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節(jié)設(shè)置視域下中國古代戲曲的信仰敘事

劉庫

內(nèi)容摘要：中國古代鬼神信仰自原始社會既已有之，受其影響，古人對生命充滿眷戀，追求長生不死，對死后的世界寄寓了種種對于現(xiàn)世生活的留戀不舍和美好愿望。這一民間“樂生”信仰在中國古代戲曲中有著多樣化的生動表現(xiàn)，其在敘事層面上具體表現(xiàn)為“鬼魂夢訴與魂游”、“人鬼幽會”、“還魂復(fù)生”等情節(jié)模式的設(shè)置。

關(guān)鍵詞：中國古代戲曲 情節(jié)設(shè)置 “樂生”信仰

中國鬼神信仰自原始社會既已有之，“民眾普遍關(guān)注現(xiàn)實人生，樂生惡死，不僅愿意將全部精力放在現(xiàn)實生活中，而且把對現(xiàn)實生活的熱愛和依戀融入對死后世界的種種想象里?！盵1]受其影響，古人相信人的魂魄（包括生魂[2]與亡魂）在離體后，由于對陽世的人或事物心存留戀，無法釋懷，故多會主動重回人世甚至實現(xiàn)復(fù)生，與生人發(fā)生交流互動，以此彌補心中遺愿或了卻牽掛。中國古代戲曲對這一民間“樂生”信仰有著豐富而生動的表現(xiàn)，其在敘事層面上具體表現(xiàn)為三類情節(jié)模式的設(shè)置：“鬼魂夢訴與魂游”[3]、“人鬼幽會”、“還魂復(fù)生”。

需說明的是，有一類戲曲中鬼魂同樣復(fù)歸人世了結(jié)遺愿或心中牽絆，如明王衡雜劇《再生緣》之李夫人鬼魂復(fù)歸人世與漢武帝互訴前緣，但其鬼魂復(fù)歸是被動性得由道士李少翁作法招魂使然，并非其主動性復(fù)歸，不能充分表現(xiàn)出亡魂對陽世、前生及與其相關(guān)之生人的眷戀，故未將其納入探討范圍。

一.鬼魂夢訴與魂游

鬼戲[4]中“鬼魂夢訴”與“魂游”兩種情節(jié)模式均是人之鬼魂復(fù)歸陽世，與所留戀之人或事物短暫接觸即告離別，故此處將其歸為一類，以下分別說明之。

（一）鬼魂夢訴：《臨春閣》、《櫻桃園》等

鬼魂夢訴主要指人之魂魄離體后，復(fù)至陽世，入生人夢中，與生者傾訴交流，表達亡故之苦楚，同時又或抒發(fā)其無限思念，或了結(jié)其心中遺愿等，代表作品如清吳偉業(yè)雜劇《臨春閣》、明王澹雜劇《櫻桃園》、元關(guān)漢卿雜劇《關(guān)張雙赴西蜀夢》、元宮天挺雜劇《死生交范張雞黍》等等。根據(jù)亡魂夢訴內(nèi)容的主題不同，此類作品又細分為抒發(fā)思念類、了結(jié)遺愿類、思念與遺愿兼有類三種。

需要說明的是，元關(guān)漢卿雜劇《竇娥冤》、清唐英傳奇《雙釘案》等冤鬼復(fù)仇類鬼戲雖同樣具有亡魂夢訴情節(jié)，但其夢訴內(nèi)容側(cè)重于伸冤復(fù)仇，與“對生之眷戀”主旨相異，故暫未列為本節(jié)討論內(nèi)容。

