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承雍
盛唐文化的恢宏氣象映射在書法領域內,不光造就了深沉莊重的楷書風格,同時也激發(fā)了淋漓飛動、富于浪漫精神的草書藝術。草書是中國書法美的集中體現(xiàn),也是中國書法從表達語言的工具走向藝術高峰的標志。
草書的特征是意多于法,體勢尚險,尤重筆力筋節(jié),從中可以概括出文化審美的新思想。因此,中國書法家沒有篆圣、隸圣、楷圣之稱,而有草圣之稱,其原因就在于草書千姿百態(tài)、筆走龍蛇、氣勢橫貫,顯現(xiàn)出人的想象力和聯(lián)想能力,流注出人的抒情性和思想性。
同楷書的發(fā)展一樣,盛唐草書也是從魏晉草書的風流儒雅和飄逸敦厚中脫胎出來,轉而追求強烈的力量和更加自由的抒發(fā)。以孫過庭、張旭、懷素等人的作品為標志的盛唐草書成就,不論是從其本身所達到的藝術水平來看,還是從對后世的影響來看,都絲毫不遜色于唐代楷書的造詣。特別是張旭、懷素的草書,力量充沛,感情奔放,縱橫飛舞,迅疾而下。在這里,用筆的法則、點畫的規(guī)范都退到次要的地位,突出強調的是純粹線條的運動感和節(jié)奏感所造成的音樂般的效果。這種創(chuàng)作已經基本放棄了書寫的實用功能,而近乎純抽象的造型活動了,作者努力將自己從自然和生活中得到的感受,通過線條的運動變化傾瀉出來。由筆墨的扭曲變異寫出人的命運,因而這些作品成為書家人格和精神的表露和外化。這種充滿動蕩跳躍,同時又是十分自信和浪漫的律動,與李白式的自由瀟灑的盛唐詩歌一起,構成了唐代社會的主要審美特征和總體氣象。
如果說經過漢魏章草而發(fā)展的晉宋今草還似春風楊柳,婀娜多姿,勾鎖連環(huán),那么盛唐出現(xiàn)的狂草則像沙場征戰(zhàn),萬馬奔騰,風起云涌,波濤翻滾。同樣,如果說狂草的奠基者是張旭,那么狂草的成熟者則是懷素。在盛唐與中唐的交替接續(xù)時期,張旭與懷素一前一后活躍在當時的書壇。
張旭,吳郡人,官至金吾長史。懷素,長沙人,出家為僧。本來職業(yè)、身份毫不相干的兩人卻有著共同的特點。張旭“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筆,或以頭濡墨而書,既醒自視,以為神,不可復得也”(《新唐書·文藝傳》)。
釋懷素,性疏放,不拘細行。嗜酒,凡一日九醉,時人因目其書為“醉僧書”。每酒酣興發(fā),遇寺壁里墻衣裳器皿,靡不書之。嘗自敘云:“醉來得意兩三行,醒后卻書書不得?!保ā稌钟浭隆罚?/p>
從這兩段記載中可以看出,兩位書法家都是具有“海量”的酒徒。張旭嗜酒必至一醉方休,而懷素則是一日九醉。他們每每在酩酊大醉后進行書法創(chuàng)作,也常常出現(xiàn)戲劇性的效果,如張旭要“呼叫狂走”“以頭濡墨”;懷素則是“酒酣興發(fā)”,到處書寫,與一般書家沉思默想的創(chuàng)作場面迥然相異。而且兩位書家都認為醉后所書是自己平生得意之作,不僅張旭酒醒以后自視以為神異,懷素也是“醒后卻書書不得”?;蛟S在騰云駕霧般的醉昏之際,書家的創(chuàng)作沖動和情緒的抒泄可以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或許是借酒能使自己找到自然仙境,輕視富貴功名;或許釋、道兩家的思想混合濡染,使他們不愿俯仰權貴而更愿目空一切,痛飲狂歌!這正是盛唐充滿著熱情、想象和自由的社會氛圍,也是佛道思想滲透在書法藝術中的傳神之筆。
痛飲狂歌固然足以證明張旭、懷素的豪邁風度,都攻草書也顯示出兩位書家的才華橫溢。但據(jù)此還不能表現(xiàn)出他們一些與眾不同的特點,更重要的是他們的書法創(chuàng)造具有自然之美的升華、審美之情的結晶。
張旭自言“始見公主檐夫爭道,又聞鼓吹,而得筆法意,觀倡公孫舞《劍器》,得其神”(《新唐書·文藝傳》)。
