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意”類和“情愿”類語氣詞對命題評價意義的對比研究

張 倩，彭家法

(安徽大學 文學院，安徽 合肥 230039)

賀陽(1992)認為“一個句子可以分為命題和語氣兩個部分，命題是對事物或事件本身的表述，語氣則是對句中命題的再表述”[1]，在漢語書面語中句子的語氣主要通過七大形式標志來表達，其中包括助動詞以及助動詞可能的否定形式，同時明確指出句子的意愿語氣由“愿意”“情愿”等助動詞以及可能有的否定形式等表達。齊滬揚(2002)認為表達語氣意義的語法形式不只是語氣詞一種，“表示語氣的還可以是助動詞，可以是語氣副詞”[2]。史金生(2003)討論了語氣副詞的范圍、類別，并在搜集大量連用實例的基礎(chǔ)上總結(jié)出各類語氣副詞連用的順序，同時認為表意愿的語氣副詞有“寧愿、寧可、寧可、只得、只好”等[3]。王天佑(2009)考察了“寧可、寧愿、寧肯”的差異，并認為“‘寧可’引導的取舍句主觀性較弱，而‘寧愿’和‘寧肯’引導的取舍句主觀性則較強”[4]99。此外“寧愿”表達意愿性的口氣強于“寧肯”。周有斌(2010)則對意愿類助動詞“情愿”“愿意”“愿”語義上的共性特征及差別進行了比較系統(tǒng)的研究，他認為三者語義上的共性特征是均含有主觀上樂意做某事這一義項，語義差異主要表現(xiàn)在主觀性和語體上，“情愿”的主觀性最強，“情愿”主要出現(xiàn)在口語中，“愿”主要出現(xiàn)在書面語中，“愿意”在口語、書面語中均能出現(xiàn)[5]。盡管前人對于助動詞“愿意”“情愿”的語義差異做了一些分析，但現(xiàn)有的關(guān)于“愿意”“情愿”對命題評價意義的研究還有待更加細致的考查，尤其是通過同類詞語的對比來研究對命題主觀評價的差異。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意圖通過對助動詞“愿意”和“情愿”語義上的對比來研究其對于命題評價的差異，并以此為基礎(chǔ)探索“愿意”類詞語和“情愿”類詞語對于命題評價的差異。

一、“愿意”“情愿”對命題的評價意義對比

朱冠明(2005)認為任何一個用于交流的句子都由兩部分組成，“即說話人所要傳遞的客觀信息(命題)及說話人對該信息的主觀態(tài)度(情態(tài))”[6]17，同時指出“漢語中的情態(tài)動詞(一般稱為助動詞)是漢語情態(tài)范疇的核心成員”[6]17。簡單來說，人們用于交流說出來的句子實際上包括兩大層次，一是傳遞客觀信息的基本義層次，二是表明語言使用者主觀性的附加義層次。例如“他應(yīng)該來”一句中，“他來”是句子的客觀信息部分，而“應(yīng)該”則體現(xiàn)了說話者的主觀態(tài)度，表示說話者對“他來”這一命題的評價和態(tài)度，即在說話者看來“他來”是理應(yīng)的。同樣，在現(xiàn)代漢語中“愿意”“情愿”等意愿性助動詞也可表達說話人的意志、愿望，形成意愿性情態(tài)，體現(xiàn)主體的主觀愿望和態(tài)度，具有明顯的命題評價意義。所謂對命題的評價意義即語言使用者對命題中所傳達的客觀信息(包括人、事、物等)所持有的情感、態(tài)度、觀點、立場等。

(一)“情愿”和“愿意”命題評價意義的相同點

《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將“愿意”解釋為助動詞，有兩個義項：①認為符合自己心愿而同意(做某事)，②希望(發(fā)生某種情況)；將“情愿”分別解釋為動詞心里愿意和副詞寧愿、寧可。呂叔湘《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增訂版)將“愿意”釋義為動詞，表示做某事或發(fā)生某種情況符合心意；將“情愿”分別解釋為動詞心里愿意和助動詞寧愿、寧肯。齊滬揚《現(xiàn)代漢語語氣成分用法詞典》中“愿意”“情愿”都是助動詞，其中“愿意”只有一個義項，即表示主觀上樂意做某事。“情愿”則有兩個義項，一表示心里愿意，二表示寧愿、寧可。三家對“情愿”“愿意”的詞性及義項歸納存在差異，由于本文意在探討助動詞性質(zhì)的“情愿”“愿意”對于命題的評價意義，以故采納齊滬揚的觀點。