1.抒發(fā)思念類代表作品如清吳偉業(yè)雜劇《臨春閣》，劇中隋兵攻陷金陵，陳后主投降，貴妃張麗華被殺，其亡魂“有萬千煩惱，無人告訴”，遂不避“山川僻陋，路途遙遠”，入冼夫人夢中“把胸中冤苦告訴一番”，其在與冼夫人僅有的幾句對話中，滿含悲怨哀婉之情，臨別時留下一句“你曉得舊時游宴之地，玉砌雕闌，一旦都空了?！盵5]此處抒發(fā)了張麗華亡魂對生前美好生活與親友的眷戀不舍以及對世事變遷、命殞戰(zhàn)亂的無奈悲傷之感，作者也借此“表達對明朝滅亡的哀痛之情”[6]。

2.了結(jié)遺愿類代表鬼戲如明王澹雜劇《櫻桃園》，劇中張玉華亡魂為了報答歐陽彬的葬骨之恩，其決定將墳邊所聽之事——“翰林學(xué)士汪藻，與同年之子魏聞道，在我墳邊，細說科場之事。教他把《易義》一篇內(nèi)，用三個古字，當(dāng)取他卷子為第一。”[7]于歐陽彬夢中告之。劇作第三折內(nèi)容基本就是張玉華鬼魂的夢訴橋段。從其入歐陽彬夢前的“自報家門”：“奴家，張玉華鬼魂是也。此時歐郎已睡，不免去夢中走一遭?！钡狡鋲糁懈卸饔跉W陽：“前日蒙君葬我后園櫻桃樹下，此恩此德，九地難忘！”然后告之以所聽得“天機”后拜辭，最后歐陽彬驚醒，慨嘆“佳人含笑黃泉里，霎時間有夢徘徊?！睆堄袢A鬼魂通過夢訴表達了其對歐陽彬葬骨的感激之情，并告之以“天機”作為回報。如果說魂游是張玉華鬼魂由于尸骨不得安葬，素有怨恨而出現(xiàn)，那么夢訴則是其了卻報答歐陽彬之心愿的行為。

又清楊潮觀雜劇《信陵君義葬金釵》中如姬鬼魂被枉死城、地獄、天堂三地拒之，“游魂浪蕩”，復(fù)歸陽世，入信陵君夢中，訴說一番不幸遭遇和亡故苦楚，并表達了其魂無所歸之哀傷。內(nèi)監(jiān)顏恩拾得金釵，交予信陵君并言其“好像內(nèi)家妝束的物件”，信陵君遂知如姬亡魂所言之“半股金釵”之意——托其完成魂有所歸之遺愿，信陵君即于河堤“立一虛塚”，將金釵藏于墓下，謂之“招魂而葬”。

3.思念與遺愿兼有類代表鬼戲如《西蜀夢》、《范張雞黍》、《吊琵琶》等。

元關(guān)漢卿雜劇《關(guān)張雙赴西蜀夢》中關(guān)羽、張飛遇難后，其鬼魂夢訴于劉備，除了表達其冤屈落難與復(fù)仇心切外，更有大段唱詞描述其對生前奢華生活的眷念與對亡后鬼魂落寞的悲嘆。同時關(guān)張二人又表達了希望劉備為其復(fù)仇雪恨之愿：“今番若不說，后過難來，千則千休;叮嚀說透，分明的報冤仇?！敝T如此類鬼魂追思過往，慨嘆人生短暫、功名盡失的情節(jié)在元孔文卿雜劇《地藏王證東窗事犯》、元朱凱雜劇《昊天塔孟良盜骨》等劇中亦有出現(xiàn)。

元宮天挺雜劇《死生交范張雞黍》之張劭鬼魂夢訴于范式，先是表達其思念友人之情——“您兄弟特來探望哥哥”，繼而道出其“主喪下葬”及托付家眷之愿望。

清尤侗雜劇《吊琵琶》之昭君鬼魂“重回上苑”，入漢元帝夢中，與其訴說相思之苦，并囑托元帝照料其家人。在《吊琵琶》第三折中，昭君鬼魂是真實存在的，但其與漢元帝的交流互動是在其夢中完成，面對昭君的突然離別，元帝驚醒，慨嘆“我那妃子那里去了？呀，原來是一場大夢?！闭丫砘晖ㄟ^重復(fù)人世，夢訴于元帝的方式了卻了其遺愿及心中牽掛。

