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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片夾:戴縈裊,生于1988年8月,著名兒童文學作家秦文君之女。本科畢業(yè)于復旦大學,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數(shù)學碩士,金融學博士。上海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出版《我們班男生》《寶貝書女》等多部作品。其中長篇小說《被磕疼的心》獲2013年冰心兒童圖書獎,《矢車菊色的心情》獲2015年度上海好童書獎。戴縈裊著的《微觀紅樓夢》是一部有關《紅樓夢》的隨筆,趣談紅樓人物、習俗、飲食、醫(yī)藥、繪畫、珍玩、紡織、政治、譯本等,深入細微,史料豐富,才思獨到,富有美感。
《微觀紅樓夢》自序:
我8歲那年,開始讀《紅樓夢》,盡管這聽起來有點夸張。
起初是看1987版電視劇,喜歡靈慧可愛的黛玉、秀麗嫻靜的寶釵、美艷潑辣的鳳姐。兒時的我,和寶玉一樣,喜歡團聚,不喜歡分散,劇中眾人凄慘的結局,讓我難以接受。寶玉被關押在獄神廟中所看到的恐怖壁畫,也把我嚇得驚叫連連。聽大人說,書中的結局沒電視那么悲慘,我便找了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讀。
因為太喜歡《紅樓夢》,所以書中的每個細節(jié),小到金星玻璃為何物,大到小花枝巷的房子價格幾許,我都想弄明白,樂此不疲。有的疑問找不到答案,就看了許多明清的史料、筆記、小說,漸漸開始了解,那個時代的貴族、士大夫如何在朝堂上明爭暗斗,如何在庭院、書齋里消磨時間,底層的老百姓在勞碌謀生時,積累了哪些生活智慧,而那些失去人身自由的奴隸,又面臨哪些壓迫,為何麻木。
《紅樓夢》第三十八回,農(nóng)歷八月下旬,重陽佳節(jié)將近,薛寶釵和史湘云,在大觀園辦了一場菊花詩會。她倆早已擬定了十二個題目,一個“菊”字,搭配一個動詞或名詞,按時間排序,以《憶菊》為始,以《殘菊》為終,既詠菊,又賦事,別致大方。
自古流行重陽賞菊,連暴發(fā)戶西門慶家,也不例外。《林蘭香》里的耿家,更是以黃白紫紅四色菊花為令,從菊花名聯(lián)系到酒名、詩詞、曲牌、成語,甚至于藥名,《紅樓夢》里湘云刁鉆的酒令,似乎也受此啟發(fā):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舊詩、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還要一句時憲書上的話,共總湊成一句話,酒底則要關人事的果菜名。
有花香酒香,自然詩性大發(fā),從起義英雄黃巢,到詩酒放誕的杜牧,都有重陽菊花詩。明清小說多有提及菊花詩會,但總是套路滿滿:先寫次要人物才絀、顢頇,方讓主人翁大展奇才。比如《玉嬌梨》里,白太常與朋友賞菊作詩,突然來了楊御史,白太常厭他為人,假托酒醉,不肯寫詩,女兒紅玉有“百分聰明”,怕父親得罪小人,惹出禍來,就偷偷代作?!肚閴翳亍防?,先有路人在荒村野店里自命風雅,憋出幾首菊花歪詩,叫人啼笑皆非,才讓男主角的佳作粉墨登場。
反觀《紅樓夢》里,林黛玉才思敏捷,賈寶玉為女英雄林四娘賦古體詩,亦是一氣呵成,但紅樓人寫詩,皆從心性出發(fā)。黛玉本是絳珠草下凡,她也更懂草木本心,比別人更能感受到風雨陰晴的變遷。她的三首菊花詩,最受好評。
寶玉的寡嫂李紈,不擅作詩,但飽讀詩書,是詩社里的評論家。她喜歡厚重、大氣、有身份的詩句。雖然寶釵、黛玉,均文采飛揚,讀書不倦,但性格不同,創(chuàng)作風格也大不相同。寶釵是學者型詩人,兼收并蓄,穩(wěn)重高潔,第一重視立意、品格,才情、技法還在其次,所以最受李紈推崇。黛玉是藝術家型詩人,堅持自己的風格,才思靈動,真情流露。
黛玉的《詠菊》一詩,從無法克制的詩情,寫到秋日愁緒,最后以“一從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風說到今”收尾,置菊花詩與菊花贊于歷史長河中,終于奪魁。其中,“無賴詩魔昏曉侵”、“口齒噙香對月吟”兩句,似乎暗伏后文香菱拜黛玉為師,學習作詩,寢食難安,如入無人之境,只為寫出一首更好的詠月詩。常說“名師出高徒”,或是“嚴師出高徒”,勤奮又充滿激情的老師,最能感染學生。
黛玉的詩興,自然有香菱繼承。她的敏銳直接,又在《問菊》中展露無遺,一連四個問題,問菊花與誰歸隱,為何遲于百花開放,有多寂寞,是否相思,假使菊花有口,亦難回答。又讓人想起第二十二回里,寶玉參禪,黛玉便犀利地問他:“至貴者是‘寶,至堅者是‘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頃刻之間,把寶玉問懵。
探春追求拙樸的情致,所以她的《簪菊》詩有古風,居第四位。她的佳句“短鬢冷沾三徑露,葛巾香染九秋霜”,亦有陶淵明、杜甫、杜牧、何孟春等人的氣韻。寶釵的《畫菊》,頗有畫面感,聯(lián)系之前她詠白海棠的“胭脂洗出秋階影”、“淡極始知花更艷”,看得出,她很有繪畫功底。第四十二回,惜春要畫《大觀園圖》,寶釵挺身而出,替她規(guī)劃,連紙張、畫具都有高見,便一點也不唐突。
大家賞析彼此的警句,學習、交流,只有寶玉無奈,為什么他老是落第。脂批曾說:寶玉再細心作,只怕還有好的。但從他的《種菊》看出,他并不了解種菊,本就是甘苦自知的修行,古人稱之為“藝菊”,光照、分苗、澆水、施肥、捉蟲都大有講究,比如夏至后,要用高蛋白、多電解質的葷湯澆灌。三伏天,只能用黃梅天積攢的雨水,或者河水。對于水質的要求,堪比妙玉烹茶,瑣碎操心程度,又不亞于寶釵吃的“冷香丸”:菊葉不能沾泥,下了雨,濺上泥點,也要洗干凈。
寶玉寫的種菊詩,一派富麗閑適,是他個性的體現(xiàn),也展示了作者對人物的精雕細琢:顯然,曹公懂得藝菊人的操勞和期待,而“富貴閑人”寶玉卻茫然不知,所以曹公筆下寶玉的種菊詩,是如此敷衍了事,卻也不失寶玉兄本色。
摘自《微觀紅樓夢》(文匯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