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紅梅 王 群(渤海大學歷史文化學院,遼寧錦州121013)
先秦時期,“遼西走廊”作為溝通東北亞地區(qū)的重要廊道,承載著東北亞漁獵、游牧民族與中原農(nóng)耕民族之間交往、交流、交融的重任。遼西走廊演繹著中原與東北地區(qū)及朝鮮半島的陸路往來歷史畫卷的同時,也將東北亞地區(qū)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將遼西走廊賦予“詩書之路”之文化內(nèi)涵,與“箕子適朝鮮”密切相關(guān)。
箕氏朝鮮是由殷人箕子東走至今朝鮮半島北部建立的早期國家。史載:“武王勝殷,繼公子祿父,釋箕子囚?;硬蝗讨苤?,走之朝鮮,武王聞之,因以朝鮮封之”[1]?;邮窃谑艿街芪渫醯亩Y遇卻又不愿侍奉西周的情況下,才帶領(lǐng)族人逃亡到遠離西周政治中心的地方,最終于朝鮮半島北部的大同江中下游一帶的良夷居住區(qū)建立政權(quán)。虞舜時期肅慎、穢人向中原王朝進行朝貢,自先秦時期東北地區(qū)已納入中原王朝的封貢體系之內(nèi)?!妒酚洝吩唬骸坝谑俏渫跄朔饣佑诔r而不臣也”[2]?!稘h書》亦有箕子東遷朝鮮之載。周武王獲知箕子在今朝鮮半島建立國家的消息,遂將箕子統(tǒng)轄之地分封給了箕子。
箕子東遷走的是遼西走廊。張博泉先生認為,箕子適朝鮮在嵎夷之地,在孤竹或與孤竹相鄰,其最初是在遼西地區(qū),而不是在漢樂浪郡屬地,時間上應(yīng)是發(fā)生在燕將秦開東征之后,箕子統(tǒng)治才由遼西地區(qū)遷到樂浪之地的,其佐證即為遼西喀左出土的箕侯器[3]。他認為,箕子初到之地不是今天朝鮮半島北部的大同江中下游流域,而是后來才遷入的。
朝鮮位于“東海之內(nèi)”和“北海之隅”,即《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中記載的:“東海之內(nèi),北海之隅,有國名曰朝鮮……其人水居,偎人愛之”。中原文化隨箕子一起過遼西古廊道進入東北,到達今朝鮮半島北部的大同江中下游流域,影響了東北與朝鮮半島北部的文化,正如有學者認為的,“商周之際箕子率族人‘之明夷’‘其詩書、禮樂、醫(yī)巫、陰陽卜筮之流、百工技藝,皆從而往焉’,走的就是遼西古廊道,在此‘教其民以禮義’,‘詩書達于禮教’”[4]?;铣r遷至朝鮮半島看似在秦開東征之后,或是秦開東征后朝鮮失去二千余里土地而保于朝鮮半島一隅。但是,無論箕子所到之地最初是否在樂浪郡轄區(qū),都可以確定在《山海經(jīng)》成書時,箕氏朝鮮確已在朝鮮半島之大同江流域。沿遼西走廊展開的文化交流,促進了東北少數(shù)民族對中原文化的吸納,“從而實現(xiàn)‘車書一家’。而朝鮮、日本則接受中國文化,中華文明通過‘詩書之路’遠播東北亞,同時亦拓展了自身的生存空間,形成東亞同質(zhì)文化圈。‘詩書之路’對于理解東北少數(shù)民族的漢化和東亞文化圈的形成具有啟發(fā)意義”[4](10)。箕子適朝鮮加速了朝鮮半島文明的進程,對后世影響深遠。
據(jù)《史記》卷38《宋微子世家》記載,“箕子既受周之封,不得無臣禮,故于十三祀來朝”,在封箕子于朝鮮次年,箕子朝覲周武王,途中經(jīng)過殷墟亳都時觸景生情,感慨而作《麥秀之詩》:“麥秀漸漸兮,禾黍油油。彼狡僮兮,不與我好兮!”[2](1621)箕子朝周主要見于《史記》卷4《周本紀》:“武王已克殷,后二年,問箕子殷所以亡?;硬蝗萄砸髳?,以存亡國宜告。武王亦丑,故問以天道”[5]等?;釉谖渫跸蚱湓儐栔螄罆r作《洪范》傳于世。此后未再見箕子重返中原。