（二）魂游：《嬌紅記》、《牡丹亭》、《雙忠記》等

魂游主要指亡魂眷戀生前人或事物，故地重游，以解思念之苦，代表鬼戲如明孟稱舜傳奇《嬌紅記》、明湯顯祖?zhèn)髌妗赌档ねぁ?、明姚茂良南戲《張巡許遠雙忠記》等。

《嬌紅記》第三十九出《妖迷》中“年少夭亡”之“翠竹亭前鬼魂”，其因“一點幽情不散，每夜魂游月下。”[8]而偶然發(fā)現(xiàn)苦戀嬌娘之申純，并為其癡情而動，“假充小姐”與其夜夜幽會“一月有余”?！巴で肮砘辍彪m“依花附草形兒假”但其“真情一點不爭差”?！巴で肮砘辍敝耘c申生如此互遞真情，正是源于其對陽世愛情的傾慕眷戀，其所謂之“一片幽情千古在”。當(dāng)其遇到同樣癡情之申生時，自然成為其寄托全部情思的理想對象，這也使其“每夜魂游”的狀態(tài)暫告結(jié)束。

《牡丹亭》之杜麗娘“癡情慕色，一夢而亡”，其亡魂“喜遇老判，哀憐放假”，對舊景與親人無限眷念，故趁“月明風(fēng)細”，重游后花園。其魂游時已是三年之后，面對“牡丹亭、芍藥闌，都荒廢盡”的情景，麗娘亡魂不禁慨嘆：“呀，這是書齋后園，怎做了梅花庵觀？好傷感人也！”在其感傷舊景時，又睹物思人，自言：“想起爹娘何處？春香何處也？”

《張巡許遠雙忠記》中張巡之妾自盡被烹殺前，托付張巡心中遺愿：“婆婆姐姐恩義不曾報得。你明日回家相見時，多多與我拜上幾聲?！盵9]其亡故后，鬼魂第一時間即奔赴家中，探望“婆婆姐姐”。張巡之妾亡魂重游“舊時城郭”，只為“回來見了婆婆姐姐”，表達其感激報恩之情。

二.人鬼幽會

鬼戲中“人鬼幽會”類情節(jié)模式根據(jù)人鬼相聚時間的長短主要分為兩類：短期交流與長期共同生活。

（一）短期幽會：《碧桃花》、《牡丹亭》、《洛水悲》等

此類情節(jié)是指鬼戲中人鬼短期相聚，持續(xù)時間多則數(shù)日，少則一日之內(nèi)。

元無名氏雜劇《薩真人夜斷碧桃花》中碧桃鬼魂因?qū)γ篮脨矍橹鞈伲c張道南僅一夜幽會，隨即人鬼離別。徐碧桃自小即與張道南訂有婚約，至花園相識時，兩人一者“擎著個笑臉兒將他廝問候”，一者“陪著個小意兒和咱相趁逐”，互生好感。待碧桃亡故，其鬼魂仍“念此舊盟”，意欲“與他重諧匹配”。其“陽壽未絕，精神不散”，先是于“墓頂上長出一株碧桃花樹來，他一靈兒附在碧桃樹上?！盵10]繼而因其與張道南有“五百年姻緣”未結(jié)，對張道南及這份情感眷戀難舍，“一靈真性不散”，故入“書房中，與張道南作伴，云來雨去，說誓言盟”。雖此次人鬼幽會“歡娛抵萬金”，但張道南“自從與那小娘子相見之后，誰想染成一病，看看至死”，不得已“乞歸調(diào)養(yǎng)”，人鬼即告別離。改編自本劇的明范文若傳奇《夢花酣》亦有關(guān)于主人公謝茜桃亡魂與蕭斗南短暫幽會的描寫。

