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向
一大清早賈智慧擠進了我的辦公室,一會整理茶具,一會倒垃圾,在我面前像個陀螺一般不停地轉來轉去。我干脆一屁股坐到沙發(fā)上,冷眼瞅著這個經(jīng)常不洗臉就跑到公司打卡的家伙。
賈智慧小心翼翼地擺正垃圾筒,輕車熟路地從我辦公桌最低下的抽屜掏出一個新的垃圾袋,又利索地套了上去。我拿過杯子,控盡里面的水,數(shù)了七粒茉莉龍珠放進去,再看著開水慢慢齊了杯沿,不等熱氣散去就罩上蓋子。這期間,他一動不動地杵在茶幾邊上,搓著手獨自嘿嘿干笑著,那張瘦得只剩下一張皮的臉孔努力撕扯著嘴角。眼睛倒是不小,就是眼白多了些,配在他這張猴臉上總覺得怪怪的,記得有幾次與人爭辯著急時,那對白眼球竟然無端向外漲了起來,似乎要跳出眼眶一般。據(jù)說他無酒不歡,一日不喝渾身就像貓撓的一般,可是一喝多就鬧事。這會眼里又布滿了血絲,難道昨晚又喝多了?套著皺巴巴的西裝跑進跑出兩三趟,他的眼角竟然還黏著一粒眼屎。
丟給賈智慧一張餐巾紙,我剛端起新泡的茉莉龍珠,辦公室的門就被敲得咚咚響。看了一眼手機,離早會還差二十分鐘呢,會是誰呢?我示意他去開門,他卻站在那里不動,一對小得可憐的黑眼球轱轆亂轉,上一秒盯著門,下一秒又瞅著我,捏著餐巾紙的手不自然地抖動了兩下。
門被敲得更急了。
“進來!”我的聲音剛落,一團紅云扯著淡淡的幽香撲了進來,直奔到沙發(fā)前。茶幾上綠蘿伸在空中的一束肥大碧綠的莖葉微微動了動,旋即停了下來,而眼前的這團紅云卻似一座火山,逼得我略微有些呼吸不暢。在門與這團紅云之間狹小的縫隙中,我分明瞧見設計員聞小眼幸災樂禍的表情。
賈智慧卻奪門而出,似逃命一般,那速度和爆發(fā)力絕對與他干瘦的軀體不相稱。
“姓賈的,不要跑!”我的耳邊平空響起一個炸雷。扎著馬尾、一身紅色職業(yè)裝的沈晴雯轉身就抓向賈智慧,可惜僅撈到他的一只袖子,最終還被他掙脫跑出去了。門被賈智慧從外面拽著把手,她撫著門框小聲抽泣起來。
我認識沈晴雯已整整五年,第一次聽她用這種腔調吼人,第一次見她與人撕扯,也是第一次見她在我面前掉眼淚。賈智慧這貨到底干了什么讓這個俊俏的姑娘如此失態(tài)?
一個半月前公司接了內蒙的一個汽配市場的招商項目,簽了代理合同后我一邊等著委托方的首付款,一邊張羅組建招商團隊。連續(xù)招了半個月,來面試的人很多,但都不愿去外地項目駐場,委托方一再催促公司發(fā)項目組人員的從業(yè)簡歷,我只好聯(lián)系以前做過的項目上的熟人。接到電話,賈智慧第二天他就把工作辭掉往我這里趕,當天下午下班時,我在公司門口發(fā)現(xiàn)一個提著一件小旅行包的人。賈智慧削瘦的身影被夕陽扯得很長很長,“哥!你叫我是看得起兄弟,我能不來嗎?你是誰?你是我哥!”
