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晉媛
清后期到民國時期,懷柔地區(qū)的不動產(chǎn)買賣、典讓等社會經(jīng)濟活動產(chǎn)生了相當數(shù)量的契約檔案,今懷柔區(qū)檔案館即藏有103件,按不動產(chǎn)轉(zhuǎn)移方式劃分,其中有31件為百姓之間訂立的土地買賣契約。這批檔案早起道光二年(1822),晚至1947年,跨越了清朝由盛轉(zhuǎn)衰,民國建立、軍閥混戰(zhàn)、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等一系列動蕩的歷史時期,系統(tǒng)、完整地展現(xiàn)了這一時期懷柔地區(qū)民間土地買賣的實際情況,真實反映了隨著政權更迭帶來的政策變化對土地買賣的影響。
契稅是不動產(chǎn)交易契約訂立之后,官府按契約所明確的交易價格的一定比例向承買者收取的稅收。清朝自乾隆二十四年(1759)后,契稅只對賣契征收,“凡民間活契典當田房,一概免其納稅。其一切賣契,無論是否杜絕,俱令納稅”[1],并發(fā)給契稅繳納憑證——契尾。館藏11件清朝土地買賣契書中有6件保留了契尾,僅1件與民間草契粘連,其余已散開。契尾由直隸布政使司統(tǒng)一印制,每年一印,藍墨色,四周有虎形花紋,頂頭書“契尾”二大字,編列序號,規(guī)定契稅征收標準為“照契內(nèi)價銀,每兩投稅三分”,分前、后幅,前幅業(yè)戶收執(zhí),后幅匯總存檔。從館藏5件產(chǎn)生于道光二十三年(1843)至同治十三年(1874)間的契尾可以看出,懷柔地區(qū)契稅在此期間的征收,完全照此執(zhí)行,茲將5件契尾情況列表如下:
從上表及契尾檔案可以看出,這一時期的契稅稅率始終保持著“每兩投稅三分”的比例,每一張契尾都編列了號數(shù),契尾右邊鈐有滿漢文“直隸等處承宣布政使司之印”,騎縫處也有“業(yè)戶某買某價銀某數(shù)稅銀某數(shù)”半字字樣,契尾與草契中寫到價銀、立契時間的地方和騎縫處,還多處鈐蓋滿、漢文的“懷柔縣印”。頒發(fā)契尾以征契稅,既是政府稅收的重要來源,也為保障買賣雙方權益和契約關系的穩(wěn)固添了一層保障。
“官有政法,人從私契”,民間草契在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得到了官府認可。民間契約粘連契尾,鈐蓋官府印信,照例繳納契稅,即受到律法保護。但到晚清,清政府頒行《買契投稅章程》,規(guī)定民間“買賣田房,必須用司印官紙寫契……如不用司印官紙寫契,設遇舊業(yè)主親族人等告發(fā),驗明原契年月系在新章以后,并非司印官紙,即將私契涂銷作廢,仍令改寫官紙,并照例追契價一半入官”,強制以官契代替民間草契,非官契,契約關系不僅得不到律法支持保護,還會面臨“追契價一半入官”的懲罰。館藏清朝賣地契中保留了兩份宣統(tǒng)朝“地契官紙”,“地契官紙”右為契書內(nèi)容,與民間草契內(nèi)容一致,亦是寫明了土地買賣雙方姓名,土地性質(zhì)、大小、坐落、四至及賣價等土地買賣契約訂立的關鍵要素;契書內(nèi)容后詳列《寫契投稅章程》17條,前9條為“買賣田房民間均當切實遵辦”,后8條為“牙紀人等均當切實遵辦”。該章程中可以看出,與以往相比,除價銀外,額契稅稅率和外費用都大幅增加。契稅稅率的增長下文詳述,額外費用方面,該“地契官紙”公費需制錢100文,契尾需繳公費銀3錢,還需支付牙紀行費與中人、代筆人的費用,占到地價的5%,買者出3%,賣者出2%,林林總總,積少成多,亦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
