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楚玉
1
村莊寂靜,稀稀落落幾戶人家。一條水,便是村子的主角。
水不大,小姑娘一樣,唱著跳著,從山里走出來。城里人眼前一亮,呀!好清涼的水。便知這水源處,一定有個村子。
有水的地方,便有路。水往低處流,從山里流到城鎮(zhèn),匯聚成河,流入更大的海;人往高處走,卻也是從山里徙到城里。村里的路就跟著山里的水,百折不回地,從山里出來,都不愿意回去呢。
村子里山多樹多,飄著一朵一朵的白云,地里一大片一大片的綠,這人家,便如同鑲嵌在畫布上一樣,極其幽靜的樣子。
唯有這水,像極了村里的時間,奔流不息地向村子下頭流去,永沒有個停歇處。
在村口,水是極其鮮亮的,仿佛剛出門的姑娘,總要用那清水抹一把臉,連那巖石也都是清清爽爽的,很清純的樣兒。
進(jìn)了村,水就掩藏在草叢中了,早春的草還沒發(fā)綠,水也沒個響動,安安靜靜地在草叢里沁著。過一段時間,那草就綠了,先是一個點一個點的,在枯草中浮著,一會兒就變成毛茸茸的一叢綠蘑菇。一朵朵在地上開著,忽然間將一條溝都點燃了,綠色的火舌從山腳添到山頭,一座座山都綠了。
有了山,這水才顯得出嫵媚的一些具體樣子來。
在一處窄而狹長的河谷,水就成群結(jié)隊地,在巖石上蹦著跳著,吹起一個個小水泡兒,掀起一小塊兒一小塊兒的裙角兒,將那干凈的脖子、胳膊和腿兒露出來,水自己也要洗個冷水澡呢。
在一片山石堆疊的地方,水就乖乖地將石頭泡著,這些石頭年紀(jì)大了,怕吵鬧。水兒便綠瑩瑩的,一點聲兒都不發(fā)出來,只讓陽光從水面上照下去,暖暖和和曬著,卻并不會著涼。于是這山石上,便慢慢有綠苔長出來,像是滿頭的頭發(fā)和一腮幫子的胡子。
要是遇見人家,這水頓時就活泛了:在離人很遠(yuǎn)的地方,就熱情地打著招呼,高喉嚨大嗓門的,但那聲兒卻是翠亮翠亮的。村里的主人大多都不在家,這水就不分白天黑夜地,叫著唱著,和來到山里的人說閑話。
——看,一座小小的山頭,有一座廟呢。初一十五,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扯很多紅條,搭在樹上,壓在石頭上。
——聽,對面那一道子梯田里的花正開呢。梯田據(jù)說有九十九道呢,開了一地一地的野花,有蒲公英,有野油菜花,還有很多紫色的小芽芽兒花,是刺兒芽菜頭上開的。
——噓,那一大片竹林里的竹筍正從土里往外冒呢,那一大片竹林是周家老三的,周老三在城里賣涼皮,這地就都長成竹子了。竹林里啥也不見,只見周老三喂的雞。周老三的雞可不賣,也不準(zhǔn)下蛋,就只讓在竹林里吃蟲子呢。
切切嘈嘈,家長里短,山里的事情,只要你想聽,水都愿意給你說,三天三夜都說不完。
2
水如風(fēng),山便如煙如霧。
水在山間和煦地拂著臉兒,山便顯出一些說不出的巍峨和莊嚴(yán)的樣子來。其實,這山并不雄壯巍峨,也不奇?zhèn)タ⌒悖囟貙崒嵉?,一副?dāng)家男人的樣子。
山上的樹木只管密密匝匝地長,一些干枯的枝椏,咔嚓一聲斷了,掉在落滿一地的葉子上,撲哧一聲。胳膊粗,老碗粗,誰喜歡誰拿去,一棵樹的枝椏能做一星期飯。
