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之洞遺骸的南皮際遇

侯紅志

2020年10月，武漢文保人士祭拜南皮張之洞墓園

2020年10月4日，是張之洞逝世111周年忌日，筆者與“人文武漢”文保志愿者在河北省滄州市南皮縣祭拜了張之洞墓園。晚清時期，張之洞督鄂18年，在武漢留下了深厚印跡，我們這些武漢人在南皮受到文化史學部門熱情接待，特別是接觸了當年參與尋覓張之洞遺骨的葉書龍老師，了解了諸多鮮為人知的隱情。

南皮籍清末重臣張之洞，是清末洋務派運動的最后代表，他督鄂18年，為維護清王朝統(tǒng)治積蓄了巨大能量，卻“種豆得瓜”，為推翻清王朝的革命力量提供了利器，客觀上推動了中國歷史車輪的前進。孫中山稱其為“以南皮造成楚材，顛覆滿祚，可謂不言革命之大革命家”，毛澤東說“講到重工業(yè)，不能忘記張之洞。”張之洞1909年在北京病逝后歸葬于南皮。20世紀60年代以后，他的墓塋經(jīng)歷了掘墓暴尸、尋找遺骨、重建墓園安葬遺骨等曲折過程。

病逝后歸葬南皮

公元1909年10月4日，清宣統(tǒng)元年農(nóng)歷八月二十一日，張之洞在北京白米斜街11號的住宅中逝世，享年73歲。10月6日開吊之日，湖北省城武昌和漢陽的督府衙門、漢陽鐵廠、兵工廠及張之洞在鄂創(chuàng)辦的學校均設(shè)靈堂祭奠。宣統(tǒng)皇帝發(fā)上諭，謂其“公忠體國、廉正無私、提倡新政、利國利民?！碧刭p陀羅經(jīng)被、派郡王銜貝勒載濤前往祭醊。舉喪之后，張之洞的長子張權(quán)率眾弟兄對遺體做了防腐處理，定于11月奉喪歸南皮。

張之洞逝世引起了國內(nèi)外關(guān)注：滬上《申報》稱他“固卓乎近數(shù)十年漢大臣中不可多得之人才。”《新聞報》認為：“若與歷代賢臣相比，不愧為錚臣、能臣、良臣?！庇短┪钍繄蟆穼堉粗酪灿袌蟮溃隙ㄋ崤f謀新，贊譽他的鐵路政策。張之洞的棺木是沉香木的，其實，他為官數(shù)十年，“家不增一畝”，是置辦不起如此貴重的棺木的。該棺材是時任湖北新軍第八鎮(zhèn)統(tǒng)領(lǐng)（師長）張彪花一萬二千兩銀子在江南買的。張彪是山西榆次人，18歲中武舉人，1882年被時任山西巡撫的張之洞相中，委以撫署武巡捕，并將一侍女許配其完婚，得名號“丫姑爺”。張彪跟隨張之洞20余年，最后升至湖北提督（相當于省軍區(qū)司令），對恩師感恩戴德，遂有此舉。當時，湖北、北京等地的同僚、門生效仿張彪解囊相助，張的家人共得二萬銀兩置辦喪事。

張氏歸葬南皮時，由其生前密友、宣統(tǒng)皇帝的師傅陳寶琛撰寫了墓志銘，軍機大臣（后曾任民國大總統(tǒng)）徐世昌篆蓋，碑文由天津著名書法家華世奎書丹。其門生故舊還捐資刻了遺愛碑?？上н@些珍貴的碑刻在“文革”中被中學生搗毀。2009年建張公墓園時，挖出了原墓塋神道北殘碑，殘石上僅有“洞，字孝達之墓”幾個字。遺愛碑陰刻有捐資人姓名，有老人記得上有黃興、董必武。董必武1910年畢業(yè)于武昌文普通中學，在校期間曾親見張之洞對學生親善。

1910年1月25日，張家在河北南皮縣發(fā)喪，墓地坐落于南皮縣城西南雙廟村東北南皮東門張氏祖塋，這里長眠著張家四世祖明代御史張淮、清末軍機大臣張之萬、張之洞的父親興義知府張锳以及其他列祖列宗。張之洞與先他而逝的石、唐、王夫人四人合葬一墓，離其父張锳墓百十步，占地十余畝，墓前立葬文碑、神道碑、遺愛碑。

