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迎 霞
(江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 江西 南昌 330022)
《縉紳鏡》是清末《新聞報》連載的一部長篇小說,自1908年4月30日開始刊載,于1909年4月6日止。在近一年的時間里共刊登了37回,是一部未完成之作。連載之初,讀者被告知《縉紳鏡》譯自一位德國人的日記:“這部小說乃是一個外國游歷中國的紳士所撰的日記,編小說的將他翻譯出來的”“未加刪削,就只把地方、人名改換過了”[1]作品并未標明作者和譯者,只在小說篇名上方標識為“社會小說”。小說內容顯示,日記主人是一位名叫顯理的德國伯爵。他年近花甲但關心世界局勢,喜歡去國外游歷、考察政治。他通過報紙得知中國朝廷要預備立憲,遂前往中國。他還聘請了一位名叫華子才的中國翻譯,小說內容即為兩人游歷中國的所見所聞。初看起來,這是一部翻譯小說,但縱觀全篇會產生很多疑惑。首先,從文體形式看,作品是典型的章回小說,并非日記體小說。小說不但未以顯理伯爵的口吻敘事,而且在以全知視角敘事時,也超出了日記體小說應有的視角限制,出現(xiàn)了大量有關華子才的心理描寫及不少顯理伯爵不可能知道的見聞。其次,小說的情節(jié)安排也有諸多令讀者費解之處,甚至出現(xiàn)前后矛盾的情節(jié)。再次,從小說的主旨看,《縉紳鏡》是一部典型的揭露中國縉紳怪現(xiàn)狀的作品。筆者認為,這部未完之作貌似翻譯小說,實際上是一部國人自創(chuàng)的社會小說。
如作者所稱,“編小說的”曾告訴讀者這是一部譯自國外紳士游歷中國的日記,且翻譯時對原文并未進行“刪削”。如果譯者所言屬實,那么原著應是日記體,但譯作卻是章回體小說體裁,兩者的文體形式差別極大,《縉紳鏡》完全以傳統(tǒng)的章回體形式出現(xiàn)。該作共刊載了37回,每回均有著工整的七字對偶回目,每回末都基本以“正是”加兩個對偶句,以及“且聽下回分解”的形式結束。小說往往通過全知視角進行敘事,有的回首即以“話說”或“且說”開頭,“看官”等字眼也間或出現(xiàn)。即使是譯者考慮國人的閱讀習慣,將以第一人稱敘事的日記體改為以第三人稱敘事的章回體,也要受到原著敘事規(guī)范的限制。日記體敘事的規(guī)范制約敘事的內容,日記的內容只能是顯理伯爵的見聞和感想。譯作在轉換為第三人稱敘事時,應該只轉換敘事視角,而內容要受到日記體限制。但《縉紳鏡》在采用第三人稱全知視角敘事時,出現(xiàn)諸多超出顯理伯爵感知范圍的內容,如有不少對他人隱私或隱秘心理活動的描寫,以及對伯爵不在場時發(fā)生的事件的描寫。這些內容完全突破了日記體的敘事限制,只可能是“編小說的”自行創(chuàng)作而成,而非出于原著。
首先,小說把華子才的個人隱私全盤托出。小說敘述了顯理伯爵要請中文翻譯,委托前德國領事就此事詢問華子才,得到后者的同意。華子才的生平經歷本可以通過前者告知顯理伯爵,但小說以全知視角將屬于華子才的個人隱私、心理活動直接敘述出來?!犊N紳鏡》在第2回開篇不但交待了華子才的籍貫,而且指出他的舉人資格來自槍手代考。他的好友黃之彥精通英語、德語,在洋行做買辦,手頭闊綽,生活奢侈放蕩,令他艷羨不已。華子才隨好友學習德語,并成為一個洋奴,專門替洋人溝通中國官場,賺利益以自肥。之后,華子才在天津無法立足,求洋人推薦在膠州德國領事署做文書工作,并與領事交好。領事離任后要回國,邀請華子才同往。華子才考慮到可以利用出洋經歷回國后謀取肥缺,欣然隨同領事前往。小說中的華子才利欲熏心、工于心計,德國領事和顯理伯爵無法了解他的上述隱私。這些敘事內容是第三人稱全知敘事的產物,不可能來自日記。
