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婷婷
清明節(jié)將近的一天晚上,張雨陽在圖書館看書,手機(jī)突然振動起來,是父親張振華打來的。他跑到閱覽室外面的走廊上接聽電話。
“雨陽,我和你說個事,你大姑走了……”
“大姑怎么會呢,什么時候?”他只覺得眼前一陣蒙,巨大的山一樣的什么東西壓在眼睛上,眼淚像南方夏天的暴雨一樣突如其來,他也沒有意識到,卻感覺到不知哪里來的鉆心的寒意。
后來父親說了什么,他好像怎么也聽不清。他只記得他和父親說了句“我明天回去”就掛了電話。
良久,他才徹底地意識到,他親愛的大姑真的死了,眼淚不知不覺又流下來。人生第一次得知親人的死亡,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而大姑又是他那么尊敬和喜歡的人,他的內(nèi)心一直為她保留著一個特別的位置,他和大姑之間并不是普通的姑侄關(guān)系。人生無常,這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悟得的道理。
第二天他乘坐最早的一班火車,到達(dá)市火車站,再轉(zhuǎn)乘大巴客車,回到家鄉(xiāng)所在的小縣城時,已經(jīng)是晚上。吃晚飯時,張振華說,我本來不打算讓你回來,因為我知道你對大姑的感情,怕你回來更加傷心,沒想到你這么快就回來了。
張雨陽說:“爸,我只是想回來看看。過兩天清明節(jié),我打算回一趟老家?!?/p>
張振華說:“明晚你表哥他們打算在街上賓館辦白喜事,你去嗎?”
張雨陽說:“我就不去了?!?/p>
在一旁的母親周小春連忙說:“不去也好,這種場合你去了怕沾染上什么。你表哥他們也不會怪罪的?!?/p>
張振華點(diǎn)點(diǎn)頭,沒再說什么。
睡覺前,張振華抱了一床被子進(jìn)張雨陽的房間,“給你換床被子,這床暖和點(diǎn),這幾天又有點(diǎn)變冷了,小心著涼?!彼B好放在床上的被子,沉默地坐了一會兒。張雨陽知道,父親想和他談一談大姑,但他并不想談。
張振華終于說:“雨陽,你大姑,她也是我的大姐,她走了,我也很悲痛,所以我理解你的心情。你知道嗎?你大姑走的前一天從老家來到我們縣城,你表哥他們都在廣東,她沒處可去,打電話給我,說她感覺到自己快走了,問能不能住我們家。你媽不同意,但我還是去把她接了來。她到了我們家,就給你的兩個表哥打了電話,交代好了后事。她說她死后尸體火化了把她的骨灰撒在老家的山上就可以了,不需要辦白喜事和立墳?zāi)?,以后也不需要給她燒紙什么的,如果想她的話,好好過好自己的日子就得了。她說得那么平靜和認(rèn)真,一點(diǎn)都不像是慪氣。我當(dāng)時太震驚了,你大姑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她怕我們不理解,又說,她這種做法也許不太合常理,但生命本來就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她不想要這些形式化的東西,身體本有生有滅。她說她相信靈魂,她死了它會一直存在自然中。她還讓我們不要傷心?!?/p>
張雨陽也震驚了。他的大姑,一個普通的農(nóng)村老婦,為何死前卻能有這樣超脫世俗的覺悟。他想起一些往事,好像理解了,又好像不太理解。他問:“那表哥他們?yōu)槭裁催€要辦白喜事?”
張振華眼睛紅紅的說:“我們都明白你大姑的意思,但是我們也有身為兒女兄弟姐妹的責(zé)任,如果什么都不做,我們會覺得心中有愧?!?/p>
“所以你們也要為大姑立墳?zāi)箚幔俊?/p>
“嗯,這個是必須要做的。”
“墳?zāi)箤⒃O(shè)在哪里?”