我離開山東項目已兩年多了,賈智慧接了電話就趕來,確實讓我有點感動。等河北的沈晴雯、安徽的聞小眼等幾人趕來后我專門在公司附近租了一套房子。這幾人中只有沈晴雯一個經(jīng)理級女生安排了一個單間,其余則兩人一間,衛(wèi)生間共用。我一邊把他們修正后的簡歷發(fā)給委托公司,一邊給他們幾個門外漢做了兩周的招商業(yè)務和一周的汽配知識培訓。
沈晴雯在他們幾人中算是基礎較好的。五年前我還是單身,應聘到山西一個小商場做老總。她是我所管理商場的一個大戶,與我同年,長得漂亮,身材也好,說話細聲細語。她對我的管理商場的方式比較認可,在商場最困難的時期,發(fā)動樓層的商戶跟著商場經(jīng)歷了三年的風風雨雨。有一次我被商戶堵在辦公室一整天,她悄悄地從后窗給我扔了一大包吃的。我被商戶氣得胃疼,又是她給我送了藥,還特意買了一個帶保健功能的杯子。我見過她的兒子,六七歲大的男孩,老公在外做工程,很少回來,她一邊照顧孩子一邊做生意。大約在一年前,她發(fā)了個QQ留言給我,說把手上的七八間服裝店都轉出去了,孩子也安排了,一個人去秦皇島作汽配業(yè)務了。會不會是家里出了什么變故?看了留言我心里咯噔一下。勉強安慰了幾句便匆匆下線了。組建汽配市場招商團隊時,我忽然想起來,她不是搞了一年汽配業(yè)務嗎?紅山離秦皇島只要半天的車程,要是她來幫忙能省我不少事呢。對于這次我的邀請,她連待遇和職務都沒問就爽快地答應了。
剛培訓時我就發(fā)現(xiàn)賈智慧經(jīng)常走神,時不時地瞟向對面的沈晴雯。一到休息的時間,他趕緊把我扯到公司外面的走道上。江南的五月是最美的季節(jié),沿河兩側的綠化帶里各色鮮花競相開放。護城河的水直通京杭運河,水面一路載著綠樹紅花的倒影。一艘機帆船噠噠地向前行進,從我們眼前的這些明麗的倒影上緩緩輾過,于是一波又一波泛起的浪花讓這些花的樹的倒影扭曲起來,直至一片渾濁。
我盯著這變幻的河面,慢慢燃起一支煙來。賈智慧劈手奪過我才遞上嘴唇的煙用力吸了兩口。我笑,他又用力吸了兩口,差不多干掉了一支煙的一大半,眼球隱隱有向外鼓的跡象。我剛提到沈晴雯的名字,他那白眼球神奇般地歸了位,那小得可憐的瞳孔里似乎透出了一絲光亮來,死魚一般的嘴半張著。直到我簡單地說完沈晴雯的情況,他才長長呼出口氣,那眼球又自憑空一轉。從我口袋里翻出煙和火機,幫我點上后才涎笑著說,“哥,你是我哥,兄弟到現(xiàn)在還沒有女朋友,我老爸老媽都愁死了,你知道的。你是我哥,你看看,介紹介紹吧?!蔽艺f看你自己表現(xiàn)吧,忽然又有點后悔,總感覺沈晴雯那雙鳳眼似乎正直勾勾地盯著我。算了,由他們去罷。
離去內蒙項目只有幾天了,培訓結束的當天象征性地對他們進行了一下考核,晚上安排項目組的全體成員吃了頓黃酒。沒想到第二天就遇到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賈智慧鬼鬼地不肯說,沈晴雯只是哭。
好不容易哄走沈晴雯,我把聞小眼提溜進辦公室。這小子是我發(fā)小的侄子,小時候還給我家插過秧苗,算是我的嫡系。從他的口中得知,昨天晚上飯局結束之后,十點半,賈智慧找上鄰床的聞小眼,說黃酒不夠勁,買瓶白酒來吹。聞小眼滴酒不沾,自然推脫,于是賈智慧獨自到小區(qū)里的便利店拎了瓶二鍋頭和一袋五香花生米。約十二點半,大家都睡了,賈智慧晚餐時喝了兩斤黃酒,這又吞了大半斤白酒,兩種酒在胃里鬧騰起來。他拿不住酒勁,對著馬桶吐了一會又跑到沈晴雯的房間叫門。沈晴雯不理,他便又踢又叫,直到兩點多才被其他人架回房間。
