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苾詩歌的藝術特色

楊清發(fā)，四川安岳人，1983年生。2011年畢業(yè)于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獲文藝與傳媒專業(yè)博士學位。主要研究領域為新詩評論、文藝學、美學。在《文藝研究》《南方文壇》《當代文壇》等學術刊物發(fā)表學術論文二十余篇。出版學術著作《迎合與抗拒——時尚雜志中的女性形象研究》《現代先鋒藝術的視覺風貌》;散文攝影作品集《就這樣慢慢成長》?，F任教于四川農業(yè)大學風景園林學院。

何苾是一位從大地上生長出來的詩人，如同一棵植物，迎著陽光。一如他在其詩《我是原野中的草根》中對自我的認知：“我只是原野中的草根，/只會扎在土里，/只為碧水藍天?！比绱硕ㄕ摚从谒脑姼柙诂F實的土壤，詩心大多落實于現實人間，情感基調明朗敞亮，博大寬厚，少有頹敗迷離蕭瑟之狀。何苾詩歌涉及到的題材非常豐富，向外的世態(tài)百相、向內的個人化生命體驗都一一入詩。

何苾的詩不顯地域特色，也沒有一以貫之的詩歌意象，但母親與故鄉(xiāng)卻是其詩歌寫作中的一個重要向度。詩人在《村里的老槐樹》一詩中做了一次生命尋根：“我的故鄉(xiāng)在鄂北孝感，/一個嵌在淺丘的村莊?！笨梢?，何苾是一位具有鄉(xiāng)土生活經驗的詩人，母親、故土、鄉(xiāng)音、田園以及兒時溫暖的生命體驗交融為一體構成他永恒的記憶，這記憶也成為他一生由之出發(fā)的本源，既是他生命的底色，也是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底色。故而鄉(xiāng)土文學意識成為何苾詩歌創(chuàng)作最為重要的維度，他的詩歌通過對以母親為代表的親情的歌詠和對故鄉(xiāng)所具備的鄉(xiāng)土中國的田園氣息和牧歌情調的回味彰顯其心中對家園美好和人性美好的追求。

古今中外各類文學作品都熱衷于表現與塑造母親這一藝術形象。在中國，母親這一文學形象在《詩經》中就得以塑造?！对娊洝P風》算得上是最早的感念母親、歌頌母愛的詩歌之一：“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凱風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無令人?！惫湃送ㄟ^直白通透但情真意切的詩歌風格將勤勞艱辛、善良圣明具有博大純真舔犢之情的母親形象給予呈現。自此幾千年，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慈母形象基本定格于此，母愛情感成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最深厚、最真摯的親情。何苾寫母親的詩歌按照傳統(tǒng)的路數展開，他的詩歌借助清新明朗、質樸厚重又略顯沉靜克制的語言及感人至深的意境渲染，將母親的愛子之情及子對母的感恩懷念之情刻畫得生動自然。

喚起與母親相關的記憶都是一些溫暖的場景以及和媽媽在一起永遠值得緬懷的幸福時光。如年少時母親紡紗伴其夜讀：“油燈在老屋里睡了很久，/燈芯留下的黑結還未脫落，/仿佛少年當年的癡還在堅守。/舊墻壁上似乎印著那閱讀的姿勢，/還有母親紡線時的笑容?！保ā赌_步在朗讀》）母親紡紗還在繼續(xù)：“夢里的紡車轉動，/媽媽回到了紡車前，/我回到她身邊，燈下夜讀。”（《夢里的紡車》）詩歌非常具有視覺效果，油燈、老屋、母親、少年、夜讀、紡線，詩人用這幾個關鍵詞勾勒出了一幅辛勞樂觀的母親伴勤奮堅定少年夜讀的生動畫面，這畫面充滿愛意和溫暖。在撫育孩子的漫長過程中，母親自然是付出和投入最多的那一個：“不記得搖籃中的哭和笑，/記得弟弟的尿布是我留下的，/那里有媽媽慈愛的心和呵護的手。”（《記憶》）這里寫從襁褓之中開始，母親的愛就開始滋潤、溫暖著我們，母親對我和弟弟百般呵護，拳拳愛意力透紙背。獲得母愛滋養(yǎng)的何苾永遠記得母親的養(yǎng)育之恩，所以在他的詩歌中，老家一切場景的顯現，都打上了母親的烙印?？吹嚼暇氲降氖悄赣H之愛如永遠取之不盡的井水，給自己供養(yǎng)：“那口老井留著我的唇印/母親就是深邃的老井/養(yǎng)育了我，終不能改變?！保ā独衔荨罚┒衔萜婆f的灶臺，留在詩人記憶中的則是母親做出飯菜的味道：“灶臺滿臉皺褶/舌尖不衰老/保持著母親的味道?！保ā洞迩f的影子》）