明湯顯祖?zhèn)髌妗赌档ねぁ分披惸锿龌曛赜闻f地，偶然聽到書生即柳夢梅“高聲低叫：俺的姐姐，俺的美人！”遂入其房中查探，得知其正是胡判官所言之與其“前系幽歡，后成明配”之柳夢梅后，對生之美好愛情的眷戀使其即“告過了冥府判君，趁此良宵，完其前夢”。麗娘鬼魂喚醒夢中柳生，柳生開門后，麗娘亡魂即“作笑閃入”，“斂衽整容”相見之。二人（鬼）“翦燭臨風(fēng)，西窗閑話”，互訴愛慕之情，麗娘亡魂更是告白于柳生：“妾千金之軀，一旦付與郎矣。勿負奴心，每夜得共枕席，平生之愿足矣。”[11]柳生與麗娘亡魂夜晚歡會，“未至雞鳴”即告離別，且二人（鬼）在幾次幽會后柳生即掘墓開棺使麗娘還魂復(fù)生，故其屬人鬼短期幽會的代表鬼戲之一。

明汪道昆雜劇《洛水悲》作為“一出演述人鬼之情的抒情悲劇”[12]，其主要角色曹植與甄后亡魂所化宓妃“倉促相會，即告永別”。劇末曹植面對與甄后亡魂的短暫邂逅、“半晌恩私”，空留“千回思想”。加之劇首甄后亡魂悲嘆：“懷人各一方。脈脈窮愁、昭昭靈響，何處斷人腸？斜陽煙柳憑欄望?！比绱耸孜埠魬?yīng)，營造出一種“自分永隔幽明”、“有情人難成眷屬”的萬般無奈與無限惆悵。

（二）長期交往：《倩女離魂》、《墜釵記》、《西園記》等

此類情節(jié)是指鬼戲中人鬼連續(xù)相聚，持續(xù)時間為數(shù)月甚至數(shù)年。

元鄭光祖雜劇《迷青瑣倩女離魂》中，張倩女初見王文舉即表露其愛慕之心：“妾身倩女，自從見了王生，神魂馳蕩?！盵13]待李氏要求二人以兄妹相稱時，倩女便表現(xiàn)出對傳統(tǒng)封建家長制的反叛——“俺娘向陽臺路上，高筑起一堵雨云墻。”“可待要隔斷巫山窈窕娘，怨女鰥男各自傷。不爭你左使著一片黑心腸，你不拘箝我倒不想，你把我越間阻。越思量?！碑?dāng)王文舉赴京城應(yīng)舉離別后，倩女思念難當(dāng)，“生恐怕千里關(guān)山勞夢頻。沒揣的靈犀一點潛相引，便一似生個身外身，一般般兩個佳人：那一個跟他取應(yīng)，這一個淹煎病損?！辟慌x魂不辭家人而別，只為“薄命妾為伊牽掛，思量心幾時撇下?！逼鋵ν跎芍^忠貞不二，首先是面對王生之責(zé)備：“‘聘則為妻，奔則為妾。老夫人許了親事，待小生得官回來，諧兩姓之好，卻不名正言順！你今私自趕來，有玷風(fēng)化，是何道理？”倩女離魂毅然不顧此類封建禮教之束縛，其不辭“萬水千山”之辛勞，只為相伴王生，堅守住心中理想愛情。其次，倩女離魂還表達了其對王生貧富不離、同甘共苦之決心——“你若不中呵，妾身荊釵裙布，愿同甘苦?！蓖跎c倩女離魂相伴赴京應(yīng)舉，待其高中回鄉(xiāng)時，已是三年之后。劇末，倩女離魂與原身“合為一體”，張王二人終成眷屬。