我的火一下上來了,罵聞小眼為什么早不說,為什么不打電話?小眼似乎很委曲,“他平時私下對我們講你是他哥,他是你專門請來看家的,我們說了他又不聽,你叫我怎么弄?再說你平時晚上八點就關機了,打電話也沒用啊?!?/p>
我推開門,對著辦公區(qū)喊賈智慧,前臺跑來說賈智慧剛才出去了,說是拜訪客戶去了。聞小眼帶我去了宿舍,還沒進門,一股酒氣便沖出房門。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賈智慧床上的被子已扭成了麻花,床底下密密麻麻堆了五六十個瓶子,除了少數(shù)黃酒瓶外,都是白酒和啤酒瓶。這狗日的!難怪經(jīng)常不洗臉就往公司跑,發(fā)點工資都灌酒了。
轉回公司,我把沈晴雯叫到外面的走道上,先跟她誠懇地道了歉。馬上就要去上項目了,賈智慧的檔案也已傳到委托方了,現(xiàn)在處理他不合適,真的希望給那個不成器的東西一點機會。見沈晴雯沒有表態(tài),眼圈依舊紅紅的,我就把賈智慧的情況說了一遍。
賈智慧說起來挺可憐,他原來是我在山東操盤的五金市場的一名保安。當時面試時發(fā)現(xiàn)他又黑又瘦,一米七的個子不到一百斤,懷疑是吸過毒的,且只有高中學歷,三十六歲還沒成家,第一輪面試就刷下來了。沒想到他又投簡歷,在面試時還托了項目所在地派出所的負責人來搞關系。介紹人說賈智慧父母年事已高,兄弟很多,但關系都不好,沒有正式的工作,談了幾次對象因為沒房子都吹掉了,他在聯(lián)防隊當隊副的堂哥看不下去,就常給他介紹工作,可是每次因為脾氣不好都干不長久。介紹人一再強調這個小孩沒別的毛病。礙于情面,要他當著介紹人的面寫了保證書,再提供了《無犯罪記錄證明》后當了一名保安。之后每次見面他老遠就停在路邊,脫了帽子喊“哥!”我以為是當?shù)氐牧晳T稱謂,點點頭算示意了。
當時工程還沒驗收,施工現(xiàn)場由建筑公司的保安管理,我?guī)е坦芄揪驮谝粋€簡易的工棚里臨時辦公。董事長來電話說工地上的材料近期老是丟,要我?guī)巳娼庸?。?jīng)過初步分析后,在入場動員會上我給商管公司下了一指示,要求保安部務必三天內抓到一個盜竊犯,誰第一個抓到獎勵五百塊錢!
第二天上午保安隊長就扭著一個人進了辦公室。原來是賈智慧散會后就給他在聯(lián)防隊的哥哥打了電話,查到線索后通知保安隊長,當夜就把正偷東西的人抓住了。他們進辦公室時我正準備帶商戶去浙江永康考察兼進貨,大巴車上商家代表已拉著條幅合過影,我的司機正往商務車上搬行李和水。我要保安隊長把人和臟物鎖到院子中間的籃球架上,商管公司除了保安剩下的百十來號人全部擺在大院子里。盜竊犯的家屬招呼了二十多人把門堵上了,是來要人的。派出所和建筑隊的也來人,說是協(xié)商處理。一邊急著出發(fā),一邊堵門不放我走,眼看快十點了,我火了。哪知賈智慧又躥過來,“哥,這賊是我叫隊長抓的!你帶隊出遠門,至少要帶一個保安吧?這么多商戶呢。”我稍一愣,扭頭對著保安隊長吼道:“保安部負責把人看三天,誰來也不放!”丟下一句話后我馬上鉆進車子,保安組織人墻開道,大巴車上的商戶打開了車窗齊齊吶喊,我們強行沖出院子。
我走后第二天上午,保安隊長來電話時快笑岔氣了,說給了賈智慧一瓶半衡水老白干,那個愣頭青拿著鋼管一個人盯了小偷一天一夜,有人靠近他就連打帶罵,眼珠子往外鼓得快掉下來了,像是耍酒瘋又像是神經(jīng)病,唬得那幫孫子沒有再敢上前的,只好遠遠圍著罵,派出所也沒了辦法,鬧事的家屬反倒被工地的保安勸走了。末了,保安隊長仿佛自言自語一般說賈智慧是不是真的腦子不好,做做樣子就行了,還真敢打!我笑,“差不多就行了,嚇一嚇當?shù)氐男』旎?,給新公司立個威。把人交派出所吧!”
