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一件由醉酒引發(fā)的強(qiáng)奸案,當(dāng)?shù)弥芎φ呤钦l時,我的性格變得不可捉摸,脾氣也暴躁易怒。案件的發(fā)生,直接導(dǎo)致我和小彤的離婚。在我刻意回避和自認(rèn)快忘記這件事情的時候,一個電話又將我拉回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電話打來時,我正在吃飯??吹絹黼婏@示,飯也沒心情吃了。電話是小彤的母親打來的,自從我和小彤離婚后,我們再也沒見過,也沒通過電話。出了那樣的事情之后,無論見面還是電話,都顯得非常尷尬。她們?nèi)缡?,我亦如是。所以,我們拒絕一切接觸或接近彼此的機(jī)會,免得彼此難堪!
我很抵觸接到她們?nèi)魏我粋€人的電話。手機(jī)響了一會兒,我才磨蹭地接起。磨蹭,是在考慮電話接通的那一刻,我該怎么稱呼她呢?我和她女兒離婚三年了。電話接通后,我還是忍不住叫了一聲“媽”,然后問她:“您找我?”
這稱呼讓她有些感慨。她應(yīng)著:“鐘源,難得你還能繼續(xù)叫我一聲媽。”雖然我看不到她,但仍能從她微弱的聲音里聽到一絲顫抖。
其實(shí)叫了“媽”之后,我卻覺得難堪。我與小彤離婚了,再這么叫她,總覺得名不正、言不順。但還是回她:“習(xí)慣了,您找我有事啊?”
她嘆了一口氣說:“不知我上輩子做了什么孽,讓我們家小彤?dāng)偵线@倒霉的事!這幾天我思來想去,覺得還是要打個電話給你。”電話里,她的聲音透著凄涼與無奈。當(dāng)然,我知道,她所指的那件事就是強(qiáng)奸案。
想起強(qiáng)奸一事,我又一陣兒的厭惡。強(qiáng)奸無論對于受害者還是強(qiáng)奸犯,都是一件恥辱的事。因為厭惡,三年來,我一直回避與抵觸它。每當(dāng)覺得已忘記這件事情的時候,它總在某個一閃而過,或總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提起它。有時,一些不知哪來的混賬還要問我:“你知道卡西鎮(zhèn)那起因醉酒引起的強(qiáng)奸案嗎?”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總覺得自己是一頭被激怒的野獸,隨時都會發(fā)狂。而且,我并不以為那個人不知底細(xì),覺得對方明明知道我是當(dāng)事人的丈夫,還要來問我,為的就是讓我難堪!
強(qiáng)奸案帶來的恥辱及系列關(guān)聯(lián)讓我有苦難言,就像走在大街上,被人莫名其妙地潑了一盆污水,而且這盆水帶著記憶,無論怎么清洗,都洗刷不掉它給你帶來的痕跡,及別人給你戴上的烙印及嘲笑。她的電話再次勾起我對那件事的刺痛。我想早早結(jié)束和她的對話,便對她說:“什么事?您說吧?!?/p>
似乎感受到我態(tài)度的變化,她遲疑了一下才說:“我們家小彤不見了。我打電話來,就是想問問,她有沒有來找過你,或者和你聯(lián)系過?”
我發(fā)現(xiàn),我并不關(guān)心馬小彤的死活。她的在與不在,走與不走,都與我無關(guān),但憑著我對她的了解,她不可能來找我。她一向好強(qiáng),受了那樣的恥辱,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jìn)去,甚至想到了死。那天她站在樓頂,倘若不是我的一巴掌,她或許已經(jīng)死了。但我知道,她不會主動向人示弱。即使出了那樣的事,她未流一滴淚,至少在我面前沒有流過。但不得不說,她陷進(jìn)了絕望。不僅她,還有我,以及與她至親的人都陷進(jìn)了深淵中。當(dāng)人們說她自作自受、咎由自取時,我也未能幸免,說我作為丈夫,對她沒有盡到保護(hù)的義務(wù),是我潛意識里將她推進(jìn)那場劫難之中。
到目前為止,在那件事上,我只想詛咒,詛咒眾人及她。該死的!那場飯局不是我逼她去的,而且由始至終,我不知道她到底赴的是一場什么宴。更加可恨的是,她不告訴我為什么,為此,我曾不止一遍地對她怒吼:“馬小彤,你他媽的能不能告訴我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即便是死,你也讓我死得明白?!?/p>
她像靈魂已不在體內(nèi),那件事情出了后,她變成了啞巴,無論你對她說什么,她既不看你,也不理你。要不,她就長久地躺在浴缸里,從早躺到晚。躺在那里的時候,你甚至聽不到水聲,也聽不到其他聲音。我總覺得有一天她會將自己泡死在浴缸里。果不其然,一次,她躺得身體僵硬起來,身體慢慢地往浴缸里滑去。但她并不呼救,似乎在等待著這神圣的一刻到來。那天,不知什么原因指引我在那個時段去拿剃須刀。當(dāng)我進(jìn)去時,她正在浴缸里喝水。倘若我不進(jìn)去,她或許已經(jīng)死了。
事實(shí)上,那時候我是希望她死的。人死為大,人死了,我們總會原諒此人生前的一些過錯。她死了,至少得到了解脫,我也解脫了,而且多少能挽救一些我們已損毀的名譽(yù)。雖然我希望她死,立刻死!但那一刻我還是迅速地將她從浴缸里拽了出來。就像后來,她試圖跳樓時,我給了她一巴掌一樣。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將她從浴缸里拽起,或者在她想要跳樓時給她一巴掌,她死了不是更好嗎?我不是希望她死嗎?可是,我為什么又要多此一舉?而且這是何苦呢,我們已無法面對彼此,將她從死亡的路上拉回,僅僅是為了互相折磨嗎?這種折磨對于我們又有什么意義呢?
此時,我告訴她母親,離婚后,我們再也沒見過,連電話都沒打過。突然,話筒里傳來一聲壓抑的哭聲。我被這哭聲弄得慌亂起來,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我的脾氣又開始煩躁起來,想將電話狠狠地摔下,可是話筒的那一端不是馬小彤。我不想傷害她,尤其不想傷害一個因子女的事,而感覺無限卑微的母親。我母親去世得早,此前我一直把她當(dāng)作自己的母親,她也給了我或多或少的一些母愛。好一會兒,我才對她說:“您先別難過,和我說說什么情況,看我能不能幫上什么忙。”我的語氣已比先前柔和起來。
她沒有立刻停下來,而是又哭了一會兒才說:“鐘源,你和小彤都離婚了,按理我不該再找你,你也沒有義務(wù)管她了?!?/p>
見她又想我?guī)兔?,又不直接說話,我又有點(diǎn)兒不耐煩,僵硬地說:“不管什么情況,您說吧,要不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兒。”
她遲疑了一下,然后才說:“那件事情出了后,我的痛苦并不比小彤的少,我替她難過??粗鞂⒆约宏P(guān)在房間里,我和她爸爸總擔(dān)心她的健康,擔(dān)心她會做傻事,經(jīng)常勸她出去走走,或到一個新的地方重新開始。我們是希望她能換一個環(huán)境,改善那件事對她的折磨。開始時她對我們的建議置之不理。有一天,她突然說想去青??纯?。見她想通了,我和她爸爸都很高興,但她拒絕我們陪同,說想一個人靜靜,然后就一個人走了。行程是她自己定的,前后共定了一個月。她走的時候,還是我和她爸爸將她送上的飛機(jī),可這一去,她再也沒有和我們聯(lián)系,此后沒有任何音信,我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她到底去了哪兒?!?/p>
“走了多久了?”當(dāng)她停頓時,我問道。
“三個月。”
聽到這個數(shù)字,我心里竟然抖了一下,覺得小彤是兇多吉少了,問她:“報警了嗎?”
“報了,只查到她從卡西到成都的消息,后面的行蹤便沒有了。我和她爸爸很擔(dān)心她的安全,到處去找她,可是一點(diǎn)兒消息也沒有。我是實(shí)在沒有辦法,才想到找你?!?/p>
我告訴她,離婚后,我們真的再沒聯(lián)系了。事實(shí)是,那件事出了后,我與小彤已無法面對彼此,也無法再交流,哪怕一句話。
“我打電話給你主要是想問問,她之前有沒有和你說過成都或青海有什么朋友?或者說過這兩個地方的其他信息沒有?”她母親又繼續(xù)問道,小彤失蹤后,他們遍尋無果,竟把我當(dāng)成一根救命稻草。
我只得告訴她沒有,此前從未聽她說起那邊有什么朋友或認(rèn)識的人。
接著她又說:“我和她爸爸都快急瘋了,擔(dān)心她出了意外,我們就這么一個孩子,遇到那樣倒霉的事也就夠了,難道還要搭上她的一生和一條……”她的話沒說完,聲音再次哽咽起來,“我真后悔讓她出去,那時還能天天看到,現(xiàn)在死活都不知道了?!?/p>
我想早點(diǎn)兒掛了電話,可又不忍心,好一會兒才說:“您也別太著急,我?guī)椭蚵牬蚵??!?/p>
二
我們的離婚是一個莫名其妙的飯局引起的。
三年前,也是這個炎熱而又沉悶的夏季。那天是周五,下午臨近下班的時候,小彤給我打了個電話:“我晚上要在外面吃,不回家吃了,你一個人弄點(diǎn)兒吃的吧?!?/p>
接到這樣的電話,我心里不大高興,她不回來預(yù)示著我得一個人弄吃的,習(xí)慣了兩個人后,突然一個人的時候會有些不大適應(yīng)??蛇€是應(yīng)了她,由于帶著某些情緒,我并沒問她和誰一起,在什么地方參加什么飯局。
晚上,我沒有燒別的,僅煮了一碗面。吃的時候,還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我對酒不貪,多數(shù)時候都是心血來潮喝點(diǎn)兒,我沒什么酒量,隨便喝喝還行,正經(jīng)喝起來,幾下就醉了。有時喝酒,我連小彤都喝不過,飯桌上,遇上朋友勸酒,在我不能喝時,她也會幫我喝上一點(diǎn)兒?,F(xiàn)在,一杯對我來說,已經(jīng)不少了。喝完,微醺,但又清醒。飯后,看了會兒球賽,又看了部電影,這才上床睡覺。
我睡的時候快12點(diǎn)了,小彤還沒有回來,我沒有打電話催她。雖然過日子我們也磕磕絆絆,但在個人問題上,我們沒有過多干涉,來來去去,我們都比較相信彼此。因此,我參加飯局也好,與朋友聚會也好,無論多晚,她都不會監(jiān)視或催促我,反之,她參加活動,我也一樣,這點(diǎn)我們很默契。
或許是喝了酒的原因,那天我睡得特別香,連夢都沒做一個。醒來天已亮,發(fā)現(xiàn)小彤沒在床上,還覺得奇怪,以為她比我先起了。起來在房間里轉(zhuǎn)了一圈兒,仍沒看到她,這才知道她一夜未歸,不免擔(dān)心起來,隨即撥了個電話給她,但沒打通,她的手機(jī)關(guān)機(jī)。
沒聯(lián)系到,心里不免忐忑。出去吃飯,她還從未有在外過夜的先例。她睡覺認(rèn)床,一般不去別人家過夜。難道飯局吃一夜?這種可能性好像不大,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也不能吃一夜;唱歌好像也不大可能,再說,卡西能營業(yè)到天亮的KTV也沒有;或許晚了,離娘家近,回娘家去了。隨即我又否認(rèn)了這種可能,喝了酒,她一般不會回娘家。她母親不喜歡她喝酒,總說,女人喝酒,除了出丑,沒一點(diǎn)兒好處。她才不會喝了酒回去找不自在呢。
正當(dāng)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手機(jī)響了。一個陌生的電話打來,接起時對方告訴我他是警察。初聽“警察”兩字,第一反應(yīng)是騙子,萬一他們打出去的電話正好打給了警察呢,不是自投羅網(wǎng)?出于好奇,我問他:“什么事啊,警察同志?”