助動詞“愿意”“情愿”在語義上均可表示主觀上樂意、甘愿做某事，體現(xiàn)了主體的一種意愿性，語義上都含有[+意愿性][+主動性]。如：

(1)我愿意做一個平常的人，有一顆為平常事業(yè)得失而哀樂的心，在人事上去競爭，出人頭地便快樂，小小失望我便憂愁，見好女人我要，見有利可圖就上前，這種我們常常瞧不上眼的所謂俗人，我是十分羨慕卻永遠學不會的。(《我的人生哲學》沈從文)

(2)村里的社不是要擴大了嗎？我馬上帶頭報名入社！我已經(jīng)把趕騾的小聚打發(fā)了！我情愿帶頭把我的兩個騾子一齊入到社里！(《三里灣》趙樹理)

例(1)例(2)中的“愿意”和“情愿”分別表明了做某事是說話者自發(fā)主動性的動作行為，表達了主體的意志、愿望，同時也體現(xiàn)了說話者對于命題內(nèi)容積極肯定的主觀評價。例(1)中“我愿意做一個平常的人”，句中的客觀信息為“我做一個平常的人”，而助動詞“愿意”則是附加的主觀信息，表明了“我”對句中客觀信息的主觀判斷和評價，即“我”主觀上樂意做一個平常的人。例(2)中“我?guī)ь^把我的兩個騾子一齊入到社里”是句子的客觀信息部分，“情愿”則是附加給命題的主觀信息，表明“我”對于這一事件的態(tài)度是主觀自愿的。兩例中的“愿意”“情愿”都表達了意愿發(fā)出者積極肯定的主觀愿望，可見二者對于客觀命題內(nèi)容具有相同的評價意義。

由于“愿意”“情愿”含有相同的語義特征且詞性相同，因此有時“愿意”“情愿”可以相互替換，且替換后句子所體現(xiàn)出的說話者的情感、態(tài)度等也沒有發(fā)生變化，即對命題的評價意義沒有發(fā)生變化，如例(1)中的“愿意”可替換為“情愿”：

(3)我情愿做一個平常的人，有一顆為平常事業(yè)得失而哀樂的心，在人事上去競爭，出人頭地便快樂，小小失望我便憂愁，見好女人我要，見有利可圖就上前，這種我們常常瞧不上眼的所謂俗人，我是十分羨慕卻永遠學不會的。

通過以上研究我們發(fā)現(xiàn)“情愿”“愿意”都含有[+意愿性][+主動性]的語義特征，都體現(xiàn)了說話者對客觀命題積極肯定的主觀評價，因此二者可相互替換并且替換后主體對命題的評價意義沒有發(fā)生變化，這說明“愿意”“情愿”可以表達相等程度的意愿，即二者具有相同的意愿等級。

高亮(2017)受到Givón(1980)將語義等級與句法等級對應(yīng)起來研究的啟發(fā)，認為意愿情態(tài)動詞具有不均質(zhì)性，各意愿情態(tài)動詞的意愿等級存在差異，因而在句法形式方面的表現(xiàn)也就不同。根據(jù)Givón提出的一個動詞具有越高的約束等級，其補足語中施事的特征越不明顯這一原則[7],高亮提出了控制力假設(shè)，其基本內(nèi)容為“主要動詞的意愿等級越高，主要動詞對次要動詞的控制度越強，二者的語義聯(lián)系和句法關(guān)系越緊密；反之主要動詞的意愿等級越低，主要動詞對次要動詞的控制度越弱，二者的語義聯(lián)系和句法關(guān)系則越疏遠”[8]，并且論證了“會、肯”等意愿情態(tài)動詞的意愿等級高于“愿意、希望”。他的論證過程如下：

根據(jù)Givón提出的原則，主要動詞具有越高的約束等級，其補足語中施事的特征便越加不明顯。

1.VM(1)VM代表意愿情態(tài)動詞(Volition Modal verb，簡稱VM)。+VP

(1)我會/肯/愿意/希望參加你的婚禮。

例(1)補足語中的施事與主句主語一致，補足語中的施事為空語類，施事形式最為簡單，所以此時VM與其后的動詞構(gòu)成的兩個事件之間的關(guān)系最為緊密，VM對其后VP的控制度最高。

