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云偉
(山東藝術學院 文化遺產(chǎn)系,山東 濟南 250014)
魯迅研究究竟發(fā)展到了什么程度,我們究竟處于怎樣的時代?看起來這好像是兩個風牛馬不相及的問題,但實際上卻是一個問題的一體兩面。
如果說我們認為我們的這個時代只是一個小時代,那么目前的魯迅研究也不過是這個時代中的一朵小小的浪花,它的研究狀況也就是一種日?;臓顟B(tài)。既然是日常化,也就難免庸常。人總要吃飯,魯迅研究也是一個不錯的飯碗。吃魯迅飯,不但不丟人,而且還可以據(jù)此評上教授,享受國家特貼,甚至當上長江學者。這樣的魯迅研究,有其天然的合理性。它和李白研究、郭沫若研究一樣,既契合了國家的需要,也滿足了學者的需求。
但是,如果說,我們認為我們這個時代是一個既可以為之而生也可以為之而死的大時代,那么,我們就不能僅僅滿足于目前的這一種狀況了。我們是人,是一些充滿著各種可能性的此在;不是動物,僅僅滿足于眼前的一點物質欲求就可以了。我們總還愿意有所作為,愿意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尤其是在這樣的一個大時代里。幾千年來的文化發(fā)展,難道還有比今天更震蕩的嗎?五四新文化運動雖說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一百年,但是五四新文化所提出的各項議題:自由、民主、革命、啟蒙,幾乎哪一個都沒有消失,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敢說我們超越了前賢,進入了另外一個時代嗎?
為此,我們必須反思,為自己作為一個人,一個知識分子,一個魯迅研究者,進行反思??梢哉f,我們的魯迅研究確實出了問題。
首先,我們的魯迅研究太高雅了。高雅,這是很多人的追求,但卻不是魯迅的追求。魯迅是寧愿粗野,不愿雅致的。他喜歡無常女吊,不喜歡才子佳人;喜歡活活潑潑的村姑,厭惡扭扭捏捏的天女。可是,我們的魯迅研究正在走向一條和我們的研究對象完全相反的道路。我們的研究者,都是一幫大學教授,幾乎都認為自己學富五車,才高八斗。我們這些人不是博導就是碩導,其中也不乏泰山學者和長江學者。只是,我們似乎已經(jīng)忘記,魯迅當年所指斥的那些“烏煙瘴氣的鳥導師”,難道真的就不包括我們嗎?當我們在專一制造我們個人的舒舒服服的世界時,我們已經(jīng)忘記了這個世界的疼痛和苦難。我們的所作所為、審美趣味,已經(jīng)和魯迅批判的那些東吉祥胡同的正人君子、學者教授們沒有了什么不同。我們的文章,就是那些號稱學術八股的研究性論文,只愿意發(fā)表在我們眼中的所謂權威性刊物上。好像只要在這樣的刊物上發(fā)表,我們的文章馬上就身價百倍,不同凡響起來,而完全不顧這樣的文章到底有幾個人能看到,愿意看,并且看得懂。我們的文章還操持著一種很奇怪的語言。這種語言讀起來佶屈聱牙,諱莫如深,我們卻美其名曰學術性強,完全忘記了我們的思想是要傳播的,我們的文章是要拿給人看的。在我們有意識地區(qū)隔別人的同時,我們也有意無意地懸置了自己。我們用自己或別人有意無意的幫造的“墻”,隔離了社會,隔離了大眾,也隔離了生養(yǎng)我們的大地和世界。
