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蒲雨瀟 圖/水色花青
一個人的命運基本上從他出生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jīng)注定,在他以后的生活里,一定是不斷地在對自己缺失的東西進行著找補。
顧青楊喝下了小半碗白酒,此時臉上已是燙燙的,慢慢地陷入了回憶。
早年在師范學院上學的時候,顧青楊和馬芊笠是一個班的。入學后的不久,顧青楊就注意到這個平時不怎么來上課,喜歡獨來獨往的女生。
物質(zhì)就像復雜多變的天氣,由于分布不均,常常讓有的人生如滂沱的大雨,而有的人生如艷陽溫暖。但其實,這都是表面的,人類所擔憂的永遠是內(nèi)心深處難以填滿的空虛。
所有人都跟這個女生保持著距離,又由于她本身性格冷漠不羈,更是讓人覺得很另類。
但顧青楊卻覺得,在她身上有一種吸引他的特質(zhì),那種特質(zhì)具體是什么,他也說不清楚。
有幾次,顧青楊從洗手間出來,走過樓道的時候,都看見她斜靠在樓梯口抽煙。
煙霧騰起的背后,那張臉美麗而破碎。
她總是喜歡穿大一號的襯衫,穿平底鞋,頭發(fā)剪得很短,但很時尚。
顧青楊當時還沒有那個勇氣主動和這個女孩靠近。
更沒有勇氣走上去,告訴她,女孩子抽煙不好,或者抽煙影響健康之類的。
后來,有可能是因為女孩感覺大學生活太過無聊,選擇進入了文學社。
那一天她猶疑不決地跑進文學社的臨時辦公室。
“你們還需要人嗎?”馬芊笠站在門口,禮貌地問。
顧青楊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和她說上話。
“當然,需要。”
“你想加入文學社?”
“是的?!?/p>
“馬芊笠看著他的眼睛,他由于緊張目光轉(zhuǎn)向了別處,但又覺得似乎該問些必要的問題?!?/p>
“你為什么要選擇加入文學社?”
“我是看到這首詩來的?!?/p>
“哪一首?”
馬芊笠拿出手機,開始翻相冊。
那個時候手機還沒普及,能用上彩屏就很不錯了。
顧青楊根本就沒用過手機,疑惑地問道:“這是什么?”
“你看看就知道了。”
她將玫紅色的翻蓋手機湊到顧青楊的眼前,精致的吊墜在眼前搖晃,翻了很久終于找到了,她點擊確認鍵,屏幕上的照片中影影約約是一首詩,上面寫著。
“一樹梨花兮一溪月
一寸紅塵兮鎖春暮
溪月春暮兮年年有
香雪紅塵兮何處尋”
顧青楊看到是自己的詩,當然會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興。
但他覺得還是應該再問出點其它的問題。
“你平時喜歡看書嗎?”
“不喜歡。”
“你有喜歡的作家嗎?”
“目前沒有?!?/p>
“那散文、詩歌、小說,你最擅長哪一種?”