2.VM+S’(小句主語)+VP

(2)我愿意/希望你來參加我的婚禮。

(3)※(2)※在本文中表示句子不成立。我會/肯他去北京。

例(2)中VM加S’(小句主語)時，S’由一定的詞匯形式“你”充當，比空語類形式明顯，說明VM對VP控制力的降低。而“會、肯”則不能后接完整的小句，如例(3)。

綜上所述，高亮得出“會、肯”的意愿等級高于“愿意、希望”。

我們認為意愿等級經(jīng)過句法形式方面的論證更具說服力，因此根據(jù)高亮的分析方法以及Givón提出的原則，我們試圖論證“情愿”“愿意”的意愿等級?！扒樵浮薄霸敢狻弊鳛橹鷦釉~，均可直接加VP結(jié)構(gòu)，如例(4a)例(4b)：

(4)a.我愿意奉獻一切。

b.我情愿奉獻一切。

(5)a.我i愿意[PROi]奉獻一切。

b.我i情愿[PROi]奉獻一切。

(6)a.我愿意你們留下來。

b.我情愿你愛上一個女人，總比去當一個雅各賓派強些。我情愿你愛上一條短布裙，見他媽的鬼！(《悲慘世界》雨果)

通過例(5a)例(5b)，我們發(fā)現(xiàn)“愿意”“情愿”補足語中的施事均由空語類PRO來充當，由于空語類PRO只有語義內(nèi)容而沒有語音形式，因此例(5a)例(5b)補足語中次要動詞“奉獻”的施事特征都不明顯，例(5a)和例(5b)中的主要動詞“愿意”“情愿”分別對各自補足語中的次要動詞“奉獻”的控制度相等，這說明“情愿”“愿意”具有相同的意愿等級。此外“愿意”“情愿”后的補足語都可以是一個完整的句子，如例(6a)例(6b)。此時二者補足語中的施事均具有具體的詞匯形式，施事特征明顯，說明“愿意”“情愿”對補足語中的次要動詞的控制度都較低，這同樣表明“愿意”“情愿”具有相同的意愿等級。

此外我們將例(5)例(6)的結(jié)構(gòu)樹形圖表示如下：

通過比較例(5)例(6)的結(jié)構(gòu)樹形圖，我們發(fā)現(xiàn)二者的差異就在于補足語子句中施事形式的差異。例(5a)例(5b)中的“愿意”“情愿”均為二元謂詞，包括一個施事論元和一個事件論元，分別指派給主句主語“我”和VP“奉獻一切”，這樣“愿意”“情愿”的論旨關(guān)系得到滿足。而其補足語VP中的次要動詞“奉獻”同樣為二價謂詞，受事論元由“一切”充當，“奉獻”還得指派一個施事論元，顯然不能指派給主句主語“我”，因為這樣“我”就獲得了兩個論旨角色，違反了題元準則。所以“愿意”“情愿”補足語中都存在著空主語PRO，語義指向主句主語，為主語“我”所控制。在例(6a)例(6b)中“愿意”“情愿”補足語子句中的施事分別由具體詞匯“你們”“你”充當，相較于空主語PRO具有較大的獨立性。

我們認為主體發(fā)出做某事的意愿越強烈，越會親自采取行動去實現(xiàn)這一意愿，意愿實現(xiàn)的可能性也就越大。這樣對于補足語是VP的“愿意”“情愿”而言，意愿的發(fā)出者是“我”，動作的執(zhí)行者雖然由空語類PRO充當，但是它的語義指向“我”，為“我”所控制，實際的動作執(zhí)行者也就是“我”，說明這一意愿實現(xiàn)的可能性也就越大，反過來也表明此時二者的意愿性都更強烈。而對于補足語是小句的“愿意”“情愿”來說，意愿的發(fā)出者是“我”，動作的執(zhí)行者是“你們”“你”“我”的意愿的達成需要對方的配合，“我”對動作的執(zhí)行不具有可控性，也就是說，意愿的發(fā)出者“我”和動作執(zhí)行者“你們”“你”之間是獨立的，那么這一意愿實現(xiàn)的可能性就較低，說明此時二者的意愿性都在降低。不管“愿意”“情愿”所表示的意愿性是高還是低，可以肯定的是二者均具有相等的意愿等級。