其次,小說有多處關于華子才心理活動的描寫,如華子才一直在揣測顯理伯爵游歷中國的目的。小說中多次對此記述,如第2回和第3回,華子才在以鐵路、開礦、偵探等話題試探顯理伯爵后,仍無法確知后者的真實想法。華子才捉摸不定,只能把疑問埋在心里,準備回中國后再留心觀察。華子才一面訴說中國紳士的腐敗,一面又有意選取中國紳士要求官府懲辦官員的幾條新聞翻譯給伯爵聽,來抬高中國紳士的身份,借此顯示自己的身份,以免被伯爵看輕。顯理伯爵與華子才初次相逢,不可能洞悉后者微妙而復雜的心理活動,這些內容也不可能出自其日記, 只能是“編小說的”所創(chuàng)作。
再次,《縉紳鏡》中出現(xiàn)了很多伯爵不在場、不知道的信息,這在小說前7回中表現(xiàn)得特別明顯。如第3回兩人到達天津后,顯理伯爵去拜謁本國領事,華子才則去熟悉的紳士那里轉了一圈。華子才對紳士們吹噓自己的出洋經歷和自己與伯爵的關系,紳士們的回應和期待結識伯爵的心理等內容,伯爵完全不知情,不可能出現(xiàn)在伯爵的日記中。再如第4回伯爵和華子才到達北京后,伯爵經常獨自一人外出,華子才則到處逍遙,有時還與認識的外務部人員聯(lián)絡,打聽機密要事來討好伯爵。當一位外務部人員因結交使館中的人員,泄露機密被拿辦并訪查同黨,華子才嚇得魂不附體。江浙鐵路風潮中,有的鄉(xiāng)紳既贊成商民拒絕政府的借款,又贊成政府向商民借款,用兩面討好的手段達到升官發(fā)財?shù)哪康?。受此啟發(fā),華子才寫下稟稿,把顯理伯爵說成德國的秘密偵探,自己有意為顯理做翻譯,做偵探之偵探,監(jiān)視顯理伯爵的活動。另外,還寫了幾個留德學生的名字當作革命黨。華子才希望這樣能免除前案的株連,也能以此作中南捷徑。他帶著稟稿找到知己吳京官幫忙,這位京官哈哈大笑,把華子才的如意算盤分析得一清二楚。離開吳京官后,華子才卻又良心發(fā)現(xiàn),認為這是害人性命的事情,萬一暴露,必然被革命黨追殺。此外小說第11回,在前往洛陽途中下車休息時,華子才通過與村農交流得知此處費大老爺勾結官府,在此地橫行霸道的劣跡。這些情況并未告訴伯爵,只是隨口輕描淡寫地說了此處剛開始禁煙,并不十分認真,以后認真辦理就可以弊絕風清了。上述華子才與村農交流的情節(jié)顯理伯爵無從知曉,與其說譯自日記,不如說來自創(chuàng)作。
《縉紳鏡》的情節(jié)安排有諸多不符合日記特點之處:
1.前7回的情節(jié)不能合理體現(xiàn)顯理伯爵游歷記錄者的身份
前7回的主要內容是圍繞華子才作為中國翻譯展開的,如華子才的出身經歷,出國緣由,做翻譯的考慮,打探伯爵游歷目的從中為自己牟利的打算,到達天津和北京后的社會交往等等。這些情節(jié)重在刻畫華子才善于鉆營、工于心計的形象。伯爵既無法獲知華子才的隱私和心理活動,也無從了解華子才社會交往的具體情況。第5回主要情節(jié)是華子才與姜立恭兩人會面的情景,華子才走入客廳,見到人影,疑心是革命黨人來殺他,嚇得心驚肉跳。仔細一看,是自己舊友姜何愚的兄弟姜立恭。姜立恭首先展示其兄提出利用美國歸還庚子賠款的溢收款建設海軍的條陳,希望華子才代為轉達高層。華子才對此很不以為然,認為官員都是為了升官發(fā)財而作官,根本不會考慮復興海軍一事。之后姜立恭還拿出姜何愚建議收回膠州灣的萬言信,希望華子才勸說伯爵回國游說德國政府。華子才認為膠州半島的事情也不用管,頂多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這些情景顯理伯爵并不在場,無法洞悉華子才因告密而畏懼革命黨暗殺的心理,更無法知道華子才與姜立恭交談的具體情況。華子才也未向伯爵透露此情景,這部分內容出現(xiàn)在小說中是非常不合理的。上文舉例分析了前7回類似情節(jié)的不合理,此處不再贅述。第8回開始,顯理伯爵才發(fā)揮游歷當事人的作用,小說情節(jié)才與他的見聞相匹配。