“好像都不怎么擅長?!?/p>
可以說這一次面試糟糕極了,但她的眼睛里充滿了期待和新奇,那一雙眼睛又大又明亮。
顧青楊也不知道為什么會說出下面的話。
“好吧,恭喜你,被錄用了?!?/p>
加入文學社以后,馬芊笠的生活變得比以前充實,她和顧青楊的交流也會多很多。
顧青楊上學晚,比馬芊笠大一些,馬芊笠感覺顧青楊做事特別認真,有一種獨特的魅力,每次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她都會無比的安心。
那個時候,正是馬芊笠家庭矛盾最突出的時候,他常常會和家里人吵架,也許是平時壓抑太久,也許是從來沒有一個人可以交流。很晚的時候她都會很晚的時候打電話給顧青楊,長時間地聊天。
那個時候還沒有手機,就連BB 機都是有錢人才能用的起的通訊工具。
遠方若有親戚朋友打電話來,首先是打到學校的傳達室,由傳達室的大爺負責通知到各個寢室,再讓呼叫的人過一會再呼過來。
每次馬芊笠打來電話,基本上都在晚上十點鐘以后,顧青楊常常是脫下白天因為跑社團活動而濕透了的汗襪,從并不太保溫的開水瓶里倒出一點溫熱的水正準備洗個熱水腳的時候,就聽到門外的趙大爺敲門。
顧青楊只能立即披上外衣,腳也顧不得洗了,趿著一雙薄薄的棉布拖鞋,便跟著老趙佝僂的背影哆哆嗦嗦地溜進了傳達室,本以為很快就可以接完電話回去睡覺,但一聊起來就感覺有很多話要說,顧青楊總是擔心她有什么想不開,總是希望將方方面面都說道,嘮嘮叨叨地像一個老人。
數(shù)九寒天,冰冷的泥土地面將寒冷從棉質(zhì)拖鞋底往上傳,一會兒就讓顧青楊感覺到腳底冰冷異常,整個身體幾乎都被凍住了,只有在電話這頭小心地跺著腳,還不敢讓對方誤以為是他不耐煩了。
有時候?qū)γ娴鸟R芊笠說著說著還會開始哭。
關(guān)鍵是哭也不打緊。也有時候聲音太大,即使他竭力地捂住聽筒,也被老大爺聽了去。
那情況很容易讓人誤以為顧青楊是做了什么拐騙娘家少女的事情。
這個時候,老大爺就會在旁邊,專等顧青楊接完電話之后,一臉諱莫如深的表情。
“怎么了,和小女朋友吵架了?”
“嘖嘖嘖,我說啊!這小女生要哄的?!?/p>
不知道為什么,顧青楊一聽到這語氣就有點受不了,上一周吃的飯菜都可以吐出來。
等他再回來的時候,水已經(jīng)冰涼了,他只有將就著洗洗,上床睡了。
趙大爺嗜煙如命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顧青楊下課時常??吹剿粋€人坐在傳達室的小桌子邊一邊烤著火,一邊卷上一袋旱煙吧嗒吧嗒地抽著,等學生都去上晚自習之后,他便開始支起自己的小鍋,有時候是燉排骨,有時候是炒辣椒,香味飄得到處都是,一副對生活異常滿足的樣子。
他有點羨慕這個老年人,生活得自然愜意,并且第一次見到這個老年人就覺得有一種親切,最重要的是他掌握著全校師生的信息通道。
所以他每次接完電話,都會掏出一根老師給他的紙煙交給老趙。
老趙的眼睛里散發(fā)出看到果實豐收一樣光彩。
“好東西呀,好東西!”
“學校老師給的。”顧青楊有些得意。
趙大爺拿到煙之后,總是先放到燈光下看看,然后放在鼻子上聞聞,點燃吸了一口之后。
“嗯,氣味純凈,是資格的好貨!”
最初的時候,顧青楊只是將馬芊笠當作是自己的普通朋友,到后來稍有閑暇的時候,忍不住地也會想想這個帶有傳奇色彩的朋友。
馬芊笠家境優(yōu)越,按理說,她應該過得比所有的人都快樂。因為當所有人都在為過年時需要回到很遠的家鄉(xiāng)而煩惱的時候,她只需要花十分鐘就可以自己開車回家,或者叫司機來接;當所有人都在為下個月的生活費還夠不夠而擔憂的時候,她可以一個電話就拿到相當于別人一年的生活費;當所有人都在為過冬天有沒有足夠的棉被而擔心時,他可以天天住在星級酒店的溫暖套房里開著空調(diào)蓋著薄被入睡;當所有人都要為畢業(yè)后能不能找到一個好的工作而憂慮時,她只要愿意,就可以直接接手家里的事業(yè),眾多的商界名流和富家子弟都搶著和她結(jié)親。
這一切看起來本來應該是富麗璀璨的生活,而在她的人生里卻是無比的暗淡,因為她沒有母親,骨子里就缺乏一種完整。馬芊笠擁有的第一輛車是別克,就是那種走一公里要耗費其它車兩公里油的車。
在那個年代,一般都是走路,擁有一輛自行車就算是條件非常好的了。
她常常一個人在市區(qū)豪華的大房子里,感到孤獨,深夜開著車來學校接顧青楊,但每次顧青楊都會說。
“你快點回家吧,這么晚在外面不安全,況且,你家人不會擔心嗎?”
“不會,她們都有自己的生活。都很忙?!?/p>
“那你不回家也不是辦法啊。我送你回去吧,這樣安全一些?!?/p>
“那你可以不走嗎?”
