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代契丹女性婚姻問題述論

□李蕊怡

[內(nèi)容提要]作為北方游牧民族建立的政權(quán)，契丹族始終在遼代各項政策制定中占據(jù)主導地位。雖然受到漢族儒家文化及境內(nèi)各民族雜居交往所帶來的諸多影響，但依舊在婚姻中保留了許多本民族習俗。婚姻問題不僅可供后人管窺遼代社會及政治生活的縮影，也為其境內(nèi)各民族間融匯交好提供了舞臺。作為婚姻生活的主角之一，契丹女性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及發(fā)揮的作用至關(guān)重要。

在契丹族人的記憶中，青牛白馬的傳說始終影響著他們對于祖先的歷史記憶與婚姻方式。在契丹族不斷發(fā)展壯大，最終建立起雄霸一方的遼王朝后，通過征戰(zhàn)、擄掠、遷徙等方式，境內(nèi)民族逐漸增多，最終形成多民族雜居交融的景象。在各民族交往中，婚姻無疑是一大重要途徑。作為遼代統(tǒng)治民族，契丹族在政策制定中擁有絕對發(fā)言權(quán)，婚姻政策也別無二致，不僅允許契丹族與漢族通婚，而且也允許契丹族與別族建立婚姻關(guān)系。契丹族女性在婚姻生活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受到漢族儒家思想的影響后，契丹女性在婚姻生活中的表現(xiàn)也發(fā)生了一些明顯變化，這在貴族及平民階層中都有所體現(xiàn)。

一、契丹族婚姻觀念及習俗概說

《禮記》中對婚姻的描述為“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繼宗廟，而下以繼后世?！边|代統(tǒng)轄境內(nèi)呈多民族雜居情況，漢族、契丹族、奚族等交錯分布，各民族都非孤立絕緣的個體，其文化在交往過程中由于彼此間經(jīng)濟基礎(chǔ)、社會心理等差異的存在，呈現(xiàn)出多元化景象，婚姻習俗也不例外。契丹族在受漢族等其他民族婚姻習俗影響的同時，也保留了很多本民族傳承下的固有風俗。他們基本尊奉“同姓可結(jié)交，異姓可結(jié)婚”[1]1318的原則，對皇族的婚姻有嚴格規(guī)定，為永結(jié)兩姓之好，實行“王族惟與后族婚”之原則，耶律氏與蕭氏二姓一直保有世代通婚的習俗，而且“其王族、后族二部落之家，若不奉北主之命，皆不得與諸部之人通婚”[2]221，皇族、后族之人更不可在遼帝授意之外隨意婚配，基本尊奉“門當戶對”的傳統(tǒng)觀念。契丹貴族婚姻除了如漢族一般為延續(xù)祖先香火、承繼宗廟之外，更多的是為聯(lián)合各方家族力量，進而鞏固在朝野的政治地位與經(jīng)濟利益，這是由于遼代皇族與后族

共同把持朝政的緣故，同時也顯示出較強的等級意識與尊卑觀念。

契丹族在建立政權(quán)之前就實行“一夫一妻”制，但這種制度僅僅是對婦女而言，契丹貴族男性在娶正妻之后還可以納若干小妾。與正妻相比，小妾并非正式聘娶，多采用買賣婚形式進行。至于遼帝自不待言，除皇后外仍有許多妃妾，整個后宮之人都為皇帝所有，其中寵幸過但未予名分者更是不計其數(shù)，此舉不僅為綿延子嗣繼承宗祧，也是為滿足個人私心及欲望的宣泄。契丹族存在早婚現(xiàn)象，婚嫁較早的女性只有十一歲甚至更早，大多數(shù)則是十五歲左右開始婚配，后來才有二十三歲才出嫁的現(xiàn)象。孟廣耀認為，遼前期女性婚齡較后期更小，有遼一代呈不斷提高態(tài)勢，[3]51-60如此看來應(yīng)當如此。女子在年紀尚小時就會被父母做主訂親，訂親是由男方請媒人向女方提親，得到同意后即訂親事，訂親后若無故毀約則會以此為辱。在訂親后要進行會親，由男方搭建會親穹廬，擺開盛宴款待雙方親友，以親迎最為隆重。[4]230-236在會親結(jié)束后，雙方會擇良辰吉日舉辦婚禮。在婚禮上，女性進入男方家門之前要先跨過置于地上的馬鞍，取平安之美意；此外會在“族中選一人當奧而坐，以主其禮，謂之奧姑”[5]1695，奧姑為族中尊敬的女性長者，也是婚禮主持者，要對其“三拜”方可。在整個婚姻締結(jié)過程中可以看出，契丹族的婚姻在受到漢族婚姻習俗的某些影響同時，依然保留了北方游牧民族尊崇母權(quán)等固有傳統(tǒng)。

