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學科的價值

薛涌

和中國一樣，在美國，人們不僅競爭著上大學，而且對專業(yè)的選擇極其挑剔。許多人都覺得，選專業(yè)是找工作的第一步。專業(yè)選錯了，就會面臨畢業(yè)就失業(yè)的危險。結果，大學的專業(yè)越來越實用，傳統(tǒng)的人文教育面臨嚴重的挑戰(zhàn)。

一個2002年在俄亥俄州和印第安納州進行的調查表明，22%的學生在上高中前就開始考慮他們的專業(yè)。大多數(shù)的學生在高中畢業(yè)那年開始考慮。70%的學生考慮以后做生意。計劃從事醫(yī)療和法律工作的緊隨其后，各占14%和13%。而“潛在的收入水平”，是這些專業(yè)選擇背后最大的依據(jù)。在考慮讀商學的學生中，70%是受這個因素的驅使。即使在考慮非商學專業(yè)的學生中，58%也是出于這個因素。而“對社會作出貢獻”的因素，只構成40%的非商學專業(yè)的學生選擇專業(yè)的主要動機。在選擇商學專業(yè)的學生中，只有25%以此為動機?？梢姡x擇商學這個專業(yè)的人，大部分是被赤裸裸的金錢所驅動。

相比之下，人文學科節(jié)節(jié)敗退。康州一所大學的一位教授，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他的親身經歷。一個叫羅伯特的新生，由家長帶著來找他。家長問：“選什么專業(yè)對進法學院最有利？”該教授回答：“任何一個強調讀和寫的人文學科都可以?！薄安粚?！”家長急著說，“我們家的羅伯特早已打定主意要當律師，我們不會讓他在那些和法學院不相關的東西上浪費時間。是不是讀歷史有些幫助？”

在美國，本科不設法學專業(yè)。想當律師，進大學常常不知干什么好。結果，許多像羅伯特這樣的孩子，陰差陽錯讀了歷史或其他什么人文專業(yè)。

上面提到的這位教授是耶魯大學讀美國歷史的博士出身，親歷這種人文學科的沒落，不禁痛心疾首，回到自己的母校尋求支持力量。他采訪了許多成功的耶魯畢業(yè)生。這些人捐的錢常常比這個教授一輩子的累計工資還多，但他們大學本科時，讀的不僅是人文學科，而且現(xiàn)在也認為大學的專業(yè)奠定了他們日后成功的基礎。

這并非是我們這些學歷史的人不甘心自己的專業(yè)不熱門而故意制造的宣傳攻勢。眾所周知，美國的精英大學，畢業(yè)生總是最成功的，否則大學就該重新排名了。你仔細一調查就明白，越是精英的大學，那里的學生就越務虛不務實，人文學科的香火就越盛。

以耶魯大學為例，在過去25年里，歷史一直是頭號熱門專業(yè)。歷史專業(yè)的學生占本科生的13%到15%。史景遷的中國史課年年幾百人上，已經成了傳奇。英語專業(yè)一直是四大熱門專業(yè)之一，在90年代前半期還是第二熱門的專業(yè)，后來才被經濟學和政治學超出。而耶魯?shù)慕洕鷮W，是高度理論化的人文學科，不是實用學科。耶魯根本就沒有實用的經濟（即商務）本科專業(yè)。哈佛大學前四大熱門專業(yè)，第一是社會科學，選該專業(yè)的人數(shù)占本科生的48%;第二是生物，為10%;第三是英語，為8%;第四是心理學，為7%。普林斯頓的傳統(tǒng)五大專業(yè)是政治學、經濟學、歷史、英語和國際關系。最近心理學上升，取代了英語，目前最熱門的是政治學。傳統(tǒng)上，46%的學生集中在這五大專業(yè)。最近學校努力推行專業(yè)多元化，已經初見成效。2005年，選擇人文學科專業(yè)的學生上漲了15%，選擇自然科學的學生上漲了7%。學生人數(shù)上漲率最快的全是人文學科的小系，依次為：研究古希臘羅馬的古典系（100%），音樂系（100%），斯拉夫語言與文學系（60%），比較文學系（57%），宗教系（52%）。同時藝術與考古、法文、意大利文、德文等系，學生人數(shù)也明顯上漲。總的趨勢顯然和美國一般的大學正好相反：人文學科越來越熱。

解釋這一現(xiàn)象，還要訴諸我們最基本的常識。這些精英大學，培養(yǎng)的是未來的領袖。當領袖，要把握大方向，其關懷和訓練當然必須宏觀，不能一天到晚坐在那里數(shù)錢算賬。從這些精英學校的學生背景看，大部分學生出身于中高產階層，父母受的教育很高，對大學有充分的理解，鼓勵孩子追求自己感興趣的東西。上大學的最基本目標，是發(fā)現(xiàn)自己，認識世界，反省人類最基本的價值。大學主要是一種精神經歷。度過了這樣四年的人生，再想實際問題也不遲。

普通大學的大學生，則是另一番光景。他們許多人來自勞動階層家庭，常常是家里的第一個或者第一代大學生。他們的父母沒有受很好的教育，許多人反智主義情結甚重，覺得大學總是教一些讀書人才喜歡的沒有用的東西?？上В缃竦拇蟪绷魇撬{領工作越來越少，連招警察也開始要大學畢業(yè)生。不上大學，沒有出路。所以他們的子弟勉為其難，進大學就是為了找飯碗。大學不過就是個職業(yè)培訓班。如果你讓他們一年花幾萬塊送自己的孩子讀什么柏拉圖，他們肯定覺得你有病。