顧青楊呆了一下,對馬她的這個問題有點吃驚,思想極度保守的他還是搖了搖頭。
“這樣不好?!?/p>
“算了,知道你也不敢。”
“這令人厭煩的生命,何時才能早點結(jié)束?”才剛過二十歲的年紀,就表現(xiàn)出了如此對生命強烈的無望,仿佛已經(jīng)早早地度過了余生。
“我只有在和你一起的時候才會感覺到有一些快樂?!?/p>
“是嗎?那我以后應該多多陪陪你,不過,你也不要想得太窄了,人生還有很多快樂的。”
以顧青楊當時木訥的性格,完全理解不到馬芊笠的意思,他固執(zhí)地以為馬芊笠是要把他當做了一個最好的朋友,只有最好的朋友才能這樣相互依賴。
馬芊笠感到孤獨的原因還有另外一層,她本身成績不好,很多人在背后說馬芊笠是通過她爸的關(guān)系才進入這所學校,靠得就是家里的錢。
那個時候,像馬芊笠這樣的家庭少之又少,所以,平常人家的孩子莫名地就會和她有一種距離感,不能說一定能上升到階級劃分,但物質(zhì)就像一睹看不見的墻,自然而然就把她和別人孤立了。
在加入文學社以后下,馬芊笠也愛上了文學和寫詩。
但她卻承擔了另外更重要的功能。
每次文學社搞活動的時候,學校審批的費用遠遠不夠,顧青楊總是會為經(jīng)費發(fā)愁,而這個時候,她總會有其它的辦法拉到經(jīng)費,讓活動順利舉辦。
這樣,顧青楊在學校師生中的地位越來越高,因為當其他社團抱怨活動經(jīng)費不足的時候,學工處的老師就會說:“你看那中文系的誰誰誰,每次經(jīng)費還不是就那么多,可別人把文學社的活動搞得有聲有色的嘛?!?/p>
所以顧青楊在獲得推崇和榮譽的時候,對馬芊笠自然是異常感激。
兩個人的關(guān)系,起初還像朋友一樣,馬芊笠沒有責任感,不愛學習,嗜酒、泡夜店,這些在大多數(shù)人看來是一個女生致命的缺點,在他看來卻覺得這是她最真實的地方,他相信通過他能夠幫她把這些習慣都改過來。
誰知道這背后有沒有隱藏著愛呢?
后來顧青楊開始會為馬芊笠擔心,如果哪天馬芊笠沒來上學的話,他總會一遍一遍地在傳達室撥打她的電話,即使對面?zhèn)鱽淼挠肋h是嘟嘟的聲音。
這個時候,馬芊笠很可能在頭一天夜里泡酒吧喝醉了吐到凌晨一點,然后三點才睡去根本沒有醒來,因為這些事情學校里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馬芊笠是一個問題學生。
在那個年代,人們不能接受性格太過張揚的人,只能一定程度上接受守舊的人。而這也沒什么奇怪,好比人們習慣了守舊,碰上新式的,就以為那是張揚了,甚至是放蕩了。
而馬芊笠每次醒來后,看到顧青楊撥打的很多未接電話也總會給他打過去,顧青楊也常常會對馬芊笠發(fā)火。而馬芊笠在這方面則非常會拿捏之間分寸,溫順地聽著他在電話那邊憤怒地發(fā)泄。
發(fā)泄完了之后,顧青楊又會說。
“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啊,是不是又喝酒了之類的?!?/p>
“嗯!”
“身體不舒服的話要去拿藥,喝了酒后要吃點稀飯,要不要我過來看你?”