“文革”時遭受浩劫

1966年“文革”開始后，掀起了“破四舊，立四新”運動，南皮中學和南皮農(nóng)校的紅衛(wèi)兵決定也搞一次“破四舊”大行動——開挖張之洞墓。南皮中學前身是張之洞創(chuàng)建的慈恩學堂。清光緒三十年（1904）2月，張之洞進京奏定學堂章程后回鄉(xiāng)祭祖，慈禧太后臨別賞他白銀5000兩，張之洞捐出這筆白銀和歷年的廉俸所余12000兩，在家鄉(xiāng)南皮創(chuàng)辦了這座學堂，于1907年建成開學。學堂按新學體制教學，大門掛光緒皇帝御賜“慈恩學堂”匾額，二門有慈禧題匾“振民育德”。

在1966年10月10日挖墳行動之前，南皮中學紅衛(wèi)兵已拉倒張之洞墓碑并砸毀。挖墳當天時逢南皮大集，現(xiàn)場人山人海，時有南皮機械廠工人造反派帶著鐵鎬等工具前來助陣。南皮東門張家墳塋，原從城南崔秤砣村到雙廟村，墳場一片樹海，刻石林立。1958年“大躍進”時，林木被伐光，石碑大部被推倒砸毀，至1966年時，張墓已是一片荒涼。10月10日上午8時許，人們正要開挖時，南皮縣一位副縣長和三名干部擠進人群，對紅衛(wèi)兵頭頭說：“我們請示了省領(lǐng)導，張之洞是清朝名臣，他的墳是文物，不在破‘四舊’之列。省里不讓動，說要注意國際影響，正向中央請示?！奔t衛(wèi)兵頭頭不聽，堅決要“破四舊”。縣里干部一走，幾十個人便用鐵鍬挖了起來。南皮縣“文革”辦公室的幾名工作人員后來也到了現(xiàn)場，其時，張墓已被扒平，露出了用白灰、雞蛋清黏結(jié)的大磚套，在鐵錘鋼釬的打擊下，大磚套被擊碎，又露出四個并排著的拱形青磚套，中間均有一尺見方小窗口。扒開四個磚套，露出四口棺材，都是紅黑色的荷葉棺，頭朝西北，尾向東南。這些棺材油漆黑紅锃亮，一鎬砸下去僅一個白印。人們費了好大勁，才打開了最北邊的第一口棺材，掀開棺材蓋，露出了一塊一寸厚長條黑紅漆木板，上豎寫白字：張公諱之洞潭夫人石氏之靈位。這位夫人的尸體已腐爛，只有白骨。幾個人便拽著尸骨下面的褥子提上來，扔在了墳坑北邊。這是張之洞的原配夫人，原貴州都勻府知府石熙之女，直隸灤州人，壽終29歲。

張之洞的沉香棺材為“三七棺”，即蓋、幫、底皆為七木工寸，圍扎了“革布”，油了大漆，燙了松香，比鐵石還硬。機械廠的造反派費了好大勁才用鋼釬沖開棺木。他們掀開棺蓋，出現(xiàn)一塊槡黃木板，中心一溜楷書白字：張文襄公諱之洞字孝達之靈位；右上角寫著：生于道光丁酉年八月初三日，卒于宣統(tǒng)元年八月二十一日，享年七十有三歲。揭去木板，只見張之洞的遺體仰面躺著，身蓋花的、黃的六七層被子。揭去被子，張雖面皮干枯，但不腐爛，瓜子臉，尖下巴，變黃的銀髯飄灑胸前，頭戴一品頂戴，項掛朝珠，身穿清代一品文官繡著仙鶴的朝服。縣文化館工作人員和農(nóng)機公司的一名同志用照相機拍下了現(xiàn)場，可惜后來照片找不到了。

此時，棺材四周散發(fā)出腥臭味，有人開始哇哇嘔吐，南皮農(nóng)校學生葉祖玉等20多人手挽手向外推揉擁擠往前觀看的人。張之洞頭旁放一小手絹，里邊是小梳子等。右手下方有一鼻煙壺，一方端硯，一支毛筆。另有佩帶、花鏡、懷表、玉翎管各一，珍珠數(shù)枚，其他尚有翠玉、金銀、字畫等，棺材里還有些燈芯草。一個學生將手指伸向他嘴里、腋下、帽子、辮子、身下、朝服夾層等處探摸，隨后把朝珠摘下來放盤子里。這些東西放一件有人登記一件，一共40余件。紅衛(wèi)兵將這些物件交給縣“文革”辦公室，有負責同志給打了收條，后將其送到縣財（政局）稅（務局）銀（行），那時三家合署辦公。一部分出土文物送河北省博物館。

隨葬品清理完后，幾個工人造反派拽著褥子將張之洞的遺體從棺材里架了出來，扔在墳坑的東邊。看他尸體不壞，有人認為嘴里一定有寶珠，用器物撬開了他的嘴，這位曾經(jīng)風云一時的朝廷大員被硬生生撬下了幾顆牙齒，也沒找到什么寶珠！