“你表哥他們想設(shè)在南路的公墓園,以后去上墳也方便。那也是在山坡上建的墓園?!?/p>
張雨陽突然覺得很累,不想再說什么了:“爸,我想睡覺了?!?/p>
“好,雨陽,你不要想太多,別傷心過度,活著的人還是要好好活著?!?/p>
張雨陽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知道了,你們也注意身體?!?/p>
清明節(jié)那天,大姑的骨灰在公墓園下葬。張雨陽沒有跟隨送葬,一早就去了碼頭坐客船,他要去故鄉(xiāng)的老家??痛刂M江溯游而上,碧綠的江水兩岸,滿眼都是青山。連綿的山谷里,分布著一些零散的村落。在離縣城10多公里的兩座山之間,有一條狹長的山谷,那里有個村莊叫夏坑,是他的故鄉(xiāng),從縣城碼頭坐船要近兩個小時才到。
他坐在客船的甲板上,天空一半晴朗,一半陰沉。陽光從烏云中落下,江面上一片金色波紋。他想起去年暑假,他時隔6年之后回故鄉(xiāng)的老家,也是坐這艘客船,一個人看著眼前的連綿千山和一江碧水,那時候他不知道他的大姑正在老家住著。
大三結(jié)束的暑假,張雨陽和所有即將大四的學(xué)生一樣面臨著畢業(yè)后人生道路的選擇問題。他在學(xué)校呆了一段時間,8月初回到家里。父母張振華和周小春時不時問他畢業(yè)的打算,他說他還沒想好。
一日清晨,張雨陽走到妹妹張雨月的房間里,把自己寫的詩念給她聽。張雨月剛上完大一,受哥哥影響,上大學(xué)后越來越喜歡文學(xué)。張振華忽然走進(jìn)來說:“我告訴你,不要帶壞了你妹妹,寫作是不會有前途的,你不要以為自己會寫幾首詩,就能成為作家了……”
“你憑什么這么說?我就是喜歡寫作怎么了?我沒說我要成為作家,你不用著擔(dān)心我會以它為生養(yǎng)不活自己會啃你的老。”說完張雨陽走出妹妹的房間,“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自己房間的門。
白天妹妹敲門進(jìn)來安慰了他一番,讓他不要生父親的氣,他是為我們著想才這么說的。晚上,母親又走進(jìn)他的房間,讓他不要看這么多詩歌小說之類的書,應(yīng)該多看看那些考公務(wù)員、考企事業(yè)單位、考教師的書,為將來的職業(yè)做準(zhǔn)備。他實在不耐煩了,對她發(fā)了吼,讓她出去。他極其不想再在家里呆著了。但能去哪呢?去旅行,他沒有錢,又不想問父母要。他想去故鄉(xiāng),也許他可以在老家住幾天。他太久沒回去了,高一的時候,他們家從山村搬來了縣城,他就一直沒回去過。這一想法讓他對故鄉(xiāng)充滿了強(qiáng)烈的懷念和期待。之前每次讀到那些喜歡的作家筆下寫自然之美的作品的時候,他就會遐想故鄉(xiāng)的樣子。那是他從小生長的地方,那里的青山和河流一直在他的記憶里生長,好像從來沒有消失過。是該回去看看了,他想。
第二天,他偷偷收拾了換洗的衣服,帶了點(diǎn)干糧,就去碼頭坐船了。他在微信上和妹妹說了他的出行計劃,他知道妹妹立馬就會告訴父母,他只是不想當(dāng)面和父母說。
碼頭還是以前的樣子,只是看起來舊了很多。候船的時候,一位大叔和他打招呼,問他去哪里。他覺得眼熟,卻怎么也記不起名字,但不好意思問他是誰,哪里人。他說去夏坑。他看到碼頭的旁邊有條銀灰色的公路通向與江面平行延伸的山巒,他前兩年就聽說贛江邊上修了一條很長的公路,一直通到他上初中的鎮(zhèn)上。在那之前,包括張雨陽家還在故鄉(xiāng)的時候,那么長久的時間里,這一帶山間的村民去縣城只能坐船,也許有山路,但是曲折遙遠(yuǎn),路程遠(yuǎn)了好幾倍,有的地方?jīng)]有直接相連,很容易迷路??痛惶煲仓灰粋€來回,往返兩趟,沿江??扛鱾€村莊。張雨陽小時候很難得才有機(jī)會去縣城,好不容易去一次,總是意猶未盡,因為跟著大人買完要買的東西就得抓緊時間到碼頭趕上唯一一班回程的船。如今,各個村莊都已經(jīng)通車可以直達(dá)縣城了。但他也知道很多人像他們家一樣都搬去了城市,不僅是這里的縣城,還有其他的一二三四線城市。他們家搬走后,他就從他父親那得知,夏坑那個村子里好像已經(jīng)沒剩多少戶人家了。