其次,我們的魯迅研究太平靜了。就像當年愛羅先珂剛剛來到北京時所嘆息的那樣,魯迅研究界也呈現(xiàn)出一個寂寞的平和的世界。沒有大的爭鳴,也沒有小的決斗,偶爾有一兩個所謂的意氣之爭,也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樣的魯迅研究也太平和了,平和得讓人忍不住打起瞌睡。大家都在默默地各吃各飯。誰也不打擾誰,誰也不羨慕誰。今天天氣哈哈哈。日子過得平平常常,安安靜靜,波瀾不驚。然而,這卻與魯迅的期許大相徑庭,也與時代的要求格格不入。魯迅喜歡夜游的惡鳥,發(fā)出真的惡聲,喜歡動吭一呼,喊出反獄的絕叫,不喜歡無聲的中國和沉寂的荒原。他甚至認為“殺機之昉,與有生偕;平和之名,等于無有”。時代也對我們提出了各式各樣的問題,經(jīng)濟的,政治的,文化的,社會的,歷史的,哲學的。我們作為社會的一部分,文化的一份子,當然要發(fā)出我們自己的光,提出我們自己的真知灼見。否則,我們不但愧對我們的導師,而且也愧對我們的學界同行。當別人都在奮勇前進時,我們怎好意思獨享我們的勝利果實?我們的研究需要爭鳴,這種爭鳴既不是為名,更不是為利,而是為了共同促進我們共同的事業(yè)。
第三,我們的魯迅研究太馴順了。魯迅是一個天生的異端,一個真正的自由射手,一個權力的游離者。在他那個時代,他做到了最大限度的努力和反抗。他反抗各種人,只要是和他的自由個體相互對立的,無論是青年、老年,國家、民族,還是左派、右派,集團、組織,他都一概反抗。嚴重激烈的,甚至到死也一個都不寬恕。這樣的魯迅,實在是太強悍了。與之相反,我們雖則研究魯迅,卻缺乏真正的魯迅精神。與魯迅相比較,我們的文章太軟弱,太柔媚,太沒有鋒芒和骨氣。我們常常有意識地把自己的棱角磨得很平,打磨得很光滑,惟恐別人(尤其是評審專家)看不順眼。文章在發(fā)出去之前,先進行一番自我審查,抽掉幾根骨頭。在選詞用句上,首先考慮的不是表達的準確,而是謹小慎微,以免給自己平靜的生活帶來麻煩。我們的文章并沒有完全遵從我們的本心,不是從我們內心完全自然而然地流出來的東西。這樣的文章沒有戰(zhàn)斗力。即使發(fā)表出來,也沒有人要看。即使有人看了,也幾乎感覺不到作者的本意。與魯迅的人格和文章相比,我們的人格和文章都太馴順了,太聽話了,太服從和服務于各種規(guī)約和制度的限定了。這樣的魯迅研究沒有朝氣,沒有活力,配不上我們這個可以為之生也可以為之而死的時代。
那么,怎么辦呢?簡而言之:
一、放下我們的架子,忘記我們的身份。我們是體制內的學院知識分子。我們通過自己的努力,獲得了一些名譽和地位。這可以使我們驕傲,更可以讓我們作繭自縛。從一個人文知識分子所應達到的目標和境界來說,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是不可能也不應該過于斤斤計較名譽和地位的。必要的時候,我們還應該學會主動放棄,有所為,才能有所不為。一個什么都要拿,什么都不愿意放棄的人,是不可能成就真正的事業(yè)的。再者,“人之所貴者,非良貴也。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孟子·告子上》)。別人所給與的尊貴,不是真正值得尊貴的。趙孟所尊貴的,趙孟同樣可以使他下賤。名譽地位仿佛過眼煙云,剛剛得到還沒有高興幾天,說不準就會被當初授予給你的人再度無情奪去。既然這樣,我們實在就沒有必要時刻端著我們的架子,也沒有必要老是害怕別人忘記我們的身份。我們需要放下我們的紳士風度,我們的精英意識和才子意識。像錢理群先生那樣,退休以后,自覺地離開中心,進入邊緣,離開北大,進入中學,離開講臺,進入社會。自由自在,天馬行空,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寫什么就寫什么,不再畏首畏尾,也不再顧左右而言它。我們也要聽從我們的內心,傾聽內心良知的呼喚。發(fā)表文章時不再刻意地追求級別,而要充分地利用一切可以發(fā)表的陣地,哪怕是像早期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列寧寫一些宣傳鼓動革命的急就章、小冊子都是可以的。寫出的語言要盡力讓人能懂,因為偉大也要讓人懂,讓人聽了半懂不懂的語言,即使其所傳達的思想內容再偉大,在傳播效力上也打了一個不小的折扣。在這方面胡適的文風很值得提倡,他的《文學改良芻議》至今還是我們應當時時溫習的經(jīng)典。