張之洞墓穴中第三口棺材是他的繼配唐氏，卒于同治壬申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終年23歲，系官居湖北按察使的貴州遵義籍唐樹義之女。第四口棺材為再繼配夫人王氏，卒于光緒已卯年九月二十六日，終年34歲，是四川龍綿成茂道王祖源之女。至此，張墓已是一片狼藉，尸體暴露，磚頭瓦塊四處散落，四周散發(fā)著腥臭。

南皮縣統(tǒng)計局干部郝景元第一天目睹了掘墓過程，第二天再去，只見張之洞的尸體被從墓東扔到了墓西北十幾米處，沒有了開棺時的大辮子，眼微閉，皮膚像燒過的麻雀一樣呈黑色。在南面，夫人王氏的尸體頭西腳東躺在泥地里。過了幾天，掘墓時在現(xiàn)場維持秩序的南皮農(nóng)校學生葉祖玉看到，張的尸體在土道東邊頭朝南趴著，身上還插了根一尺多高的高粱苲子，他覺得看不下去，就拔掉了苲子，把尸體挪到了路旁兩米多長、半米多深的浪窩（路邊被沖刷出的水坑）里。過幾天，葉祖玉上學從路旁經(jīng)過時，看到張之洞遺體被人用土埋在了浪窩里，心里一陣高興，還想真有人做好事?。?006年，葉祖玉寫下了六千字的《挖掘張之洞墓目擊記》，從此成了新聞人物，經(jīng)常接受媒體采訪。

后來，張之洞的遺體在荒野里不翼而飛，他去了哪里呢？

尋找張之洞、安葬張之洞

2002年6月7日，《燕趙都市報》發(fā)出了一篇報道《張之洞空墳之劫》，點燃了南皮人再次尋找張之洞遺骸的熱情。

張之洞墓不是已在1966年“文革”時期被扒平了嗎？怎么又出了個張之洞墓？原來，1992年，南皮縣為了發(fā)展經(jīng)濟，“打張之洞牌”招商引資，計劃了一個投資3000萬元的“張公園”建設(shè)項目，因目標過于龐大，條件不成熟，最后僅收到捐資7萬元?！皬埞珗@”項目雖然流產(chǎn)了，但1993年4月5日清明節(jié)時，南皮縣在張之洞墓塋原址地域筑建了高大的空墳，并舉行公祭。當時，張之洞的遺骸并未找到，但主事方對墓中是否有遺體卻語焉不詳。張之洞的嫡孫女、北師大教授張厚粲被邀參加公祭時在現(xiàn)場曾問“有沒有找到遺骨？”，陪同的領(lǐng)導說：“找到了，就安葬在里邊?！贝饲?，張厚粲教授在南皮被邀參加相關(guān)會議時，對3000萬元的計劃項目能否實現(xiàn)提出質(zhì)疑，“張公園”的流產(chǎn)被她不幸而言中！《燕趙都市報》報道張之洞墓被人盜挖，也是因有人誤以為墓中有“人、物”所致。

報紙的報道和張之洞墓的現(xiàn)狀激起了一位南皮人舉旗尋找、安頓張之洞遺骸的決心，這個人就是南皮縣人大常委會原主任邢家訓。

2004年5月21日，“南皮縣張之洞研究會成立”，選舉邢家訓為研究會會長。邢會長下決心要找到“張之洞”，并非是魯莽行事，這個研究會便是其神經(jīng)中樞，通過它將尋找行動散射至各個神經(jīng)末梢。功夫不負有心人，經(jīng)過三年祈盼、追索、失望、驚喜交叉輪回的身心歷程，“張之洞”正與他們漸行漸近，最終的希望之光顯現(xiàn)于一位樸實的農(nóng)民——張執(zhí)信。

從下定了決心那天起，邢家訓就帶人到處尋找，他們找過曾給張之洞看墓的92歲老人高玉堂，曾打制鋼管在墓地原址做了兩個多月探錐，都沒有效果。但是，經(jīng)過這樣一“鬧騰”，“政府在找張之洞遺骸”被傳得家喻戶曉。2007年4月的一天，崔秤砣村村民魯春生找到張之洞書畫院院長肖立興，說出了一段驚人的話：“張公尸骨是我表舅張執(zhí)信埋的，他住在南關(guān)村?！?/p>