契丹女性較之漢族女性而言擁有較大的婚姻自主權(quán)，且與男子在婚姻中的地位較為平等?！哆|史》中載圣宗欽哀皇后之女巖母堇“下嫁蕭啜不，改適蕭海里，不諧，離之，又適蕭胡睹，不諧，離之，乃適韓國王蕭惠?！盵6]1109此女四次嫁人，而且可以“不諧”為由提出離婚繼而再嫁，表明契丹女性既可自由結(jié)婚，也可以因為婚姻生活不合心意而離婚再嫁，并且不受社會輿論所譴責，貞節(jié)觀念較為淡薄。但事無絕對，在受到漢族儒家倫理道德觀的影響后，契丹貴族中也出現(xiàn)了某些重視婦女貞節(jié)之現(xiàn)象。由于圣宗時命婦再嫁現(xiàn)象較多，故下令“禁命婦再醮”[7]196，婚嫁禮節(jié)日趨復(fù)雜，貞節(jié)觀念逐漸增強，朝廷對待夫亡或離婚后守身之女性加以褒獎，被奉為節(jié)婦烈女。此外契丹統(tǒng)治者對淫亂者給予嚴懲，遼穆宗時，寧王只沒“與宮人私通，上聞，怒，榜掠數(shù)百，刺一目而宮之，系獄”[8]1087，直到景宗時才放出?；适抑藘H僅與宮人私通就被處以刺目、宮刑甚至下獄的刑罰，可謂相當嚴厲，希望以此達到警示的目的，令諸人安分守己。

契丹族婚姻形式除兩姓世婚外還有劫掠婚，大多發(fā)生遼朝初期及以前、受漢文化影響程度不太高的時期，普通契丹族平民多采用此方式婚娶。據(jù)《隋書》記載“室韋，契丹之類……婚嫁之法，二家相許，婿輒盜婦將去，然后送牛馬為聘，更將歸家。帶有娠，乃相隨還舍?！盵9]1882由此可窺知，該種婚姻方式由來已久且長期為契丹族奉行，但應(yīng)明確，其方式雖然原始，卻與強搶民婦霸占為妻的現(xiàn)象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契丹社會盛行妻姐妹婚，意為男子可先后娶一女子的姐妹為妻，后來發(fā)展為失去妻子的男子若續(xù)娶，則女子必須為亡妻的未婚姐妹，這種形式甚至一度以法律形式加以固定。隨著契丹社會受漢文化思想浸潤，太宗曾決定“除姊亡妹續(xù)之法”[10]53，但終遼一代，妻姐妹婚一直存在。與之類似的還有夫兄弟婚，即若兄長亡故，為弟者可娶寡嫂為妻，謂之“報寡嫂”，立國后仍然奉行不止。在漢族人看來，婚姻需在同輩中進行，若隔輩婚配則于禮法不容，亦為人不齒；而契丹族卻認為理所當然，所以在契丹社會中，甥舅相婚、子娶繼母的現(xiàn)象甚是平常。

二、契丹族女性婚姻狀況與家庭生活

契丹族建國前就已經(jīng)開始擄掠人口，其中包括大量漢人、渤海人、奚人等等，他們或因戰(zhàn)爭被俘入遼，或為避戰(zhàn)禍流亡至此，再加上在擴張過程中將土谷渾等納入版圖，由是契丹族統(tǒng)治境內(nèi)出現(xiàn)多民族雜居之境況。