其實，勞動階層的子弟并非一定不喜歡柏拉圖。問題是，如今大學越來越市場化。學費漲得奇高，學生和學生家長成了消費者。一年幾萬塊花出去，構成全家最大的開銷。這錢花得值不值？于是有了個消費者權利的問題。結果，每年新生一入學，你就會發(fā)現(xiàn)家長比學生還多。和教授、校方交涉的，幾乎都是家長。他們從選擇孩子的宿舍、課外活動的安排到所學的專業(yè)，事無巨細，全要和學校討價還價，給孩子決定好，保證自己花的錢不冤枉。在這樣的情況下，處在青春期的孩子，即使有許多夢想，希望利用大學時期探求人生、了解世界，也沒有辦法。他們的一切選擇都由家長代勞了。

結果也可想而知。那些務虛的學生幾乎肯定會成功，成為自己這一代人的領袖;那些務實的學生，還和父輩差不多，賣力氣為生，等著人家給工作。何以如此？當然，精英大學的學生智商高，社會關系也多，學什么都會成功。但為什么在這群人里，彼此競爭時也要爭先恐后地務虛不務實呢？可見，人文教育，對人實際的成功還是有關鍵作用。前述那位耶魯畢業(yè)的教授在自己的校友中進行訪談調查，得出了有實際經驗支持的結論。

理查德·弗蘭克（Richard Franke）是1953年的耶魯畢業(yè)生，領導一個大投資公司24年之久，如今已經退休。他的體會更為具體：“生意場上的情況瞬息萬變。不管你把公司辦得多么成功，你那一套不到五年就得變。也就是說，你每五年要有秩序地重新塑造你的公司。在這個過程中，你需要專業(yè)技術人員，但你更需要一些能夠綜合思考不同的問題，并提出具體的解決方案的人。所以我作為公司首腦，就喜歡雇用人文學科出身的人?！?/p>

他這個意見幾乎代表了所有被訪者的看法：人文學科培養(yǎng)的分析深度、創(chuàng)造力，比商學院教的東西更可靠。

查爾斯·埃利斯（Charles Ellis）于1959年從耶魯畢業(yè)，專業(yè)是藝術史。他創(chuàng)建并領導一個國際貿易咨詢公司達30年之久。他強調說：“如果你想當企業(yè)領袖或經理，本科學商學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重大失誤。你所能學到的只不過是一些高級的賬目管理技術?！彼J為，人文學科給你奠定了管理人才的戰(zhàn)略性的基礎訓練。生意場上，歸根結底是跟人打交道。你想成功就得跟成功的人接觸。你贏得人家尊重的最好辦法，就是和人家有共同的社會理想和人文關懷。

他的這番高見也同樣得到其他耶魯畢業(yè)的大老板們的認同。大家普遍的感受是，當個成功的生意人，就要看你是否有和思想復雜、社會關懷深刻的人打交道的能力，要看你是否能夠創(chuàng)造一個文化氛圍，讓這些心靈復雜的人在這個氛圍中感到愉快。

耶魯之外，人文教育同樣培養(yǎng)了許多名聲赫赫的企業(yè)總裁。前惠普總裁卡莉·費奧利那（Carly Fiorina），當年在斯坦福學的是中世紀歷史和哲學。她號稱她對從中世紀到文藝復興的轉型的興趣，與她面對信息時代社會轉型時的思考非常切近。迪斯尼的總裁邁克爾·埃斯內（Michael Eisner）大學的專業(yè)是英語和戲劇，沒有上過一堂商學方面的課。他督促自己的三個兒子在大學里都學人文。用他的話來說：“文學對人的幫助是難以置信的。你做生意時總要處理人際關系。文學幫助你理解什么才能打動人?！笨祵帲–orning）的總裁約翰·盧斯（John Loose）大學學的是東亞研究。米夏埃拉·羅德尼奧（Michaela Rodeno）在大學學法國文學時，從來沒有想到這個專業(yè)使他發(fā)現(xiàn)了葡萄酒這宗大買賣，最后成為一個設在加州的法國葡萄酒公司的總裁。

學人文的客串高科技公司領導更是一個小潮流。加州的藍盾（Blue Shield）的總裁布魯斯·博達肯（Bruce Bodaken）拿了哲學的學士和碩士，還教過倫理課。他認為哲學幫助他思索深刻的問題，是他成功的關鍵。全景（Uniscape）的總裁斯蒂夫·亞當斯（Steve Adams）是20世紀英國文學的博士，后來辭掉教授的職位進了生意場，大獲成功。

在美國前1000家大企業(yè)中，只有1/3的總裁擁有商學碩士學位。說到底，人文教育是向你展示人類最重要、最偉大的理念的交鋒，并讓你也被卷入這樣的交鋒。偉大的理念培養(yǎng)偉大的人，不管是在哪個領域。

這也難怪，一些在生意場成功的人，對大學生本科中的商學迷信和人文教育的衰落感到擔心，覺得教育已經不成其為教育，而僅僅是訓練。前面提到的查爾斯·埃利斯一針見血地指出：“懷疑的自由是創(chuàng)造的第一步。沒有人文教育，你很難進行建設性的懷疑?！庇妹绹▏附莒尺d的話說：“教育應該使每個人都能夠自己來判斷是什么保證了或者威脅著他的自由?！?/p>

摘自“新浪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