通過以上語義和句法的綜合比較，我們認為“愿意”“情愿”具有相同的意愿等級，且都體現(xiàn)了對命題內(nèi)容積極肯定的評價意義。

此外，“情愿”“愿意”都可前加程度副詞以強化對命題的主觀評價。從語義上看，“情愿”“愿意”表示主觀上樂意做某事，加上程度副詞后則增強了主體的意愿性程度，如程度副詞“很”“極”“非?！薄笆帧钡龋w現(xiàn)出強烈的命題評價性。如：

(7)這本集子是那位北京的朋友鼓勵我編輯的，我感謝他的幫助，我還請求他允許我把我的《序跋集》獻給下一代和再下一代的讀者，我非常愿意接受他們的批判。(《隨想錄》巴金)

(8)他很愿意閉著眼，僅只讓這溫暖的人潮在身上沖洗著，但是他不得不勉強使自己開口說話。(《赤地之戀》張愛玲)

(9)但是王仙客偏覺得這事情很古怪，因為根據(jù)魚玄機的供詞，她是很情愿被判死刑的。(《青銅時代》王小波)

(二)“情愿”和“愿意”命題評價意義的不同點

“情愿”除了表示“心里愿意”外，還表示“寧愿、寧可”義，而“愿意”則沒有。我們認為“寧愿、寧可”的意思也就是“心里愿意”，只是“心里愿意”的程度更高。由此“愿意”“情愿”在某些情況下對命題的評價意義也有所不同，具體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1.對命題評價的主觀意愿性強弱差異?！扒樵浮焙汀霸敢狻彪m然都是表示主觀意愿的助動詞，都對命題含有主觀判斷評價，但二者所表現(xiàn)出的主觀意愿性程度并不相等?！扒樵浮焙衃+強意愿性]的語義特征，可表達出更愿意的意思，尤其體現(xiàn)在“情愿……也不/也要……”這樣的強意愿性選擇句式中。而“愿意”則沒有[+強意愿性]的語義特征，也沒有“愿意……也不/也要……”的句式?？梢姟扒樵浮睂γ}評價的主觀意愿性強于“愿意”，即“情愿”的意愿性等級優(yōu)于“愿意”。意愿性等級越高，說明其表現(xiàn)出對命題更加強烈的態(tài)度、情感、立場等，具有更強的評價意義。因此較之“愿意”“情愿”表現(xiàn)出更加強烈的意愿性，對命題也具有更加強烈的評價意義。試比較下列例句：

(10)要命的是萍萍理解錯我的話了，她含著眼淚對我說：“我愿意做你的妻子，我聽了你剛才的那一番話以后，我就愿意做你的妻子了?！?《我為什么結(jié)婚》余華)

(11)我愿意去西藏工作。

(12)說實在的，我的虛弱和處境已經(jīng)使我心灰意冷了，以至于我情愿死，也不想再求活命而繼續(xù)受這份罪了。(《淑女的眼淚》薩德)

(13)我情愿犧牲自己的生命，也要保護好我愛的人。

例(10)例(11)中的“愿意”都表達了“我”做某事的主觀意志和愿望，“我”的決定與其他人或事無關(guān)，是“我”自發(fā)性的動作行為，因此“愿意”體現(xiàn)出主體對命題內(nèi)容的一般意愿性評價。而例(12)中的“我”要在“死”和“繼續(xù)受這份罪”之間做出決定，經(jīng)過權(quán)衡“我”選擇了“死”，而權(quán)衡比較的結(jié)果就是產(chǎn)生程度上的差異，即和“繼續(xù)受這份罪”相比，“我”更愿意“死”“情愿”體現(xiàn)了說話者的強意愿性和選擇傾向性。同理例(13)中“情愿”所表達的含義就是“我”在“犧牲自己的生命”和“保護好我愛的人”之間“我”更愿意選擇前者。由于“情愿”含有[+強意愿性]的語義特征，則“情愿”明顯表達出主體更加強烈的意愿，也體現(xiàn)出主體對命題內(nèi)容更加強烈的情感、態(tài)度評價等。

2.對命題評價的肯否差異。我們認為表寧愿、寧可義的“情愿”的語義中還含有[+否定性意味]的語義特征，而“愿意”則沒有此語義特征，這使得二者在對命題的肯否評價上形成差異。請看下列例句：