“不用了,我沒事了?!?/p>
就算顧青楊對她有再多的責備,但每次在學校里見到她那眼神中的悲傷和憔悴的面孔,以及在見到她臉上擠出一個抱歉而蒼涼的笑容的時候,他心中所有的冰霜和責備都被融化了。
但愛情不像吃西餐,可以一人一份,自己吃自己盤子里的,要多要少都可以由自己決定。
美好的愛情常常會引來不速之客,刈婉霞在那個時代,應該是新時代愛情觀的開拓者。
她從踏進學校的那一刻,從第一堂西方美學課的時候,就對那個留著中分長發(fā),穿著卡白襯衫,有著瘦長的身材的青年所吸引。
顧青楊儒雅和文縐縐的氣質(zhì)和符合了她對異性的所有審美。
雖然有很多詩社的新成員都給顧青楊寫過愛情詩。但他骨子里卻不喜歡這種愛情,他想要的愛情一定是不一樣,那是能夠真的感動自己的。
所以,一個人的命運基本上從他出生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jīng)注定,在他以后的生活里,一定是不斷地在對自己缺失的東西進行著找補。
刈婉霞的大膽倒追是很少見的,先是上課總會尋找到各種理由和他坐在一起,也總會有各種各樣的難題需要去求助他。
食堂排隊打飯、取包裹、電影院、文學社,連發(fā)新書的時候,刈婉霞都不忘將顧青楊的書一起帶了,笨重的書籍,將她壓的喘不過氣來。但她仍然咬著牙幫他悉數(shù)帶回了教室。巧合看起來順其自然,實則是別有用心。
刈婉霞曾經(jīng)主動給他織過一件毛衣,后來他也回贈了她一部最喜歡的詩集。但在他心里始終認為,相比較于刈婉霞的心思縝密,她更喜歡馬芊笠的簡單,盡管他知道自己與馬芊笠的家庭條件的懸殊大到令人難以想象,但他都不在乎。
后來,顧青楊突然在學校接到一個電話說想找他去談談。
在馬馠樹的車里,只有他和司機兩個人。
顧若涵上車坐下之后問出的第一句話是。
“你是誰,找我有什么事?”
“我是,馠樹助學基金的創(chuàng)始人?!?/p>
顧青楊徹底驚呆了,他完全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意外看到這個資助了他這么多年上學的人。
但這樣豪華的轎車,沒有多少言語專職的司機,讓他不得不相信眼前的這一切。
當她明白這一切之后,對眼前的這個人有著深深的感激和崇敬。
但他不知道怎么表達內(nèi)心的想法。
他頓了頓,想了很久才問道。
“那您找我有什么事嗎?”
“我知道你和我女兒走得很近,但是我不看好這件事情?!?/p>
“為什么呢?”
“不看好就是不看好,沒有那么多為什么。”
“我可不可以努力讓您接受?”
“沒有那種可能性,你們之間不可能。”
老人說起話來慢條斯理,但又一種不容打斷和至高無上的權(quán)威。
因為在老人的眼中,絕對不允許自己的女兒和領(lǐng)取自己集團公益基金支助的學生產(chǎn)生感情,無論怎么樣都接受不了這件事情。
他覺得商人看重利益是對的,這在意志范疇,與道德無關(guān)。
那個時候,在顧青楊的心目中產(chǎn)生了激烈的掙扎,就像攻城略地的雙方,一邊是自己的恩人,一邊是自己向往的愛情,應該要怎么取舍。
愛情一定要得到家人的祝福嗎,馠樹集團在當?shù)氐膭萘艽?,他甚至想到過私奔。說到底,他是什么也不怕的。
在他的心目中也陡然升起過徹骨的恨意,但這種恨意很快被另一種情愫所占有,他的腦海里浮現(xiàn)的是老人花白的頭發(fā),慢條斯理儒雅的說話,他覺得自己怎么會這樣想,這是資助他上了這么多年學的人啊,他感到了自己的卑劣。
另外,對于一個貧困的大學生來說,自尊是凌駕于生命之上的。
愛一個人就要希望一個人好,愛一個人就要學會放手,愛一個人就需要為她著想,大愛的愛情哲理此時在他心中起到了指向性的作用。
他只能將他對馬芊笠的那種愛深深地埋藏起來,自保地停留在那個令人舒適的心理位置。面對需要承受太多的壓力,踐踏自尊,忍受傷痛才能夠得到的愛,他選擇看似成全實則放棄的結(jié)果。
卑劣委屈地在一起,還是高尚地獨自離開,他選擇了后一種。
所以他只能把這種愛變成一種信仰,只有信仰不涉及到占有,不涉及到利益,無關(guān)于悲喜;只有變?yōu)橐环N信仰之后心里才不會痛,才不會違背自己的良心,并且可以跟隨自己的一生,永遠不用擔心失去,而這些,愛是不能的。
在那天晚上,他在宿舍樓的窗臺上坐了一夜,看著天空中明亮的大星子像碎銀一樣鋪灑在天際,浮動在昏黃蒼涼的夜幕上,像是有很多話要對他說一樣,但又是那么的遙遠。
他的感情在他的世界里是至高無上的,但在別人的心里卻是一文不名,到底人是為了生存下去需要利益,還是因為追求利益而需要生存,這是一個永世也無法探尋的邏輯悖論。
他一時間弄不清楚人生于天地之間到底是為了什么,追求愛、感情、還是金錢?