強制要求使用官契之外,契稅稅率也較以往大幅提升。以光緒三十四年(1908)十一月十九日曹景彬買高玉齡土地所立契書為例,該件檔案既有民間草契,又有宣統(tǒng)二年(1910)受頒的契尾,還有宣統(tǒng)二年三月填寫的“地契官紙”。契尾印刷的公文中仍寫明契稅稅率為“每兩投稅三分”,而“地契官紙”中《寫契投稅章程》寫明的契稅稅率是3.3%。但事實上,由契尾填寫的價銀和稅銀可知,該塊土地價銀25兩,實際繳納稅銀2.25兩,契稅比例高達9%,既不是契尾規(guī)定的稅率,亦不是“地契官紙”規(guī)定的稅率。
清末,由于反抗外來侵略戰(zhàn)爭中的失利,以及隨之而來的一系列不平等條約的簽訂,巨額戰(zhàn)爭賠款和外債的重壓,主要稅收權利的喪失,使清政府面臨著嚴重的財政危機。為支付賠款、外債,保證政府運行日常開銷等各種費用,名目繁多的苛捐雜稅不斷出現(xiàn),稅收比例不斷提高,買賣田房契稅稅率的大幅增長也是其中一項。宣統(tǒng)元年(1909),湖廣總督陳夔龍上奏:“湖北司、局、州縣入不敷出,擬援案酌加契捐,以資彌補。查湖北田房稅契,向止征三分,嗣因賠款加契捐三分?,F(xiàn)擬再加收三分,以一分解儲司庫,為調(diào)查等局常年之用;以一分解儲善后局,專供賠款不敷之用;以一分留給州縣,津貼公費之用。下度支部議。”
而在此之前,各省“買契稅”已有加至“四分五厘、五分、六分六厘者”。度支部結合陳夔龍建議,在整頓各省稅率的基礎上,重新厘定稅則,“凡各省買契,無論旗籍民籍,一律征稅九分”,并同時規(guī)定“典契一律征稅六分”[2]。曹景彬買高玉齡土地按9%繳納的契稅,就是新稅則實施的結果。契稅稅率的大幅提高以及高昂契尾、“地契官紙”公費的征收,儼然已成為晚清政府斂財?shù)氖侄沃弧?h3>三、民國初年對舊契征新費的“新契紙”
館藏的清代土地買賣契約檔案中,同一契約關系除有民間草契或“地契官紙”、契尾外,還有一種為民國北洋政府頒發(fā)的“新契紙”,共3份,頒發(fā)時間均為1914年12月,由從直隸省劃出后新成立的“京兆地區(qū)”所頒。
1914年,北洋政府頒布《劃一契紙章程》,要求以“新契紙”取代舊契紙,新舊契紙劃分即以當年1月12日法令公布之日為界限。同時,為緩解政府財政困難,制定《驗契條例》,通過查驗舊契、改換新契的手段,向無論旗產(chǎn)民產(chǎn)、典契賣契、已稅未稅的契書征收驗契費和注冊費等手續(xù)費,“凡驗舊契時,無論賣契、典契,每張均應交納查驗費一元、注冊費一角”[3],并發(fā)給“執(zhí)丙照”作為繳納兩稅的憑據(jù)。館藏3份“新契紙”所附民間草契中的土地價格都在銀30兩以上或錢400吊以上,換取“新契紙”時皆按驗契費1元、注冊費1角的要求繳納。
查驗舊契、改換新契是新政權清理民間地產(chǎn)的舉措,一定程度上也起到了這樣的效果,但另一方面,對舊契書征收驗契費和注冊費,也是北洋政府轉(zhuǎn)嫁財政困難給民間的手段之一。此項稅費實施后,1914年收入3183萬元,1915年收入1654萬余元[4],雖然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北洋政府的財政困難,但查驗舊契征收驗契費畢竟只是“一錘子”買賣,隨著舊契越來越多地完成查驗,此項收入逐年減少,不久便告停止。
民國時期懷柔土地契約情況較為復雜,館藏16份民國地契,大致分為兩種。一種是傳統(tǒng)民間草契,一種是政府頒發(fā)的官契。