(14)a.我愿意吃飯。

b.我不愿意吃飯。

(15)a.我情愿說他好。

b.我愿意說他好。

c.我情愿說他好(也不說張三好)。

d.我不情愿說他好。

例(14a)中的“愿意”表達了“我吃飯”這一事件對說話者而言是符合其內(nèi)心意愿的，體現(xiàn)了對命題積極、肯定的評價意義。如果說話者要表達對“我吃飯”這一客觀命題的否定性意愿態(tài)度時，則要在表主觀意愿態(tài)度的“愿意”前加否定副詞“不”構(gòu)成“不愿意”來體現(xiàn)，如例(14b)中的“不愿意”就體現(xiàn)了說話者對命題內(nèi)容的否定性評價。也就是說當“愿意”單獨出現(xiàn)在句子中時，“愿意”只能附加給客觀命題內(nèi)容肯定性的評價，如果要表達對命題的否定性評價，則要通過“愿意”的否定形式“不愿意”來體現(xiàn)。

而當“情愿”單獨出現(xiàn)在句子中時，它既能表達主體對命題的肯定評價，也能表達主體對命題的否定評價，即“情愿”在相同的句子中可以表達不同的命題評價。例(15a)中的“情愿”表示甘愿、愿意做某事，可與“愿意”互換，如例(15b)。不管是“愿意”還是“情愿”都表明了說話者是心甘情愿地“說他好”，表達了合乎主體主觀心愿的情感態(tài)度，體現(xiàn)了說話者對命題內(nèi)容積極肯定的評價。例(15c)中的“情愿”則表示寧愿、寧可義，此時“情愿”的語義中含有[+否定性意味]的語義特征，尤其體現(xiàn)在“情愿”構(gòu)成的“情愿……也不/也要……”的選擇句式中。即使沒有構(gòu)成顯性的“情愿……也不……”選擇句式，但是我們可以根據(jù)“情愿”的這一義項，補出后面省略的內(nèi)容，如例(15c)。也就是說，表寧愿、寧可義的“情愿”出現(xiàn)的語境一定關(guān)聯(lián)著兩個或幾個選項，兩個或幾個選項可能同時出現(xiàn)，也可能只出現(xiàn)一個選項。當只出現(xiàn)一個選項時，我們根據(jù)意思可以補出另外一個選項，而且“情愿”后面的選項一定是說話者在這兩個或幾個選項之間經(jīng)過權(quán)衡做出的相對符合主觀意愿的結(jié)果，但實際上說話者對這一表面上的傾向性選擇也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我”既不愿意“說他好”，也不愿意“說張三好”“我”由于選項的限制只好做出相對符合主觀意愿的取舍。所以，“情愿”附加給命題事實上是一種消極、否定的評價意義。當然“情愿”也可以通過前加否定副詞“不”構(gòu)成“不情愿”這樣的顯性否定形式來體現(xiàn)主體對命題的否定評價，如例(15d)。

簡言之，當“愿意”單獨出現(xiàn)在句中時，體現(xiàn)了主體對命題的肯定評價，主體若要表達對命題的否定評價，則要在“愿意”前加否定副詞“不”來表示；而當“情愿”單獨出現(xiàn)在句中時，相同的句子可以表達不同的命題評價，它既能表達主體對命題的肯定評價，如例(15a)，也能表達主體對命題的否定評價，如例(15c)，還可以通過構(gòu)成“情愿”的否定形式“不情愿”來表達對命題的顯性否定。

通過以上對比研究，我們發(fā)現(xiàn)“情愿”和“愿意”之所以會對命題產(chǎn)生相反的主觀評價，與二者的語義差異相關(guān)。“情愿”除了具有“愿意”所表示的因符合內(nèi)心主觀意愿而樂意做某事這一義項之外，還能表示寧愿、寧可之義。當它表寧愿、寧可之義時，實際上含有否定性意味。因此，當“情愿”單獨出現(xiàn)在命題中時，它會對命題產(chǎn)生否定性的主觀評價意義。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將“愿意”“情愿”的語義差異描寫為：

愿意[+意愿性][+主動性][-強意愿性][-否定性意味]情愿[+意愿性][+主動性][+強意愿性][+否定性意味]。

二、“愿意”類詞語和“情愿”類詞語對命題評價的對比

通過前文的分析，我們認為“愿意”語義上表達了主體主觀上樂意、甘愿做某事的意愿，體現(xiàn)了主體對命題積極肯定的評價。而“情愿”在語義上既能表達做某事是主體心里愿意的，又能表達主體經(jīng)過權(quán)衡而選擇愿意做某事，實際上并不符合主觀意愿。因此“情愿”在相同的句子里既能體現(xiàn)對命題積極肯定的評價，又能體現(xiàn)對命題的消極否定評價。據(jù)此我們對齊滬揚《現(xiàn)代漢語語氣成分用法詞典》中收入的303個語氣成分進行考察，并將只能對命題進行肯定評價的詞語歸入“愿意”類詞語，只能對命題進行否定評價的詞語歸入“情愿”類詞語。