“昔箕子既適朝鮮,作八條之教以教之”[6],借助遼西走廊,箕子將中原文明帶到朝鮮半島,“與‘絲綢之路’、‘茶馬古道’等相比,其符號屬性更加突出文化,是一條‘詩書之路’”[7]。史載,箕子適朝鮮,“教其民以禮義,田蠶織作”[8]?;铣r的建立,為朝鮮帶去了優(yōu)秀的中原文化和先進的農(nóng)耕生產(chǎn)技術(shù),大大促進了大同江中下游一帶的養(yǎng)蠶、織作技術(shù)的發(fā)展。
《漢書》卷28《地理志》記載:“樂浪朝鮮民犯禁八條:相殺以當時償殺;相傷以谷償;相盜者,男沒入為其家奴,女子為婢,欲自贖者,人五十萬”。由此可知,箕子制定的“樂浪朝鮮民犯禁八條”流傳后世的主要有三方面的內(nèi)容:“相殺以當時償殺”“相傷以谷償”“相盜者,男沒入為其家奴,女子為婢,欲自贖者,人五十萬”。就禮樂傳入朝鮮半島的途徑而言,“‘詩書達于禮教’,遼西走廊是名副其實的‘詩書之路’”[9]。從內(nèi)容上來看,“相殺以當時償殺”體現(xiàn)了禁殺思想;“相傷以谷償”體現(xiàn)了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的發(fā)展,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勞動剩余產(chǎn)品,且能夠為個人所支配,這表明朝鮮半島北部已出現(xiàn)了私有制經(jīng)濟;“相盜者男沒入為其家奴,女子為婢,欲自贖者,人五十萬”則表明箕氏朝鮮已進入早期國家階段。
箕氏朝鮮統(tǒng)治下地區(qū),“其田民飲食以籩豆,都邑頗放效吏及內(nèi)郡賈人,往往以懷器食??こ跞±粲谶|東,吏見民無閉臧,及賈人往者,夜則為盜,俗稍益薄。今于犯禁浸多,至六十余條”[8](1658)。朝鮮半島北部的文明程度已受中原文化影響,遼西走廊“在古代文化、技術(shù)交流與傳播過程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各種知識和科學技術(shù)如儒學、佛教、天文、歷法、數(shù)學、醫(yī)學、制作技術(shù)等通過遼西走廊向東北亞傳播”[9]。箕子東遷改變了朝鮮半島土著文化,使中原禮樂文化在朝鮮半島影響著當?shù)馗髅褡宓纳a(chǎn)生活。史載:“昔箕子違衰殷之運,避地朝鮮。始其國俗未有聞也,及施八條之約,使人知禁,遂乃邑無淫盜,門不夜扃,回頑薄之俗,就寬略之法,行數(shù)百千年,故東夷通以柔謹為風,異乎三方者也。茍政之所暢,則道義存焉。仲尼懷憤,以為九夷可居?;蛞善渎??!艋又『單臈l而用信義,其得圣賢作法之原矣!”[10]致使孔子欲居于九夷。
箕氏朝鮮傳至四十余世時為衛(wèi)滿所取代,在箕氏朝鮮的末代王箕準時期,未見有脫離中原王朝而自立的記載,而箕氏朝鮮自箕子接受周武王冊封之日起便已納入到西周的分封體系之內(nèi)。中原王朝對箕氏朝鮮所施行的分封制的統(tǒng)轄方式,未曾見有隨中原王朝改朝換代而發(fā)生變更的記述,箕氏朝鮮是認可曾經(jīng)接受的中原王朝之分封的。箕子之東遷,為朝鮮半島北部帶來了先進的中原文明,使中原地區(qū)的施政方略得以移植到朝鮮半島。有學者研究表明,遼西走廊“承載的更多是精神文明,所以其文化符號是‘詩書之路’”[11]。歷四十余世統(tǒng)治的箕氏朝鮮文明不可能不發(fā)展,更難于倒退。
先秦時期的唐堯、虞舜及夏、商、周三代,是中國東北邊疆的形成和奠基時期,此時期東北邊疆地區(qū)及邊疆少數(shù)民族就與中原內(nèi)地結(jié)成了一體關(guān)系。肅慎、穢貊經(jīng)由遼西走廊往來于東北與中原之間,“詩書之路遼西走廊是一條重要的民族-文化廊道,在中華民族和中華文化形成過程中起著重要作用”[12]?!蹲髠鳌分杏涊d了“及武王克商……肅慎、燕、亳吾北土也”。至此,東北地區(qū)已經(jīng)被納入中國的版圖。遼西走廊的聯(lián)結(jié)和溝通,在對中原王朝控制東北地區(qū),使東北成為中國疆域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中起到重大作用。
