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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不去遠游,人們也經(jīng)??梢栽谟耙曌髌防锟吹街T多關于河流的意蘊,從密西西比河到伏爾加河,每條河都仿若擁有自己的性格。
劇集《羅馬》第一季里,牧羊小孩望著有些異常的盧比孔河,很快,舉著鷹旗的愷撒軍團出現(xiàn)并渡河。當時共和國法律規(guī)定,駐守在外的將軍如果帶兵渡過盧比孔河,將被視為叛國。據(jù)說愷撒在渡不渡河時曾決慮良久。
兩千多年過去了,在今天的意大利,由于河流改道等諸多原因,似已找不到當年愷撒渡過的那段盧比孔河的具體位置。這條泰晤士河(River Thames)在歷史中的地位和寓意,當然也已不同于今日。好在它的地理方位未曾有大的改變,唯獨愷撒在公元前五十四年發(fā)動的第二次侵略戰(zhàn)爭中,他抵達的“那條”泰晤士河的寬度,大約是現(xiàn)在流過倫敦的河道寬度的兩倍。對于其時羅馬人在河邊的這場戰(zhàn)役,如不是這本《泰晤士:大河大城》提及的話,英國的歷史學似乎已不那么感興趣了。
也能從這本書里讀到,與羅馬的河流不同,泰晤士河所包含的軍事信息較少,更多的是關于人類居住與勞作的地理氣候環(huán)境,以及斑斑點點的其他生物繁衍的痕跡。
這條途經(jīng)倫敦、穿過英格蘭的古老大動脈,發(fā)源于西南的科茨沃爾德希爾斯,東西行走,綿延三百四十六公里, 最終注入北海的大河,按照書里的說法,第一批居民約在五十萬年前就抵達了這兒。此后在它的長長編年史的“航向”上與之綁定的,不只有凱爾特或者英格蘭東北部的貿(mào)易與捕撈業(yè),也有漂行在它支流之上的許多運煤船,以及水手們所遇到的種種危險故事。
讀完這些后我想,除了本書,想了解泰晤士河的漫長故事又該找誰去問詢呢?
正如所有陳述河流歷史的書一樣,作者辛苦地花費了好幾頁去闡明它的地理構建名詞;而之于大部分愿意寫作所謂“河流史”的人來說,“大河”的每一段必然需要彰顯其獨特的個性,這點與“大城”的結構形態(tài)有著深深的不同。假如說后者是靜態(tài)的,那么前者指示著某種向前流動的探索精神?;蛟S確如書中所言,從內(nèi)陸到河流,再(沿著河流)到海洋的過程中,好像穿越了某種邊界,從一個世界進入到了另一個世界。
讀者此刻也就可能成為對自然景物收集的一員,明了了足量的歷史陳述后,他或她又像親自扛起了輕量級小艇,帶上不超過百來磅的包裹(并多帶一件襯衫,用于拖拽小艇時墊在肩墊下面),有鉗子和鋁杯,這樣的準備都是值得的……因為,每一種沿著泰晤士河岸生長的野生動植物,皆會成為讀者的朋友。這樣的閱讀帶來了歷史研習一樣的愉悅,也帶來了旅行般的滿足;而當他寫到與泰晤士河有關涉的那批藝術家的名字時,我們則開始隱約覺得,其時間源頭處,如同存在一種魔法儀式,在某年的一定時段里人們甚至還會一一重新歸來,聚集,朝著這個“魔法”的泉水鞠躬與問候。
然而,有時并不總是那些藝術的、人文的,或者自然科學的東西與某一條河流最具關聯(lián)度,因為但凡關系到“人”之后,“河流”二字間便憑空生發(fā)出了航道的意味。這自然也是第七章“工作的河流”標題的含義。
泰晤士河的蜿蜒和曲折之下, 形成不同的地貌區(qū)域(第十五章就專門解析了河之下游的幾個分段);自從人類加入了新食物鏈中的環(huán)節(jié),周遭的生命群體之分布也就不那么自由了,比如每次人工航道對天然航道的取代都伴隨著陸地循環(huán)系統(tǒng)的重新調(diào)整。