似乎為了確認(rèn)我的身份,他又問了一遍:“你是馬小彤的丈夫方鐘源嗎?”
似乎這是騙子的套路。我問道:“怎么啦?”
對方又問了一遍我的身份,此時,我有些不耐煩地回他:“是啊,怎么啦?”
那人卻告訴我,小彤出了事情,現(xiàn)在景山派出所里,希望我能過去配合他們一下。這時我才警覺起來,因為小彤的確一夜未歸。問他出了什么事,對方冷冷地說:“來了就知道了?!?/p>
掛了電話,我還是想不通,吃個飯怎么會吃到派出所去?這也是怪了!我為她在派出所的出現(xiàn)設(shè)想了許多可能。打架?她喝多了頂多睡覺,況且,她沒有暴力傾向;酒駕?今天她就沒有開車,平時她對開車也沒有多大興趣,一年到頭也摸不了幾次車;被打?或許也只有這種可能。吃飯時,某個大仙喝多了開始耍酒瘋,莫名其妙地,小彤就成了那個倒霉蛋被打了,而且打得不輕,不然,鬧不到派出所去。讓我去,無非是和鬧事者談賠償?shù)膯栴}。想到這兒,我開始擔(dān)心起小彤來,若真是被打了,不知道被打到什么程度,傷得重不重?
派出所在一條比較隱蔽的小巷里,周圍沒有明顯標(biāo)志,找得我都想罵人了才找到。如果不是看到門口懸掛的招牌與警徽,我甚至懷疑派出所的真?zhèn)巍?/p>
走進(jìn)去發(fā)現(xiàn),派出所并不大。里面有個院子,院里有兩排小樓,靠左面小樓的一側(cè)停著幾輛警車。經(jīng)過警車的時候,我的衣服被車旁的一株植物勾住了,那是一株我叫不上名字的花兒,此時開得正鬧,一陣風(fēng)吹來,紅色的花在風(fēng)里來回地?fù)u,隨著搖動,一股淡淡的清香在空氣里飄。我沒有閑情看花,只想馬上找到小彤,想要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進(jìn)了派出所的大廳,當(dāng)我躊躇著不知要去哪個辦公室時,一個皮膚黝黑的警察問我找誰。我告訴他,我是馬小彤的丈夫,是你們打電話叫我來的。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說:“跟我來!”我跟他上了二樓。上樓的時候,還在想著他那奇怪的眼神,不知道他為什么要用那種眼光看我。在二樓最里面一個房間的門口,他讓我進(jìn)去確認(rèn)一下里面的人是不是馬小彤后立馬出來,他有話問我。
我以為小彤就在里面,進(jìn)去后發(fā)現(xiàn),里面只是一個監(jiān)控室,除了跟我一起進(jìn)去的那名警察,根本沒有小彤的身影。正要詢問,突然在一臺視頻里看到了她。在一個房間的角落里,小彤蜷縮在一張椅子上,她的頭發(fā)凌亂,眼神發(fā)直,而且她身上穿的那件綠色的袍子,我從沒見過。我斷定那不是她的衣服,甚至懷疑有沒有看錯,這個人是不是小彤!
警察面色冷峻地問我,是她嗎?我點(diǎn)頭,問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沒有直接回我,而是將我?guī)У搅硪粋€房間。房間里有一張桌子,一名警察坐在桌前看著我,并示意我在他對面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坐下后,那名警察問道:“昨天你妻子去哪兒,你知道嗎?”
“不知道,快下班的時候,她給我打了電話,說有人請她吃飯?!?/p>
“去哪兒?”
“去哪兒,和誰吃?我沒問,她也沒說?!蔽乙苫蟮乜粗欤恢佬⊥降壮隽耸裁词?。
“她經(jīng)常在外面過夜嗎?”說著,他用審視的眼神看著我,似乎看我有沒有說謊。
“沒有。”我說,然后又補(bǔ)充道:“極少,即使有,也是我們一起?!?/p>
警察盯著我繼續(xù)問:“她一夜沒回,你知道嗎?”
我告訴他,天亮?xí)r我才發(fā)現(xiàn)她一夜沒回,打她電話,提示關(guān)機(jī)了。
“然后你也沒有去找她?!?/p>
“沒有,平時她都會在既定的時間回來。這次一夜未歸,我也很納悶,覺得她大概有什么別的事情?!蔽冶粏柕糜行┌l(fā)毛起來,忍不住追問道:“您能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嗎?她為什么會在這里?”
接著他告訴我一件讓我非常震驚的消息:“昨天晚上,她醉酒后不幸被兩個流浪漢強(qiáng)奸了?!?/p>
警察在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面無表情。我以為聽錯了,驚恐地瞪大眼睛,反問他有沒有弄錯。他說,他們在案發(fā)附近調(diào)出了視頻,及一些物證證明了她被強(qiáng)奸的事實(shí)。
我沒法將強(qiáng)奸和小彤聯(lián)系一起,仍驚恐地瞪著眼睛看著警察。警察又向我介紹了他們從接警到目前調(diào)查的情況:是一名清潔工發(fā)現(xiàn)的她。清晨天剛亮,一名清潔工到案發(fā)現(xiàn)場打掃衛(wèi)生,在清理廣場時,發(fā)現(xiàn)一個未穿衣服的人躺在草坪上,清潔工以為發(fā)生了命案,隨即報了警。經(jīng)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這是一件由醉酒引起的性侵案。被侵犯時受害人并不知情。當(dāng)她醒來得知被強(qiáng)奸后,情緒非常激動,極不配合調(diào)查。警察在調(diào)取附近的監(jiān)控后才了解了一些情況。
我的腦袋要炸了,我不敢相信這種以前只在新聞里看到的事件,會發(fā)生在小彤身上。這怎么可能,小彤怎么可能成為新聞中的受害者。我的拳頭握得緊緊的,憤怒地想要找一個出口,站起來,對著門就是一頓發(fā)泄,并大聲地說:“有沒有弄錯?!”
警察上前制止了我,讓我冷靜點(diǎn)兒。我仍帶著氣憤的口吻說:“你們確定看到的是我妻子,或者確定她是被強(qiáng)奸了嗎?”
隨后,警察讓我看了錄像。視頻是被廣場邊一家店里的攝像頭拍下來的。凌晨1點(diǎn)半左右,一輛電動三輪車來到景山廣場附近。司機(jī)下車后,打開車門,從車?yán)飳⒁庾R不清的小彤拖了下來,將她丟在路邊的一張椅子上便走了。20分鐘后,一個流浪漢經(jīng)過時看到了她,在她身邊轉(zhuǎn)了一會兒,走開了,然后又折了回來,又看了她一會兒,又走開了,再次回來時,他把她拖到后面的草叢里實(shí)施第一次侵犯。之后,這個流浪漢走了,大約過了半個小時,他喚來了一個同伴,第二個人對她實(shí)施了侵犯。
看到視頻,我的腦袋里嗡嗡地響,臉像被人狠狠地抽了幾巴掌,火辣辣的燙,感覺都要崩潰了,覺得這他媽倒霉的事兒怎么會輪到小彤頭上,輪到我頭上,甚至想要活剝了三輪車主與兩個流浪漢。這些沒有人性的畜生,半夜里,怎么能隨便將一個女人丟在路邊,怎么可以侵犯她。我無法接受這個事實(shí)與恥辱。隨后,又開始責(zé)怪那些請她吃飯的人,為什么讓她喝那么多的酒,為什么不送她回家。同時,我也責(zé)怪小彤,一個女人在不能確認(rèn)自己安全的情況下,怎么可以喝那么多的酒,而且攤上這惡心的事,以后我們將怎么面對自己,彼此,及眾人。我越想越氣,感覺一把火在心里燃燒。
我請警察帶我去見她,想最終確認(rèn)一下警察說的,和剛才我在視頻里看到的那個人,是不是馬小彤。那時我還天真地抱著弄錯了人的僥幸,或許那個人不是馬小彤呢,或許是長得相似的兩個人呢!
在另一個房間里,我終于看到了小彤,她像剛才第一次在視頻里看到的一樣,頭發(fā)凌亂,眼睛發(fā)直,蜷縮在一張椅子上。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她在瑟瑟發(fā)抖,地上、身上,以及她的手指上散落著被她扯落的頭發(fā)。聽到有人進(jìn)去,她沒有抬頭。我沒有叫她,當(dāng)警察告訴她我來了時,她哆嗦了一下,似乎受到了驚嚇。她并沒有立刻看我,而是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即便抬頭,她也沒有看我的眼睛。我以為她會滿臉淚痕,但是她臉上一滴淚也沒有,有的只是惶恐與絕望。
在確認(rèn)是小彤的時候,一種怒火在我心中熊熊燃燒,我不能理解這件事在她的身上發(fā)生,也不能接受這件事給我?guī)淼母惺埽踔劣蟹N想要沖上去,對她暴打一頓的沖動,而且邊打邊責(zé)罵她,他媽的,這到底赴的是一場什么宴?把自己弄成這副鬼樣子。到底是喝了多少才會喝成不省人事,喝到被強(qiáng)暴了也不知道的程度?不能喝為什么要喝?作為女人有沒有自我保護(hù)的意識?正要發(fā)作,看到警察面無表情的面孔與凌厲的眼神,我又將怒火忍了下去。天?。〗酉聛?,我怎么去面對她呢?
在允許將小彤帶回家時,我沒有叫她的名字,而是生硬地說,走吧。她沒有動。見她不動,我又叫了聲,走吧。她還是沒有動。身邊的警察對她說:“你可以回家了,先和你家人回家去吧!”
