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森
上初三的時候,我就讀的鎮(zhèn)中學才開始統(tǒng)一穿校服,每人要交300塊錢。在班主任通知所有人必須在三天內把錢交齊的時候,我心里第一個想到的人是媽媽。
我的家境一直不好,尤其爸媽分開后,家里的收入只來自媽媽一個人。
她從少女到婚后,將近15年的光景都在給別人干縫洋娃娃衣服的活,計件收錢,早出晚歸。
我有時候放假到廠里去幫忙剪線頭,會發(fā)現媽媽幾乎一整天都坐在工位上,低著頭,咬著牙,手里快速地走過一塊又一塊的小布料,像是在和電動縫紉機比賽一樣,爭分奪秒。
一天她總顧不上喝水、上洗手間。由于長期低頭勞作,媽媽在年輕的時候就有了頸椎病,頸部有明顯的骨質增生。
但她從來不去看醫(yī)生,因為要花錢,而且醫(yī)生可能會讓她停止工作。所以她寧愿諱疾忌醫(yī),只要沒有被說穿,便可心安理得地當作沒有那回事。
統(tǒng)一穿校服這件事讓當時的我既開心又難過。開心的是,穿校服以后,我可以不用再買衣服,這能為家里減少一些開支。并且這還可以拯救一個青春期女孩自卑的虛榮,終于有機會和同學們穿一樣的衣服,藏起晾衣竿上那幾件反反復復穿到早已泛白的單衣。
但難過的是,需要一下子拿出300塊錢來。記憶中,在買衣服這種無關溫飽和生死的事上,我們家從來沒有一次性花過100塊錢以上,即便是冬天的衣服,也是媽媽趕在反季時節(jié)從地攤上買的幾十塊錢一件的過時款式。
好在,廣東的冬天不冷。
媽媽看到校服繳費通知單后,什么也沒說,只是將那張單子放在一邊,繼續(xù)夾菜吃飯。她真的餓壞了,大口大口往嘴里扒米飯。
第二天一早,我在門口穿鞋子準備去上學,媽媽從房間里走出來,遞給我300塊錢,還是什么都沒說。走在路上,我把錢一直緊緊地攥在手里,手心出汗了都沒有松勁。
交錢之后,量尺寸,報大小,很快就領到了校服,冬、夏服各兩套。夏季校服是很多青春校園電影里的相似款式,白色的衣身,淺藍的領子,清新美好得超過我的預想。
晚上拿回家,媽媽接過衣服仔細看了看,終于說話了:“質量還不錯,應該能穿幾年的?!蹦且豢涛液荛_心,因為花“巨款”買回來的校服得到了媽媽的認可,這讓我心里的愧疚感減弱了不少。
可是第二年夏天,難堪的問題就來了。冬天的時候夏服用不上,便收納在老舊潮濕的衣柜里。
廣東開春時多是陰雨連綿,更有持續(xù)半個月之久的回南天,地面、墻面日夜?jié)B水,人都能被活活悶壞,何況是折疊在密閉空間里的衣服。
等到春夏交替從衣柜里拿出來的時候,那兩件白色的校服后背上居然長了一片霉斑,星星點點的黑色,生生戳痛了我的眼珠子。
在嘗試了各種辦法依舊清洗不干凈后,我蹲在洗衣盆邊悶聲哭了。
在媽媽眼里,這根本不算什么大事,除了有霉斑,衣服還是好好的。她說以后每天換洗的時候用力搓搓,太陽曬久自然就干凈了。
那一刻,我心里生出了一絲對媽媽的怨恨。我怨恨她絲毫不理解一個青春期女孩那份天然擁有的強烈愛美的自尊心。
可我很快就知道我不該怨恨媽媽,她的艱辛和無奈我都是知道的,生計已經將她壓得幾乎無法喘息,每月拮據的收入根本容不得半點計劃外的支出。甚至媽媽自己生病了,她都舍不得花錢看醫(yī)生,明明很多個晚上她都因頸椎疼而難以入眠。
廣東三四月的天氣很曖昧,說冷不冷,說熱也不算熱。在大多同學都早早換上夏服的時候,我一直堅持在外面套著冬季校服直到5月份。
體育課跑完400米,旁邊的女生看我汗水淋漓,便問:“你不熱嗎?還穿著冬天的衣服?!蔽覍擂蔚負u頭說:“不熱,我比較怕冷?!?/p>
我一直清楚記得那個勞動節(jié)假期的末尾,當看到天氣預報發(fā)布廣東高溫預警,知道自己終于逃不過單穿夏服時,我又一次悶聲哭了。
然后,我好像又回到了挺不直腰背的時候。那段時間,我特別害怕聽到別人說“后背”兩個字。
記得有一次,后排的女生突然驚奇地叫著我的名字說:“哎?你后背……”她的話還沒說完,我就像被掐住七寸一般,猛地回頭大聲應道:“我后背怎么了?”聲音之大,引得整個班的同學都看了過來。
這樣的事情發(fā)生過不止一次。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站在明處的罪犯,而衣服后背上那片黑色霉斑就是使我自卑的“罪證”。可事實上,從來沒有哪一個人當面指出過我的“罪證”。這一切不過是我在心里給自己上的枷鎖而已。
最終,我的校服沒能挨過那個夏天我用力的搓洗。我的心情依舊很復雜,開始為這一筆無端生出來的費用郁悶不已,但更多的還是為自己即將擁有新校服而激動。
補交了100塊錢后,很快我又領到了兩件潔白干凈的夏服。我仿佛重新?lián)碛辛饲啻旱目鞓芬话恪N乙查_始像其他女生一樣,在體育課大汗淋漓時揪住衣角毫無顧忌地扇風納涼;課間操時,再也不用假裝遲到故意站在最后一排;也終于在聽到“后背”兩個字時不再像被戳脊梁骨一樣難受。
當然,在有了第一次的經驗之后,我絕不會再讓校服有長霉斑的機會。夏天流汗多,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衣服換洗掉。冬天雖然不穿,但也時不時把衣服拿出來晾曬。
晃眼的陽光下,那兩件白色衣身、淺藍領子的上衣被風吹得揚起來,像極了兩只承載我無數悲傷歡樂的翅膀,一鼓一鼓地搖曳著。我看著它們,快樂又滿足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