山不高,云霧照常升起。雨后的日子,被陽光一照,濃濃的霧氣平地而起,只露出一朵一朵的山尖兒,山梁山腰蓋上一層濃白濃白的云。沙沙地從樹林間走過,一些云朵便沾到樹身上,變成透明的木耳。掉到地上,就長成脆嫩脆嫩的雞爪子,一朵兒一朵兒的軟耳朵;要不就生一窩子只長桿只開花不長葉子的天麻,長一大樹藤兒葉兒的何首烏、白山藥、火土根兒,這些寶貝都安安靜靜地在大山里生著長著。只有飛來飛去的喜鵲知道地方,便從東山頭飛到西山頭,站在村頭的樹枝椏上,嘰嘰喳喳告訴主人山里的好消息。山里的主人卻并不聽喜鵲的,只管對著這吉祥的鳥兒笑一笑,喜鵲便只好在樹上歇一歇,又飛去了。
山上的樹也沒有金貴的。大多是一些橡子樹,很高很粗,樹身結(jié)實而粗糙。做不了高檔家具,這樹便沒人砍,就越長越高,越長越粗,慢慢地就有橡子果兒,一粒粒掉下來,蹦在草窩里,被野鼠拉到窩里,卻忘了吃,來年春天便更密集地長出很多小樹苗。倒是那些果殼掉下來,指甲蓋兒大,小酒盅大,能賣錢呢。人們也懶得撿,黃亮亮鋪一地,將林子里的小草都壓住了,小蟲子小螞蟻也蓋住了,雜草就慢慢少了,高大茂密的林間就疏疏落落的。有陽光進(jìn)來,有風(fēng)進(jìn)來,唯獨那雨兒被空中的濃蔭遮住了,一些錦雞啊,野兔子啊,就跑到山里來了,一群群的,毛色鮮亮,沒一絲雜質(zhì)。
春天的時候,偶爾會有一些人來到山里,卻是為了采一些青苔回去,挖一些黑土回去,栽花用。背陰的一些洼地,還能采到一些蕨菜芽兒、香椿芽兒。其實山里的寶貝多得要命。
一開春,刺架窩里偷偷冒出來一棵一棵胖嘟嘟的刺筍,嫩紅嫩紅的,甜嫩甜嫩的,輕輕剝了皮,比那甘蔗不知好吃多少倍。
小麥才泛黃的初夏,山林里這兒一樹,那兒一樹的野櫻桃,圓潤潤的,從舌尖上直滾進(jìn)肚子里去,甜絲絲的味兒,還在肚子里發(fā)著亮光,螢火蟲一樣飛來飛去的樣子呢。還有那“叉叉果兒”“刺莓兒”“八月炸”“羊奶子”,好多好多叫不出名字的野果子,像樹上掉下來的露珠一樣,亮亮的,水水的,甜甜的。
3
一條狗,胖乎乎的,在路上跑。
路是土路,狗是黃狗,狗的眼睛烏溜溜的,在空氣中發(fā)著光;腳掌干干凈凈的,不知道沒事兒的時候,會不會和貓一樣舔腳掌心兒上的泥。
狗從一戶人家的院子里跑出來,身后還跟著兩只狗娃兒,小狗娃兒一只是黃的,一只是白的,都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狗媽媽身后。路邊的茵陳長起來了,小狗就將腳爪子伸進(jìn)去,將小嘴巴伸進(jìn)去,摸一摸,嗅一嗅,也不知道是不是做認(rèn)路的記號呢。狗的記憶靠嗅,狗走生路,跑上幾百米,總要在路旁的樹樁上灑一泡尿,回來的時候嗅一嗅,就找得到回家的路了。
路邊的河水,小狗娃兒是不進(jìn)去的。但是也會站在水邊靜靜地聽一會兒,風(fēng)輕輕地從水上掠過,從草尖兒上梳過去,發(fā)出各種好聽的聲音,小狗娃兒都是要記住的。院子旁邊有幾只雞,幾根木頭,幾塊兒石頭;房前屋后有幾棵紅椿樹,幾棵泡桐樹;地里有幾棵白菜,幾窩子黃瓜,統(tǒng)統(tǒng)要有個數(shù)的。村里的每個人家,大人小孩,雞啊貓啊,狗啊兔啊,都要認(rèn)得的。狗媽媽帶著小狗娃兒們,從村子?xùn)|頭跑到西頭,又從北邊跑回南邊兒,不到一晌午工夫,一個村子就走遍了。