好一會兒,她才緩緩地站起來,還沒站穩(wěn),身體便像一攤爛泥一樣癱了下去。她身上穿的那件綠袍子便將她一下罩住。先前警察告訴我,這件衣服是一個好心人給的,他們在案發(fā)現(xiàn)場沒找到她的衣物,旁邊的一個好心人拿來這件衣服給她穿上。
看著那堆綠,我覺得特別刺眼,讓人想到了綠帽子,此時,我寧愿她為我戴頂綠帽子,也不愿她因醉酒丑事而出現(xiàn)在警局里。倘在平時,她倒下時,我會本能地伸手拉她。剛剛,她倒下時,我沒有伸手,而是等她倒下了,才緩緩地去扶她。扶的時候,她的身體像能燙到我似的,灼痛,我甚至想要將手縮回。
回來的路上,我們沒有說話,而且誰也不看誰。我不看她,是因為她讓我感到難堪。在強(qiáng)奸的事件上,她的難堪比我更甚,而且她的難堪將被擴(kuò)大,大過強(qiáng)奸犯,大到被不停地強(qiáng)奸。憑著我們多年閱讀新聞與人生的經(jīng)驗判斷,強(qiáng)奸的背后,我們不僅是受害者,還是被圍攻者。在這背后,人們對強(qiáng)奸事件的關(guān)注要遠(yuǎn)遠(yuǎn)高于受害者,對受害者的批判也遠(yuǎn)遠(yuǎn)重于犯罪者。正因如此,今后的人生中,我們將會被人所不恥,我們的身上將會被貼上兩個標(biāo)簽:一個是被強(qiáng)奸者,一個是被強(qiáng)奸者的丈夫。
或許我們都明白這件事將給我們帶來不可抗拒的后果及將面對的沉重,回去的路上,我們變得像兩塊沉重的鐵器,堅硬而頑固。
因氣氛不對,前行的路,像沒有盡頭。我覺得車子會一直開下去,開不到盡頭,或者很快到了盡頭,盡頭,也沒有路,只有懸崖,開著開著,我們便一頭栽進(jìn)深不可測的深淵里。
那段路好像是我人生當(dāng)中最長的一段路。我不知道開了多久,像一個世紀(jì),或一百個世紀(jì)。因為不敢看她,有種她不在車上的感覺。她的存在,對我來說,就像如鯁在喉!我不看她,是因為不想看,她不看我,大概是不敢看。但我眼角的余光仍能感受到她,她低垂著頭,像一尾出了水,因缺氧快要窒息的魚。而她所有的尊嚴(yán),都在被性侵時丟光了。原本這個時候,她是可以哭出來的,可是,她沒有哭,她的不哭,讓人更加壓抑和喘不過氣來!
車子終于停了下后,我像逃難一樣下了車,一轉(zhuǎn)身便狠狠地將門摔上。我迅速地回到家中,因憤怒,一進(jìn)門,便操起柜上的杯子狠狠摔了下去,清脆的聲響之后,碎片在房間里飛起來。憤怒讓我不安,摔完杯子,仍不解氣,我把能隨手操起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都摔了:茶壺、杯子、果盤、煙灰缸、遙控器……看到什么摔什么!而且一次比一次摔得狠,碎片飛起的瞬間,我竟有瞬間的快感。一會兒房子里便狼藉一片。我感覺自己的眼睛里能冒出火來,摔完了,我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仍不能平息這件事給我?guī)淼臎_擊。坐下來時,我又忍不住將沙發(fā)上的幾本書狠狠地扔了出去。其中一本扔到墻上,將一幅畫框打落,隨著一聲巨響,畫框里的玻璃摔得粉碎。那一刻我很震顫,覺得我就是那塊玻璃,被不幸擊中,瞬間摔得粉碎!
在我發(fā)泄告一段落的時候,馬小彤蹣跚地進(jìn)來了。她一進(jìn)來,我一下從沙發(fā)上彈起來,然后憤怒地問她:“馬小彤,你告訴我,這他媽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我平時并不怎么說臟話,一旦生氣時,“三字經(jīng)”便脫口而出。
她沒看我,也沒回答,而是掙扎著去了洗浴間。我跟了過去,出了這樣的事,總得給我一個交代,得讓我知道怎么回事。剛走到門前,她“啪”的一聲將我關(guān)在門外,又從里面將門鎖了起來。
她的態(tài)度讓我更加憤怒。我氣極了,舉起手來,用力地捶打房門。邊捶邊聲嘶力竭地吼起來:“開門,開門,他媽的給我開門。你到底和誰一起吃的飯,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弄了這么大一個丑聞回來?連被強(qiáng)奸都不知道,你是死人啊?”因生氣,我對她說著最惡毒的話。
無論我怎么吼叫,她就是不理我。到了后來,我有點(diǎn)兒懷疑她受不了這種恥辱,在里面自殘。那一刻,我竟希望這種想法能夠?qū)崿F(xiàn),免得彼此難堪。但是她沒有對自己做什么,很長時間之后,我聽到里面?zhèn)鱽韲W嘩的水聲。水聲響了很長時間都沒停下來。
我等了半夜,她都沒有從洗浴間出來。從這晚起,我們便開始分居而睡。晚上,我躺在書房睜眼到天亮,她是幾點(diǎn)從洗浴間出來的,我并不知道??傊?,我沒有聽到聲音。
我覺得,我們之間的戰(zhàn)爭要拉開了。
第二天,我又對她吼了幾次,想要從她嘴里問出什么,但是她始終沉默不語。于是,我便用更惡毒的話來罵她。她不管在房間里,還是在浴缸里,就像聾了一樣,對我的惡言惡語總是充耳不聞。
第三天,我還是如此,發(fā)現(xiàn)她對我始終不理不睬之后。我憤怒的同時,覺得這不是兩個人的戰(zhàn)爭,而是我一個人的。好吧,既然她不說話,我也不像跳梁小丑一樣,也沉默好了!反正恥辱不是我一個人的。
一連幾天,我們都沒有說話。無論我們之間發(fā)不發(fā)生戰(zhàn)爭,事實(shí)上,我們都清楚發(fā)生了什么。這種事既不能聲張,又無法掩飾。當(dāng)我們像老鼠一樣躲在洞里的時候,卡西已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似乎人人都知道一個醉酒女被流浪漢強(qiáng)奸的事實(shí),而且傳說的版本眾多,各式各樣的。有說受害者是專門陪酒的,有說是被領(lǐng)導(dǎo)叫去陪酒的,也有說是夫妻吵架賭氣出去喝酒的。對強(qiáng)奸者的說法也不同。有說是被出租車司機(jī)強(qiáng)奸的,有說是被三輪車夫強(qiáng)奸的,也有說是被過路的行人強(qiáng)奸的,還有的說是被四五個流浪漢輪奸的。傳說五花八門,都說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人人都看到一樣。人們對強(qiáng)奸新聞的熱衷,往往高于其他犯罪。談?wù)摰臅r候,個個眉飛色舞,談?wù)摰暮孟癫皇且粯斗缸?,而是一個非常好玩的事件,尤其談到女性受害者,言詞更加苛刻與歹毒。女性因沒保護(hù)好自己,成為最受譴責(zé)、最該死的那一個。
按照人們話語的導(dǎo)向,自然小彤是最該死的那一個,我也好不到哪兒去,感覺也被強(qiáng)奸了一樣,而且我被奸的感覺更加強(qiáng)烈,更加恥辱。作為一個男人,我無法容忍這種被奸的感受。憤怒的血不時穿過我的頭頂往上升騰,我一次次地感到我要?dú)⑷?,或者被殺。我滿腦子都是強(qiáng)暴與殘暴的畫面。
夜間,我常常醒著,因為我常常夢到殺人,或被殺,然后被自己嚇醒。醒后,便側(cè)耳細(xì)聽,房間里除了自己的呼吸聲,什么也沒有。我也聽不到隔壁房間里小彤的聲音,出事后,她變成了啞巴,什么也不說。甚至連她的腳步與呼吸聲,都變得輕微與不易察覺,像粒塵土。她不僅啞了,似乎也聾了和瞎了,她什么也聽不見,對一切也視而不見。
在這期間,她不再出門。我也避免外出,除了工作,我不參加任何聚會。生怕一出門,別人就認(rèn)出我來,對我指指點(diǎn)點(diǎn)。說,看,那個人就是受害者的丈夫??蓱z的人,今后他將如何面對他的妻子。他妻子更慘!可是,這怪誰呢?自作自受!
在單位,我也好不到哪兒去,每天同事都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談?wù)撨@件事。我既不能參與,又不能熟視無睹。談著談著,有時候他們會突然問我一句:“是不是,鐘源?”
這件事發(fā)生后,每天我都活在痛苦中。在家中,我和小彤已無法面對對方,看到對方,就像看到鏡中的自己,看到自己的恥辱,因為這恥辱既是她的,也是我的,我們無法擺脫這種緊密的關(guān)聯(lián)。在外面,我也如驚弓之鳥,每個人在談?wù)撨@件事的時候,我都如坐針氈,覺得他們知道這件事與我有關(guān),他們在我的面前談起,就是談給我聽,讓我體驗這種難堪的滋味,而且他們看我時,我也覺得他們的眼神怪異,那種眼神里包含著許多復(fù)雜的東西。
到了后來,無論是別人的一個眼神或同事的一句“是不是鐘源”,都讓我非常驚恐,覺得他們知道了被強(qiáng)奸的人是誰,因為我的表現(xiàn)也有些奇怪。無論別人談得多么熱烈,我都不摻和,似乎將自己置之度外。這種冷淡與不參與的態(tài)度,也讓人生疑??晌沂钱?dāng)事人,我又怎能若無其事地與他們一起討論這件事呢?
轉(zhuǎn)眼到了秋天。以前,每到這個季節(jié),我都和小彤計劃著去哪兒游玩。
客廳里總是空蕩蕩的,由于先前房間里的東西被我狂摔過一次,一些生活用品都不存在了。一個無人活動,缺少生活氣息的空間,顯得特別空寂?;氐綍坷铮彩撬酪话愕撵o,靜到掉下任何東西都能聽到的程度。
我的痛苦不能和任何人說,我的煩惱也沒有人知。很快,兩個流浪漢被抓到,他們承認(rèn)了強(qiáng)奸的事實(shí)。因是兩人作案,他們將被判強(qiáng)奸重刑。但那時,我已不在意這兩個渾蛋被判幾年,也不想在法庭上看到他們,他們讓我感到惡心。對此,小彤也無任何表態(tài),我想,她比我更感到惡心,更不想看到他們。
自從出事后,小彤不再上班,一天到晚躲在房間里。我?guī)缀跻姴坏剿?,我不知道她在房間里做什么,是萬念俱灰地躺在床上,等時光飛逝;還是終日以淚洗面,悔不當(dāng)初參加了飯局;或是像那些背著殼的動物或昆蟲一樣,遇到危險時,躲在殼里便覺得安全了;抑或她已調(diào)整了自己,在看那本擱在床頭上的胡安·魯爾福的《佩德羅巴拉莫》,那本充滿鬼魂與魔幻世界的一本書;更或者,她在變瘋的路上,此時,她已精神失常,神經(jīng)錯亂,她的瘋病即將爆發(fā)?