五天后,我出差回來,開發(fā)公司給商管公司搞了一個正式的接管儀式,并安排全公司晚上聚餐。賈智慧跑來主桌敬酒。這次獎勵的五百塊他一個人就分了三百。開發(fā)公司工程部旗下的一個二包老板提議由開發(fā)公司與商管公司比酒,彩頭是三百塊錢!賈智慧扭頭就上,連喝八杯,每杯足足二兩五。當晚,他手里攥著三張老人頭被保安隊的同事從桌子底下抬回了家。第二天早會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竟然又出席了,于是特別提了一下他的名字。散會后他跑到我辦公桌前,“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去哪我也去哪,誰叫你是我哥呢!”我當時沒作聲,哪知他以后見面喊“哥”時更賣力了。
沈晴雯開始還拿著紙巾擦眼晴,聽了一半便無表情,到最后忽然想笑,又礙于情面,便站了起來,“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小弟!”料她氣已消了,我又拍了她幾句馬屁,隔空罵了賈智慧一頓。
第二天早會,我當著全公司足足用了十分鐘數(shù)落了賈智慧,并正式宣布沈晴雯為項目招商部經(jīng)理,統(tǒng)籌整個招商事宜。賈智慧出奇地不斷點頭微笑,快結束時又對著沈晴雯鞠了個躬,算是正式道歉。沈晴雯始終沒有正眼瞧他一眼,反而饒有興趣地看著我在表演。我怕把賈智慧罵狠了有想法,那貨腦子一根筋。散會后悄悄把他弄出去,本來想解釋一下是為他好,“這才剛開始就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慢慢來才行?!蹦闹艺f:“你是我哥,知道你為我好!我聽你的,哥?!蔽矣昧ε呐乃募??!熬退阕凡坏叫∩?,大草原的姑娘多得是,個個能歌善舞,性格開朗,要是對上眼什么車子房子倒貼都有可能,機會多得去嘍!”那貨早把白眼球縮進細細窄窄的一條縫隙里,嘿嘿笑了起來。
三天后,我?guī)е椖拷M的全體成員登上北上的火車。委托方把我們從車站接到了住處,兩個在當?shù)卣腥说呐猩虇T早已在等候了。委托方太小氣了,只給我們租了一套四室兩廳的套間,僅有一個衛(wèi)生間,夏天洗澡實在不方便。
第三天一早,在項目營銷中心進行了簡短的交接,打電話給公司財務查驗了委托方打來的款之后,我們開始為期一個月的市場調研。委托方在招商定位報告簽了字,我便授權沈晴雯帶領全部招商人員實施掃街。沒想到三天之后的早會上,竟然是賈智慧帶來第一個好消息。
老城區(qū)主街邊上有一個老汽配市場,里面有四百多家商鋪,經(jīng)營的商品從汽摩零件到汽車內飾十分齊全,商戶大部分是從北京和青城過來的,也有一部分當?shù)氐拇砩?,這個市場在蒙東知名度很高,當?shù)叵M者非常認這個地方,所以生意一直很好。但是市場自二十多年前自發(fā)形成之后,缺少統(tǒng)一經(jīng)營管理,且建筑老舊,密集,消防設施落后,一旦有火災就會造成巨大損失。