傳統(tǒng)民間草契共13件,產(chǎn)生于日偽控制懷柔地區(qū)的前后時期,即1935年以前和1945年以后。相較于清代11份買賣地契中只有1件白契而言,民國13件民間草契中有8件白契,占比較大。土地買賣是土地所有權徹底的轉(zhuǎn)移,相較于典讓等暫時的權利轉(zhuǎn)移,更需要政府的支持和律法的保護。民國時期,政壇更迭,戰(zhàn)爭的接連爆發(fā)和長時間的持續(xù),造成了政治、經(jīng)濟、社會等各方面的劇烈動蕩,民眾對政府信任度的大大降低,不再依賴政府對契約關系的保障,再加上驗契費的時而征收,契稅正稅之外的種種附加稅費的征收,也令民眾不勝其擾,更愿意私下締結契約關系。
政府頒發(fā)的官契,即“買賣田房草契”,共7件,其內(nèi)容格式與民間草契基本一致,亦是寫明了土地買賣雙方姓名,土地性質(zhì)、大小、坐落、四至及賣價等關鍵要素。值得注意的是,懷柔地區(qū)的“買賣田房草契”較集中地產(chǎn)生于1935-1945年間,這一時期的懷柔地區(qū)隸屬于日偽控制下先后建立的“偽冀東防共自治政府(1935-1937)”“偽河北省冀東道(1938.4)”“偽臨時政府河北?。?940)”“偽中央政府河北省燕京道(1940-1945)”四個傀儡政權,此種官契紙便是由這些偽政權所頒。
民間紅契和官契中,有1件民間紅契保留了驗契費征收憑證,3件民間紅契和5件官契保留了契稅及附加費征收憑證。
驗契費的征收。前文已提及,北洋政府曾在1914年查驗舊契,以征收驗契費。1927年11月18日,為應對北伐,籌措軍費,故技重施,再次舉辦驗契,頒布《驗契暫行條例》[5],規(guī)定:
“……每張契紙價酌收紙價一元五角,注冊費一角,附收教育費二角(中央地方各半)……
……呈驗期限于本條例實行之日起三個月為限……
……每遲一個月遞增紙價十分之一?!?/p>
館藏民間紅契中有1件保留了驗契收據(jù)和驗后發(fā)給的驗契紙。該契書是1920年11月初五日徐沛同之子徐春山將自置民地11畝以大洋418元的價格賣與杜忠所立的契約,買主杜忠直到1930年底才上報查驗,因延遲故,繳納驗契紙價1.95元,多繳契紙價的30%;同時按照《條例》規(guī)定繳納注冊費1角、教育費2角,印花費4分。
契稅和附加費的征收。民國契稅憑證已不稱為“契尾”,而稱為“買契”,后又稱為“賣契本契”。買契寫明了買主、賣價、包括契稅正稅和附加學費在內(nèi)的應納稅額等基本信息。館藏8件民國賣地契的“買契”或“賣契本契”所顯示的稅費征收情況如下:
民國初年,賣契稅和典契稅沿襲清末比例,分別按9%和6%征收,而后,“財政部恐稅率過重,人民相率隱匿”,于是降至賣六典四[6]。1930年,日偽新民會編寫的地方調(diào)查資料《河北省懷柔縣事情》詳細記錄了懷柔地區(qū)賣契稅征收情況,其載:“買賣契征稅十二分六(即每百元價抽稅十二元六角),內(nèi)分正稅六分,學費六厘,田房中用一分五厘,田房中用劃撥區(qū)自治費五厘,共為八分六厘,均為庫款。其余四分內(nèi),分地分附加三分,監(jiān)證人一分[7]。”