四周有薄薄的風拂過面頰,將夜的寧靜裁剪成一絲一絲被吸入了嘴里。
夜更近了,遠處有清越的音樂,像是遙遠處有人吹笛,他聽得入迷,很晚的時候才回到床上睡覺。
幾天里,他都沒有接馬芊笠的電話。他想也好,就這樣忘記吧!
一周后,不知道被什么原因驅(qū)使著他再次撥通了她的電話。
但電話那邊沒有預想的那種熱切,只是淡淡地說道:“芊笠,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想請你吃頓飯?!?/p>
馬芊笠放下手中的電話,就開始倒騰自己的化妝品,亂七八糟地抹了一臉之后正想要細心地勾勒一番,但發(fā)現(xiàn)時間已經(jīng)來不及了,慌忙套了件棕黃寬松的桃領(lǐng)細線毛衣,穿著當時款式時髦的牛仔褲就下了樓。
當她見到他的時候,他的臉上還有刻意控制但未完全消散的不快。
馬芊笠的微笑遇冷。
“芊笠,化這么濃的妝,不嫌麻煩嗎?”
“哦,不麻煩啊,我也是剛學的,是不是讓你等太久了!”
“也不是等待的問題?!?/p>
“你知道,我不喜歡你畫這么濃的妝,相比較于艷麗,我更喜歡你的真實。”
馬芊笠用盡心思在他面前打扮的漂亮一些,她甚至就像一個孩子一樣在等待著對方的夸獎,而結(jié)果恰恰不是這樣。
顧青楊句句是刺,這刺既刺痛對方也刺痛自己。
馬芊笠聽到這里的時候,臉漸漸沉了下來。
兩個人并排走了很久,無話。
那天晚上有風,馬芊笠穿的略薄,頸部以下一大片的皮膚裸露在外面,瑟縮著身體,鮮紅的唇彩和素凈的毛衣極不搭配,她的身材又高,像一支風中顫動的蘆葦。
“青楊,真的抱歉了,我以為你會喜歡的,這些都是今年最流行的款式,不好看的話,下次不用了?!?/p>
“哼!”
顧青楊冷笑一聲。
“對呀,流行款式,一只口紅的價錢可以抵我一學期的生活費,我們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p>
“我沒有這個意思?!?/p>
馬芊笠極力的辯解。
“你有沒有這個意思只有你自己知道,不過你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了嗎?”顧青楊激動地說道。
“你是在責怪我這么長時間沒有和你在一起了嗎?對不起,我有好幾次去你宿舍找你,你室友又說你不在。我心里就想著也許是上次惹你生氣了,可能你不愿意見我了,我就給你打了很多個電話,但是你再也不像以前那樣,會即時回我電話了。”
“我想,你是不是真的要從我生命中消失了,哪知道就在我快要完全失望的時候,你又主動給我打來了電話,我不敢對你之前的對我的冷落態(tài)度有所介懷,同時我又很害怕耽誤太長的時間,所以就這樣來了?!?/p>
“但不管怎么樣,都是我不好,真的是非常抱歉!”