船行江面,江水浩浩湯湯,清風(fēng)徐來,青山綿延不絕,天空披一襲醉人的藍(lán),陽光燦爛,天地廣闊,空蕩無邊,徹底把張雨陽內(nèi)心的憂慮和煩惱掏空。他坐在甲板上,張開雙手,這方青山秀水藍(lán)天奔向了他的懷抱,臥在他的心扉。他感到持久的心曠神怡,直想找個人和他一起分享這樣的美景??戳丝词謾C(jī),有張振華的未接來電,他不想回。他翻了一遍好友通訊錄,卻找不到一個想聯(lián)系的人。于是他拿出紙和筆,寫起詩來。
當(dāng)他聽到船頭有人用家鄉(xiāng)話喊“夏坑,夏坑到了”的時候,他背起背包,走到船頭,看著漸漸靠近的故鄉(xiāng)碼頭,竟一時害怕起來。這就是古詩里說的“近鄉(xiāng)情更怯”嗎?
上了碼頭,張雨陽腦海里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記憶開始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自動復(fù)活。他最先看到那間候船的亭子,還是以前的樣子,只是似乎不久前剛涂上新的涂料外表顯得很新。他走進(jìn)那間簡陋的亭子時,以前墻上那些出自村里小孩子之手的密密麻麻亂糟糟的涂鴉沒有了,白凈的四面墻豎立在他周圍。他曾等在這里,無法數(shù)清多少次,從小學(xué)四年級到初三的每個周日下午,他就學(xué)會等在這里,等著船的到來,載著他和他同村的孩子去鎮(zhèn)上的學(xué)校讀書。他從四年級就開始住校,一個星期回一次家。他感覺小亭子變得很矮很小了,很多回憶一晃而過,他來不及抓住就消失了。
通向村莊的泥巴路已經(jīng)變成了水泥路,寬闊,而且明亮,蜿蜒著向前。村民的房屋也煥然一新,偶有一兩間留下的土房,黑沉沉的,顯得低矮而落魄,像他見過的這村子里佝僂著的老人,皮膚黝黑褶皺。田野里的稻苗還是小秧苗,看來這些留在這里的人已經(jīng)完成第二季的拋秧。馬路左邊那條從深山匯入贛江的夏坑河,水量卻減少了很多,河道里雜草蓬勃生長,水底綠色苔蘚遍布,像一個被拋棄的孩子,已經(jīng)失去了曾經(jīng)乖巧而懂事的模樣,變得雜亂而野蠻。越往里走,房屋越來越稀少,零零落落地分布在山腳的各處。原來的農(nóng)田大都荒廢了,雜草叢生,只有曾經(jīng)耕種留下的田埂印記,讓他想起曾經(jīng)這些地方都是整齊而生機(jī)勃勃的。所見到的人總共也沒多少個,幾乎都是老人或者小孩。幸好張雨陽沒有遇到很熟的人,否則那會讓他很尷尬,因為跟人家打招呼他會覺得別扭,畢竟他這么多年沒回來了,不打招呼又感覺不太禮貌。一路上,他都沒忘記看看兩邊的青山,它們在斜陽的余輝里,溫柔的輪廓和山影靜默地歡迎這個回家的孩子,好像還是以前從學(xué)校回來時那樣。望著這些熟悉的山巒,他才知道自己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快走到自家老房子了,路途變得陡峭起來,有一段路全是山,繞過兩個彎之后,出現(xiàn)一排土房子。再往里走,山路十八彎,便再也沒有人家建房定居,也就是真正的深山老林了。張雨陽的老家是這一排房子最靠里的那一座。
他經(jīng)過第一個屋子時,大門是敞開的。他驚訝地走進(jìn)去,卻看到一個老人坐在竹椅上擇豆角,腰整個彎下去。他沒有看到她的臉,但他本能感覺到這是他大姑張秀蘭,因為這里是他大姑的老房子。
老人也許是感覺到了有人來了,她抬起頭來:“陽陽,我就知道是你?!?/p>
“大姑,你怎么在這里?你怎么知道是我呢?”