二、大膽展開爭鳴,打破平靜魔障。在魯迅所生活的那個時代,戰(zhàn)爭的陰云一直密布,人們的理性、理智受到強烈的干擾,精神處于極度的不安寧的狀態(tài)。在這種狀態(tài)下,是不可能產(chǎn)生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那種“以梅為妻,以鶴為子”的高蹈之士,也不可能產(chǎn)生那種試圖拔著自己的頭發(fā)上天的“第三種人”的。魯迅通過自己的反思、批判和質疑,發(fā)出了他那個時代的最強音。我們也應該打破我們這個時代的瓶頸,突破我們自造或別人幫造的魔障,在學術上發(fā)出我們自己的聲音。在這方面,邱煥星的《魯迅1927年的“國民革命文學”否定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2年第2期)頗有值得學習的地方。該文指出,魯迅1927年所批判的“革命文學”,事實上更多泛指的是“國民革命文學”,并非1928年特指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清黨之前的批判,魯迅重在指出“文學”之于“革命”的無力,以及廣州的“革命精神已經(jīng)浮滑”。清黨之后,魯迅批判了以革命文學社和吳稚暉為代表的“革命文學”和“革命文學家”,認為他們蛻變成了“革”人之“命”的殺人工具,從而徹底否定了“革命文學”和“國民革命”的合法性。這就澄清了多年來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一個始終模糊不清、懸而未決的問題,對于充分理解魯迅的革命觀和革命文學論都有著重大的啟示性意義??傊?,我們不要再盲目地崇拜權威,也不要再一味地顧及情面。我們要認真想想魯迅的話:“從來如此,便對么?”
三、面對自己的內心,恢復自由的本質?!度藱嘈浴肥窃诜▏蟾锩挟a(chǎn)生的重要文獻。它宣稱:“在權利方面,人們生來是而且始終是自由平等的?!痹谒_特看來,人是自由的,人就是自由,所謂的決定論和宿命論是沒有的?!叭绻嬖诖_實先于本質,人就永遠不能參照一個已知的或特定的人性來解釋自己的行動。”正因為我們人是一個可能性的存在,一個自為的存在,我們才是自由的,我們才能夠具有自己選擇自己、自己籌劃自己的權力。既然自由是選擇的自由,人們就既可以選擇承擔,也可以選擇遺忘;既可以選擇抵抗,也可以選擇安逸;既可以選擇反叛,也可以選擇歸順。魯迅選擇了前者。他的一生就是不斷自我放逐、自我流浪,屢戰(zhàn)屢敗、馳而不息的一生。他的自由主義,實際就是他的個人主義,是個人主義基礎之上的自由主義,一種最本質的自由主義。魯迅的這種傾向,從古典自由主義的定義來看,相當傳統(tǒng),但是,魯迅同樣關注社會公平、正義良知,他將兩者有機地統(tǒng)一了起來。在上個世紀的現(xiàn)代中國,能夠將個體的自由和大眾的民主結合得如此之緊密的,魯迅幾乎堪稱第一人。但是,在中國這塊沒有自由,甚至也沒有自由理想的土地上,魯迅始終只是一個自由的幽靈,一個反抗著又徘徊著的孤獨的幽靈(林賢治《魯迅的最后十年》,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68頁)。魯迅確實是“無所屬”的,但這恰恰可以使他自由自在地選擇。魯迅說:“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彪m然我們今天由于種種的原因,還做不到這樣的決絕,但我們至少還可以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