懷素“嘗觀夏云隨風變化,頓有所悟,遂至妙絕。如壯士拔劍,神采動人”(《書斷》)。這一記述說明經過書法家凝神專注的觀察,創(chuàng)造性的能動聯(lián)想可以轉化為筆飛墨舞的藝術,客觀物象的形勢可以轉化為結體章法的風貌。張旭和懷素都不只是汲汲于學習古人之法,而是更注意從人物形象和客觀自然中探求領悟的契機。這種書法藝術上的靈感和啟示,絕不是停留在自然萬物的表面觀察上,而是努力挖掘其內在的精髓。
一般人看到公主擔夫爭道,看到夏云波詭變幻,可能也就是浮光掠影,過目即忘,而他們卻能體察出自然現(xiàn)象中表現(xiàn)的“意”,并從中獲得更為深刻的追求。公孫大娘的西河劍舞使人立即觸想這姿態(tài)像豪蕩的點畫,快速的旋轉也可以使人激發(fā)筆鋒的馳騁飛揚,劍器舞姿的音容可以對草書的結構有啟發(fā);擔夫爭道的動態(tài)可以悟出筆畫節(jié)奏的相拒相讓……因而,他們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藝術形象自然也就更具有生命力。
除了創(chuàng)作方法上無拘無束外,張旭和懷素又都具有勤學苦練的深厚根基,唐張固《幽閑鼓吹》稱:張旭釋褐為蘇州常熟尉,上任后旬日,有老父過狀判去,不數(shù)日復至,乃怒而責曰:“敢以閑事屢擾公門?!崩细冈唬骸澳硨嵎钦撌拢蒙俟P跡奇妙,貴為篋笥之珍耳。”長史異之,因詰其何得愛書。答曰:“先父愛書,兼有著述。”長史取視之曰“信天下工書者也”。自是備得筆法之妙,冠于一時。張旭筆跡神妙,博觀之廣,居然還會如此留心老叟所藏的作品,從中獲得筆法要妙,可見其用心之勤。怪不得朱長文《續(xù)書斷》稱贊:“其志一于書,軒冕不能移,貧賤不能屈,浩然自得,以終其身?!毕駨埿竦摹独晒偈洝吠耆菢O工的正楷,簡遠平實,法度嚴密,顏真卿稱其“楷法精詳,特為真正”,后世書家也認為其“隱約深嚴,筋脈結密”,“進退履繩,旋曲中規(guī)”,甚至說連歐陽詢、虞世南等楷法大師也當退避三舍,可見其造詣之深。后人評論唐代書法,對諸家皆有異論,唯張旭沒有被貶責,唐文宗還稱張旭的草書與李白的詩歌、裴曼的劍舞,并號為“三絕”。
懷素比張旭用功更甚。馬宗霍《書林紀事》卷三記他“用功甚勤,棄筆堆積,埋于山下,號曰筆壕?!恿懔陼r,貧無紙可書,乃種芭蕉萬余株,以蕉葉供揮灑,名其庵曰綠天。書不足,乃漆一盤書之,又漆一方板,書之再三,盤板皆穿”。正因為有了這樣的書法根底,使得他的作品筆勢奇狀,連綿回繞,當他帶著自己的書法作品去京城長安請人指教時,許多文人學士都大為稱許,歸來即寫了著名的草書杰作《自敘帖》,其中記載的那些詩句,如“奔蛇走虺勢入座,驟雨旋風聲滿堂”,“寒猿飲水撼枯藤,壯士拔山伸勁鐵”,形象地描述了自己草書飛動的氣勢和遒勁的筆力。李白在《草書歌行》中說“少年上人號懷素,草書天下稱獨步”,對他非常推崇。
如果沒有對自己從事事業(yè)的熱愛,沒有那種刻苦奮發(fā)的精神,張旭和懷素就不會成就其一代英名。如果僅僅看到他們的顛和狂,艷羨于他們那種浪漫風度,卻不去注意他們的探索和勞動,是難以了解其真正價值的。如果只陶醉于狂草的“興到之作”“神來之筆”,故意把許多字變得面目全非,潦草勾連,而忽視楷書、行書的深厚功底,不僅結體難工,用筆也難臻善。
在古代書法實踐觀中,這種對基本技巧的熟練掌握與自由運用稱為“功力”,它既包含著點畫的書寫、結構的安排、布局的經營,又包含著接受、融合傳統(tǒng)書法的厚度、廣度和深度,這兩個層次體現(xiàn)了人的某種模仿和再創(chuàng)造的力量,所以功力深淺具有評價人的努力和認識書法本質的意義。