市場里的商戶也在考慮往外走,但是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地方。當?shù)卣氚堰@個市場遷出去,聽說兩年前與我們項目的委托方簽過意向協(xié)議,但是商戶不認我們項目,所以一直沒有動。前段時間全市消防檢查,這個市場又上了黑名單,工商、稅務也是隔三差五地來人,市場主入口常被封住,以致流失了很多客戶,生意大不如前。商戶們的心開始躁起來,得空就三五成群地私下商量出路。
賈智慧昨天拜訪的那家姓齊,經(jīng)營了三十多年的剎車片和鋼板彈簧,在市場有三間門面,室內經(jīng)營面積五百多平方,郊區(qū)還有個倉庫,在市場里有實力也有影響力,是商戶自發(fā)成立的商會副會長,最重要的是他的山東老鄉(xiāng)。
賈智慧挨家發(fā)DM宣傳資料時,老齊主動要了一張,并邀請他到店里詳細了解新市場的情況。他說到這里時,顯得非常激動,說話也有些結巴起來,那對白眼球毫無征兆地鼓了出來?!八f給我一支中華,還幫我點上了呢……我看,他有意向的……要不然不會接我DM單的,你看,你們看,他還給我一張名片,他也要了我名片呢!”
“我覺得他有意向的,他是我老鄉(xiāng),他不會騙我的……他說他要是來了他那幫兄弟自然都會來的,他說他們一幫關系好的有五六十人……”我盯著他笑,心想那幫招商老油條連續(xù)三天怎么出去的就怎么回來,估計DM單都塞垃圾桶了吧,要不就是跑哪上網(wǎng)或睡覺了。誰能想到這個第一次做招商的家伙一下就網(wǎng)到一個大魚呢?不會是他哄我高興的吧?萬一是瞎貓遇到死耗子呢?
但凡做過商業(yè)地產(chǎn)的都知道簽第一單的意義。招商伊始,我就宣布過拿下第一單的公司額外獎勵兩千塊錢。賈智慧匯報的時候,其他招商員都豎起耳朵在聽,當?shù)卣械膬蓚€女生開始對他放電,就連沈晴雯也有些羨慕起來。賈智慧看到我笑,越發(fā)急了起來,“你是我哥,我還能騙你嗎!”與會人員立刻哄笑起來。經(jīng)過一個月的市場調研,招商團隊的成員彼此都熟悉起來,尤其是賈智慧的那句“你是我哥”招牌式的口頭禪更是常常成為大家的笑料。
為了慎重起見,我安排沈晴雯親自跑一趟,摸摸底。沈晴雯一回來就跑到我辦公室告狀。去的時候公司安排了一輛七座商務車和一個司機,賈智慧非要和她搶副駕駛的位子,理由是這個客戶是他的。她提著小包打開后門時,賈智慧又擠了進來非要和她坐一排,說是介紹一個客戶情況。上車不到五分鐘,賈智慧開始抽煙,她只好跑到最后一排。下車后,賈智慧跟老齊介紹說她是他的專職助理。公司為了招商員洽談業(yè)務方便,名片上全部是印了招商經(jīng)理的職務。等他們吹了半個小時的牛時才輪到沈晴雯說話,可是一溝通發(fā)現(xiàn)老齊并沒有進我們新市場的意思。
我一聽來氣了,這貨真會謊報軍情,弄得我也下不來臺。晚上回宿吃飯時,我丟給他一句狠話,“你要搞不定就滾回家吧!”賈智慧端著飯碗的手不自覺地抖了一下,“要是他真不來怎么辦?”“那你就賴在那,吃他的喝他的,在他店里打地鋪,不信搞不定他!培訓時不是講過的嗎?不信你問問他們幾個,平生第一個客戶不就是這么搞定的嗎?”圍成一圈的其他人把頭點得如小雞啄米一般。