2.顯理伯爵獲取中國縉紳信息的過程太順利、太巧合,不符合常理
小說情節(jié)專注于暴露中國各地縉紳的怪現(xiàn)狀,有些是顯理伯爵自己在各處游歷時親見的,更多是在游歷過程中聽他人轉述的。這些見聞的產生過程,多借助巧合穿插其中,似乎顯理游歷中總能遇見了解中國紳士情況的各色人物。這些人不論什么身份,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顯理伯爵真正開始游歷中國始于第8回,不僅每到一處都能目睹當?shù)乜N紳界的亂相,而且總能通過所遇之人了解各地縉紳的所作所為。如第8回到達河南開封后,遇到一英一德兩位教士,通過他們得知河南鞏縣和濟源縣的紳士興辦學堂的怪事。隨著一位教士朋友摩礦師的到來,以勘礦為話題,顯理伯爵又得知了湖南、安徽縉紳的狡猾。初次見面的摩礦師,還邀請伯爵隨他同去了洛陽,伯爵有了更多發(fā)現(xiàn)。教士和摩礦師的出現(xiàn)以及離開都神龍見首不見尾,似乎都是為配合伯爵所要了解的見聞而出現(xiàn)的。在從漢口前往湖南游歷時,顯理伯爵與湘鄉(xiāng)(地名)縉紳劉星臺同行,通過后者了解到湖南縉紳的權力,受到湖南縉紳的殷勤款待。顯理與劉星臺分手后前往長沙,又遇到舊友濮倫德,獲悉劉星臺款待背后的謀利動機及湖南紳界、學界的更多劣跡。從長沙返回漢口后,顯理伯爵又應本國領事邀請,前往四川為其打探與當?shù)乜N紳合作尋覓鹽地的虛實。同船前行的重慶米客余少甫提供了大量信息,余少甫大談四川官紳勾結對米價的影響和縉紳肆意魚肉百姓的情況,認為四川的各類縉紳都對地方無益。到達成都后他們又巧遇華子才的同鄉(xiāng)兼同年史伯通,引出了關于浙江縉紳興辦學堂和四川、湖南、江西等處紳士修建鐵路的諸多評論。返回客棧后顯理又遇到了朋友瑪禮森,瑪禮森不但描繪了四川陸軍學院學生的荒唐舉止,還帶伯爵經歷了與四川紳士進行軍裝買賣的過程,了解更多紳士的劣跡。從第8回至第37回,顯理對中國各地紳士的了解幾乎都是通過類似渠道獲得的。情節(jié)太過巧合,失之穿鑿。
3.小說中有不少情節(jié)不合理
如第21回,顯理與朋友瑪禮森去灌縣找紳士李伯存訂立軍裝買賣合同,李家村私塾里的一位老學究毫不避諱地把李伯存“渾名李天王,又叫作李閻羅”橫行霸道的劣跡告訴他們。這位老學究居然是李伯存的從堂叔祖,他所以憤憤不平地告訴旁人上述信息,是因為自己曾經經營當?shù)氐姆e谷,卻都被李伯存取代了??僧斃畈嬖O宴招待顯理一行人的時候,這位村塾先生居然受邀前來陪客??磥韮扇说年P系還算和諧,不像前述那么對立的感覺。這樣的情節(jié)安排實在不合常理,一位長輩當著陌生人,包括兩位外國人的面大揭孫輩的老底,是因為利益受損而非出于良知。同時暴露了李伯存的“閻羅”行徑,自己的形象也并不光彩。一方面,老學究既未顧及親戚關系,也未考慮“李閻羅”的威勢;另一方面,老學究不知道伯爵等人的身份,更不清楚他們與李伯存的關系,怎么貿然說出這些激憤之語呢?再如第32回、33回,顯理一行人從江山縣出發(fā),路經楊家村時聽到槍聲和一片喊殺聲,之后這些聲音漸漸平息。他們又走了兩里多路,停下來休息,幾位背包旅客也在旁邊休息,正在談論方才開槍的事情。