明沈璟傳奇《墜釵記》之何興娘因“崔家子音信無”相思成疾，終致病故。其亡魂在東岳速報司受審時表示與崔嗣宗“倘生死不得見面，可不枉了奴一生，又枉了奴一死。”[14]顯露出其對崔生之眷念難舍。炳靈公查得其與崔生“有一載魂魄夫妻之分”，遂準其復(fù)歸陽世。興娘亡魂即設(shè)計使崔生拾得金鳳釵，并“閃進”崔生房間，假借其妹慶娘之名與之“今夜先交兩意諧”。當(dāng)兩人夜晚幽會被仆人行錢察覺后，興娘亡魂即隨崔生逃往崔家舊仆居所。興娘亡魂不拒崔生之請，陪其赴周王廟燒香，不意卻被小鬼捉住，后經(jīng)解釋被廟神釋放。至“一年限滿”時興娘亡魂“淚偷垂，暗悲愴”，其懇求土地寬限一日容其與崔生別離，最終，其負于慶娘身上，為崔生與慶娘做“鬼媒”。興娘亡魂自與崔生幽會后，與其相伴一載，中間經(jīng)歷之“仆偵”、“舟遁”、“游廟”等事件都未使其離開崔生，最終迫于冥界“既定期限”而離別之。

明吳炳傳奇《西園記》之趙玉英因未婚夫王伯寧為“酒囊飯袋”、無能“草包”，即抑郁病重，終致亡故。張繼華聞聽玉英死訊，心生悲傷，夜間“不免把小姐叫喚一番”。玉英亡魂聞聲而“心魂愓愓”，為其感動，遂“亂蹙凌波渡奈河”，復(fù)歸陽世張生住所。玉英亡魂恐張生懼怕，即假借王玉真之名與其互表真情。兩人（鬼）同拜盟誓——“辨至誠，親折證，同衾共枕過今生。”[15]之后趙玉英亡魂便“夜來明去”，與張生“人鬼相纏”，“幽婚兩月”。至趙家欲招贅張生時，玉英亡魂察覺自己與張生“緣數(shù)已盡”且“玉真妹子才是他真正夫妻”，故力勸張生“就婚”，在張生與玉真完婚后，其道出真相即無奈離去。張生與玉英亡魂交往時間雖只有兩月，但兩人（鬼）摯愛彼此，堅守盟誓，張生初始甚至為守誓言而拒絕趙家招贅之請。

三.還魂復(fù)生

古人?！鞍褜ΜF(xiàn)實生活的熱愛和依戀融入對死后世界的種種想象里”[16]，相信人之魂魄——包括生魂與亡魂，離體后因十分眷戀生前美好生活或無法割舍離棄陽世某些人或事物，能夠復(fù)歸肉體，魂魄與之合二為一，實現(xiàn)復(fù)生，重返人世。鬼戲作品中，還魂復(fù)生又因魂魄所復(fù)歸的肉體不同而分為自體還魂與異體還魂兩大類。前者即靈魂復(fù)歸原身（本體），復(fù)活于人世;后者為靈魂與他者尸體合二為一，復(fù)活于人世。以下試結(jié)合代表鬼戲分別說明之。

（一）自體還魂：《倩女離魂》、《牡丹亭》、《錯轉(zhuǎn)輪》等

元鄭光祖雜劇《迷青瑣倩女離魂》中張倩女生魂同王文舉赴京應(yīng)舉三年后，王生“狀元及第”，二人衣錦還鄉(xiāng)。到張家后，倩女生魂與原身共處一室，眾人疑惑時，生魂與原身合為一體。當(dāng)初離魂者，“想當(dāng)日暫停征棹飲離尊，生恐怕千里關(guān)山勞夢頻?！苯袢者€魂者，王文舉“得了官回來，成就這門親事”。倩女生魂之“出離”與“復(fù)歸”皆因其對美好生活的執(zhí)著追求，這也是劇作表達的重要主題之一。