那段時間,我們的生活過得顛三倒四的。
有時候,她也從房間里出來,穿著寬大而夸張的睡衣,臉不洗,頭不梳,眼鏡也不戴,她那近視已近600。的眼睛,摘了鏡片大概和瞎子差不多。但她從房間出來時,仍能看到我,見了我,她像一個摸黑進(jìn)入一戶人家卻發(fā)現(xiàn)家中有人的賊一樣,轉(zhuǎn)身就跑。她逃避的不僅是我,還有她自己。先前,她那開朗的性格已不復(fù)存在。
一天到晚我們不說一句話。因為不交流,誰也不管誰,像兩個陌生人。對方幾時睡,幾時醒,我們不管;對方幾時吃,吃沒吃,我們也不管。每天她有三分之二的時間是在浴缸里度過,她像養(yǎng)魚一樣將自己養(yǎng)在浴缸里,將自己養(yǎng)得白白的。
可恨的是,有時她躺在浴缸里,不開燈,不發(fā)出任何聲音,像個幽靈一樣躺在那里。有幾次,我不知道她在里面,進(jìn)去洗漱時,打開燈看著浴缸里躺著一個披頭散發(fā)的人時,我被嚇了一跳!起初,我對她的怨恨很深,我被嚇得半死,也不想和她說一句話。
一次,我從外面疲憊地回來,又被她嚇得半死時,便沖她怒吼:“你他媽在里面能不能開著燈?能不能弄出一點(diǎn)兒聲音?能不能一天到晚不要像個鬼魂一樣出現(xiàn)?你什么都不說,我到現(xiàn)在什么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別再折磨我,再這么下去,你不瘋,我都要瘋了!”
雖然,她仍是什么都沒說,但那次,她卻用怨憤的眼神看著我。這也是自那件事情發(fā)生后,她第一次用正眼看我,而且是這樣的眼神。
那眼神,讓我感到既驚訝又憤怒。此前,她從未用這樣的眼神看過我。像對我有著很深的仇恨!這種眼神不是該用在強(qiáng)奸犯的身上嗎?為什么要用在我身上?她怎么可以用這樣的眼神看我,不該是我才有這種眼神嗎?她這樣,好像出丑的不是她,而是我一樣??墒?,不管我是如何憤怒,當(dāng)我一拳一拳打到棉花上時,我的憤怒就像對牛彈琴一樣。又有什么意義呢?之后,我開始失眠,一夜一夜地不睡,常常半夜起來,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我不明白,出了這樣的事,小彤為什么不尋求幫助,不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出來。說出來不是更好受一些嗎?說出來,讓我這個整天蒙在鼓里的人也明白事情的真相,去除怨憤!以及對她這件事的理解、原諒與否嗎?可是,她不說。不說,就能顯示她的弱勢、不幸與無辜嗎?或者,她是在嘲笑,嘲笑眾人的反應(yīng)及我這個家屬的態(tài)度;再或者,她覺得這件事上,無論怎么她都是錯,便破罐子破摔,聽之任之!
有時,我會貼在小彤所在房間的門上,聽聽里面的動靜,想要知道她是睡了還是醒著。房間里總是傳來死一般的寂靜。當(dāng)聽到自己的心臟急速跳動的時候,有時候我以為她死了。我為這一發(fā)現(xiàn)感到欣喜,覺得死亡是新的開始,并希望天亮后能公布這一發(fā)現(xiàn)。有時,當(dāng)我一無所獲地離開房門時,我會坐在漆黑的夜里,坐著坐著,我就發(fā)狂。因為我滿腦子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幻聽。那些聲音由遠(yuǎn)及近,由近及遠(yuǎn)。有時來自一人,有時兩人,有時又是一群人。每一個聲音都縹縹緲緲,像由空谷里傳來。要命的是,他們都在談?wù)撏粋€話題:死亡。我想,當(dāng)那些聲音在談?wù)撍劳鰰r,我該做些什么呢?我常常感覺口渴,卻又不想喝水。我覺得我要完了。
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后來當(dāng)大家都知道強(qiáng)奸案的受害者是誰時,我卻突然釋然起來。最初我很害怕有人知道這件事是我的事,天天處于被人知道真相的驚恐中,神經(jīng)每天都繃得緊緊的,生怕真相一公布,在人前,我立刻會羞憤而死。因為我會無法接受人們知道我與這件事的關(guān)聯(lián),討論我的妻子被人強(qiáng)奸了,且是在酒后,被兩個流浪漢。真相真的公布開來,我倒是接受了這個無法改變的局面。好吧,恥辱既然無法阻擋,就讓它來吧。我假裝強(qiáng)大,當(dāng)人們對我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又不夠堅強(qiáng)。我一會兒是無所畏懼的平和,一會兒又是羞憤難當(dāng)?shù)慕乖辍?/p>
小彤的母親知道女兒的事情以后,事情已過去了很長時間。她匆匆地來了,來之前,她本打算將女兒好好教訓(xùn)一頓,教訓(xùn)她平時不聽她的話,才落得這個下場。
可是,她未來前,根本不知道,那時極不規(guī)律的生活,已讓小彤暴瘦下來,加上長時間的不出門,不見陽光,她顯得極其蒼白。她又整天穿著件寬大且長的白袍子,披著長發(fā),因瘦,眼窩凹陷下去??慈说臅r候,因精氣神不夠,眼神多少帶著些怨氣,活脫的一個《午夜兇鈴》里的貞子再世,感覺多看她兩眼,她都會由電視機(jī)里爬出來一樣。
一進(jìn)門,看到女兒瘦骨嶙峋的樣子,她沒法兒責(zé)備她,而是哭了起來,邊哭邊說為什么會遇到這種事。見到母親來了,小彤不像往日那樣與她有說有笑,看她母親哭,她也面無表情。她母親很想和她說話,問問情況,不管問什么,她只是像個木瓜一樣,呆呆地看著母親。這是那件事后,她讓人非常生氣而又可恨的地方。
見對她問不出什么,她母親帶著哭腔問我:“她這是連話也不會說了嗎?”
我點(diǎn)頭。我能說什么呢?我也希望她主動說話,主動和我們說那件事。為了讓她說話,我摔過東西,諷刺過,挖苦過,惡言惡語地罵過,就差動手了,可是有什么辦法呢?即便動手,她若是鐵定了不想講話,勢必也難撬動她的嘴。
她母親在這里待了幾天。小彤每天除了洗澡,不干別的。她母親給她弄了吃的,她也吃。但是就是不讓人碰她,若是有人走近,她就拼命地尖叫。在這件事上,她雖然不說,但看得出,她在折磨自己,她在折磨自己的同時,也在折磨身邊的人。
這期間,她母親很想和我聊聊,每一次,她剛起一個話頭時,我便逃避了。那件事情的發(fā)生,讓我不知道該和她說些什么。我害怕看到她的眼神,害怕和她說話,害怕她對我談起那件事,害怕在那件事上我談不出個所以然來。因為我和她一樣,被蒙在鼓里。她母親在兩個沉默的人中間夾著,也只得沉默了。
后來,我發(fā)現(xiàn)小彤也常常不睡覺。夜間,我們都醒著,像兩只貓頭鷹,但我們沒有捕食,而是任思想快速有力地前行,卻又不發(fā)出任何聲響。我們的狀態(tài)就像兩個要自殺的人,不是互相結(jié)束自己的命,而是要結(jié)束對方的命,不是她在殺我,就是我在殺她。
或許是經(jīng)常想著殺與被殺。夜里,有時也做著同樣的夢。強(qiáng)奸案發(fā)生的第四個月的一天深夜。我夢見自己手里拿著一把刀,一步一步走向樓頂,雖然輕輕的,上樓時,仍能聽到自己腳步沉重的回聲,感覺這不符合邏輯,可是回聲就是特別響亮。到了樓頂,便向站在樓頂上的一個人靠近。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反正有個聲音告訴我:“殺了他!你不殺他,他就會殺你!”如果讓我選擇“殺”與“被殺”,自然,我會選擇殺人。當(dāng)我靠近時,剛要將刀刺出去的時候,那人卻突然從樓頂上縱身一躍,跳了下去。然后樓下傳來一聲沉重的悶響。這結(jié)局出乎我的意料!于是我醒了。
醒來感覺很熱,便由房間里走了出來,走了一會兒,又很煩躁,便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我沒有開燈,因為那晚的月光很亮,水一樣的光由窗戶照進(jìn)來,照得房間像披了層輕紗一樣。房間里依舊空蕩蕩的。冷色的月光讓空寂的房間顯得有些凄涼,我的心也如月光一樣。坐累了,我便躺在沙發(fā)上。但我毫無睡意,心里想著全是一些令人喪氣的東西。夜色里,我雖看不到自己,我想,我的眼睛里,都是哀怨!
不知過了多久,聽到房門開動的聲音,有人由房間里走了出來,走動的聲音非常細(xì)小。我知道是小彤,她同我一樣沒有開燈,而且她沒有發(fā)現(xiàn)我。她摸索著向外面的門口走去。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并為她的行動好奇。她跨出門后,我也輕輕地從沙發(fā)上起來,跟了上去。
我以為她要下樓,去往某處。奇怪的是,出門后她沒有往下,而是沿著樓梯往上走,夢游一樣。雖然我從未見過她夢游,此刻,我仍不敢確定,她是否清醒。我也緊緊地跟她上了樓。
到了樓頂,她竟直奔護(hù)欄,走了一半的時候,似乎察覺身后有人,她猛然轉(zhuǎn)過身來。
我們在樓頂?shù)脑鹿庀聦σ曋?,誰也沒有說話。出事后,不說話已是她的常態(tài),我也未指望她會說什么,但是她的行為讓我聯(lián)想到先前的夢。夢有時候,是一個難以解釋的東西,我不知道這個夢給了我怎樣的暗示,覺得她就想那么做,我很確定。我的尾隨是不是讓她以為我是在追殺她呢,她會不會猛地?fù)湎蜃o(hù)欄呢?如果她撲下去,是不是就像先前夢中的那個人一樣!于是,夢中那沉重的悶響在我的耳邊再次響起。
我不想再聽一次那種聲音,突然沖過去,給了她一巴掌。這是這么多年來,我第一次對她動手。那一刻,我就是想要給她一巴掌,打掉我這些天的憤怒、不滿與怨氣,以及對她此舉的警告。由于用力過猛,我感覺手都疼了!
打完她,我立馬轉(zhuǎn)身下樓。如果她想死,就隨她好了。經(jīng)歷了強(qiáng)奸的陰影,我們活著比死并不會好過多少。我下來繼續(xù)躺在沙發(fā)上,躺在月光的陰影里,努力不去想任何事。
一會兒,小彤也下來了,那一掌似乎打醒了她。進(jìn)了屋,她突然暈倒在地。摔倒的聲音震動了我。我從沙發(fā)上起來,看到她直挺挺地躺著。她一動不動,像死了一樣,就連呼吸都十分微弱。想到就在剛剛,她試圖想要跳下去,我覺得仍有點(diǎn)兒后怕!假若她真死了,我就很心安理得了嗎,我就與那件事撇得一干二凈了嗎?而且,她死了,我這個自認(rèn)為在那件事上,一點(diǎn)兒錯都沒有的人,就真的沒有一點(diǎn)兒愧疚嗎?看著她,我開始反思,事件后,作為家人,我都做了些什么。作為受害者,她承受著巨大的痛苦,我的逃避與指責(zé)并不能改變現(xiàn)狀,我為什么不能原諒和幫助她呢?
我想把她放到沙發(fā)上,從地上抱起她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輕得像幾根羽毛。這讓我感到難過!
