼此,也卷起另一些半干的花瓣。
木柵欄上蹲著一只小貓,一雙眼睛清凌凌地看過來時,一顆渾圓的、含了一些光的雨水,脫離廊檐。
它墜落的軌跡是垂直的,悄無聲息。
瘦 胡
哦,我是真的在一根斷成兩截的弦上,替一只落單螃蟹彈奏過。傍晚它沿河灘一路爬來,向村頭垂下頭的古樹鞠躬,那時我們住矮房子,噼里啪啦炒蠶豆。
灶間后面養(yǎng)豬也養(yǎng)灰兔,蜜蜂在磚泥墻上打孔。屋頂瓦片上,太陽花開成紅的、黃的、粉的。
天空跟樹杈不同,它喜歡幽靜時做減法,而樹杈負責(zé)將風(fēng)收集,貼在葉面。每次炊煙升起,田野就在淡灰中提取自己長長的影子。
那段光陰,頭發(fā)上插狗尾巴草的孩子,喜歡摘蒲公英用力吹,覺察不到這世界有擁擠、苦澀與孤獨。他們的心被一只斷翅的蝴蝶、幾條細蠶、一窩碎鳥蛋,偷去了。
很多年過去,在一根斷成兩截的弦上,我摸到的這個音,走失已久。
角 度
剛才那片烏云還沒完全散去,又有幾小塊被樹梢剮擦過的云從邊上湊過來。它們比之前更碎也更小,彼此銜著,即便形狀不同也還是相互有所牽扯。
如果時間剛剛好,天空還會出現(xiàn)一些橘紅色塊,這很像在一幅成形的畫上不小心撒了胡椒粉或一罐新的顏料,它們深淺不一,混在一堆云里。
朋友家馬桶上方一整塊天花板需要重新刷過,為此特意釘了一個木頭箱子,便于盛放油漆。
我想了很久,未能明白刷油漆跟釘木箱是什么關(guān)系。眼前這塊巨大的云也是,看上去很老練,牢牢占據(jù)一個重要位置。眼睛盯得時間久了,卻發(fā)現(xiàn)它是簡簡單單一個物體,只是不小心成了一塊云而已。
現(xiàn)在,我準(zhǔn)備原路返回。如果沿彎道一直跑,高高的鐵欄桿會擋住我,那里除了條狀的欄桿以及偶爾冒出來的綠色外,什么也沒有。
只有昂起頭,才會看到有棵巨大的樹在天上,而云,不知哪兒去了。
擁 有
同時,我們也會戰(zhàn)栗,因欲念困頓,而后長時間,沉寂。
雨水挨著街道走,與鼠尾草親密過的風(fēng),微微顫動,絲柏、茶樹,甚至一小掬光,也在往檀香深處趕。
像魚群輕輕拍打海面,它們斑駁,又清澈如柳,你會分辨那是什么,來自何處,像一顆顆黃金甲身份的油菜籽,炸裂。
在雨水發(fā)聲的地方,一定還有什么秘密愛著。
我甚至感受到最原始的一股力,像汲取母親乳汁時的慌亂、笨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