恩格斯認為，“對于王公本身，結(jié)婚是一種政治行為，是一種借新的聯(lián)姻來擴大自己勢力的機會，起決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絕不是個人的意見?！盵11]74為籠絡(luò)漢族地主以維護統(tǒng)治，會同年間太宗就曾“詔契丹人授漢官者從漢儀，聽與漢人婚?！盵10]53契丹王室貴族不僅娶漢人世家大族的女子為妃，還將本族貴族女子下嫁漢人權(quán)貴，遼景宗、圣宗時期這種情況已十分普遍：景宗四女淑哥于“乾亨二年，下嫁盧俊”，圣宗將后妃所生八哥“進封公主，下嫁劉三暇”，又將擘失“進封公主，下嫁劉四端”[6]1108-1109，1112；此外劉承嗣娶契丹皇親牙思為妻，梁廷敬亦娶荊王耶律道隱之女為妻，諸如此類不勝枚舉?！段湎分杏涊d“契丹人東有渤海，西有奚，南有燕，北據(jù)其窟穴，四姓雜居，舊不通婚。謀臣韓紹芳獻議，乃許婚?！盵12]3245由此可知，契丹族原先并不與外族通婚，至遼興宗時期經(jīng)過謀臣提議，政府方允許契丹族與其他族通婚。除了與漢族等通婚外，也與其他各族進行通婚，締結(jié)婚姻的范圍大大擴展。由于契丹與奚族“異種同類”，二者在習俗、生活方式上均頗為相似，故很早就有奚族世代與契丹人通婚的傳統(tǒng)，遼圣宗十女十哥曾奉命嫁給奚王蕭高九。待契丹征服渤海后，遷不少渤海族人入遼境內(nèi)州縣，與契丹、漢族等雜居而處，為加強與渤海族的聯(lián)系，圣宗曾娶妃大氏，生女臨海公主，公主則嫁給渤海貴族大力秋。遼統(tǒng)治者出于某些政治原因，也會與其他政權(quán)建立“和親”關(guān)系，被選為“和親”對象的往往是契丹公主等宗室女。例如，統(tǒng)和七年契丹與西夏和親中，“以王子帳耶律襄之女封義成公主，下嫁李繼遷?！盵13]144統(tǒng)和十七年，“高麗王治表乞為婚，以東京留守、駙馬蕭恒德女嫁之。”[14]160在皇室貴族中，契丹女性聯(lián)姻或和親的推行，使得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聯(lián)系更加錯綜復(fù)雜，各族唇齒相依，各政權(quán)間關(guān)系更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但客觀上講對民族融合則極為有利。

契丹女性成婚后在家庭生活中亦扮演重要角色，不僅要孝順父母、誕育子嗣，做夫君賢內(nèi)助，還要管理家庭生活中大大小小的問題。具體而言，首要責任就是侍奉父母、孝順長輩；契丹族重視孝道，在接受儒家孝道思想影響后對于這方面愈加重視。圣宗曾頒布詔令“有孝于父母，三世同居者，旌其門閭。”[15]120由于統(tǒng)治者對孝道極為重視，對于遼朝上下也起到了表率作用，社會上對于孝道也十分推崇。契丹女性未出嫁之時就要孝順父母，出嫁后更要侍奉公婆，孝敬長輩。根據(jù)《耶律宗福墓志》記載“當處闔庭之時，敬父母以純孝，鄉(xiāng)聞稱之為淑女；即適王家之際，養(yǎng)姑舅以禮敬，六親褒之為良婦?！盵16]161可見遼代對于孝敬父母、公婆的婦女予以較高的評價，契丹女性也在努力堅守這一美德。嫁為人婦后，為家族綿延子嗣也是契丹女性一項重要的任務(wù)。契丹人尤其是皇室貴族家庭十分重視子嗣，希望自己身后能有子孫繼承家業(yè)，使其家族長盛不衰；同樣，若無所出也會為人恥笑，耶律撻不也即是一例。史載“撻不也少謹愿，后為族嫠婦所惑，出其妻，終以無子，人以此譏之?！盵17]1538即便是撻不也身份顯赫也終究難逃因無后而被人譏笑的命運，故對于契丹女性而言也是分外重要。在契丹族家庭中，多子女現(xiàn)象較為常見，這也是其重視子嗣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同時，母親不僅要將子女撫育成人，還是適時對其進行教育與培養(yǎng)，使其明善惡、辯是非、飽讀書，以此光耀門楣，延續(xù)家族榮耀。《韓匡嗣墓志》中稱“公娶蘭陵蕭氏，封陳國夫人?！允ド朴栔T子，故諸子克其家?！盵16]82可見在母親諄諄教誨下，韓匡嗣的后代們都成長得十分出色。除了侍奉長輩、教養(yǎng)子女外，女性還有一項重要任務(wù)就是輔佐丈夫。據(jù)《韓匡嗣妻秦國太夫人墓志》載，“隆通后官階勛爵，并為一品，繄我夫人內(nèi)助之力焉?！盵18]31韓匡嗣認為，自己之所以官運亨通皆是仰賴其夫人的助力，可見其妻定然對其仕途助益良多才受到如此美贊，可稱得上是相夫教子之楷模。同時，契丹女性在家中還要負責處理各種家族事務(wù)，如照顧飲食起居、管理仆奴、訓誡其他女婦等職責。《蕭烏盧本娘子墓志》稱“為婦時，尊宗祖，奉翁姑。每及時祭，則終夜不寢。監(jiān)庖視膳，殷勤親饋。雖隆暑冴寒，面無怠色，其誠敬有如此也。”[18]205-206

由上可知，契丹貴族宗室女性的婚姻多半會被當作聯(lián)合各方政治、經(jīng)濟勢力的紐帶，用結(jié)為姻親的方式鞏固在朝的勢力與地位、維持各政權(quán)間的和平。