(一)“愿意”類詞語

“愿意”類詞語都體現(xiàn)了主體對命題的肯定評價，我們根據(jù)語義將其內(nèi)部成員分為以下幾類。

1.“確實”類詞語?！按_實”類詞語含有對客觀事實表示肯定的語義，體現(xiàn)了主體對命題的肯定性評價。據(jù)此我們對齊滬揚《現(xiàn)代漢語語氣成分用法詞典》中205條語氣副詞進行考察，發(fā)現(xiàn)“實、實在、委實、的確、確乎、確實、確然、誠然”都可以表示肯定的語氣。由于篇幅限制，我們從中選取較具代表性的“的確、確實、委實”進行分析和比較：

“的確、確實、委實”都表示肯定、確認的語氣，體現(xiàn)主體對客觀命題的肯定評價，有時三者可相互替換，如：

(16)這個故事的確/確實/委實感人。

“的確、確實、委實”都可以構(gòu)成AABB式來加強肯定語氣，體現(xiàn)主體更加強烈的主觀評價。如：

(17)a.中美關(guān)系的的確確面臨著嚴峻的考研。

b.我確確實實在哪兒見過這個人。

c.這幾句話，委委實實是一個平凡的母親對孩子真摯的愛。

但是“委實”構(gòu)成的AABB式的使用頻率要遠低于“的確”“確實”。我們在BCC語料庫中分別輸入三者的AABB式，發(fā)現(xiàn)“的的確確”的用例有300條，“確確實實”的用例有335條，而“委委實實”則無用例，但我們在齊滬揚《現(xiàn)代漢語語氣成分用法詞典》中發(fā)現(xiàn)3條用例，其中1條為例(17c)。

此外三者在句中的位置也有差異，即“的確”“確實”可以用在句首，后面有停頓，而“委實”無此用法，只能用在句中。如：

(18)a.的確/確實，我上個月見過他們。

b.我上個月的確/確實見過他們。

(19)a.※委實，我上個月見過他們。

b.我上個月委實見過他們。

“的確、確實、委實”句法位置的差異表明三者的評注范圍也有差異，“的確”“確實”既可以位于句中也可以位于句首，使其不僅能對句中的謂語進行評注，還能對整個句子進行評注。而“委實”只能位于主謂之間，對謂語進行評注?？梢?，“的確”“確實”的評注范圍大于“委實”。

最后，“的確、確實、委實”在語體的使用上也有差異，“委實”多用于書面語，“的確”“確實”在書面語和口語中均可使用。

2.“意愿”類詞語?！耙庠浮鳖愒~語語義上表示主體的意志、愿望，包括“高興、樂意、樂得、樂于、想要、肯、要”。同樣由于篇幅限制，我們僅選取“高興、樂意、肯”進行分析和研究。

從語義上看“高興、樂意、肯”都表示主體內(nèi)心里愿意做某事。如：

(20)我高興背著他。

(21)我樂意幫助張三渡過難關(guān)。

(22)我肯陪著他去醫(yī)院。

例(20)的“高興”表達了主體“我”對于“我背著他”這件事情的態(tài)度，“我”是愿意這么做的，也體現(xiàn)了“我”對這件事的肯定評價。同樣例(21)例(22)中的“樂意”“肯”也體現(xiàn)了說話者對命題的肯定評價。

同“愿意”一樣，“高興”“樂意”“肯”單獨在句子中使用時只能體現(xiàn)對命題的肯定評價，若要表達主體對命題的否定評價，則需要借助否定副詞“不”構(gòu)成相應(yīng)的否定形式“不高興”“不樂意”“不肯”，如：