“我在這里住了大半年了。你爸今天老早就打電話給我了,他說你不接他的電話,他擔(dān)心你偷偷跑到這深山老林來,被野豬吃咯。哈哈,他說幸好想到我還住在這里,可以放心讓你多住幾天?!?/p>
“大姑,我太意外了,我不知道你一個人在這里住了這么久。春節(jié)的時候你不是在縣城表哥家里嗎?”
“是啊,你表哥一家他們?nèi)V州了,我就回到了這里?!?/p>
“可是你怎么不在縣城住著呢?或者去廣州也好啊,一個人在這里,你不怕嗎?”
“陽陽,說來話長。我以前在幫你兩個表哥帶孩子,做做家務(wù)活,去年我的腿風(fēng)濕病老是發(fā)作,我擔(dān)心我?guī)筒涣怂麄兠Γ€會拖累他們,所以就打算回老家來,一個人種種菜,日子也一樣能過。我一輩子過慣了農(nóng)村的日子,還是看著這里的山和水順眼,在城市里老不習(xí)慣。”停了一會兒,她突然意識到手中的活,然后說:“陽陽,你放下東西坐著休息休息,走進(jìn)來這么遠(yuǎn)的路,餓了吧,我趕緊炒幾個菜吃飯。”
“不忙,大姑,我不餓。我來幫你吧?!?/p>
姑侄倆一起忙活起來,張雨陽恍然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少年,生火煮飯炒菜,從小就會的活,都還在身上,他并不覺得生疏。大姑炒菜,他生火,很快就做好了一頓飯。茄子,空心菜,紅燒肉,加一個南瓜湯,蔬菜都是大姑自己種的,張雨陽吃得很滿足。他好久沒吃到這么可口的飯菜了,直吃了3碗米飯。
吃完晚飯,天空就黑了,是那種徹底的黑夜。對面黢黑山的影清晰可見,各種夏蟲鳴叫的聲音,富有節(jié)奏,十分響亮,讓他感到甚是熟悉。螢火蟲一閃一閃地在他們眼前飛舞,張雨陽一抬頭,一彎新月和密集的明星就這樣映入他的眼眸里。夜涼如水,他在大自然無邊的靜謐中長久地凝望夜空。少年時就溫存在靈魂深處的對大自然的愛和美的親切感受,時隔6年之后再次在他的內(nèi)心如山谷里的小溪般涓涓流注。讀初中的時候,他的日記和作文里就寫滿了這些自然之美,而他也總是喜歡像現(xiàn)在這樣在美好的夜晚駐足門前,獨(dú)自收集夏夜的星空。上了大學(xué)以后,他來到了大城市,見識了城市萬象,卻越發(fā)喚醒他從小對大自然的記憶,對故鄉(xiāng)的記憶。他知道他是山里長大的孩子,他本能地留存著這份對自然的歡喜和崇敬。
大姑出來尋他,怕他在外面太久,容易著涼,催他進(jìn)屋去。他說:“大姑,我再看一會兒就進(jìn)去了。”
大姑說:“還真是難得有你這樣的孩子,對這里的事物懷有這樣深厚的感情。我沒見過別的孩子這樣的,大多數(shù)人都向往城市,即使身在農(nóng)村,也是不得已才在這里?!?/p>
“大姑,我說不清楚為什么,也許因為我從小比較敏感,我始終對我生長的這個地方充滿感恩和懷念。你也對這里的事物懷有深厚的感情嗎?”