強(qiáng)奸案之后,除了我對她的苛刻外,還有一個現(xiàn)象讓我感到奇怪。小彤先前朋友也算不少,事情出來后,竟沒有一個朋友來看她,雖然我并不希望有人來提那件事,小彤也未必想見她們,但是,還是讓我百思不解。那件事是小彤被強(qiáng)奸了,她們來看她,難道也有被強(qiáng)奸的感覺不成?或許我把別人想歪了,她們不來,是她們不知如何開口。連我都不知道要和她說什么,她們來了,又能和她說些什么呢?
緩了一會兒,小彤醒了過來,看我在她的面前,她皺著眉頭,并拒絕我的靠近。她躺了一會兒,又回到她的殼里,回到她那片封閉的空間里去了。
在小彤試圖跳樓的第三天,我嘗試與她說話,我想,沉默不是辦法,我們得走出這恥辱的胡同。無論結(jié)局如何,我們都得心平氣和地談?wù)劇?/p>
我進(jìn)去的時候,房間沒開燈,窗簾拉得密不透風(fēng)。因久沒通風(fēng),房間里有一種難以描述的氣味,我想讓房間里透透氣,便將窗簾拉開。
她在床上躺著,身體被包得像個粽子。露在外面的臉瘦得嚇人,醒目的就數(shù)那雙眼睛。因積怨已久,坐在她面前的時候,我局促不安,但還是對她說:“小彤,我們談?wù)劙??!?/p>
她不說話,甚至連看都不看我。
“你想說什么,就說吧!說出來你也好過些,我們彼此沉默并不能解決問題,我們得面對它。”但她仍沒有說話,也沒有看我。那天,不管我說什么,她都不回答。第一次談話失敗,讓我非常沮喪,之后的幾次談話,都以失敗告終。甚至在一次談話過程中,我的手無意碰到她的時候,她驚恐地躲開了。她的反應(yīng)讓我震驚,我想,她拒絕說話,并拼命抵觸,是無法面對自己與我。在那件事上,哪怕我能原諒,她也不能原諒自己。我們無法交流,就無法面對那件事。
此后不久,小彤在浴缸里差點(diǎn)兒發(fā)生事故。當(dāng)那天我從浴缸里將她拖出來的時候,我覺得我的承受能力已到了極限。我和小彤之間必須解決的問題,不是生死的問題,而是遠(yuǎn)離,遠(yuǎn)到誰也看不到誰為止。與其這樣折磨,不如給對方都留下一些空間。
離婚是我提出的,小彤沒有異議。當(dāng)我把離婚的協(xié)議給她時,她連眼都沒眨一下就簽了。我想,離婚了,她總得和我說一兩句話吧,但是,她什么也沒說。
四
離婚后,她父母來接的她。她父親沒有上樓,她母親進(jìn)來時,我給她開的門,她比上次來時還要瘦一些,一臉的悲傷,甚至眼神都不敢直視我,好像女兒出的丑,就是她的丑一樣。
我對她說:“我很抱歉!也很難過,出了事后,她一直這樣,我們沒辦法再繼續(xù)過下去了?!?/p>
她哭喪著臉說:“我知道。這樣對你們都好!”
我與她母親說話時,小彤從房間里出來了。她穿了一身黑,頭發(fā)披著。幾個月以來,她的頭發(fā)長了不少,又濃又密的頭發(fā)披散下來,擋住了她的大半個臉,讓人看不出她的表情。她出來時,除了拎了一個小包,什么也沒拿,衣服、生活用品,以及她喜歡的一些書籍。她母親以為,她的東西還在房間里,進(jìn)去后發(fā)現(xiàn),房間里沒有收拾的痕跡。隨即就跟出來問她:“小彤,你沒有東西帶走嗎?哪些東西要帶走?”她不說話,徑直打開門走了。她母親望了望我,什么也沒說,也跟著走了。
我沒有跟出去,她們走時,我坐在沙發(fā)上一動沒動,像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一樣,長出一口氣,似乎從這件事里得到了解脫。
小彤被接回娘家后,我們再沒有聯(lián)系。
她走后,我覺得可以開始新的人生了。為了與過去的生活徹底決裂,我搬去和父親住在一起。
我母親去世得早,為了不讓我受到委屈,父親一直沒再婚。我很理解父親的苦楚,從小到大,沒讓他操什么心,讀了一所還算不錯的大學(xué),畢業(yè)后,又順利進(jìn)了一家企業(yè),收入還算可以。為了讓父親過得好點(diǎn)兒,結(jié)婚時,我買了新房,希望父親和我們一起住,搬出那間簡陋而又清貧的老屋。
在我的幾次央求下,父親拒絕了我。他說:“我還是喜歡住在老房子里,這里雖然簡陋一些,但里面多少還有一些你母親的氣息。我若和你們住,會不自在。你們有空呢,多回來看看我就好了!”
我比較尊重他的選擇。只是,我和父親都沒想到的是,結(jié)婚沒多久,我便離婚了。我搬回去時,父親雖然為我和小彤的遭遇感到痛心,我能回去和他住,他很高興。他的生命里,我的分量可能超過了我母親,他在我身上傾注的情感也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我母親。有時他對我的事也唉聲嘆氣,或許是怕我傷心,或者覺得有力使不上,在我面前,他從來不主動提我婚姻的事,除非我和他談起。兩個男人談一件因強(qiáng)奸而離婚的婚姻,也著實(shí)令人難堪。
所以,我們都回避談這個話題。
一個周末,我躺在沙發(fā)上和父親一起看球賽,看到我喜歡的球隊進(jìn)球時,我興奮得像個孩子一樣哇哇亂叫。
看得好好的,坐在一邊的父親突然回頭看了我一眼,然后冒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要是有個孩子就好了?!?/p>
那一刻,我感覺非常對不起他。如果我的婚姻順利,此時可能已是一家三口,當(dāng)我們帶著孩子回來看望父親,他該是多么開心??!從我記事起,這個家就缺少女人,缺少生機(jī)與歡笑。有個孩子,將會給這個家庭帶來多少歡笑,家里的氣氛也會不一樣,不是像現(xiàn)在,兩個大男人孤獨(dú)、無聊而又凄涼地看著電視。有時候我想和他聊聊,聊聊他,聊聊我,聊聊我過世的母親。未成年時,我并未覺得父親為了我沒再婚有什么不妥,成家后,我才覺得這件事對他有失公平。自我搬回以后,我總想找個機(jī)會和他聊聊他的生活,希望他能找一個老伴兒,能和他說一些我不能說的體己話,照顧照顧他的生活。我呢,也會走出來,只是目前我還需要一些時間。要命的是,我經(jīng)常不知如何開口。不善表達(dá)是我的弱點(diǎn),這大概和我的成長有關(guān)。
強(qiáng)奸事件發(fā)生后,我覺得自己陷入了沼澤地,越想走出來,陷得越深。由此我痛恨和小彤的婚姻,總想找一個能與她撇清關(guān)系的機(jī)會,我以為離了婚這件事就和我撇清了,事實(shí)是,婚離了,關(guān)聯(lián)并沒解除。無論小彤再不再婚,在我的生命里,我仍有一個稱謂,小彤的前夫。更要命的是,我覺得自己也被強(qiáng)奸了,我無法面對這件事對我的沖擊,覺得自己變污了,污得一塌糊涂。隨著事件的發(fā)展,我的內(nèi)心變得幽暗,性格也變得復(fù)雜與不可捉摸。我常?;乇芘c人接觸,總覺得每個人看我的眼神不同,對我有一種敵視情緒,這種認(rèn)知讓我變得狂躁,常常莫名其妙地發(fā)作。有時前一分鐘還好好的和某人說著話,后一分鐘就和他翻了臉,這種變化無常的性格,常讓周圍的人不知如何與我相處。
上個月我就讓一個朋友下不了臺。朋友邀我去他家做客。飯后我們坐在客廳里聊天,他好心地對我說:“鐘源,有時候看著你,挺難過的。你得從過去走出來,重新開始,重新成一個家?!?/p>
莫名其妙的我就將手中的杯子扔了出去。朋友很驚訝,我也很難堪,他妻子則呆在那里,看看我,看看她丈夫。
我不知道為什么要發(fā)火,成家也好,不成家也好,為什么要扔杯子?脾氣的變化讓我無法與人正常交往。為了避免沖突,我常常將自己封閉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我的這種變化,外人無法理解。我想,即便我父親也不能理解,他只說我的脾氣變壞了。
和父親一起住后,為了找一些資料我曾回橡樹路的家一兩次。來了,沒有停留,僅是取了東西就走。搬離這里主要是回避,因為那種恥辱感讓我不想再與馬小彤有任何聯(lián)系,及任何關(guān)聯(lián)的東西接觸。搬離只是想將有關(guān)她的所有東西,從我的腦袋里摳出去。我不希望她在我的生命里陰魂不散。離婚后,我一直想將這套房子賣掉,因手續(xù)問題,房子便遲遲未出手。
在我知道小彤失蹤的第三天晚上,吃飯時,父親突然和我說:“你和小彤還有聯(lián)系嗎?”
我舉著筷子的手停頓了一下,又繼續(xù)伸到盤子里夾菜,夾完,我卻沒了吃的食欲。我不知道,父親怎么會突然問我這個問題,難道小彤的媽媽也給他打了電話?
我只得和他說:“前幾天,她媽打了電話給我,說她失蹤幾個月了。是不是也給您打電話了?”
他很驚愕地說:“沒打給我?!?/p>
我疑惑地看著他問:“那您怎么突然問起她?”
“就是隨口問問?!闭f著他頓了頓又說:“失蹤,怎么會失蹤?都過去這么久了!”
于是,我和父親都沉默了。我們繼續(xù)吃飯,但是每一口,都吃得索然無味。
后來父親又說了句:“先前我倒是挺喜歡她的,覺得她性格好,和誰在一起都不招人討厭。遇到這樣的事兒,也是她命苦!”
我繼續(xù)沉默著。那件事,又在我的腦海里回放。我又煩躁起來。我總是陷入這種莫名其妙的狀態(tài)中,不能自拔!我也反感父親屢次在我面前提起她!這也提示我不停地往那件事上想。
五
強(qiáng)奸案發(fā)生后,有個字始終在我的腦海里縈繞。我沒法回避它,包括小彤。小彤被冠上這個字的時候是因為她被強(qiáng)奸了,我被冠上這個字的時候是因為我也覺得同小彤一樣被強(qiáng)奸了。這個字僅屬于我們嗎?強(qiáng)奸犯呢?我們不是強(qiáng)奸犯,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感到那個字的存在。但不管怎樣,他們已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了代價。由此,我想到了別的。想到了當(dāng)初人們議論這件事的一些對話。
在橡樹路旁邊一個小商店的門口,就曾聽到兩個女人在討論這件事,一個說:“她是被兩個流浪漢強(qiáng)奸的,想想都惡心?!?/p>
另一個說:“如果不是流浪漢就不惡心嗎?”
“只是流浪漢更惡心!”
