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騰宇
一名男子的臉橫在屏幕中央, 嘴巴大張, 表情急切。屏幕上方有一行字:“這是一個影響深遠的選擇,請謹慎選擇。”屏幕下方則是男子的臺詞:“你想要什么?”然后是四個選項:金錢、美女、情報, 以及什么都不要。
屏幕前的你點擊任一選項,主角的命運隨即偏移到對應的平行時空之中,同時這也意味著主角將錯過其余三種人生。你不斷進行選擇與舍棄,按你的意志決定主角的行為與際遇。游戲玩家跳出來了:這不是廢話嗎?角色扮演游戲的交互法則和核心體驗本來就是這樣的啊。
確實如此。但這里談的并不是作為交互藝術的游戲,而是在2019 年被推上臺前,集中試水并引發(fā)熱議的互動劇,前述情景則來自國產作品《隱形守護者》。有意思的是,《隱形守護者》強調自己是“互動藝術作品”,既非游戲,也非劇集,是一個能互動、有藝術感的作品。
所謂戲劇,應有扎實的背景設定、立得住的人物和完整的劇情,牽引觀眾情感并投入其中;所謂游戲,大體有選項,有分支,有不同結局,有玩家的行為(而不只是情感)介入?;觿〗Y合了以上兩種藝術形式而誕生。早在1967 年的蒙特利爾世博會上,捷克館播出的電影《一個男人與他的房子》就有觀眾通過按按鈕決定劇情走向的設計;2008 年圣誕節(jié)前夕,香港網(wǎng)絡短片導演林氏兄弟拍攝的《電車男追女記》被認為是全球第一部互動?。患爸?018 年1 月,HBO 推出的《馬賽克》則開啟了互動美劇的先河。
2018 年圣誕節(jié)期間上映的《黑鏡:潘達斯奈基》第一次將互動劇推向潮流前端。出品方奈飛稱此類型的劇集為“互動式內容”。
《黑鏡:潘達斯奈基》擁有150 條以上的劇情分支和7 種不同的結局,有贊同者認為這在形式上是很棒的創(chuàng)新,但反對者則將之斥為《黑鏡》系列的茍延殘喘,不得已用技術和小聰明挽救品質下滑的明證。豆瓣有兩則中肯的短評,道出了互動劇雙刃劍般的體驗:“當一個觀眾(比如我)嘗試遍歷所有選項和結局時,從始而終的故事連續(xù)性就被打散了,有點像遍歷迷宮所有出口的瑣碎嘗試的集合,穿行一座迷宮的樂趣因此打了折扣?!薄?男主角斯蒂芬·巴特勒以為自己在控制自己的人生,其實是我們在幫他做選擇;我們以為自己在做選擇,其實也是被奈飛牽著鼻子走。有些選擇只能改變事情發(fā)生的順序,并不能改變結局,該來的總是會來。結局早有定數(shù),不管如何選擇都逃不出這個迷宮?!?/p>
每一次遵從內心的選擇,都將導致一次遺憾的開始。“有得選”和“我決定未來”的存在主義思辨,便是游戲互動本質的展現(xiàn)。
好萊塢著名編劇羅伯特·麥基在《故事的解剖》一書中提到,“故事”的劇情在觀眾心中必須是不可替代的:“一部電影,不應該在結束后讓觀眾一邊走一邊想改變結尾。”他認為編劇應該給出故事唯一的正確解答,而不是將問題留給觀眾。
換句話說,在傳統(tǒng)的編劇眼中,戲劇應該通過唯一合理且動人的劇情,讓觀眾對主角產生共鳴,最后得以進一步思考。從這個意義上來講,編劇是國王,他是規(guī)則的制定者、故事的講述者、情感的引領者?;觿±碚撋霞婢吖适潞陀螒虻镊攘?,既有的看,還有的選,全程看的都是符合自己預設的劇情走向,按自己的喜好和立場做出選擇,最后得出一個有參與感的結局。但編劇宋方金認為,“可以選擇劇情走向”的互動劇,與編劇的原則全然相悖,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對觀眾徹底的妥協(xié)討好。在宋方金這一類傳統(tǒng)編劇看來,互動劇不科學,也不體面,更違背了戲劇本身的終極追求。
影評人周黎明對互動劇則保持開放態(tài)度。在“互動影視創(chuàng)作者沙龍”中,周黎明指出:“互動劇的魅力在于可以把我們帶到一個比較高的人生哲學層面,從絕對極端的宿命論和偶然性之間進行選擇?!彼J為,互動劇成為人們逃脫宿命論的一個出口,讓他們覺得能掌握更多人生的主動權——即便只是看劇。
對制作方而言,實現(xiàn)互動劇最大的難點在于高昂的成本,以及仍未體系化的生產流程。通常來說,要保證互動劇不同劇情走向的質量和完整度,就要拍不同長度、不同演出的多個橋段,同時考慮到留給觀眾的思考時間、觀劇體驗等因素,這在技術上勢必耗費數(shù)倍的拍攝成本,還不一定能被認可。因此,目前國內多以“AB 劇”為呈現(xiàn)形式——劇情分支只有兩個選項,或以短劇結合彩蛋、解謎、會員及社區(qū)生態(tài)等方式進行商業(yè)化試水。
盡管互動劇還沒到集中爆發(fā)的時刻,盡管它有很多想象空間,但目前對互動劇的焦慮和困惑似乎更為明顯。或許如同《黑鏡:潘達斯奈基》的主角巴特勒在劇中所說:“我后來刪減了很多可能性,使游戲的結局是我設定好的,同時使觀眾以為他們是有自由意志的?!边@句臺詞仿佛給那些覺得自己有選擇權的觀眾一記響亮的耳光——擺在我們面前的是兩個選項:A.在互動劇“可選擇”的環(huán)境之中創(chuàng)造出劇作精品;B.放棄,并回歸傳統(tǒng)劇作,體驗單一且完整的劇情。問題來了,我們在當下還沒徹底看清互動劇的價值所在, 是不是因為5G、AR、VR、人工智能等種種技術還沒有成熟和普及,限制了我們的想象?
讓行業(yè)的探索者和時間給我們答案吧。
(摘自《新周刊》2019 年第22 期,劉玉婷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