“我沒讀過多少書,但我懂得你的意思。陽陽啊,可能我不太能明白你們學(xué)的古詩里的東西,但我相信萬物有靈。你看看天空中的這個月亮,和這些星星,望著它們我感覺心里很舒坦。在城里的時候,晚上到處都是很亮的,音樂很響,跳舞的人很多,但是我覺得心里鬧騰騰的。我就喜歡這種夜晚,安安靜靜的,心里舒坦。”
“我也是,我喜歡這種安靜的夜晚,在這里,心里空空的,但是很滿足。大姑,有點(diǎn)晚了,溫度越來越低了,我們進(jìn)屋準(zhǔn)備睡覺去吧?!?/p>
早上,張雨陽6點(diǎn)半醒來,太陽已經(jīng)爬上了對面的山頭,空氣里都是植物和露水的味道。大姑在對面山腳下河邊的菜園里,大聲地喊他:“陽陽,鍋里有面條和雞蛋,你去端來吃吧?!?/p>
張雨陽也張開嗓子喊:“大姑,你吃了嗎?我來看看你在干什么?!彼麤_向河邊,過了河,雜亂的綠草中間,大姑開辟了一方整齊的菜園,種了茄子、豆角、空心菜、南瓜、辣椒、土豆、玉米、秋葵,每種種得不多,但差不多應(yīng)有盡有了。張雨陽興奮地夸大姑能干。大姑在給每一棵菜澆水,張雨陽要幫忙,大姑同意了。
上午大姑說她要去村的廟里拜佛,張雨陽和她同去。到了廟里,大姑直接找到了一個老和尚,向他請求為她講解《心經(jīng)》。老和尚很樂意,對著《心經(jīng)》一字一句給她說道。張雨陽對佛法還不了解,他聽得半懂不懂。他看大姑聽得非常認(rèn)真,還提了一些問題,他內(nèi)心充滿詫異。和尚講解完之后,大姑就跟著他把《心經(jīng)》念了一遍。然后,大姑帶著張雨陽進(jìn)了寺廟的廚房,她和另外一個老婆婆一起準(zhǔn)備廟里中午的齋飯,張雨陽也一起幫忙。大姑說她星期一到星期五差不多每天上午都會來廟里聽老和尚講佛法,然后幫忙廟里做飯打掃衛(wèi)生等事情。他們中午在廟里吃飯。
這個寺只是一家小村廟,坐落在村口的一座小山的山頭上,僅有兩座簡陋的廟堂,但站在廟堂前視野極其開闊,可以望見遠(yuǎn)處的山海和近處的贛江。張雨陽走的時候,他特意多看了幾眼,像兒時每次春節(jié)來這里離開時那樣。
他和大姑回到家里的時候,已經(jīng)是黃昏了。天上有粉紅的云霞在流浪,張雨陽爬上屋后的山,氣喘吁吁地對著遠(yuǎn)方更高山頭上蛋黃一般的太陽,張開雙手。山間的風(fēng)溫柔地?fù)徇^他的胸膛,回應(yīng)他自由的感受。那一刻,蒼茫山海和霞光落日震蕩著他的靈魂。有多久沒看過這么干凈的落日了?他內(nèi)心充滿感動。他依然還像一個少年一樣對這自然天地間的一切美充滿敏感。紅彤彤的落日一點(diǎn)點(diǎn)地沉落,他的心是滿的,寂靜的,夏蟲開始奏起蕩漾起伏的自然之聲。他在黑幕將降未降之時走下山去,朦朧而孤獨(dú)的身影像這山中的王子。大姑家屋頂上一縷炊煙爬上山腰,似有若無,屋里射出的燈光點(diǎn)燃了張雨陽內(nèi)心另一個世界的溫暖。
晚飯后,大姑和張雨陽在院子里納涼,看星空。張雨陽說:“我離開這里之后再沒見過這么燦爛的星空,這么多星星,天空是黑夜本來的樣子。”他說著,有點(diǎn)像自言自語。
大姑凹進(jìn)去的眼睛周邊滿是皺紋,但那雙眼睛望向深邃天空,在黑夜之中張雨陽似乎能感覺到一種明亮。她似乎在回味張雨陽說的這番話。過了一會兒,她才慢慢把眼光移向張雨陽?!瓣栮?,佛法講一個‘空字,其實大自然就是空的。你說‘虛空自在,這4個字很好,只有虛空才能自在清靜。”
“大姑,佛的‘空應(yīng)該不是指什么都沒有,而是不執(zhí)著,對嗎?”