(23)a.柔嘉頓足道：“你為什么不早跟我說？我家里沒有這一套，我自己剛脫離學校，全不知道這些奶奶經(jīng)！麻煩死了，我不高興做你們方家的媳婦了！”(《圍城》錢鐘書)

b.我不樂意參加他們的聚會。

c.他不肯離開這個家。

需要注意的是“高興”還能和“沒”連用來體現(xiàn)對命題的否定評價，而“樂意”和“肯”則無此用法，如例(24)。

(24)我最近忙得不可開交，就沒高興去同學家聚會。

此外“高興”“樂意”都可前加程度副詞“很、十分、非?！钡葋韽娀黧w對命題的主觀評價，“肯”則不能受程度副詞修飾來強化主體對命題的主觀評價，如：

(25)a.我很/十分/非常高興見到你們。

b.她很/十分/非常樂意接受這項任務(wù)。

c.※我很/十分/非?？狭粝聛砼隳?。

我們認為“肯”之所以不受程度副詞修飾來強化主體對命題的主觀評價，是因為“肯”語義中含有的意愿性程度比“高興”“樂意”高，不需要再借助程度副詞來提高意愿性程度，即“肯”的意愿等級高于“高興”“樂意”。試比較下列例句：

(26)a.我i高興[PROi]喝紅茶。

b.我i樂意[PROi]喝紅茶。

c.我i肯[PROi]喝紅茶。

(27)a.我高興你考上了大學。

b.我樂意你去完成任務(wù)。

c.※我肯你留在這里。

通過以上例句我們發(fā)現(xiàn)“高興”“樂意”后的補足語都是有獨立施事的子句，補足語子句的施事特征明顯；而“肯”后只能直接加VP，補足語的施事為空語類PRO，則“肯”對其后VP的控制度較高，說明“肯”的意愿性也較高。由此我們可得到如下意愿等級序列：

肯>高興/樂意

“高興”“樂意”的意愿等級雖然相同，但是二者在語體的選擇上也有差異，“高興”多用于口語，并帶有方言色彩。

(二)“情愿”類詞語

“情愿”類詞語都體現(xiàn)了主體對命題的否定評價，通過對齊滬揚《現(xiàn)代漢語語氣成分用法詞典》中205條語氣副詞進行考察，我們發(fā)現(xiàn)“寧愿、寧肯、寧可、只得、只好”5個語氣副詞語義中都含有否定性意味，體現(xiàn)主體對命題的否定評價。我們根據(jù)語義將其分為以下兩個小類：

1.“寧愿”類詞語?！皩幵浮鳖愒~語包括語氣副詞“寧愿、寧肯、寧可”，三者最主要的功能是充當高層謂語進行主觀評注，因此張宜生稱之為“評注性副詞”。從語義上看，“寧愿”“寧肯”“寧可”都體現(xiàn)了主體經(jīng)過權(quán)衡比較后做出的更符合主觀意愿的選擇，雖然表面上三者都表達了主體更愿意做某事的意愿，但實際上體現(xiàn)了主體對命題內(nèi)容的否定評價。如：

(28)我寧愿/寧肯/寧可犧牲生命(也不向敵人投降)。

例(28)中的“我”實際上并不想死，因為按照一般常識沒有人會主動產(chǎn)生犧牲自己的意愿，只有在生命和比生命更有價值的東西之間進行選擇時，人們才會選擇放棄生命?？梢姟皩幵浮薄皩幙稀薄皩幙伞彼硎镜囊庠冈綇姡瑒t其體現(xiàn)出的對命題否定評價的主觀性越強。

關(guān)于“寧愿”“寧肯”“寧可”所表示的意愿性強弱的探討，王天佑(2009)認為“寧愿”“寧肯”“寧可”均可引導取舍句，而且由它們引導的取舍句經(jīng)常用于表轉(zhuǎn)折的語境中，他通過研究提出“取舍主體的取舍行為主觀性越強，該行為越容易與他人的取舍形成對立，反映在語篇當中就是該句式較容易進入表‘轉(zhuǎn)折’的語境當中”[4]100，并指出“‘寧愿’和‘寧肯‘引導的取舍句更容易進入表‘轉(zhuǎn)折’的語境當中，而“寧可”引導的取舍句則較少用于表‘轉(zhuǎn)折’的語境當中”[4]100。本文贊同王天佑的觀點，由此可見“寧愿”“寧肯”的主觀性強于“寧可”。周有斌(2004)認為“寧愿”中“愿”的所有義項都跟人的意愿有關(guān)，而“寧肯”中的“肯”除了含有表意愿之外，還有其他義項，“這就使得用‘寧愿’表意愿性選擇比‘寧肯’更容易讓人感知”[9]，這實際上表明了“寧愿”的主觀意愿性強于“寧肯”。