張執(zhí)信，61歲，與張之洞同宗。他是怎么掩埋了張之洞的？又為什么把這事掩蓋了幾十年？張執(zhí)信對聞訊趕來的邢家訓說起了往事：

1966年，張執(zhí)信只有20多歲。那年秋末冬初，他和一些老人、婦女在村南張之洞墓附近拔棉花柴，張之洞和一位夫人尸骨就在地里晾著，雖然暴尸有些日子了，婦女們還是害怕，要求他把尸骨埋了。當時，張之洞的墓穴還未填平，他就和一位王姓老頭把張公尸骨從東邊拉進墓穴，又從西邊拉來一具夫人的尸骨。張執(zhí)信見過紅衛(wèi)兵扒墳，就也是頭北腳南將兩具尸骨齊挨著埋了。他邊埋邊念叨：“四大人（張之洞排行老四，張氏族人尊稱其四大人），我給你老兩口再合一回葬吧！”他們埋好后沒留墳頭，表面上墓是毀了，其實尸骨還在墓底下，另兩具夫人尸骨則下落不明。

張執(zhí)信干完這件事，曾再三囑咐人們千萬別聲張。人家扒，咱給埋，跟人家反著來，造反派知道了還不吃不了兜著走！張執(zhí)信說：“這么多年我一直沒敢說，這回看是政府誠心要找，邢主任那是縣里真正管事的人！”

張之洞墓原址被破壞已達40余年，面目全非，現(xiàn)場后來是一片麥田。2007年6月8日，在張執(zhí)信辨認的方位基點，尋找張之洞遺骨的開挖行動正式開始。挖掘機的大鐵爪由北向南挖出一條條縱溝，一會挖出塊磚頭、一會挖出個瓦片，一次還挖出個陶罐，但經(jīng)仔細查看，都不像是張墓的物品。當天一共挖了七、八條20米的長溝，仍然不見尸骨。隨著太陽落山，人們失望地散去。

第二天天不亮，張執(zhí)信和挖掘機手就來到地里。他隱約有種預感，還帶了手套和抹鏟。天色逐漸亮了，開到第4條溝時，土里露出一塊白霜兒的東西，張執(zhí)信大喊一聲“停！”飛身跳到溝里，撿起一看，正是一塊頭蓋骨。真懸啊，大抓撓擦著張公的頭蓋骨過來，再深一點就破壞了，再淺一點可能也錯過了！

邢家訓接到“張公遺骨找到了”的電話時非常震動，他興奮地喊著：“謝天謝地，你們穩(wěn)住，我馬上到！”

天大亮了，邢家訓和南皮縣的許多領(lǐng)導和群眾都聞訊趕了過來，人們?yōu)閺埞詈谜陉柎笈?，縣民政局加急定制了兩副棺槨，張氏族人張厚謙按照習俗在墓穴前擺上了張公遺像，點燃了冥紙和鞭炮。敬骨開始，張執(zhí)信和外甥魯春生戴著手套，小心翼翼地從土中清理出兩具完整的尸骨，沒有棺木、隨葬品。兩具尸骨頭朝北，并排平躺著，東側(cè)為男性，西側(cè)女性，與張執(zhí)信此前描述的完全一致。此時的邢家訓終于想明白了，當初為何勘測不到遺骨？沒有棺材，沒有封土，連衣服都沒有，哪里能探得到?。筛惫讟∵\來后，人們將遺骨一一敬放于棺內(nèi)、封好，送到南皮縣烈士陵園密保處存放。

2008年10月4日，南皮縣舉辦張之洞遺骨安放儀式

2007年6月9日，南皮縣張之洞研究會常務副會長葉書龍用電話向北京的張公后裔作了通報。張家后人提出了做DNA遺傳基因鑒定的要求，南皮縣請法醫(yī)在遺骨上取了三顆牙齒和一根股骨，張家后人張厚珕提供了三根頭發(fā)，取了牙血，以供比對。但是，因遺骨年代久遠，污染嚴重等原因，比對鑒定一直沒能成功完成。后來，雙方基于“張執(zhí)信的自述及挖掘發(fā)現(xiàn)遺骨的位置、形態(tài)的高度一致；特別是1966年挖墓時，曾有人摳張公嘴巴找珠子，用器物撬下下巴頜，這次出土的遺骨也缺了右下巴頜”這幾點事實達成一致，最終確定這就是張公遺骨。

2008年10月4日，在張公逝世99周年忌日這天，南皮縣舉行張之洞遺骨安葬儀式。張之洞墓在原墓穴重新營造，紅磚，水泥抹面，底部砌就防水水泥罩面，西北東南向口與原墓一致。上午10時，吊車穩(wěn)穩(wěn)地將兩座靈柩安放于墓穴，歷經(jīng)百年風雨，一代名臣張之洞終于有了穩(wěn)固安息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