好吧,我也覺得惡心。我被別人惡心,也惡心自己。因為在這件事中,我感覺最大的難堪是我的,因為我比別人都在乎這件事的影響,哪怕我說了好吧,來吧,沖我來吧,我不害怕,都是假的,我在乎。即便我和小彤嘗試交流,嘗試原諒她,也不是真的。不然,我就不會那么想要和小彤離婚,來撇清自己了。
強(qiáng)奸案發(fā)生后,令我耿耿于懷的是,小彤始終不愿意說話,和警察,和我,和任何人都不說話,對赴宴的事更是只字不提。問題是,那天她到底赴的是誰的宴?赴宴的人都有誰?在哪兒赴的宴?宴會上她和誰喝的酒?在什么狀態(tài)下離開的酒店?最大的問題是,強(qiáng)奸案出來后,沒有一個人為那天的宴會做一個解釋或說明,沒有一個人前來問候。這到底是為什么?我不相信,那天她是一個人把自己喝醉。
離婚后我一直在回避小彤及這些問題。她母親的一個電話似乎又將我打回原形,而且這個電話也告訴我一個信息,小彤說話了:她告訴父母,她要去青海。
我開始設(shè)想,先前她不說話的原因:一是她的確受了刺激,失語了。其次是那件事情出了后,她看透了我,以及我性格中陰暗的一面,不想與我講話,或不想在我面前講話。現(xiàn)在想想,無論她與我講與不講這件事,態(tài)度屈辱與否,能改變我對她的看法嗎?能去除我的芥蒂嗎?我們能恢復(fù)強(qiáng)奸案之前的關(guān)系嗎?
這天晚上,我又回到橡樹路的家。推開門,房間里一股久未有人居住的氣息迎面撲來,門口的拖鞋亂七八糟地躺著,因長久未穿,上面布滿了灰塵。我沒有換鞋,徑直走了進(jìn)去,走過后,地面留下一串腳印,像走在覆蓋地面的雪地上。走動時,晃動的身影甚至將桌上、沙發(fā)上的塵土扇起來。我懷疑上次離開這兒的時候窗戶沒關(guān)好,不然塵土不至于積得這么厚。我甚至想不起上次來這兒的具體時間了。
之后,我又連續(xù)回了幾趟橡樹路的家,回去干什么,我也說不清。后來,我還把除臥室之外的衛(wèi)生打掃了。
我常常站在陽臺上,在那兒能望著小區(qū)門口的燈光。那些燈并不明亮,因光源關(guān)系,樹下的葉子在燈光的照射下顯得昏黃。先前,我喜歡站在那兒抽煙,或者等著小彤回來。知道我經(jīng)常待在那兒,每次她由燈光下走過的時候,會抬頭上望,一旦看到我,她就像只猴子一樣,拼命揮手或跳起來。有時我喜歡她的活潑,卻又不喜歡她那些不沉穩(wěn)的舉止。她的活潑讓我死氣沉沉的性格里有了一點(diǎn)兒光亮,她的不沉穩(wěn)又顯得與我死氣沉沉的性格不匹配。不過,她在的時候,至少我的生活很充實(shí)。
如今,小彤再也不會由那道門及那盞燈下出現(xiàn)了。我想,既然答應(yīng)了她母親幫她想想辦法,便不能撒手不管。從哪兒開始了解呢?我想到了她的兩個朋友?;蛟S從她們那兒能了解到一些消息。
我第一個找到了姜玲。姜玲是馬小彤之前最要好的朋友,我與馬小彤的相識還是緣于她。
十二年前冬天的一個下午,我開車經(jīng)過卡西步行街路口時,被一輛白色的現(xiàn)代車追尾了。當(dāng)時天上下著雨,天空灰蒙蒙的,車被迫尾后,我的心情就跟那天的天氣一樣灰蒙蒙的,覺得十分喪氣!
開始我以為只是小小的一個刮擦,下了車才發(fā)現(xiàn)車子比想象中撞得嚴(yán)重,后保險杠與右側(cè)車燈被撞壞了,現(xiàn)代車的前保險杠也撞得變了形。
在我查看車子的時候,車上下來兩個女孩兒。開車的女孩兒瘦瘦高高的,妝化得比較精致,長了一雙讓人過目難忘的眼睛。那眼睛又細(xì)又長,眼角有些高,用力地向上挑著,她的長相里有著人們所說的那種不好惹的特征。另一個女孩兒長得相對平穩(wěn),沒有化妝,穿得也比較樸素。她們查看車子時,我以為她們首先會選擇報警。可是,她們卻選擇了另一種方式。在我還沒來得及說話時,開車的女孩兒先開口了,一張嘴就問我怎么開車的,一直追問這么寬的路,我是怎么開的車?
明明被撞的是我,她卻惡人先告狀。在她的指責(zé)下,合著全是我的錯,想要和她爭辯兩句,剛說兩個字,就被強(qiáng)行打斷。她的嗓門兒大,語速又快。每次我要張嘴,她就用大嗓門兒將我的話堵了回去,根本不容你插嘴。最后我被惹火了。假若不是警察及時趕到,我打算讓她吃些苦頭。兩個女孩兒中,開車的便是姜玲,另一個便是馬小彤。
那天晚上臨睡前我收到了一條短信。信息里說:“方先生,您好,我是下午現(xiàn)代車上的馬小彤,下午的事是我們的錯,不怪您,特意向您道歉,也代朋友向您道歉。”
當(dāng)時我的氣還沒消,便沒好氣地回她:“道歉?當(dāng)時為什么不道?別事后假惺惺的了。”即便后來我說了許多難聽的話,她仍一再地對我說著抱歉的話。
起初我沒有接受她的歉意,而是借機(jī)數(shù)落她,以此來發(fā)泄我心中的怨氣。解了氣,我的火才慢慢地降下來。覺得若是她們當(dāng)時也帶著歉意這么說話,或許我不那么較真兒。
我的語氣緩和了下來,對她說:“其實(shí),這件事應(yīng)該是你的朋友來道歉,不是你?!?/p>
她回道:“其實(shí),我也并不能代表朋友,主要是我想要道自己的那份歉。錯在我,是我在車上和朋友說話,分了她的心,才出了事故,這件事讓我感到不安與愧疚!既對不住你,也對不住她?!?/p>
戲劇的是,兩個月后我與馬小彤戀愛了。得知我們戀愛后,姜玲非常驚訝,覺得我們能走到一起,簡直是奇葩。隨著接觸,我對姜玲的性格了解了一些。她所表現(xiàn)出來的都是她的強(qiáng)勢,性格里有著一種不可侵犯的東西。她與小彤之間表現(xiàn)得友好,主要是小彤比較忍讓她,對于她的無理,小彤也總是一笑而過。
強(qiáng)奸案未發(fā)生之前,姜玲經(jīng)常來我家玩兒。她與小彤兩個會唧唧咕咕地說一些八卦,然后笑成一團(tuán)。有時候,她也取笑我,說我性格不夠開朗,甚至有些木訥。我不喜歡這種直指別人缺點(diǎn)的人。有時候我會反擊她,說:“你這樣欺負(fù)老實(shí)人,會沒朋友的。”
她并不覺得自己有過錯,還要反問我:“老實(shí)人,你覺得我說得有沒有道理?”
“道理?你的道理就像當(dāng)初你明明開車撞了我,還要倒打一耙?!?/p>
“對,這就是女人的氣勢,無理也要賴三分,不然很吃虧!”
她就是這樣,我若不生氣,她會繼續(xù)逗我。若是生氣了,她也意識到自己說話過了頭,有時也會向我道歉。強(qiáng)奸案之后,她卻一次沒來過。
在我的理解里,出了這樣的事,姜玲作為馬小彤的好友,理應(yīng)來看一看她,或?qū)捨繉捨克?。但是奇怪的是,她一次也沒來,甚至連電話都沒有打過。當(dāng)時我覺得,強(qiáng)奸的丑聞,讓朋友都唯恐避之不及。在見了她之后,我才覺得姜玲是在躲避,但究竟躲避什么?她奇怪的表現(xiàn),只能讓我懷疑她是赴宴者之一。
在見姜玲之前,我先是打了電話給她。打通后,卻是一個男人接的。經(jīng)詢問才知道她的電話已換了。我只得到她的家里去找她。
在沙苑小區(qū)的門口,我等了兩天,才見到了姜玲。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她,我沒有迎上去,而是等她慢慢走近。在她穿越馬路的時候,風(fēng)將她的長裙子吹起,倒有著難得的生動。看到我時,她很驚詫,很快就恢復(fù)了神態(tài),并主動和我打著招呼。
我不想和她拐彎抹角,便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小彤的事你知道的吧?”
她答:“知道?!?/p>
“我就為這事想和你聊聊?!?/p>
“那行,聊吧!”她答得非常爽快。
我沒有急著問下去,而是找了個地方坐下來,想和她慢慢聊聊那件事。坐下后,我說:“后來我和小彤離婚了?!?/p>
她淡淡地說:“我聽說了?!?/p>
“是小彤告訴你的嗎?”
“聽別人說的?!蔽腋械剿陉P(guān)注這件事,但她一切消息的來源似乎都像一個路人甲。我還是向她打聽著小彤的消息,“前幾天,小彤的媽媽打電話和我說小彤失蹤了,她父母都很著急。你是她最好的朋友,我想向你打聽一下,這期間她有和你聯(lián)系嗎?”
“沒有,那件事出來后,我們再也沒聯(lián)系了。”她依然淡淡地說。我們聊天時,她很少看我,眼神不時看向別處,而且她的平淡更是讓我感到奇怪,你在和她說話,就像在和一個陌生人說話,讓人無法想象她之前和小彤關(guān)系密切,和我們走得那么近。
“那晚飯桌上有幾個人?”帶著疑惑,我突然拋出了一句話。她卻急速地回道:“什么飯桌?我沒有參加什么飯局。”
我沒想到她一口就否定了,但我知道她在撒謊,因為我看到她眼神的游移,而且在提到飯桌時,她就突然狂躁起來,就像當(dāng)初,她開車撞了我之后,還要倒打一耙的架勢。我太熟悉她的套路了。可是,她為什么不敢承認(rèn)呢?在好友受到傷害的時候,她站出來將事情說明不是很自然的事嗎?出于同情,看望與問候朋友不也是很自然的嗎?但是她什么也沒做。難道她是心虛嗎?還是別有隱情。
在我的追問下,她僅告訴我她所知道的消息都是聽說而已。沒去看小彤是因為強(qiáng)奸對女人來說是一件不能再恥辱的事,去看望與問候被強(qiáng)奸的朋友,只會增加她的恥辱感。她不想增加小彤的這種感覺,免得刺激她。她的解釋有些自圓其說,不能令我信服,而且她對我有一種抵觸與敵視情緒,完全沒有當(dāng)初來我家玩兒的那種隨性。這種表現(xiàn)讓我懷疑,難道她與小彤之間有我不知道的什么過節(jié)嗎?
從姜玲的嘴里沒有得到有用的消息,我沒死心,并設(shè)想著,假若姜玲是赴宴者之一,她會不會去談這件事,或者在必要的時候說明一些情況,如果不說,又為什么不說呢?