照其所載,買契稅正稅按賣價的6%征收,額外收取賣價的6‰作為附加學費。從表2可以看出,1930至1943年,無論民間草契還是日偽政權下發(fā)的官契,賣契稅正稅和附加學費均按此比例收取。但在正稅、附加學費之外,還要征收15‰的田房中用和5‰的田房中用劃撥該區(qū)自治費;以及按照土地地分附加征收3%,并支付監(jiān)證人1%。契稅憑證只寫明了契稅正稅、附加學費的征收,若按此規(guī)定計算,以1935年王銖賣與石九林4畝土地所立契約為例,該地賣價93元,賣契稅5.58元,附加學費0.558元,此外,還應繳納田房中用1.395元,田房中用劃撥區(qū)自治費0.465元,地分按三分征收附加費2.79元,監(jiān)證人費用0.93元,如此,除賣價外,六項稅費最多將共計征收11.718元。由此一件,即可窺知賣契稅正稅及各項附加稅費的多雜和高昂?!逗颖笔讶峥h事情》對懷柔地區(qū)在1936年、1938年兩年買契稅費總收入的記載[8],更可見該項收入在國家財政中的重要作用,茲將兩年稅收列表如下:
按:“買契稅費總收入”和“賣契稅費所占總收入比例”為筆者自行計算所得,“賣契稅費所占總收入比例”四舍五入保留小數(shù)點后兩位。
從表3可以看出,“買契稅”“買契學費”“買契中用”和“買契中用劃撥區(qū)自治費”四項納入國家?guī)炜羁偸杖氲亩愘M數(shù)額,已占到懷柔地區(qū)總收入的33%以上。再加上典契、推契繳納的相同名目的稅費和契紙價、契稅注冊費等,只不動產(chǎn)轉(zhuǎn)移帶來的財政收入,就大大超過了地糧、租課等諸項收入,成為地方國家?guī)炜钍杖氲闹饕獊碓?。?938年為例,懷柔地區(qū)本年度地糧、租課收入為1939.737元,占總收入9.42%,不動產(chǎn)賣、典、推等契稅費及契紙價、契稅注冊費等相關稅費總收入為7424.207元,占總收入34.05%。
清后期至民國時期懷柔地區(qū)31件民間土地買賣契約文書檔案,特別是其中“契尾”“地契官紙”“新契紙”“買賣田房草契”等各式各樣官方文書的存在,生動反映了清后期至民國時期懷柔地區(qū)土地買賣的情況,生動再現(xiàn)了土地買賣的歷史原貌;真實記錄了相繼登上歷史舞臺的統(tǒng)治政權為了彌補財政空缺,將危機轉(zhuǎn)嫁普通民眾,舉辦各種名目的附加稅費,大幅提高土地買賣繳納的契稅比例,對這一時期的土地買賣帶來的深刻影響,反映了這一特殊的歷史時期懷柔地區(qū)社會經(jīng)濟的變遷。
*本文系中央民族大學博士研究生自主科研項目“北京市懷柔區(qū)檔案館藏清后期至民國間懷柔地區(qū)土地買賣契約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BBZZKY-2020044)。
注釋及參考文獻:
[1]薛允升著.胡星橋、鄧又天主編.王慶西等編寫.讀例存疑點注[M].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1994:203-204.
[2]劉錦藻.清續(xù)文獻通考[M].上海:商務印書館,1955:考8026-8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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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郭衛(wèi).周定枚編輯.中華民國六法理由判解匯編:第6冊·雜法[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34:273.
[7][8]日偽中華民國新民會中央總會編.河北省懷柔縣事情[M].1930:52,53-59.
作者單位:1.中央民族大學
2.懷柔區(qū)檔案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