原來嶺下楊家村有位綽號“楊一霸”的鄉(xiāng)紳,平時與官場聲氣相通、欺上瞞下,在村中開設賭場營利。若縣里散差和營兵下來打抽豐,也會賞給他們一些酒錢。但此次楊一霸進京,其子仰仗父親的勢力,對打抽豐的人一毛不拔??h里一個名叫“小太歲”的差役心生一計,悄悄到鹽捕營稟告營官,說當天有大鹽梟在楊家村開設賭局,自己可以帶路前去捉人,彼此分肥,沒提及楊一霸其人。營官利令智昏,派了七八名鹽勇隨“小太歲”下鄉(xiāng),逢人便捉,見錢便搶。賭場中的人開槍拒捕,營勇開槍對敵,兩邊各有傷亡,“小太歲”也被擊斃在地。最后,寡不敵眾的營勇抱頭鼠竄逃回城中。這種情節(jié)安排在邏輯上是說不通的。槍戰(zhàn)剛剛發(fā)生在嶺下楊家村的賭場中,這幾位背包旅客怎就迅速獲知了前因后果?尤其是他們口中那位出謀劃策帶領鹽勇進村的“小太歲”當場被擊斃,那些幕后的信息怎么輕易被外人得知?再如第35回,作為陪著顯理從德國來到中國,一起游歷了七八個省的中文翻譯,華子才不但沒有告訴顯理中國的新年來臨了,還在新年第一天擅自外出,讓顯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諸如此類不合理的情節(jié),在《縉紳鏡》中還有很多。
這部作品旨在暴露與批判中國紳界的腐敗,是清末譴責小說大軍中的一員?!犊N紳鏡》題名本身就表露了作者鮮明的立場,在小說緣起中也表露無遺:“這紳士把在中國所見所聞的怪現(xiàn)狀登諸日記,藉資考鏡。編小說的把他翻譯出來,并非要謗毀紳士,使一般貪官污吏,借此小說作為把持政權的話柄。只為紳士里頭,公而忘私的雖多,假公濟私的卻也不少。有這本書窮形極相的描摹他們的丑態(tài),如明鏡照物一般,使紳士與紳士互相規(guī)勉,引為殷鑒,也是長進人格,造成立憲國民的一法?!盵1]與此相應,小說中公而忘私的縉紳難見蹤影,假公濟私的縉紳比比皆是。顯理接觸的第一個中國人,就是他的中文翻譯華子才,后者恰恰是一位人格卑微,自私自利,善于鉆營的中國縉紳。進入內地后,無論是親眼所見,還是道聽途說,顯理了解到的絕大部分中國縉紳都熱衷權勢,利欲熏心。他們或者坑蒙拐騙,或者橫行霸道。如第8回描寫河南濟源縣縉紳與地方官串通,借籌措學費名目,搜刮民脂民膏。除原有的一所義學之外,沒有添辦一處學堂。上司查問時,趕制許多學堂匾額掛在城內各處神祠佛寺門口,問明視學員查閱學堂的順序,讓義學的學生輪流跑到視察地點等候,在視學員離開時饋贈厚禮。鞏縣縉紳提取公款辦學,由縣中幕僚、兩學教官及本地幾個老歲貢等擔任監(jiān)督、校長和教員,但只掛名領錢,并不到學堂授課。第10回摩礦師談到他的朋友被湖南的韋姓舉人以購買礦山名義騙去8 000兩銀子,拿去捐了道員,通過賄賂高官得到肥差,刮了幾萬兩銀子的地皮。德國傳教士則說他的一位朋友是上海洋行鼎鼎有名的大班,陷入安徽幾個大縉紳以開礦名義設下的圈套。他勸東家投入的十萬兩銀子被騙,最后氣憤地開槍自盡。第15回重慶米客余少甫說到四川官紳串通,漲米價賣給平糶局從中漁利,導致平糶局米價貴過市價。四川總督丁文成為討好皇帝,在朝廷結束捐餉后仍要求四川百姓再捐餉3年。各級官吏則巧立名目,甚至出現(xiàn)稅銀不滿一兩卻勒派至十幾兩的情況,百姓苦不堪言。第21回湖南縉紳葉龍陽上萬言書參劾李文忠,花錢收買李文忠身邊的人,后來居然拜在李文忠門下,把李文忠玩弄于股掌之上。中日講和之后,葉龍陽把10萬兩銀子軍餉揮霍一空,卻騙上司自己被日本人劫去,深陷囹圄兩個月之久才逃命出來。另一位龔姓縉紳奉命驗收兵艦,私下收受洋人巨額賄賂,將舊船改造的破綻百出的兵艦匯報成工堅料實的兵艦。小說中欺行霸市、私設刑堂、瞞天過海、窮奢極欲、慳吝異常等中國縉紳的形形色色行徑,不一而足。