明湯顯祖?zhèn)髌妗赌档ねぁ分囤づ小芬怀鲋?，胡判官查得杜麗娘與柳夢梅有“幽歡”、“明配”之姻緣，放其出枉死城，并明令之：“功曹，給一紙游魂路引去。花神，休壞了他的肉身也?！豢杀挥甏蝻L(fēng)吹日曬，則許你傍月依星將天地拜。……敢守的那破棺星圓夢那人來?！奔词菫楹笪柠惸镞€魂復(fù)生做下鋪墊。

待麗娘亡魂復(fù)歸陽世與柳夢梅幽會后，察覺“陽祿將回，陰數(shù)已盡”，得到柳生之“作夫妻，生同室，死同穴”之誓言后，遂告之以真實身份，并請求其掘墓開棺，以使麗娘還魂復(fù)生。后柳生與石道姑掘麗娘墳?zāi)?，麗娘還魂復(fù)生，柳生與道姑問其記憶。杜麗娘還魂復(fù)生之初即對石道姑、后花園等作“不語介”，其急于想了解的則是“只那個是柳郎？”，可見其對情人柳生之關(guān)切，麗娘亡魂所言“前日為柳郎而死，今日為柳郎而生?！敝弧盀殓娗橐稽c，幽契重生”?？傊湟?qū)α钅畈煌?，對這份美好愛情充滿眷戀，故還魂原身，復(fù)歸陽世。

明祁彪佳雜劇《錯轉(zhuǎn)輪》中張子才“近聞王兄常往地府，去若乘風(fēng)，來如夢覺?！盵17]心生好奇，以為“依哥哥所說，冥路非遙”，可同往觀之。但未得地府召見，故家中自縊，其亡魂赴地獄游歷。在張生看來，這并非瘋癲行為，在其自縊前留書信于妻子，“且將此事，瞞了荊妻，放在案上。教他晝夜之間，悄悄待我還魂。豈不是一場奇事！”此處張生早已篤定亡后仍可還魂復(fù)生，其十分明確“地獄游歷”只能當(dāng)做自己一時興起之“奇事”、趣事而已，基于對人世之眷戀，待游歷結(jié)束其仍要復(fù)歸陽世。張生鬼魂初入鬼門，即被奸鬼錢魁欺騙代之受罰，轉(zhuǎn)世為李貴家新生豬兒。其陽壽未盡，故王賢殺豬兒后，魂魄復(fù)歸身體，生人再聚。張生之魂經(jīng)歷了冥界、新生豬兒兩個階段并最終回歸身體而復(fù)活，是鬼戲中典型的自體還魂復(fù)生的代表作之一。

（二）異體還魂：《碧桃花》、《鐵拐李岳》等

元無名氏雜劇《薩真人夜斷碧桃花》中薩真人作法招魂，查得碧桃陽壽未盡、姻緣未了之真相后，意欲令碧桃還魂復(fù)生，與張道南完成姻緣。碧桃亡魂既有二十年之陽壽未盡，又有與張道南五百年姻緣未結(jié)，其“一靈真性不散”，懷念與張之“舊盟”，與張“重諧匹配”，后張染病回鄉(xiāng)，其更是“愁和悶有萬萬千千”，總之碧桃亡魂對“應(yīng)得”之美好生活與情愛滿懷眷戀和希望，面對薩真人之“還魂復(fù)生”救助，即使因碧桃原身“久己腐爛”，不得已令其借妹妹玉蘭之尸還魂，其仍然分外喜悅，“謝天”不及。另外，改編自本劇的情鬼戲——明范文若傳奇《夢花酣》亦有類似借尸還魂情節(jié)。