《史記·五帝本紀》:“(舜)南撫交趾、北發(fā);西戎、析枝、渠瘦、氐、羌;北山戎、發(fā)、息慎,車長、鳥夷。四海之內(nèi)咸戴帝舜之功。”先秦時期,東北山戎、發(fā)、息慎(即肅慎)諸族通過遼西走廊與中原王朝保持著密切的交往與交流,“‘詩書達于禮教’,為幽燕文明的最終形成奠定了基礎(chǔ)”[13]。夏代在前代基礎(chǔ)上繼續(xù)對東北邊疆南部進行有效的行政管理,《禹貢》詳細記載了夏禹時的疆域四至:“東漸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聲教訖于四?!?。擴大了統(tǒng)治范圍,將中國劃分成九州,《尚書·禹貢》記載九州的名稱為:冀、兗、青、徐、揚、荊、豫、梁、雍。
肅慎人以狩獵的生產(chǎn)方式居住于東北,以肅慎人為代表的東北古族在與中原王朝的朝貢過程中,往來關(guān)系得以進一步密切?!洞蟠鞫Y記·少問篇》:“舜有禹代興,禹卒受命,……民明教,通于中海,海之外肅慎、北發(fā)、渠搜、氐羌來服?!薄墩f苑·修文》:“禹陂九澤,通九道,定九州。各以其職來貢,不失厥宜。方五千里至于荒服。南撫交趾、大發(fā);西析支、渠搜、氐羌;北至山戎、肅慎;東至長夷、鳥夷?!鄙虦缦暮?,肅慎歸附商朝,《大戴禮記·少問篇》載:“成湯卒受天命,海之外肅慎、北發(fā)、渠搜、氐、羌來服?!鄙檀ㄟ^封貢體制實現(xiàn)了對地方民族或方國的統(tǒng)治。肅慎遣使中原,周朝時,屢次朝貢,貢物為鹿、楛矢、石砮。春秋戰(zhàn)國之際,肅慎族居地在今長白山、牡丹江流域,這些地區(qū)都在周朝有效的政治統(tǒng)轄之下。
不咸山是肅慎人的棲息之地。周武王克商后,加深了對東北的認知。不咸山即長白山,肅慎人的居住地。在周天子領(lǐng)土意識下,已將肅慎納入西周版圖,在《左傳》中記載:“及武王克商……肅慎、燕、亳吾北土也”。肅慎人的活動在白山黑水,成為這一區(qū)域內(nèi)繁衍生息的一支東北古族。肅慎人制作的楛矢、石砮在中原極負盛名,“及武王滅紂,肅慎來獻石砮、楛矢”[14]?!懊C慎、燕、亳,吾北土也”[15]乃是周景王十二年(前533)時西周的版圖。周人對肅慎貢物特別重視,“昔武王克商,通道于九夷、百蠻,使各以其方賄來貢,使無忘職業(yè)。于是肅慎氏貢楛矢、石砮,其長尺有咫。先王欲昭其令德之致遠也,以示后人,使求監(jiān)焉,故銘其栝曰‘肅慎氏之貢矢’,以分大姬,配虞胡公而封諸陳?!盵16]。陳將楛矢、石砮保存在國家府庫金櫝之中,可見肅慎在中原王朝統(tǒng)治者心目中的地位,并希望與肅慎之間始終保持這種朝貢關(guān)系。
先秦以降,遼西走廊不僅僅是溝通東北亞各民族及其政權(quán)與中原王朝往來的交通樞紐,還肩負著傳播文化之重任。東漢末年,“曹操策馬遼西白狼河,大破三郡烏桓后班師凱旋,路過碣石,寫下千古名篇《觀滄海》。此后直到遼金時期遼西傍海道開通以前,遼西古廊道一直發(fā)揮著‘文化大熔爐’的作用”[17]。據(jù)《史記·匈奴列傳》載,燕設(shè)置了右北平、遼西、遼東三郡,秦漢魏晉時期,東胡族系的烏桓與鮮卑通過遼西走廊不斷南遷,“中原漢文化通過遼西走廊不斷向東北傳播擴散,烏桓人從漢人處學會釀酒、鍛鐵技術(shù),慕容鮮卑學習漢制度”[18]。遼西走廊在東北地區(qū)少數(shù)民族文化與中原文化融合發(fā)展中功不可沒?!皷|北地區(qū)的民族融合進程很快,文化融合程度也高……正是千百年歲月中幾經(jīng)變遷的遼西古道所承載的詩書文化,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11]。