豬有豬圈。雞有雞棚。狗有狗窩。
院子里,用石板圍起來的,一平米大小的一個小院子里放一個豬槽,再蓋四分之一平米大小的一間窩棚,便足以讓一兩頭豬安居樂業(yè)。找?guī)赘窆鲀好苊苈槁椴宄梢粋€小正方形,再在頂端鋪一層厚厚的麥稈兒,一座雞棚夠十幾只雞居住了。至于狗,也并不在狗窩里住,白天就在院子里來回跑動,一會兒“汪-汪-汪”叫幾聲,一會兒又圍著一群雞打轉(zhuǎn)轉(zhuǎn),一會兒又跑到院子外面的大路上,來回張望幾個回合,十幾個小時就過去了。夜幕降臨,等院子里的雞啊豬啊,都睡去了,就蹲在房檐下瞇瞪一會兒,眼睛瞇成一條線,耳朵卻還一動一動的。一會兒就有一只蚊子飛到嘴巴上,嗡嗡地叫,狗卻并不管它,繼續(xù)蹲在房檐下做著一場宏大的夢。
相對而言,村里的雞是最輕省的。可以跑到周老三的竹林里捉蟲子吃,也可以安安生生地在雞棚里站著。雞棚前面的一個木槽里,總有吃不完的包谷米兒、小麥籽兒,還有吃不完的青菜葉子。不用打鳴,卻可以咯咯咯地邊走邊大聲叫著,在院子里走來走去。一年四季想生蛋就生幾窩雞蛋。在院子找一個地方,或是草窩里,或是土樓上的墻角里,銜一些麥草,鋪得暖暖和和的,開開心心地抱一窩雞蛋,不到一個月,就能生十幾個雞娃兒呢,兒女滿堂,紅紅火火。美得要人命呢。
4
喬村的房子,墻是土墻,瓦是泥瓦。房子和樹一樣,都是從土里長出來的。
土房時代的喬村,家家戶戶蓋房子,一前一后,都要準(zhǔn)備上一年半載。
頭一年,要趕在夏季之前做瓦;秋季備柴禾,冬季集中燒瓦。
將那勁道而黏質(zhì)的紅土,一背簍一背簍背到一個開闊地帶,再找來五六個壯實勞力挑水,然后請四頭大犍牛在泥土上踩一天,這泥便光潤如玉,柔韌得像一塊兒布似的。
此時,瓦匠該上場了,將這泥用鐵弓切割成一塊兒一塊兒的,摞成一座高墻,然后切成二三指厚一片泥胚,啪地一聲貼到轉(zhuǎn)盤上的木模具上,模子上套著一層水布,旋著轉(zhuǎn)著,就做成瓦胚。另一塊兒空地上,早已鋪好白亮亮的麥糠了,就將那瓦連同那模具放上去,抽調(diào)瓦胚,將那白布從里面輕輕一旋,那瓦胚就留在地上了。一排一排的瓦胚放在地上,一排排,站得整整齊齊的,很壯觀的樣子。
村里的房子,大多三間一廈:三間正房,一間灶房。一戶人家需要燒五千多口瓦,兩個瓦匠做瓦就要做半個多月,這門前的空地上,得排一地的瓦胚。瓦胚經(jīng)過兩天晾曬,就可以摞起來,縱橫交錯,像一堵花墻。
干透了的瓦胚,從里到外都是白亮亮的,拿在手上輕輕一拍,啪地一聲,裂成四片,齊齊整整堆起來,等待裝窯。
燒瓦則需要窯匠,一窯能燒一兩口。三五家合伙請窯匠來燒,大約需兩天一夜,直等那窯口冒出藍(lán)色火苗了,這瓦也變成青湛湛的,和藍(lán)天一個顏色,瓦就燒成了。
開過春,主家便請人打墻。打墻是臺大戲:主角是兩位匠人,配角是兩三個挑土工人。
挑土工人將和的干濕適度的泥巴,挑到匠人跟前。
匠人則將一副墻板放在墻基上,將那土一層層倒上去,一層層打夯。
“嗯——哏——”
“嗯——哏——”
兩個壯實的男人,各自提著三十多斤的石墩,無需赤膊,低沉地叫著號拍,那一筐一筐的泥土就打成土墻了,一板墻半人高,一層層摞起來,就兩三丈高了。