那么其他人呢?為什么所有的人都對赴宴的事避之不談。那天到底是誰請的客?為什么請客,在哪兒請的客,請的都有誰,飯桌上發(fā)生了什么,大家又是怎么散的?沒有一個人說起,強(qiáng)奸案的發(fā)生,讓他們都選擇了集體失聲。那么赴宴者到底在擔(dān)心什么,或者害怕什么?集體失聲是事先商量好的,還是不約而同地回避?那么小彤呢,作為受害者,她不需要集體失聲和回避,為什么她也不向任何人吐露宴會的情形呢?即便她看透了我,不想告訴我實(shí)情,她不是可以和警察及家人說嗎,不是可以為自己討一個公道嗎,不是可以為自己的恥辱尋得一絲的安慰嗎?
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替小彤悲哀起來,并設(shè)想,當(dāng)年她是不是進(jìn)入別人的圈套,淪為酒桌上別人推杯換盞的犧牲品及莫名的受害者。突然有一股熱血沖撞著我,讓我嘗試著去揭一下舊傷疤。在事故發(fā)生的三年之后,我想,只要沿著小彤的人際關(guān)系找下去,總會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周麗娜是小彤的另一個朋友??吹轿?,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份同情。我還是感到了受傷。她的這種善意的眼神并不比那些鄙視與厭惡的眼神讓我好受多少。在我提出問題之前,她說,她聽到了我們的情況,對我們的遭遇表示同情。事情剛出來的時候,她曾打過電話給小彤,但她的手機(jī)一直處于關(guān)機(jī)狀態(tài)。宴會的事,她一無所知。她聽到一些關(guān)于我們離婚的事,還有一些流言。
“那些流言,有些是關(guān)于她的,有些是你的。我認(rèn)為每種評價對你們都不客觀,外人是無法理解當(dāng)事人的痛苦的,離婚對你們來說不是最好的辦法,或許只是一種解脫?!彼浅V?jǐn)慎地對我說著一些安慰的話。
我很感謝她這種站在別人立場上為別人考慮問題的態(tài)度,但是我想要的是宴會的情況,她沒有給我提供我認(rèn)為有用的線索,頗讓我有些失望。與她道別時,她突然對我說:“你可以找下她的同事,或許從他們的嘴里能問到一些東西?!?/p>
為了尋找真相,能夠嘗試的方法,我都想嘗試。我來到了小彤她們單位所在的工業(yè)園,選了一個咖啡館坐了下來,先是給喬珊打了個電話,將我的意思告訴了她,希望她能幫我將先前和小彤來往較密切的幾個同事約出來,我想和他們聊聊,向他們了解一些事情。
喬珊對我的請求感到詫異,她說:“鐘源,你怎么想起問三年前的事,案子不是已經(jīng)結(jié)了嗎?”我沒告訴她我對案子并不很關(guān)心,現(xiàn)在我只想知道那天參加宴會的都有誰。為什么他們可以這么沉默?在我的一再請求下,喬珊答應(yīng)幫我聯(lián)系幾個同事,她還告訴我,三年了,已有幾個同事離開這個單位。
我告訴她沒關(guān)系,有幾個算幾個,就簡單聊幾句。那些同事很配合,他們陸續(xù)地來了。他們能來,我認(rèn)為他們對于這件事,一是不解,二是詫異。三年過去了,作為受害者的丈夫,我向他們了解三年前的情況有些不合情理。他們能來是想看看我能說些什么。當(dāng)然,除了好奇,他們并沒有給我?guī)硐胍南?,而且他們看我的眼神也有些怪異,我在他們的眼里像猩猩,或者其他異類。三年前,我受不了這樣的眼神,覺得這些眼神像無數(shù)把飛刀。三年后,我對這眼神坦然了許多。
六
小趙是我約見的小彤最后一個同事。她來之前我已叫好了咖啡。小趙是一位長得并不出彩的胖姑娘,因為胖,個子又不高,她的腿顯得稍短,走起路來搖搖擺擺,活像一只鴨子。之前小彤她們單位聚會的時候,我曾見過她,她不是這個樣子,應(yīng)該比現(xiàn)在瘦,她像被某種東西突然催成這樣似的。
不知為什么,見到她,加上先前幾位同事都沒說出我想要的東西,我已不對她抱有太多希望,也不像和前面幾個人那樣急于交流,而是示意她坐下喝點(diǎn)兒咖啡。
她也不拘謹(jǐn),倒是大大方方地坐下來,邊喝邊和我聊起來。我發(fā)現(xiàn),她十分健談。與我東扯西扯了一會兒后,突然言歸正傳起來,她說:“雖然你沒有急于和我聊到正題,但我知道你找我干什么,只是你比我預(yù)期來得晚?!?/p>
她的話倒是驚到了我,我認(rèn)真地看著她,她圓乎乎的臉上有著讓人捉摸不定的神情??粗瑢λ茴A(yù)知到我會來找她,感到非常好奇,問她:“你怎么知道我會來?”
她聳聳肩說,“除非你不想知道?!蔽也恢浪膩淼淖孕排c預(yù)知力,或者是看到我找她而故弄玄虛。問她知道我要問什么內(nèi)容,她沒有回我,而是端起咖啡喝了兩口才緩緩地說:“你問吧,我保證知道的都告訴你?!?/p>
我突然覺得找對了人,便說:“好吧,我最想知道的是,三年前的那天下午,小彤和誰吃的飯?!蔽蚁騺聿幌矚g拐彎抹角,便直接將問題拋出來,希望她給我一個詳細(xì)而又確切的回答。
“那晚吃飯共有十個人,其中有一個是她的好朋友。”她沒有點(diǎn)名,而是看著我,“你應(yīng)該知道她是誰?!彼脑捵屛伊⒖滔氲搅私?,以及我問她時的神態(tài)和語氣。
那么,可以確定的是,姜玲參加了宴會。她否認(rèn)參加為的是掩飾。可是她掩飾什么呢?作為小彤平時最好的朋友,為此撒謊,必然有她的理由??墒怯钟惺裁蠢碛赡茏屗粸榕笥阎攵ト鲋e呢?確定姜玲是那天宴會中的一個時,那么,我想知道其他幾位的來頭,便示意她說下去。
繼續(xù)往下說的時候,小趙突然冷笑幾聲,才接著說下去:“除了那位女性朋友之外,其中有兩位局長,三位商人,那天就是為這三位商人設(shè)的宴。陪客除了小彤和她的那位朋友外,他們當(dāng)中還有一名醫(yī)生,一名小職員,一名警察?!闭f到這兒,她停頓了一下,又笑了笑說:“而且其中一位局長是剛才我未點(diǎn)名那位女性的丈夫,警察是她的堂弟。每個人之間似乎都有一點(diǎn)兒聯(lián)系。事情出了后,大家為了自保,或免責(zé),盡可能抱在一起,不出賣彼此。”
她的介紹讓我非常震驚,我突然明白了,事故之后為什么這些人都閉口不提此事,而且讓我不能理解的是,這樣的一個飯局,小彤為什么會喝醉?她既不用討好局長,也不用巴結(jié)商人。她醉了,為什么會獨(dú)自一人走,她走的時候是仍有意識,還是全醉?醉了為什么沒人送她?是大家覺得沒有義務(wù),還是都醉了?這其中不是還有她的好友嗎???我越想越氣,最讓我不能理解的是,出了這樣的事,馬小彤對赴宴的事只字不提。她為什么不提?她瘋了嗎?不,我認(rèn)為這件事讓她變得像機(jī)器一樣冷靜,她的不哭不鬧,就代表她的冷靜。她企圖自殺,被我一巴掌打醒,也代表她沒有完全放棄自己,她很清醒。
“那天小彤喝了多少酒?”我繼續(xù)問道。
“很多酒。剛開始的時候她沒怎么喝,后來有兩個人起哄,拼命地勸酒。喝著喝著她就喝多了,喝到最后,不用別人勸,她就給自己倒起來。具體她喝了多少,沒有人再愿意提起。”
“她是怎么走的?”
“自己走的?!?/p>
“沒有人送她?”
“她喝多了,去衛(wèi)生間的時候就直接走了。她走的時候還讓服務(wù)員轉(zhuǎn)告他們,她得先走了。那晚最大的問題就是一桌人都知道她喝多了,卻沒有一個人關(guān)心她是否安全到家?!毙≮w說,“事后,小彤的沉默,似乎成全了他們。當(dāng)他們得知醉酒女被流浪漢強(qiáng)奸的是小彤時,他們都巴不得沒有人提起這件事,壓根兒沒有這場宴會。他們慶幸受害者沒有說出當(dāng)晚宴會的情景,慶幸他們與強(qiáng)奸無關(guān),為了撇清自己,他們選擇了集體失聲?!?/p>
小趙的話讓我想到了自己,強(qiáng)奸發(fā)生后,我不是也在極力撇清自己嗎?既然赴宴者為了自保,都選擇了沉默,那么小趙又是怎么獲得這些消息的呢?她為什么又要告訴我這些呢?
如果是給小彤一個說法,三年前她不是就可以說出來嗎?我用審視的眼光看著她。想要從她那兒繼續(xù)獲得一些信息,可是她僅告訴我這些。
說完,她似乎坦然了很多。
可是,了解得越多,我卻更加迷惘了!小彤都失蹤了,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兒,我去尋找三年前的答案,又是什么意思呢?我是想幫小彤翻老賬呢?還是找到真相替她出口氣呢?如果替她出氣,是不是我對她態(tài)度的這筆賬也要算一算呢?我在她的這件事上,到底起了什么作用呢?事情過去了那么久,我對此仍耿耿于懷,想起那件事,我仍如鯁在喉,僅僅是為了恥辱嗎?我的情緒,大多是自私與利己,從始至終,我只想到了我的恥辱,我的名譽(yù),我所受的委屈,以及我的痛苦。即便我們不能繼續(xù)生活下去,我是不是也欠她一點(diǎn)兒什么呢?我的最大的問題,不在于她,而是在我自己不敢承認(rèn)自己。
晚上,我繼續(xù)回到橡樹路的家。我感到非常疲憊,在客廳坐了一會兒后,才緩緩起來進(jìn)了臥房。小彤出事后,我很少進(jìn)入這個房間,前幾次回來,也僅是推開門看看。我走到衣柜前,打開柜子,發(fā)現(xiàn)小彤的衣物都還在。我以為她會抽時間來收拾自己的東西。我回父親那里,潛意識里也是為了躲避,不想與她再次碰面。事實(shí)上,我的擔(dān)心有些多余,她一次也沒來。她沒來,是顧慮了我在這里,不想見我?還是從這里起,她就想與自己的過去一刀兩斷,與我一刀兩斷呢?