“寧愿”“寧肯”中都含有“寧”字，可見二者的差異主要表現(xiàn)在“愿”和“肯”上，我們認為這種意愿性差異從句法結(jié)構(gòu)上進行論證更具合理性，試比較下列例句：

(29)a.我i愿[PROi]參加籃球比賽。

b.我i肯[PROi]參加籃球比賽。

(30)a.我相信你會找到這樣的人。我愿你得到幸福。(《人生》路遙)

b.※我肯你得到幸福。

通過以上兩例的對比，我們發(fā)現(xiàn)“肯”后只能接VP結(jié)構(gòu)，這樣其補足語中的施事為PRO，施事特征不明顯；而“愿”在表希望、祝愿義時則能后接補足語子句，此時補足語中的施事特征明顯。可見從句法結(jié)構(gòu)上論證，我們得到“寧肯”的主觀意愿性強于“寧可”。

綜上所述，“情愿”類詞語內(nèi)部各成員的意愿等級為：

寧肯>寧愿>寧可

2.“只好”類詞語?！爸缓谩鳖愒~語包括語氣副詞“只好、只得”，二者語義上都表示由于沒有別的選擇而不得不做某事。如：

(31)長順很想翻臉辱罵他一頓，可是他知道今天他不該吵架拌嘴，所以只好遠遠地躲開他。(《四世同堂》老舍)

(32)我正要低頭回去，她已看見我了，遠遠地叫著，我只得過去。(《冰心全集第二卷》冰心)

例(31)例(32)中的“只好”“只得”都表明了說話者迫于某種情況而選擇做某事，實際上所做的事情并不是出自說話者的本意。例(31)中長順本意不是躲開他，而是想罵他，但因為知道“今天他不該吵架拌嘴”，所以只好選擇躲開他，例(32)中“我”并不想過去，但是她已經(jīng)看見“我”了，還“遠遠地叫著”“我”不愿但不得不過去?？梢姟爸缓谩薄爸坏谩钡恼Z義中含有否定性意味，體現(xiàn)了說話者對命題的否定評價。

雖然“只好”“只得”語義中都含有不得已的意味，但二者不得已的程度有差異。如例(31)中“辱罵他一頓”和“躲開他”都是長順主觀上可選擇做的事，雖受“形勢所迫”，但仍可選擇做相對符合主觀意愿的事，這便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無奈的意味。例(32)中“我”在她看見“我”并叫“我”的形勢下沒有選擇的余地，雖不愿卻只能過去，這樣無奈的意味更重。因此“只好”在不得已、無奈的程度上低于“只得”。

通過以上研究，我們發(fā)現(xiàn)“愿意”類詞語體現(xiàn)了主體對命題的肯定評價，“情愿”類詞語體現(xiàn)了對命題的否定評價。在“愿意”類詞語和“情愿”類詞語內(nèi)部，各成員對命題評價的主觀意愿性強弱、評注范圍等方面也存在著細微差異。

三、結(jié)語

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通過意愿類助動詞“愿意”“情愿”的語義共性及區(qū)別揭示了二者對于命題評價的差異，通過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愿意”“情愿”在語義上的共性和差異影響其對于命題的主觀評價，語義共性使二者體現(xiàn)出對命題相同的評價性，即二者都能體現(xiàn)主體對客觀命題積極肯定的主觀評價。而語義差異則使二者形成截然相反的評價態(tài)度，“愿意”只能對命題進行肯定評價，“情愿”則能對命題進行肯定評價或否定評價。同時在“愿意”“情愿”對命題評價差異研究的基礎(chǔ)上，我們還探索了“愿意”類詞語和“情愿”類詞語及其內(nèi)部成員對于命題評價的差異，“愿意”類詞語體現(xiàn)了主體對命題的肯定評價，“情愿”類詞語體現(xiàn)了主體對命題的否定評價，兩類詞語內(nèi)部各成員對命題評價的主觀性強弱及評注范圍等也存在差異。本文的研究厘清了“愿意”“情愿”的語義差異及及其對命題的評價差異，可以幫助我們提高正確使用語言的能力。同時本文意在豐富助動詞語用功能方面的相關(guān)研究，此外，對于改進對外漢語教學中同義詞的辨析與教學方法等也具有相應(yīng)的啟示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