第二天一早,賈智慧早會也不參加了,直接在老市場的路口下了車,硬是走了三里路到了老齊店里。老齊平時和老婆就住在店里,這會剛開門去巷子口買早點。
“齊哥,你耍小弟??!”老齊要了兩份早點,把賈智慧讓進了店里?!袄相l(xiāng),這個事我還在考慮,吃飯沒……”
“好的,哥!”賈智慧一把拽過老齊手里的兩份早點,搬了張凳子往門口一擺,不緊不慢地吃了起來,直看得老齊干瞪眼。老齊摸了摸下巴只好又出去買了兩份早點。老齊的老婆隨后穿了條短褲下床上廁所,“嫂子好,嫂子的皮膚真白??!”這小子聽到動靜連忙回身打招呼。老齊老婆一看是個活寶樣的人,咯咯直笑。
八月的太陽從早晨開始就透出心底的焦躁,一個早餐就把賈智慧吃得汗透衣背。他干脆脫掉白襯衫,跑到老齊店里的洗手間把衣服洗了一遍,再掛到店門口的招牌下面。
老齊中午送貨回來發(fā)現(xiàn)賈智慧正和他老婆在店里一邊扇著電扇一邊看電視閑扯,賈智慧一口一個“小嫂子”哄得那個中年女人笑得像朵花。見男人一身汗回來,她倒了一杯冰好的綠豆湯。剛放到桌面,賈智慧一把撈過去一飲而盡。老齊只好自己另倒一杯。中午賈智慧在老齊家的沙發(fā)上美美睡了一覺。下午四點老齊要去送貨,賈智慧連忙幫著往車上搬東西。
晚上約莫九點,我接到他的電話,“哥,我在齊哥家喝酒,這兩天不回公司了,齊哥說住他店?!鄙酝O掠痔岣呗曇粽f,“是吧,齊哥!”我分明還沒有聽到電話那頭有人答應就被掛斷了。
第二天晚上九點多時,我又接到了賈智慧的電話。電話那頭聲音嘈雜,似乎在哪個燒烤大排檔里。他跟我簡單聊了兩句后說老齊要跟我通話,緊接著對邊上的人說這是我老板也是我哥,你們說兩句。我和老齊說了兩句后感覺這個人還算實在,就邀請他來項目部轉轉,他也邀請我去喝酒,還說了賈智慧很多好話。
當我再接他電話時已是兩天之后的一個中午?!案纾旖腥四煤贤瑏?!老齊馬上簽!”我要沈晴雯立刻帶著合同和財務趕過去,并再三叮囑要算仔細,優(yōu)惠期必須是按委托方簽字的方案執(zhí)行,賈智慧是個嘴巴沒譜的渾人。
下午六點左右,沈晴雯打來電話,說老齊還沒簽,要我過去喝酒才簽。待我趕到老齊訂的酒店包間時,發(fā)現(xiàn)已坐了一桌子的人,司機接了財務自行返回。幾天不見,我以為好酒好肉地養(yǎng)著,賈智慧應該豐滿了些了吧,哪知他一如既往地瘦,身上的汗餿味兩米外都能聞得到,眼里布滿血絲。他屁顛屁顛地跑到門口接我上樓,再逐一給我介紹。原來都是老齊約來的大商戶,有兩個還是副會長。等我散了名片落座,坐在我邊上的沈晴雯把打滿字的手機屏幕給我看。原來老齊已簽了,錢已交過,只是優(yōu)惠期多了一個月,但他答應把眼前這幫人全部搞定,我的任務就是喝酒!末了還有一個笑臉符號。
我一面慶幸沈晴雯難得伙著賈智慧來騙我,又后悔沒帶人過來。當?shù)氐恼猩虇T曾跟我說過這里喝酒一般是三個階段,上涼菜上熱菜上主菜各一巡,一巡差不多得喝一斤。我這小酒量估計撐一巡都難,但凡是大商戶喝酒哪個是省油的燈?十二對三,沈晴雯不喝酒。眼前的一個個三兩杯子,似一個個無底洞,又似一個個怪獸張著的巨口,隨時隨地準備把我吞噬。