“是的,你能理解這一點(diǎn)很好?!?/p>
“大姑,你為什么每天去廟里讓和尚講解佛法呢?你信佛教嗎?”
“無所謂信不信佛教,但我信佛。‘佛是覺悟的意思,人的這一生活得太苦了,佛能讓我們離苦得樂?!?/p>
“可是大姑你什么時候開始有這樣的想法呢?”
“我也不清楚什么時候,可能是我跟佛有緣。我拜了一輩子的佛,大半生是在瞎拜。年輕時,求佛保佑我婚姻幸福,可是你姑父很早就走了。后來求佛保佑幾個兒女健康長大,將來能夠過上好一點(diǎn)的生活,如今他們都已經(jīng)各自成家立業(yè)。然后我又求佛保佑孫子孫女們健康快樂,兒女家庭幸福,他們現(xiàn)在也都挺好。我覺得我應(yīng)該別無所求了,可是我覺得我還是過得不幸福。去年從廣州回來,在火車上,我對面坐著一個僧人,我就問他,為什么我一生求佛拜佛,所求有應(yīng)的也有不應(yīng)的,大部分是應(yīng)的,但是我并不覺得幸福。他看我是個老農(nóng)婦,也沒擺架子,而是很耐心地回答了我。他說,‘眾人拜佛,拜的是外在的佛,但是外在并沒有佛需要我們?nèi)グ?,去求,求是求不到的。佛陀教我們的是向自己?nèi)在去尋找佛。佛是什么,是覺悟,佛講求覺知,就是向內(nèi)觀察自己的身體、心識。我們平日內(nèi)心心識太多了,一些欲望太多了,就會堆積其中,形成堵塞,煩惱、憂愁、焦慮就出來了。去認(rèn)識自己的心識,擺脫無明,才會離苦得樂。我聽著竟然覺得自己腦子里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我說我現(xiàn)在意識到自己以前對佛的誤解,還有機(jī)會轉(zhuǎn)過來嗎?還來得及嗎?他說,佛陀說每個人都有慧根,無論何時都不晚。然后他又給我講了佛陀覺悟和一生普渡眾生的故事,還教我可以讀哪些佛經(jīng)。他建議我識字不多可以去當(dāng)?shù)氐乃聫R找僧人講解,他們一般是苦于現(xiàn)在沒人愿意接受他們的法布施,有人去請求他們講解佛法,他們一定很會高興的。后來我回來,去村口的廟里找老和尚,他果然很樂意為我講解佛法?!?/p>
張雨陽說:“我以前對佛的認(rèn)識太少了,小時候每年春節(jié)去拜佛是因為好玩,長大后我開始懷疑很多人拜佛的意圖。這不是信仰,而是一種賄賂。大姑,你今天去找老和尚的時候真讓我意外,我第一次感受到佛法的另一面,雖然我對《心經(jīng)》還不理解?!?/p>
“陽陽,佛是教人面對真實的自我,這首先需要看到自己的種種虛妄。也許你以后會明白這些。我很幸運(yùn)這把年紀(jì)了遇見真正的佛,走在生命覺醒的路上。我沒讀過多少書,但一些東西其實和讀多少書無關(guān)。我去年回到這里,才開始覺得自己真正活著,體驗到一種心里面的幸福?!?/p>
張雨陽覺得眼前的大姑此時和這深沉的星夜似乎融為了一體。她的眼睛和這些星星一樣亮而深邃。
星期六的那天,大姑不用去寺廟,張雨陽坐在門口讀書,大姑在河邊洗衣服。忽然村路上開進(jìn)來一輛大眾汽車,在院子里停下來。張雨陽聽到汽車的聲音放下書,看到大表哥周新海走下車來。他問:“雨陽,我媽呢?”張雨陽說:“大表哥,大姑在下面河里洗衣服。”他用手指了指下面。然后他喊了一聲:“大姑,大表哥來了?!?/p>
周新海從車的后備箱里抱出一大袋大米、一小袋豬肉和一袋蘋果。不一會兒,大姑提著裝衣服的水桶回來了,張雨陽接過大姑手里的水桶,拿到橫著的竹竿下面去曬。
他聽到表哥周新海說:“媽,你在這里住得好嗎?這里的房子這么破了,下雨漏不漏?我在外面沒時間來看你,這次帶了一些吃的來……”