我打開靠窗桌子的抽屜,里面放著一些零零碎碎的東西,有筆記本、卡包、發(fā)夾、首飾盒、皮圈、鉛筆、指甲刀……看了幾眼,我就將抽屜推上了。隨后,我又轉(zhuǎn)到墻角的一個書架上,并翻了翻上面的一個影集,里面夾著我們游玩的一些照片,以及小彤和同事、朋友的一些合影。那時她總是在人群里擺出一些搞怪的動作,看上去比較滑稽。想到如今的遭遇,我替她有些傷感。翻到相冊最后一頁時,發(fā)現(xiàn)一張照片后面露出一張發(fā)黃的字條來。我很好奇,將那張字條抽出來,上面并沒有什么秘密,只是橫七豎八地寫著一些數(shù)字,及一個沒有名字的電話號碼。我玩弄了半天的字條,也猜不出什么玄機(jī)。
臨出門的時候,我又想起抽屜里的那個筆記本,又折回去將筆記本拿了出來。果然是一本通訊錄,上面記著一些聯(lián)系人的名字、電話和地址。有了網(wǎng)絡(luò)之后,我想,小彤也很少用到這本老舊的通訊錄了吧。我一頁一頁地翻著,期望尋到有關(guān)青海的地址。從頭到尾,卻沒有查到青海兩個字。于是,我又從頭翻一遍,還是沒有看到青海的字樣。
回想她媽媽打的那個電話,說報警后,僅查到她從卡西到成都的信息,是不是她根本就沒去青海,而是去了四川。
我再次打開通訊錄,開始查找有關(guān)四川的地址。在其中一頁,看到一處記載攀枝花的地址。聯(lián)系人的名字也比較奇怪,叫:阿木曲美。找到這個地址,我競有些興奮,有種預(yù)感,小彤很有可能和這個叫阿木曲美的人有些關(guān)系。
忽然記起,有一年,她是和我說過她有一個彝族的朋友。她們曾在一起生活學(xué)習(xí)過一段時間,后來那姑娘回到四川,便很少聯(lián)系。難道小彤去四川找了這個曲美姑娘,可是她為什么告訴父母,她去青海呢?就是去了青海,哪怕去了四川,為什么不和父母聯(lián)系呢?也不是不能告人啊!我想確定一下小彤有沒有去找她,便按通訊錄上的電話打了過去,打過去卻是一個空號。想著,一個多年未聯(lián)系的號碼,人家早換了號碼也未可知。她,到底去了哪里?
三四天之后,我的腦海里仍不停浮現(xiàn)著那個名字和地址,并一遍遍地想著,小彤有沒有可能去那里,去那里她能干什么呢?從那件事情出了后,她的人生基本毀了,我的人生也差不多毀了。我曾嘗試改變自己,嘗試換一個環(huán)境,嘗試談一次戀愛,可是呢,計劃有了后,一旦付出行動,卻又膽怯了。作為連帶者,我都很難走出那段困境,她又如何走出去呢?我覺得,我得去一趟攀枝花。無論小彤是否去往那里,我想還是去找一找。假若能夠找到,我想有些話還是要和她說一說,不然,在這件事里,我仍無法釋懷!
我計劃周五啟程。出發(fā)前,先是打了電話,詢問小彤的母親有沒有她的消息,在確定她依舊沒和家里聯(lián)系之后,才訂了前往攀枝花的機(jī)票。
幾個小時之后,便到達(dá)了另一個城市。按照地址,我來到攀枝花市一座老舊的小區(qū)前,小區(qū)樓層僅有六層,因為有些年頭,有些墻皮開始脫落了,乍一看,像梧桐樹的樹皮。找到曲美的家,我輕輕地敲了敲門。一會兒門開了,開門的是一個皮膚黝黑的中年婦女??吹轿抑?,她用濃重的四川話問我:“你找誰?”
“請問,這是阿木曲美家嗎?”
“我是曲美的姐姐,你是誰?”
“我是她的朋友,想向她打聽一個人。”
“曲美不住在這里!”她邊說,邊搖著頭,有些西藏人的樣子。
“那您可以把她的聯(lián)系方式給我嗎?”
她用疑惑的眼神看著我,然后說,你等一會兒。她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接著我聽到她打電話的聲音。一會兒,她打著電話走出來問我:“她不知道你是誰,你叫什么名字?”
“你告訴她馬小彤,她就知道了。”
果然,她姐姐掛了電話后,給了我一個號碼,歉意地對我笑了笑說:“不好意思,因為不認(rèn)識,剛才沒敢請你進(jìn)來。曲美說,你打給她就好了。要是見她,她住的地方離這兒不太遠(yuǎn),她會告訴你怎么走的?!?/p>
離開曲美姐姐家,我便撥通了曲美的電話,自報家門后,電話那端傳來的聲音說:“剛才我姐姐告訴我小彤的名字了,我就猜,你找我什么事?”
“我來就是想向你了解一下,近期,小彤有沒有聯(lián)系過你?”我以為她會立刻告訴我小彤的消息,可是,她卻說:“抱歉,我們很久沒有聯(lián)系了?!边@多少讓我有些失望。從小彤的行程看,如果她還好好的,最有可能留在四川,如果她沒聯(lián)系曲美,難道還有其他的朋友,或是她躲在其他什么地方?
盡管很失落,我還是和她說:“我也很抱歉,突然來訪,是因為小彤失蹤幾個月了,家人很擔(dān)心,都在找她。她父母為找她,都快急瘋了!我是從小彤的筆記本里看到你的聯(lián)系方式,嘗試來找一找。如果你有她的消息,麻煩你一定要告訴我?!?/p>
“好的。”接著,她掛斷了電話。
電話掛斷的那一瞬間,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內(nèi)心充滿痛楚與惆悵!這種感覺與離婚后,那種得以解脫的舒適感恰恰相反。我來攀枝花是帶著希望來的,如果曲美的這根線斷了,接下來,我并不知道去哪兒可以找到小彤。一個曾經(jīng)非常熟悉的人,一旦有了隔閡,你會發(fā)現(xiàn),你對她的一切都很陌生。
我一個人在攀枝花的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曲美的電話突然打來了。她說:“方先生,不好意思。我知道你還在攀枝花,我們是否可以見一見?”
電話里,她沒有向我透露太多的消息,但我覺得她要見我,多少是知道一些信息,不然,她要見我干什么呢?我按照她給的地址找到了她們單位,她在她們單位門口一個咖啡館里見的我。她的個子不高,瘦瘦的,皮膚和她姐姐一樣黑,而且她長了一個鷹鉤鼻,有點(diǎn)兒像外國人的那種。確定我的身份后,她對我笑了笑,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線,顯得有些俏皮。
坐下后,她又看了我一眼后才說:“不好意思,見了你,我又不知道該怎么說了。”
“小彤來找過你,是嗎?”
“對。但她不讓我告訴任何人她來找過我?!?/p>
看到她有些遲疑,我還是希望她能向我透露更多的信息,我說:“她父母非常擔(dān)心,一直在找她,為找她,他們報了警,就是沒有查到她的確切消息。拜托你了!他們快承受不住了?!?/p>
“你呢?”她居然追問的是我?;蛟S她從小彤那兒聽到有關(guān)我的評價,她見我,為的是想看看我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我想見見她。”
她望著我,大概是在思考我的話,然后才說:“她在四川,但不在攀枝花。我就只能告訴你這么多,你可以把這個消息告訴她父母。我想這樣,也是對她的保護(hù)?!?/p>
聽到小彤在四川的消息,我的心竟怦怦直跳。不管怎樣,只要她在這里平安,比起不知道她的任何消息,要相對好受得多。但我還是請求道:“我還是想要見見她!”
“我知道你們離婚了,我覺得她也并不想見到你。”說完,她又繼續(xù)補(bǔ)充道:“原諒我知道一些信息!”
“是的,我做得比較差勁!她大概說我比較自私自利?!?/p>
“我不知道該和你怎么說,但我可以告訴你,她在我面前,除了說她離婚了,對你只字未提!”
她告訴我的信息里,“只字未提”包含著很多信息??墒?,我還是不斷地請求她告訴我小彤的位置。無論如何,我想見她一面再走。
最終曲美妥協(xié)了,告訴了我小彤的地址。
小彤是在曲美的介紹下,到大涼山一所貧困的學(xué)校里教書。
七
到達(dá)那所學(xué)校時,已是晚上。學(xué)校在一個比較偏僻的山岙里,由幾間簡陋的房子組成。教室的邊上有一個宿舍,不時從宿舍里傳出孩子的打鬧聲。
我正不知往哪個方向找小彤時,一個女生從我身邊走過。我向她打聽小彤的住處,她將我領(lǐng)到最里面的一間房子前,敲了敲門,然后喊了聲:“馬老師,有人找您!”
小彤正在給學(xué)生改作業(yè),出來開門時,手里還拿著作業(yè)本。當(dāng)看到站在門外的人是我時,她驚訝得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我只得和她說:“知道你在這里,沒和你說就來了,我想過來看看。”
她“哦”了一下,就不知道再說什么。
我也很尷尬,不知道接下來要說什么才好!我注意到,她的頭發(fā)剪了,很短,像男人的頭發(fā)一樣,緊緊地貼在頭上,似乎都沒有我的頭發(fā)長。
看我注意到她的頭發(fā),她卻主動說:“我剃了光頭,想換一種活法,便從頭開始,現(xiàn)在長出來一點(diǎn)兒了?!?/p>
我也就順著她的話說:“是的,很酷,也很好!我來前,你媽媽給我打了電話,他們一直在找你,很著急?!?/p>
“來這里,我沒告訴任何人!”她擺了一下手說。
“你至少讓他們知道,找不到你,他們還報了警?!?/p>
“我覺得這樣的方式很好,至少比死好!悄悄消失,不會讓任何人有負(fù)擔(dān)!”說著,她竟露出了微笑。然后指了指一張破舊的椅子給我:“坐吧!”看著她的改變,感覺她又恢復(fù)了原來的樣子,倒是我還沒有走出來的感覺。
我坐下后,她并不問我怎么找來的,所來的目的,而是在另一張破舊的凳子上坐下,繼續(xù)改她的作業(yè),好像,我這個人根本都不存在一樣。
我想,既然來了,還是要說點(diǎn)兒什么,便對她說:“在那件事上,我很抱歉,我為在那件事中所做的一切感到羞恥!尤其是對你的態(tài)度!對不起!對給你造成的痛苦!”
“這是你來這里的目的嗎?”她從改作業(yè)的狀態(tài)中抬起頭來,還沒等我回答,她頓了頓又說:“其實(shí),你沒必要對我說這些,現(xiàn)在,我對那件事的態(tài)度已經(jīng)不一樣了,要論羞恥,誰沒有一點(diǎn)兒呢?差別,是人與人不同,遭遇不同,羞恥的種類與大小不同。只是每個人的羞恥,好像得自己消化掉才行!你說呢?”
好吧,至此,我才明白,我低估了對小彤的認(rèn)識。她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全新的人,一個自由自在的人,除了對自己,對誰都沒有責(zé)任。而我呢,得慢慢適應(yīng)這種情況,慢慢適應(yīng)我自己。
作者簡介:張嘉麗,浙江省作協(xié)會員、浙江省新荷作家?guī)烊瞬?、浙江省“新荷十家”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作家班學(xué)員,以小說、散文創(chuàng)作為主,曾在《西北軍事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天津文學(xué)》《人民日報》等報刊發(fā)表作品若干,已出版小說集《你會想死我》《失語者》,散文集《時光對照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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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shù)繪畫:張麗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