通過對母親的懷念，詩人抒發(fā)了他對于鄉(xiāng)土親情的指認，而對于故鄉(xiāng)的描寫則顯示了他對于傳統(tǒng)家園的回望。文學中對故鄉(xiāng)的眷戀是一個永恒的主題，荷爾德林就說過詩人的本質就是還鄉(xiāng)，波蘭流亡詩人米沃什也說過類似的話語：“波蘭在我身上。”何苾懷念故鄉(xiāng)的詩歌保持了他克制的風格，沒有刻意傾泄思鄉(xiāng)的情感，只是淡靜地拾取故鄉(xiāng)的各種小事物入詩：故鄉(xiāng)的樹、花、園子，故鄉(xiāng)的晨昏四季，以及與故鄉(xiāng)有關的童年美好記憶和體驗，信手拈來，有情有趣，展示了質樸淳厚、簡單單純的田園氣息和牧歌情調。故鄉(xiāng)之所以值得懷念，不僅是因為“故鄉(xiāng)的天空/有最親的人”。（《村莊的影子》）還在于處于自然環(huán)境中的鄉(xiāng)村完整保存著鮮活的生命活力與純真的性靈氣息，賦予了詩人最飽滿的生命底色：“那里有我生命最初的色彩/桃花園蝴蝶的斑斕/梨樹枝頭蜻蜓的盤旋/油菜花海里蜜蜂的追逐/稻禾茵茵牽手山花的爛漫/晨曦中喜鵲的剪影/牛背上滑落的葉笛?！保ā督褚褂袎簟罚男≡诖迩f里成長、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何苾是幸運的，自然讓他得以身心健康成長，讓他自然地擁有了愛的能力和對世界的認知。故而他的詩歌中充滿了對于故鄉(xiāng)和大自然的歌頌與感激：“一生中的記憶總是做著加減法，/而童年留下的記憶總在擂臺上，/那是故鄉(xiāng)給我的本錢?！保ā队洃洝罚┧P于故鄉(xiāng)的一切回憶都因自然而變得有情有趣，如《村頭的大樹》重現了象征村莊的大樹給予詩人最溫馨明媚、甜美燦爛的童年體驗：“村頭的大樹最先看太陽/小鳥和陽光說話，吵醒蟲子的夢/賴床 的蟬滿肚子牢騷//大樹最美的笑只給夕陽/當月亮爬上樹梢/螢火蟲悄悄種下星星?！痹姼璩尸F了一個由陽光、大樹、小鳥、螢火蟲等自然萬物建構的環(huán)境，人和自然如此和諧，如此親近，仿佛人便是自然的一部分。一個由自然構成的成長環(huán)境無疑是一個自由的環(huán)境，詩人的孩提時代可以憑著本能去聽、去看、去感受、去體驗，在自然中自然而然地實現了海德格爾所謂的“詩意的棲居”。

一個人生長的環(huán)境必然融為其性格的一部分，作用于他一生的成長，故而也影響到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通過那些懷念母親與故鄉(xiāng)的詩歌可以看到，故鄉(xiāng)純樸良善的人文環(huán)境和寧靜和諧的自然環(huán)境都奠定了詩人人性中真善與美的底蘊，也奠定了他對存在于這個世界上那些扭曲的、丑惡的現象的批判性特征。從題材上看，他的批判諷喻詩涉及到的范圍較為廣闊，如對扭曲的人性、庸俗可笑的世態(tài)百相、蘊含著荒誕和丑惡的社會事件以及環(huán)境污染等社會現象。《真相》是對人性扭曲的批判：“貓在哭眼前的老鼠，/狐貍在點贊烏鴉的歌喉，/不要被虛偽迷惑。”詩人用荒誕的筆法，運用不相稱的意象勾畫了一幅形象感很強的虛偽之畫面;《八相》是對中國經常將災難變成了表彰、嘉獎，而沒有反思和責任的承擔這一社會事件荒誕性的審視：“一場大火，/吞噬了財產，/吞噬了生命。/有人在第一時間趕到。//嘉獎，表彰。/報紙電視，頭版頭條。/吞噬著反思，吞噬著責任。”《古裝劇》一詩就當代影視不尊重歷史事實，胡亂改編，誤導觀眾的現狀進行了辛辣的嘲諷：“用古代取悅現代的快樂，/虛無是一桌殘羹剩湯，/彩色的屏幕總是不分黑白。”從何苾懷念故鄉(xiāng)的詩歌中可以看到他對大自然有一種天然的親近，這是他對大自然的姿態(tài)，故而不難理解他詩歌中呈現出的對生態(tài)危機的深深憂慮?！饿病肥菍τ诮陙碓絹碓絿乐氐拇髿馕廴眷F霾給人們帶來危害的揭示，批判了急功近利發(fā)展工業(yè)文明和物質文明對人類生存環(huán)境的破壞：“天剛洗過臉/風揚起的一片霾/又貪婪地舔著碧空//那舌苔越來越厚/天空漸漸渾濁/陽光已發(fā)霉//村莊感染發(fā)燒/城市咳嗽不停/街道戴上了口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