大姑說:“小海,你不用帶這么多吃的來,米和豬肉和可以到村頭的商店去買,蔬菜我自己種了一點(diǎn),我一個人也吃不了多少。你工作忙,又要照顧家庭孩子,我理解,你們過好你們的日子就可以了,不用擔(dān)心我。我老了,腿腳不好使了,不能幫你們什么了,但我還能養(yǎng)活我自己?!?/p>
張雨陽曬完衣服,走近他們。周新??粗f:“雨陽,你爸讓我今天帶你回去。”
張雨陽猶豫了一下:“大表哥,我,我還不想回去?!?/p>
周新海說:“你爸讓我必須把你帶回去,你不回去,我不知道怎么和你爸說啊?!?/p>
大姑說:“陽陽,你和你爸吵架也過了幾天了,你也應(yīng)該回去和他好好說說,別讓他擔(dān)心。”
張雨陽說:“大姑,我只是想陪你多住些日子?!?/p>
大姑說:“我一個人住著也挺好,不用你陪。這里地偏人稀,你喜歡這里,我很高興,但是你也有你未來的路要走。不要和你爸慪氣,你可以不按照他的想法走,但是你也得想清楚自己想要的東西。你爸讓我多勸勸你,但如今我也不可能那樣勸你。你記住,生命首先是你自己的,你可以為它選擇,也得為它負(fù)責(zé)任?!?/p>
張雨陽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大姑,他意識到大姑是唯一理解他的人,但卻因為想起和父親爭吵的往事而陷入復(fù)雜的情緒里,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父親。他問周新海:“大表哥,我們什么時候回去?”
“我們下午走吧,我還要去找一下村委會的人。媽,你中午不用做我的飯,我去找他們有點(diǎn)事,可能在他們家吃飯?!闭f完,他坐進(jìn)汽車,啟動車子,開走了。
吃完中飯,張雨陽收拾了東西,他想起自己兜里還有200塊錢,就掏出來想給大姑。他說:“大姑,這200塊錢給你,你一定要收下,你在這里也需要一些錢用。”大姑嚴(yán)厲地拒絕了,她說:“我用錢的地方太少了,你還要讀書你留著。”張雨陽站在門前,向陽的青山在太陽下一片明亮,通透的白云大團(tuán)大團(tuán)地依偎著山頂,蟬一直叫個不停。他感覺這里的時間像河水一樣不停地流逝,靜默地流逝,卻又仿佛靜止了一樣。當(dāng)他等到表哥周新?;貋淼臅r候,已經(jīng)是下午4點(diǎn)多了。
走之前,周新海對大姑說:“媽,走之前我還有兩件事要和你說:第一,我和村委會商量了,讓他們把一個低保的名額給你。第二,我公司破產(chǎn)了,還欠30幾萬,媽你能不能想辦法幫幫我?!?/p>
大姑說:“小海,低保的補(bǔ)助我是不會要的,我明天會去和他們說清楚。我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我已經(jīng)用不了多少錢。你公司的事,我能幫你的只有這么多?!彼龔目诖锬贸鲆粡埓嬲劢o周新海說,“我存的所有錢都在這里了,總共8萬。一些是我自己掙的,一些是你們過年過節(jié)給的?!?/p>
周新海說:“媽,我不能全拿……”
大姑雙手抓住他還回來的手,送回去,捏住他的手說:“你拿著吧,小海,我以前經(jīng)常和你說,賺錢要有個度,要懂得知足,你不聽,希望這一次你可以長個教訓(xùn)。其他的我也幫不了你了,現(xiàn)在我也不求佛了,因為求佛也是沒用的。以后你們好好過日子,我也就安心了。”
“好了,你們走吧,不然回到縣城要晚了?!毖亟穆窂潖澢缓米?,開慢點(diǎn)。