功夫實際上已不單單是技法的問題,它本身就滲透著書法實踐者的學識修養(yǎng),表達著實踐者對人、對自身、對自然的某種情感和理性認識。這樣,功力便具備了體現(xiàn)人的審美本質的更高層意義。特別是隨著積累的日益豐厚,強大的功力意識便走向異化,導致人的精神情感從功力中分離出來,從而形成相互輝映和交叉影響的兩條線索,即自我精神的“天然”與功力的“忘我”交融,其實質便是通過“忘我”而拋棄束縛。這一觀念的根源在于老莊“順其自然”的思想。老莊哲學中的最高范疇“道”,就是萬物排除一切“外役”因素而體現(xiàn)其自身之“自然”,對人而言,這自然就是我之本性。書法之“道”就是表現(xiàn)“物我一體”的自然之“道”。因而,古代書法實踐觀要求人與自然的疊合同構,心手兩忘、和諧化境便是書法創(chuàng)作的最高宗旨。
奔放不羈的熱情,靈活的創(chuàng)作方法,執(zhí)著偏愛于草書,以及嗜酒的痛快淋漓,共同構成了張旭、懷素兩位書家浪漫欹側的內容——書法形象和歷史形象。人們常常喜歡把他們稱為“顛張醉素”,和他們同時代的顏真卿也認為:“昔張長史之作也,時人謂之張顛,今懷素之為也,仆實謂之狂僧。和以狂繼顛,孰為不可耶?”(《續(xù)書斷·妙品》)所謂“顛”“狂”自然是指張旭、懷素在書法中所表現(xiàn)出的藝術個性,這主要是因為他們的狂草與傳統(tǒng)的章草、今草大不相同,這種變革更為豪放流暢。
在唐代的書法革新中,張旭實得風氣之先,繼而顏真卿便在楷書行書的創(chuàng)作中把革新推向高潮,成為革新派的主帥。懷素則在草書領域繼承發(fā)展了張旭新開辟的領域。以顏真卿為中心,前張后素,通過筆法傳授和揄揚獎掖,三者之間發(fā)生了緊密的聯(lián)系,先后在書法革新中起著骨干的作用。其情況正如詩之有李杜,文之有韓柳,在各自的創(chuàng)作領域中體現(xiàn)了時代的風貌和文化藝術發(fā)展的歷史要求。如果說張旭的草書一出,使書法藝術擺脫單純書契的作用,一躍而為純表現(xiàn)情性的藝術品類,與繪畫并列于藝術之林,那么,懷素在張旭的基礎上更增加了浪漫主義,把草書藝術推向熱情奔放、狂逸宏博的境界,成為中國古典浪漫主義書法藝術的典型。
張旭與懷素作為草書革新的領袖,在中國書法史上有著極為重要的地位。
首先,他們從書體方面打破了唐代楷法君臨一切的一統(tǒng)局面。從草書角度進行了大膽的突破,不僅為豐富唐代書法藝術做出了巨大貢獻,而且體現(xiàn)了盛唐社會的時代風貌,從而在文化思想上有著獨特的、積極的意義。兩人對草書的偏愛與選擇,在某種意義上既可能是宗教的精神產品,也可能是藝術的精神產品,他們的審美迸發(fā)出震撼人心的力量。
其次,他們創(chuàng)新的狂草,在結字和章法上都耳目一新,達到了前無古人的高度。那種跌宕欹斜、變化莫測的結構形態(tài),轉折翻側、方圓兼?zhèn)涞挠霉P,粗細干濕互為交替的線條效果,乃至一瀉千里、不可遏止的氣勢和神韻,其浪漫主義風格表現(xiàn)出來的豐富程度都是令人嘆為觀止的。而且他們強烈的浪漫主義色彩均以扎實嚴謹?shù)募挤榛A,從而使遒勁凝練而富有彈性的線條法度具備、一氣呵成。
再次,狂草的創(chuàng)舉影響了后世大批書家,其書學宗旨還對后代書風的形成起著巨大作用。像《顏真卿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釋懷素與顏真卿論草書》充分說明了顏真卿能成為彪炳日月、萬代推揚的大師,是與他們的指點分不開的。他們在狂草中所追求的意趣和感情,他們落拓不羈的個性與書法風貌,對于宋代尚意書風的形成有著重要的啟發(fā)作用,可以說是黃庭堅、祝允明等汲取藝術營養(yǎng)的先導。
至于古人對張旭、懷素的評價也很多。蘇軾稱贊張旭草書“頹然天放,略有點畫處,而意態(tài)自足,號稱神逸”(《書唐氏六家書后》)。韋續(xù)《墨藪·五十六種書》稱懷素草書“援毫掣電,隨手萬變”,米芾也說“懷素書字法清遠,字字飛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