馬芊陌的低聲下氣并沒有求得他的原諒。
“你為什么只知道道歉,你以前不是這樣的?!鳖櫱鄺詈鋈挥悬c厭惡。
“對呀,我為什么總是道歉?以前的時候,我從來沒有向任何人道過歉,錯了就是錯了,從來不會后悔,也不會道歉,我活得好好的,但現(xiàn)在,就算沒錯,也要道歉,道了歉還不一定會求得原諒,卻把自己活得一塌糊涂。我這一生的傲氣都敗在了你身上,你將我的自尊踩的粉碎,而我還想獻給你一顆完整的心。”
馬芊笠慘然地笑了笑。
她終于知道,顧青楊今天晚上約她出來是故意找事的。
一輛小車打著兩束明亮的光線在寬闊的柏油馬路上飛馳而過,微風吹過來,有幾片葉子落下。
確實,這些天發(fā)生了很多事情。但他卻不能告訴她,如果這是一個會令人感到傷痛的壓力,那么這個壓力就讓他來承擔吧。什么愛不愛,痛不痛,真正的愛是不需要在一起的。如果相愛的那一天就注定了離別的那一天,愛是為了最終的離別,那么相濡以沫,還不如相忘于江湖,彼此忘了吧。
馬芊笠索性大膽上前一把挽住他的手,像是一個溺水的人,做著最后一絲掙扎。
她將嘴唇湊到他的肩膀前,小聲地說了一句。
“請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溫柔的氣流,吹進了他的衣領(lǐng),他再也不好再生氣。
他感覺到她的手指溫暖纖長,而她則緊緊地將顧青楊的手掌握住,故意將臉轉(zhuǎn)過去,不經(jīng)意地看路邊的湖景。
那一瞬間,顧青楊有一絲心痛。這些天來他把自己孤立起來,在黑夜里,在內(nèi)心深處,他不可能改變這個結(jié)果。
他將馬芊笠的手指掰開,又將自己身上的外套脫了下來,披在了馬芊笠單薄的肩膀上。
坐下來吃飯的時候,顧青楊不再像以往那樣不斷地照顧著芊笠,而是只顧埋頭吃飯。
但馬芊笠神經(jīng)大條到絲毫沒有發(fā)現(xiàn)不對,只覺得他是原諒她了,不然為什么會給自己披衣服。
他可能是真餓了,她不應該讓他等這么久的。所以,她想通過不斷地給他夾菜彌補自己的過失,然后高興地看著他吃。
但她不知道的是,這頓飯可能是他們的第一次和好,也是最后一次的告別。
“我們喝點酒吧!”顧青楊開了口,他以前很少喝酒,一是因為喝酒要花很多錢,另外他是一個非常自律的人。但今晚的飯菜讓他吃的仿佛索然無味,又仿佛想要點什么,來慰藉心上的失去,澆滅心中的壓抑。
他的所有要求馬芊笠都盡量滿足。
“但是說好了,你不許付賬!”
那天晚上,他沒有喝多。因為就算他內(nèi)心受到了再大的創(chuàng)傷,他的生命里也沒有為他帶來那種與生俱來的放縱。
相反,馬芊笠倒是喝了很多,壓抑很久的話也終于說了出來。
“顧青楊,你覺得我漂亮嗎?”
他點了點頭。
“你覺得,我沒人追嗎?”
顧青楊搖了搖頭。
“我知道,我有很多問題。我的生活不自律,愛泡夜店,不愛回家,不愛學習,但我告訴你,我是一個有原則的人,至今為止,除了你,我連手都還沒有讓別的男人牽過?!?/p>
“我壞,我抽煙,我喝酒,我紋身,我孤傲,但自從遇見你之后,你沒覺得我都在改嗎?我以前看不懂你寫的詩,但我業(yè)余報了培訓班,買了各種各樣的文學作品,哲學書籍,那些艱深晦澀的字眼看得讓人頭皮發(fā)麻,我就捧著各種各樣的參考書籍逐字逐句地查,你只知道我在酒吧喝酒到凌晨,你不知道我在家里看書到凌晨?!?/p>
“你不喜歡紋身的女孩,我就用刀子將之前的紋身一層一層地刮掉,一整層皮膚都被刮掉,你知道我有多痛嗎?”她說著挽起袖子,露出手腕鮮紅的皮膚,之前一只彩色的蝴蝶被她硬生生地刮掉了,露出血肉模糊的手腕。
“你既然不愛我,為什么又要來扣啟我的心門?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要拼命融入你的生活,而你就像是一陣風,把我冰冷的心吹暖了,但馬上又要不著痕跡的消失,可這顆心誰來憐憫?”