張雨陽忍著不舍,“大姑,我們走了,你保重身體?!?/p>
周新海說:“媽,你進(jìn)屋去,別送了……”
船??吭诠枢l(xiāng)夏坑的碼頭上,張雨陽走下船。他徑直走向村尾,加快腳步,生怕什么東西在某個地方快要消失了。那些零零散散開著鮮艷映山紅的青山仿佛在張開胸懷讓他穿越而過,他很快甩掉一座又一座房子,一段又一段山路,一座又一座山。最后拐進(jìn)老家的那個山坳里時,西落的太陽正斜照在大姑家的低矮屋頂上,這時他感到內(nèi)心的悲傷和等待才安放下來。這一次,門卻是緊掩的。
他呆呆地坐在門前的地上,對面的黛綠山峰清晰地聳立在他眼前,他覺得這山間無限廣闊而空茫,好像數(shù)萬年來都是如此。他看到下面河邊的菜園里,大姑種的菜依然茂盛,可它們已是無人采摘和照管的野菜了。他繼續(xù)爬上后山的山頭,山上的荊棘從他腿邊拉著他的時候,他終于感到一種舒服的活著的疼痛。晚霞格外地絢爛,鮮紅色鋪滿了西邊的天空,太陽被云霞遮住,山海遼闊卻棄他一人于此地。他想起那句詩:“空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钡锸侨朔?,他覺得無比孤獨(dú)。晚霞漸漸變淡時,他濕潤的眼眶已經(jīng)干了,心里獲得了一些慰藉。
晚上,他一個人住在大姑的家里,睡在布滿灰塵的床上。外面的溫度很低,幾乎沒有什么星星,月牙懸在窗前,他并不覺得害怕,仿佛大姑就在他身邊,在隔壁的房間里睡著。他在夢里夢見大姑,他們一起看夏夜?fàn)N爛的星空,大姑說,她知道你對這里懷有深厚的感情。蟲鳴浩大而喧囂,他覺得這聲音回蕩在山間,空茫茫的。大姑說,佛法的空是不執(zhí)著,包括生死,明白了這點(diǎn),生即是死,死即是生。陽陽,你不要悲傷,她一直都在……
張雨陽回到學(xué)校,他即將畢業(yè)。在畢業(yè)論文最后修改過程中,他為未來而迷茫、焦慮。他問自己: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可是內(nèi)心的聲音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他喜歡文學(xué),可是顯然他現(xiàn)在還沒有能力靠它來養(yǎng)活自己。他看著身邊大部分的同學(xué)也在焦慮將來要干什么,但一旦找到一個可以把握的機(jī)會,他們就會進(jìn)入到全力以赴的奮斗狀態(tài)中,最后大都能獲得一份不錯的工作。張雨陽有時候很羨慕他們,他嘗試了多次像他們一樣向大公司投簡歷,參加面試,最后人家提供工作給他的時候,他卻拒絕了。他學(xué)的是金融專業(yè),他還不太能鼓起勇氣嘗試其他方面的工作。
他記得回學(xué)校前一天晚上,父親給他發(fā)來最后通牒,要他參加當(dāng)月的公務(wù)員省考。他說:“你只要進(jìn)面試,其他的我來想辦法?!睆堄觋栄陲椫纯怪庹f:“好,我會參加?!笨荚嚹翘欤憧伎纪陜煽?,便把這件事拋到了腦后。等拍完畢業(yè)照,同學(xué)們陸陸續(xù)續(xù)離校后,他整理好自己的行李,離開這座生活了4年的城市。他在火車站買了一張去往陌生城市的車票,在候車廳里,用手機(jī)給他父親發(fā)了一條信息:“爸,我考不上公務(wù)員,但我會選擇我自己的路,并且對它負(fù)責(zé)到底,你不用擔(dān)心,我有自己想要走的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