元岳伯川雜劇《呂洞賓度鐵拐李岳》中岳壽亡魂因生前為官時“扭曲作直，瞞心昧已”，又“造業(yè)極多，褻瀆大羅神仙”，故受到油鑊取錢之罰。受罰之時，呂洞賓及時相救，并點化度脫之，岳壽隨即欣然應(yīng)允，表示“情愿出家”，但其尸體已被李氏焚化，無法還魂于自身，故閻王為其找到新的“身體”以回陽世。岳壽成功地借“小李屠”之尸體還魂，復(fù)歸陽世，但其并未即刻做到呂洞賓所要求的拋卻“酒色財氣，人我是非，貪嗔癡愛”，只因其還魂之初即是“為孤兒寡婦動情懷”，哪怕是“瘸足兼跛足踐塵?！薄；鼗旰?，其先是憂慮李氏改嫁他人，繼而迅速回家與妻兒團聚，之后在韓魏公斷其歸屬的公堂上，更是執(zhí)意不肯赴李屠家中做其兒子，如此種種，恰是說明其地府中急切地求得借尸還魂，其托辭“情愿出家入道”并非本意，眷戀生前美好生活才是真心。

參考文獻

[1]侯杰、王小蕾《民間信仰史話》，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12年，第60頁。

[2]如元代鄭光祖雜劇《迷青瑣倩女離魂》之倩女魂魄即屬于“生魂”。劇中倩女離魂后，原身并未死亡，生魂作為與原身相獨立的存在，同原身“意愿”完全相同即追求幸福愛情，且生魂與王生人鬼相伴三年，及至最終與倩女原身合體，都是因其對陽世美好生活的期盼所致，故仍列為本節(jié)探討范圍內(nèi)，詳盡分析見下文。

[3]由于“夢訴”與“魂游”均是鬼魂在短時間內(nèi)復(fù)歸陽世，與所留戀之人或事物短暫接觸即告離別，故將其歸為一大類。

[4]方便起見，本文所談及中國古代戲曲中均有鬼魂意象出現(xiàn)，故暫將其統(tǒng)稱為“鬼戲”。

[5][清]吳偉業(yè)：《臨春閣》，朱恒夫主編：《后六十種曲》（第十冊），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第126頁。

[6]黃燕：《臨春閣劇情概要》，朱恒夫主編：《后六十種曲》（第十冊），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第109頁。

[7][明]王澹：《櫻桃園》，[明]沈泰輯：《盛明雜劇》二集卷二十八，北京：中國書店，1980年影印版，第7頁，本文有關(guān)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8][明]孟稱舜：《嬌紅記》，朱恒夫主編：《后六十種曲》（第二冊），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第595頁。

[9][明]姚茂良、佚名撰，王锳、吳書蔭點校：《雙忠記·高文舉珍珠記》，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77頁，本文有關(guān)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10][元]無名氏：《薩真人夜斷碧桃花》，王季思主編：《全元戲曲》（第六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9年，第677頁，本文有關(guān)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11]黃竹三：《還魂記評注》，黃竹三、馮俊杰主編，劉孝嚴校審：《六十種曲評注》（第七冊），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83頁。

[12]許祥麟：《中國鬼戲》，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1997年，附錄：歷代鬼戲舉粹，第482頁，本文有關(guān)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13][元]鄭光祖：《迷青瑣倩女離魂》，王季思主編：《全元戲曲》（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9年，第584頁，本文有關(guān)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14][明]沈璟：《沈璟集》（下），徐朔方輯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522頁。

[15][明]吳炳：《西園記》，朱恒夫主編：《后六十種曲》（第二冊），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第345頁。

[16]侯杰、王小蕾：《民間信仰史話》，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12年，第60頁。

[17][明]祁彪佳：《錯轉(zhuǎn)輪》，[明]沈泰輯：《盛明雜劇》二集卷二十六，北京：中國書店，1980年影印版，第8頁，本文有關(guān)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基金項目：湖南省教育廳優(yōu)秀青年科研項目“中國古代鬼戲與民間信仰”（18B032）、湖南師范大學(xué)博士科研啟動項目“中國古代鬼戲與民間鬼神信仰”（2018BQ3471）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湖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