誰能想到一開局竟然是沈晴雯先端起杯子,賈智慧興奮地咧著嘴,那張瘦得只剩下一張皮的臉孔努力撕扯著嘴角,那對白眼球竟然又無端向外漲了起來,似乎要跳出眼眶一般。沈晴雯每敬一人他便拍一下桌子,沈晴雯每喝一口他便喊一聲好。他左手夾著的煙頭上的火星正不緊不慢地向著手指關節(jié)上爬,已蓄了一大截的煙灰隨著他手指不經(jīng)意的抖動,終于舍了煙頭,無聲無息地向地面跌去。
一圈下來,沈晴雯竟然只是臉上微微泛了些紅暈,仿佛我到山西商場初見時的模樣。這期間她沒有動過一指頭筷子。賈智慧不等沈晴雯坐定,大笑著用右手大姆指和中指捏著杯子站了起來,一邊環(huán)視了一圈商戶,一邊用食指指向沈晴雯,“看,這就是我的伙計!這就是我搭檔,這就是我哥帶出來的兵……”沈晴雯已把剛舉起的筷子重重按在了桌面,我慌忙起身,重新介紹了一下沈晴雯的身份,那些商戶齊齊起身,老齊作了代表又回敬了沈晴雯一杯。賈智慧干脆拎著新開的一瓶酒挨個碰了。
我敬一個酒他們就回一個,一圈下來歇了兩三次。輪到商戶敬酒時,我的臉龐開始燒得厲害,后來一句話說了上半句就忘了下句話,起身上廁所時撞翻了椅子。沈晴雯便扯我下了樓,老齊跟在后面托著我的腰,司機已在一樓大廳等著了。臨上車感覺老齊在我的肩上重重拍了兩下。
我不知道用了多久,不知道怎么上的六樓,也不知道怎么進的房間,我迷迷糊糊地睡去。等我稍有點意識時,耳朵里卻傳來激烈的爭吵聲。我的枕頭什么時候噴了香水,還是睡錯了聞小眼的床?我吃力地睜開眼,虛掩著的房門透進了一絲光亮,一串小巧的風鈴赫然懸在頂上,身上是一床軟軟的被子,床頭的椅子上放著幾件衣服。朝墻上一摸,不是我熟悉的裸墻,而是綠茵茵的仿佛帶著溫度的絨布。再扭頭,窗前飛來一座帶圓鏡子的梳妝臺,外面漆黑一片。不會真走錯了房間吧?這段時間發(fā)生了什么?
當我披著襯衫挨到房門時,客廳里激烈的爭吵聲嘎然而止,但也僅僅停頓了幾秒鐘,爭吵又展開了。與其說是爭吵,倒不如說是咒罵更合適。我用力揉了一下眼睛,拍了一下腦門,一氣喝干聞小眼遞過來的水,腦袋略略清醒了許多。
可是我的耳朵里分明聽到“你個畜生!流氓……”,我一個激靈,這不是沈晴雯的聲音嗎?在罵誰?唉,醒得真不是時候。真的是沈晴雯!她一手提著浴巾一手遙遙指著一個人的鼻子罵,一點點水滴從濕漉漉的長發(fā)上跌向帶著幾分盛夏躁氣的地板。一個女生往她身上披衣服,一個女生用力抱著她的身體,其余幾個人站在她的后面。聞小眼扯了我一下胳膊,我順著他的目光發(fā)現(xiàn)了上半身濕淋淋的縮在客廳一角的賈智慧。
原來我們走后,賈智慧一個人陪著老齊和那些商戶又喝了一巡才強撐著打車摸回宿舍。宿舍客廳的燈是關著的,其他人早已睡下。也許是酒的后勁太厲害,或是連續(xù)幾天逼單太累,讓他的精神和體力透支得厲害。意識有點模糊的他朝著房間里唯一有燈光的地方狠狠踹了一腳。隨著“嘭”的一聲,白晃晃的刺眼的燈光沖出了房間,占領了他的雙眼。他的眼前一片白花花的,腦子剎那一片空白。衛(wèi)生間里,白光光的墻磚之間,沈晴雯光著白花花的身體在擦頭發(fā)。