早在先秦時期,東北已然處在中原王朝的朝貢冊封體系之內(nèi),曾經(jīng)活躍在遼西走廊周邊的東北地區(qū)的古族,除東胡族系諸族外,穢人也曾取道遼西。穢人是“西團山文化”的主人,即夫余之先人。《呂氏春秋》卷20《恃君覽》:“非濱之東,夷穢之鄉(xiāng)”,高誘注:“東方曰夷,穢,夷國名”,成周大會穢人朝賀。北發(fā)與肅慎繼續(xù)與宗周保持了密切的臣屬關(guān)系。穢人朝周的貢物為鯢魚??钻嗽唬骸胺x,韓穢,東夷別種?!逼浞植嫉亍皷|達日本海,南至朝鮮半島北部,北達長白山與肅慎相鄰,西至松嫩平原”[19]。先秦時期,穢人處于原始社會末期或奴隸制早期階段,既沒有形成獨立的政權(quán)實體,也沒有統(tǒng)一的行政建置,但是卻以藩屬、朝貢、掠奪、戰(zhàn)爭等多種形式與中原王朝發(fā)生著頻繁的往來。遼西走廊“促進了民族融合和文化及心理認同,由‘非吾族類,其心必異’的華夷之防,到‘華夷同源’‘車書一家’‘胡越一家’的多元文化認同,從而形成文化的一致性,進而實現(xiàn)民族與國家的‘大一統(tǒng)’”[20]。從現(xiàn)已發(fā)現(xiàn)的考古遺址來看穢貊族系的生產(chǎn)力水平都有了明顯的提高。
綜上所述,遼西走廊不只是聯(lián)結(jié)中原王朝與東北亞地區(qū)之間的古代交通要道,而且是擔負著東北民族交融和文化交流重任的樞紐,更是一條承載文化的“詩書之路”。“遼西古廊道的文化符號更具有特殊意義?!姇贰瘋?cè)重于強調(diào)和突出文化與精神層面,包括信仰觀念。玉器、青銅禮器、典籍和佛教等都表現(xiàn)為文明與文化,屬于精神層面,要高于物質(zhì)層面”[12](25)。先秦時期東北地區(qū)就有肅慎、穢的活動,西周王朝采取恩威并行的方法,使周王朝對東北邊疆地區(qū)的管理超越了前代,為以后歷代封建王朝對東北地區(qū)的有效管理打下了良好的基礎(chǔ)。遼西走廊在客觀上見證了東北地區(qū)在中原王朝統(tǒng)轄范圍下,穢貊族系與肅慎族系交替掌控及與東胡族系交融的歷史進程。
①關(guān)于“詩書之路”的相關(guān)敘述,參見崔向東.遼西古廊道:“行走”的中華文明[N].中國社會科學報,2015-11-12(7);崔向東.遼西古廊道:遼河文明“歷史的地理樞紐”[N].光明日報,2016-11-29(8);崔向東.遼西走廊與中國古代文明的起源與發(fā)展[N].中國社會科學報,2017-1-3(7);崔向東.中原先進文化和典籍不斷地由遼西傳入遼西古道可定義為“詩書之路”[N].遼寧日報,2017-5-28(6);崔向東.“遼西走廊”與中國古代的起源發(fā)展[J].南國學術(shù),2018,(2);崔向東.遼西古廊道與古代文明交流[J].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3);崔向東.遼西走廊變遷與民族遷徙和文化交流[J].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4);崔向東.東北亞走廊與絲綢之路研究論綱[J].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5);郝欣,曾江.在歷史長河中考察民族文化走廊[Z].中國社會科學網(wǎng),2014-10-21;曾江.三板塊六方向推動“東北亞走廊”研究走向深入—訪渤海大學東北亞走廊研究院教授崔向東[Z].中國社會科網(wǎng).2014-1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