這兩項大工程完畢,蓋房子的時候就簡單了,木工瓦工泥工,大工小工雜工,全村人都動起來了,一天工夫就蓋起了。于是紅紅火火響一掛鞭炮,請全村人坐幾大席,一座新房就蓋好了。
喬村的土房,冬天不冷,夏天不熱。一座房子蓋起來,百十年都不會倒。
5
晨光熹微,從木格子窗兒射進(jìn)去,一只老貓在被窩里伸了伸懶腰,繼續(xù)翻身睡去了。
老貓是一只母貓,老貓的媽媽也是一只母貓,都是在這座土房子里出生的。只是到了老貓手里,卻沒有生出一只貓兒貓女。
年幼時,老貓的母親經(jīng)常帶著老貓串親戚:上午到周三家的貓弟弟家里,周三家一般晌午喜歡吃魚;傍晚十分,貓妹妹又將貓媽和姐弟請到劉四家去。劉四的舅舅今天給娃結(jié)婚,劉四一家大小要去好幾天,老貓娘仨要整夜整夜守著,一聽見悉悉索索的聲音,就閃電一般撲上去,嘿!好大一只老鼠呢。運氣好的晚上,老貓它們每個都能抓一只,夠吃好幾天呢。
老貓慢慢變老了。
老貓醒來時,老爺爺早就給屋里打了一挑水,到山上去挖地去了。
村里早就有自來水了,老爺爺吃不慣,非要吃河邊上一個大水潭里的水。水潭里有細(xì)小的魚兒,還有藏在沙石里的小烏龜,而且潭四周的草叢中還有蜘蛛螞蟻,一不小心就掉到水里,但老爺爺卻不嫌棄,只用嘴一吹,就喝下去了。
老爺爺說,大蟲吃小蟲,吃了不生病。
老貓有些不懂,但老爺爺?shù)脑?,總歸是有道理的。
老爺爺在山上點包谷點洋芋,點黃豆點小豆。
老爺爺每年挖的洋芋在屋里能堆成山,他和老奶奶也吃不了幾個,于是隔上個把月,便裝一大蛇皮口袋,捎到城里去,給孫子吃。喬村的洋芋聰明著呢,吃多了就能上清華北大。
老奶奶坐在院子里曬太陽,將一大簸箕黃豆啊小豆啊,端在腿上,將那光溜溜的石頭子兒挑出來。光溜溜的豆子和光溜溜的石子兒,老奶奶分不清,就將臥在身旁的老貓?zhí)邘啄_,貓就伸出爪子,將那黃豆撲棱棱撥掉一地,在地上一滾,這石子兒就漏出來了,雞棚里的雞也咯咯咯走過來,幫著將掉在地上的黃豆吃到肚子里去。
老奶奶生氣了,就將那光溜溜的石子撿幾顆,“幺——去——”雞就驚叫著,撲棱棱地,連滾帶爬地又飛去了。
太陽快到頭頂?shù)臅r候,爺爺從地里回來了:草鞋和裹腳上,沾了好多濕漉漉的黃泥巴,眉毛和草帽上,還掛著幾滴汗水珠兒呢。
“哎——”
一個小黑碗遞過來,是白開水。
“哎——”
一個大白碗遞過來,是一大碗糊湯。
“喂!——”
是老爺爺給老奶奶甩過去的一根兒紙煙。
爺爺嘴里,卻叼著一根長長的水煙,腰上纏著的那根毛栗兒花、核桃絮兒搓成的火繩子,爺爺用它點煙,用了三五年都還沒熄火呢。
爺爺?shù)乃疅煷S亮亮,光溜溜的,奶奶不知道給沒收多少回了。孫子從外面拿回來好多紙煙,都長霉了。老奶奶就將那紙煙點著了,自己先吸幾口,再遞給爺爺。想不到,爺爺沒學(xué)會,自己倒是先吃上癮了。
太陽落盡的時候,爺爺和奶奶又吵起來了:
“給我!死鬼!”
“不!”
“給不給?”
“喵嗚——”
都怪這只又懶又胖的貓,身上熱乎乎的,老爺爺和老奶奶搶著它暖腳呢。老爺爺和老奶奶真是老糊涂了,他們原本說得好好的:倆人輪流著,每人暖一星期嘛。
燈慢慢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