愣在門口的賈智慧呼吸立馬不通暢起來,那對白眼球無端向外漲了起來,顫抖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向前輕輕挪了半步,一只腳跨進了洗手間。沈晴雯一聲驚叫,嚇得賈智慧趕緊退了出來。哪知沈晴雯衣服都沒顧得上穿,一手提著著浴巾,一手將一盆熱水潑向賈智慧。
宿舍里的其他人紛紛聚到客廳,沈晴雯罵了一句“你為什么偷看女人洗澡”便嚎啕大哭起來。大家紛紛來勸,可是越勸她哭得越厲害,有人小聲議論起來,“不管他有多少理由,他有多大的功勞,也不管他與老板什么關系,看女人洗澡太下作,這樣的人不配待在這個團隊。”“一個單身女人無端被人偷看,這是什么事啊?!?/p>
看見我從房間出來,沈晴雯披上襯衫,小聲抽泣起來。其他人也不再作聲,齊齊看向我。賈智慧看見我仿佛回了魂長了一絲力氣,掙扎著想站起來,當他看見我身后是沈晴雯的房間時,一屁股又坐在了地上。
半響,他從忽然站了起,厲聲說道:“深更半夜的我又不知道你在里面洗澡,我是故意的嗎?”我感覺他的聲音仿佛是半夜里亂墳崗中傳來的貓頭鷹的叫聲,驀然內心生出一絲涼意。
恰在這時,沈晴雯立馬吼起來,“誰要你踢門的?你還有教養(yǎng)嗎?你還是人嗎?”
“過來道歉!”我遠遠朝著賈智慧喊了一聲,只想早點收場,酒勁正慢慢沖上腦袋。
“姓徐的!”沈晴雯忽然轉身沖我吼起來,她那雙鳳眼直勾勾地盯著我的臉,我頭一次覺得她的目光仿佛一把鋒利的刀,直破開我的衣袍和皮膚,透過骨頭鉆進我的心臟?!澳憬裉炜辞宄?,和你稱兄道弟的到底是什么人,你今天必須給我一個說法!”
“他喝多了,讓他先道歉吧,明天再處理好不好?”我有些心虛地應付著。“明天?那是你們的明天!你家女人被人欺侮了還要等明天處理?早知道你們是這樣一幫貨色我就不來了……”我再也聽不下去,兩步跨到賈智慧面前狠狠甩了他兩巴掌。聞小眼趕緊把我拖到房間。夜慢慢扯下我的眼皮,耳際的聲音終究跑得遠遠的,僅一小會兒我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來時,太陽已掛在窗簾了,諾大的住處只剩我一個人。趕到辦公室沒看見沈晴雯也沒瞅見賈智慧,其余的人則怪怪地看著我。聞小眼說賈智慧一早帶著財務去找昨天那些人簽合同了,沈晴雯昨夜就回秦皇島了,我們留不住,你又睡得像個死人,我們送她到車站,她連車票都不要我們買。我默默推開窗戶,明晃晃的陽光刺得我眼睛有些疼。手機幾次翻到沈晴雯的號碼,終究沒有打出去。
沈晴雯走的第二天,賈智慧也提出回家。
當天下午,我獨自送他去了車站。我看著賈智慧慢慢走向進站口,他削瘦的身影被夕陽扯得很長很長。他走了幾步,突然又快速轉過身子跑到我身前。
“哥!那天晚上我看見你從她房間出來。我不怪你。你是誰,你是我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