她的聲音痛苦而哽咽。
餐廳雅座里有古樸昏黃的燈光映照在她的臉上,像是鍍了一層薄薄的黃金,有幾縷黑色的長發(fā)垂在臉側(cè),修飾出了好看的臉型。她的眉心有一顆黑色的痣,深埋在黛青色的眉毛里,臉型修長地像葦葉一樣的好看,她的睫毛閃了幾下,眼淚就止不住地從大大的眼角上滴落下來,像有三月的桃花在飛。
顧青楊將手邊的餐巾紙遞了過去,內(nèi)心一片潮濕。他的眼睛紅紅的,喉嚨里干得難受,心酸一陣陣襲來,他動了動嘴唇,想要說出心中的苦惱,說出馬馠樹找過他的那些事,以及馬馠樹對他說過的那些話。他覺得只要說出來,所有的誤會都解開了,馬芊笠也不用那么傷心。
但他又想,就算他告訴了她實情,憑著她的叛逆,肯定要和她自己的家庭決裂。這樣一來,她不但得不到家庭的祝福,長久以來也讓她處于為難境地,他不想讓她那樣。
所以他還是咬了咬牙,緊繃著嘴唇,沒有啟齒。
“好了,你說完了嗎?”
“完了?!?/p>
“說完了,我送你回家!”
“不,我不想回到那個天天讓我感到冰冷的地方?!?/p>
她努力做著最后一絲堅持。
顧青楊只能按照她的意愿送她去酒店。當他將她放在寬大整潔的床上的時候,她只能迷迷糊糊地嚷著口渴。
顧青楊倒了一杯溫水過來扶起她,盡量往她嘴里灌了一些,看她已經(jīng)安靜地睡著之后,才慢慢地關(guān)上床頭燈準備一個人回宿舍。哪知道黑暗里伸出手來一把拉住了他。
“別走,我怕!”
馬芊笠的手心潮濕,但異常溫熱,熱得讓他難受,但他還是慢慢地平靜下來,連衣服也不曾脫下,躺在一側(cè)抱著她睡了一夜。
后來,馬芊笠能夠見到他的機會越來越少,就連他的室友都很難見他一面,更別說她了。
他不再關(guān)心馬芊笠的生活,也不再關(guān)心她的成績。他只是沒日沒夜為他的文學社操著心,通過承辦大大小小的活動累到讓自己心靈麻木。
但誰也沒有想到,就在他被老師和學生們都非常看好,即將要當選學生會主席的時候,他竟然辭去了文學社長的職位,也不再寫詩。
另一方面,馬芊笠覺得,她對待這一份感情,已經(jīng)做出了最大的努力。
她將自己關(guān)在巨大的中式別墅院子里,腦海里浮現(xiàn)的盡是一些紛亂的雜事。家庭的矛盾,感情的傷痕,壓的她喘不過氣來。她對生活開始絕望。院落里桂花的香氣熏得她懨懨欲睡。
成都潮濕多雨,淅淅瀝瀝的雨從青色的仿古黛瓦屋檐上跌落下來,在院子里打碎,點點滴滴觸及自己的心跳。隔壁有人拉琴,大提琴低沉的曲調(diào),就算和雨水交融,也能奏出華麗哀婉的曲調(diào)。
她將漏了的心跳重新找回來之后,恍若隔世。家里有很多保姆,卻沒有一個人可以說話。父親很少回家。她知道他此時正在另外一個家里,那個女人就是比他小了二十多歲的曹娟。
對著一大桌子的飯菜,她就像在吃一塊塊塑料一樣,吃著吃著就開始哽咽的難受。
98 年的時候,教育局開展內(nèi)蒙援教工程,顧青楊報了名。
“你真的要去內(nèi)蒙嗎?”
“刈婉霞的聲音冷冷的,像冬天里的結(jié)成的寒冰?!?/p>
“是的,我覺得我這一生就是獻給教育的,我希望看到邊遠地區(qū)孩子們的笑臉?!?/p>
“可以后我們怎么辦?你現(xiàn)在放棄大城市分配的工作,到內(nèi)蒙去援教,幾年之后,再回到這里,一切都變了,而你的事業(yè)會有多大的發(fā)展?”
“不會變,因為我根本就沒準備再回來?!?/p>
“多好啊,不會回來?!?/p>
“你知道,我是沒有家的。信仰在哪里,家就在哪里?!?/p>
“你這樣固執(zhí)地決定一件事情,有沒有想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