三、契丹族婦女在婚姻與家庭生活中的地位

在婚姻與家庭生活中，契丹女性的作用不容忽視，不僅要侍奉長輩、誕育子嗣，還要輔佐丈夫、處理各種繁雜的家庭事務(wù)，其地位在遼朝前后期存在大致變化，即遼朝前期契丹婦女的地位偏高，至遼后期呈逐漸下降之勢，此種變化蓋與受到儒家倫理道德觀念影響的程度等多種因素有關(guān)。

契丹女性在出嫁后必須服從“一夫多妻”之傳統(tǒng)，即使丈夫娶再多妾室也不可表現(xiàn)出嫉妒或怨恨，否則會被視作不賢的悍婦；而且在丈夫死后，妻妾還要殉葬，皇帝也可以賜死妃嬪，如天祚帝賜死文妃即是一例，足見夫權(quán)在家庭生活中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在丈夫死后或婚姻狀況不滿意的情況下，契丹婦女也可以提出離婚，并且離婚后再嫁的現(xiàn)象在遼朝前后期也一直存在。《遼史·公主表》中記載的三十二位契丹公主中就不乏再嫁者，如圣宗八壽公主先是下嫁渤海貴族大力秋，后因“駙馬都尉大力秋坐大延琳事伏誅”而“改適蕭慥古”，四女因“與駙馬都尉不諧，表請離婚，改適蕭神奴。”[6]1111-1112、1109由此可見，契丹女性在婚姻中擁有較大的自主權(quán)。但至圣宗及以后受儒家倫理道德觀念影響日漸深重，對于婦女貞節(jié)愈發(fā)看重，朝廷對守節(jié)婦女也予以表彰，再嫁現(xiàn)象不再為人提倡，甚至遭到禁止，此時契丹女性在婚姻自主性上較前期明顯降低。

有遼一代，在契丹族內(nèi)部始終存在“敬母”風尚，如舉行婚禮時所拜的“奧姑”就是族中年長尊貴的女性。太祖阿保機在對外征討時于行軍途中“聞皇太后不豫，一日馳六百里還，侍太后，病間復(fù)還軍中?！盵19]17圣宗還曾在太后病愈之后大赦天下。在統(tǒng)治者的良好示范下，社會上敬母之風盛行，契丹女性在家庭及社會中的地位可見一斑。在丈夫死后，作為家庭主母的地位及可行使的權(quán)力都明顯加強。

從家庭財產(chǎn)占有上看，契丹女性雖不如男性占有得多，但仍然具有財產(chǎn)所有權(quán)，也可以經(jīng)營家族產(chǎn)業(yè)，對家族財產(chǎn)具有支配權(quán)。《王安裔墓志》記載“自夫沒而理家，方四十載，肅列之德又如此?！盵20]687據(jù)此可知，在丈夫身后，妻子可以作為財產(chǎn)繼承人，并且還會掌管家業(yè)。

從上述情況分析，契丹女性在婚姻及家庭生活中的地位雖不及男性，但總體而言較高。受到儒家“貞節(jié)”觀念影響，婦女再嫁的自由度明顯下降，但受儒家“敬老”、“孝道”等觀念的影響，使得契丹族原本以尊重母權(quán)的習俗變?yōu)閳允厝寮倚⒌赖挠^念，女性地位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得以提高。所以，分析契丹族女性在婚姻及家庭生活中的地位時不能一概而論。

四、結(jié)論與啟示

作為馬背上的民族，契丹族存在尊崇母權(quán)的風俗，契丹族女性大多在婚姻及家庭生活中也能保有相對較大的自主權(quán)，這一點與漢族女性截然不同，是多方面原因?qū)е碌慕Y(jié)果。雖然在婚姻家庭生活中的地位不如契丹男性，但契丹婦女依舊在侍奉長輩、誕育子嗣、輔助丈夫及管理家業(yè)等方方面面發(fā)揮著無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在遼朝中后期受儒家倫理道德觀念影響愈加深刻的情況下，契丹女性離婚再嫁的行為逐漸為統(tǒng)治者所不容，甚至以法令形式禁止命婦再嫁，對婦女“守節(jié)”行為加以表彰，婚姻自由度明顯下降；但同時在“孝道”觀熏染下，原始的尊母權(quán)遺風逐漸向奉行孝道轉(zhuǎn)化。婚姻是社會生活的縮影，對遼朝契丹女性婚姻及家庭生活的研究可以更好地對遼朝社會及政治生活的各方面進行分析；同時，在契丹女性和各族通婚的過程中，不僅使得各族在經(jīng)濟、政治、文化生活諸方面聯(lián)系更加緊密，也大大加快了有遼一代民族融合進程，亦是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形成過程中的重要一環(h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