縉紳的所作所為引發(fā)了顯理無窮的感慨,如在第6回,伯爵道:“我曉得了,貴國的紳士都是官場中人。不是已解職的官,便是將出任的官。平日間在地方上又與官一鼻孔出氣,所以只重官權,不重民權。那要求開國會的事是辦不到的”[2]。在得知商人與官紳的關系后說道:“原來貴國紳就是官,官就是商。分不出什么界限的”[3]。又如第12回,顯理認為如果中國實行立憲,各省自治,紳士即便參加選舉也“不過借著公舉的美名助他專制的勢力罷了”[4]。再如第19回史伯通談到紳士辦事不牢靠,顯理認為中國是官紳一體:“中國的紳士只怕官長專權,每說官場靠不住。中國的官場最忌紳士分權,又說紳士靠不住。其實據(jù)外人看起來,卻如一丘之貉,無論是官是紳,都是靠不住的”[5]。第20回顯理對于一條鐵路有幾個總理,難以明晰責權發(fā)表看法:“據(jù)我看來,貴國的政府乃是個不負責任的政府。因此,總理鐵路的紳士也是些不負責任的紳士……貴國當此專制與立憲過渡的時代,昔年的官權已漸變而為紳權,然而貴國紳士卻仍脫不了官場的積習。辦事的專制固然像官,就是這些不負責任的地方也很似個官。官是政府的代表,紳士又是官的代表”[6]。還有第34回,顯理得知紳士們借自治名義騙錢自肥后,認為“假公濟私乃是貴國官紳素來的習慣”[7]。顯理伯爵的見聞和批評無一不與其揭露縉紳弊病以資借鑒的主旨相對應。
晚清譴責小說流行,對社會怪現(xiàn)狀的揭露與批判是這類小說突出的特點。《縉紳鏡》標志為“社會小說”,與《官場現(xiàn)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等作品異曲同工,帶有鮮明的時代烙印。事實上,日記主人顯理伯爵為了解中國立憲狀況而游歷中國,其視野不可能局限在描摹縉紳丑態(tài)上。日記內容與其說是顯理的客觀見聞,不如說是“編小說的”帶著強烈創(chuàng)作傾向的譴責小說。
通過對敘事規(guī)范、情節(jié)安排和作品主旨的考辨,筆者認為《縉紳鏡》名為譯作,實際上是國人自創(chuàng)之作。從已刊37回的內容來看,這部作品帶有清末譴責小說的鮮明烙印。魯迅先生較早指出這類小說的風行時間、產生原因及藝術特點:“光緒庚子(1900)年,譴責小說之出特盛。蓋嘉慶以來,雖屢平內亂(白蓮教、太平天國、捻、回),亦屢挫于外敵(英、法、日本),細民暗昧,尚啜茗聽平逆武功,有識者則已翻然思改革,憑敵愾之心,呼維新與愛國,而于‘富強’尤致意焉。戊戌變政既不成,越二年即庚子歲而有義和團之變,群乃知政府不足與圖治,頓有掊擊之意矣。其在小說,則揭發(fā)伏藏,顯其弊惡,而于時政,嚴加糾彈,或更擴充,并及風俗。雖命意在于匡世,似與諷刺小說同倫,而辭氣浮露,筆無藏鋒,甚且過甚其詞,以合時人嗜好,則其度量技術之相去亦遠矣,故別謂之譴責小說?!盵8]《縉紳鏡》的作者有意宣稱是譯作,也體現(xiàn)出創(chuàng)作求新的意圖。首先,譯作的寫作者是德國的顯理伯爵,與清末其他譴責小說以國人作為社會怪現(xiàn)狀見聞者的身份不同。其次,《縉紳鏡》借助洋人在中國游歷的所見所聞,便于展開中西政治的對比,使作品對中國縉紳的批判更有力量。再次,把小說的來源定位為洋人游歷中國的日記,以譯作的形式出現(xiàn),有助于增強作品內容的真實性,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翻譯小說對清末小說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