如果說所有關于“東方偉大航道”蘇伊士運河(Suez Canal)的故事,都必須咨詢埃及當?shù)氐臍v史學家;那么,想了解泰晤士河沿岸的船塢,我們也必須找到對此有第一手了解的英國大作家,如約瑟夫·康拉德。一九○四年,他將“碼頭的大量聚集”比喻成“由羅列在河邊的建筑物雜亂而成的叢林”,然而“對于康拉德來說,每一座船塢都有自己的生命和性格”。我覺得地理類書引用文學家的詞句,最佳之處正在于這類視角。
就像書中第四章中開頭所言,泰晤士的歷史有如大海一樣深。印象中一些很獨特的段落還包括:十四世紀的貧窮傳教士與泰晤士河的關系,有不少人曾在河中受洗;直到十六世紀,那兒才真正成為了王室的奢華巡游場,國王頒布法令時就選擇在河邊;而河道周邊建立起優(yōu)良的工業(yè)化港口或者碼頭,又是在很久以后了。
第十四章寫的是“死亡之河”,雖然部分文字像是暗示著某種荒蕪孤獨的所在,甚至悠悠傳來了幽靈的哭泣與嘆息——書開始后不久即提到,那些重新發(fā)掘出來的釘子、油燈和陶器等都可以看作從羅馬時期到早期英國建立之間的過渡……不過,被賦予了詩歌化的氣韻后,每段敘述不只像是平白的旅游導覽,反而頗具感染力。畢竟書里也強調(diào),從廣泛的意義上來看,水是靈魂上的純潔世界的更新者與拯救者,也是生命的第一元素。到了最后一章“一種地形—學從源頭到大海”,竟然將它的河道(生物學),它們的時間起源(地質(zhì)學和演化)和探索它們的科學技能(農(nóng)業(yè)與工程學)糅合了起來。
我想,在枯涸與洪災時段之外的河流,大約都是仁慈而美麗的吧。據(jù)翻查,在法國,早期航運的發(fā)展部分竟緣于道路之缺乏。有人說:“如果旅行者總是遭遇重重關卡和受到重重盤剝,造出世界上最好的道路也沒什么用。”而到了文藝復興時期,法國一半以上的皇家道路退回到了原始狀態(tài)。即使最重要的大道也只鋪設幾英里,最后逐漸蛻變成了田間小道,且還不斷受到道路經(jīng)過地區(qū)的農(nóng)民的蠶食。
水流則會免去陸地交通的各種弊端,它所遇到的緊急概念里,一般只有久旱與洪水兩條,工業(yè)化后才有了污染問題。這條泰晤士河一路見證著的不只是倫敦,也還有好幾座古老城市的日常生活。所以我們想到,以河流為名的諸多文學作品,不如說,它們在寫著種種與河有關的人事與時光。
與之相似,在波蘭文學史上有著重要地位的奧若什科娃的《涅曼河畔》描寫的是十九世紀下半葉波蘭邊區(qū)農(nóng)村的生動圖景,主人公從遠方寄來的長信,無疑能夠準確反映當時波蘭人的生意經(jīng)營情況,品類也好,利潤也好,都是翔實的。至于涅曼河,筆墨不怎么多。
當跟隨著作者去思考泰晤士河的演化過程時,我偶爾也會想到奧爾多·利奧波德的那冊寫作技藝十分出色的奇書《環(huán)河》。作為早期威斯康星河流的奇聞,“環(huán)河”得此名字,只因它最終會流入它自身,永不止息地一圈又一圈地循環(huán)。保羅·班揚發(fā)現(xiàn)它時就記錄了人們?nèi)绾卫眠@不知疲倦的水流運送許許多多的原木。然而,作家這么寫道:“從沒有人覺得保羅在以寓言的方式講故事,然而在這故事中他確實道出了一則寓言……水流是能量的流動,從土壤流出進入植物,并從此進入動物,再回到土壤循環(huán)?!?/p>
人與河流的關系不也如此嗎?試問,一條河流的溫度里到底存有幾多詩人的呼吸與畫筆的痕跡?是不是所有船員都會將他們行船舊路的記憶直接喚稱為河道的歷史,包括每一片迎面而來的淺灘與亮白如銀的漩渦?
身在遙遠的中國,我們熟悉身邊的河流,并不知道倫敦人會給出什么答案,然而,我們忽然發(fā)覺原先總在地理題冊上被固化為某些近乎永恒的東西(例如地圖上的一條靛藍色線條的河道,要不就是棕褐色的鐵軌與國界),在人的想象力中可以變得無限小,或者,無限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