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癌廚房”：用人間煙火見證人間百味

●文/左蘇

文主人公夫婦

與江西省腫瘤醫(yī)院一墻之隔，有一條叫學(xué)院路的不起眼的小巷子，這里是人行通道，也是一個露天廚房。每到飯點(diǎn)，狹長的巷子就熱鬧起來。幾十個煤氣爐依次排開，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響搭配著油鹽醬醋調(diào)配出的飯菜香飄蕩在巷子里。

在這里炒菜的，都是腫瘤醫(yī)院的患者家屬。有為了照顧妻子、65 歲開始學(xué)做菜的丈夫，有母親生病、16 歲站在灶前的稚嫩孩子，有邁著蹣跚步子來照顧兒子的七旬老母親，還有無人照料、給自己炒完菜還要獨(dú)自去化療的患者……這里被人們稱為“抗癌廚房”，至今已有17 個年頭了。

17年來，這里爐火不熄，“抗癌廚房”創(chuàng)辦人萬佐成和熊庚香夫婦每天從早上4 點(diǎn)忙碌到晚上10點(diǎn)，全年無休。他們用陪伴見證人間百味，用人間煙火氣治愈人心。

生老病死是人生大事，吃飯也是

今年67 歲的萬佐成和比他小兩歲的妻子熊庚香是江西省南昌市人，1993年，為了謀生，夫婦倆在江西省腫瘤醫(yī)院附近開了一家小飯館。飯館的食客多是腫瘤醫(yī)院的患者及家屬，閑暇時，性格開朗的萬佐成夫婦喜歡與食客們聊天，那些心酸的故事總是牽動著他們的心。

后來，因為道路擴(kuò)建，飯館被拆了，對這些患者和家屬已有感情的萬佐成沒有選擇搬到其他地方繼續(xù)開飯館，而是在與腫瘤醫(yī)院一墻之隔的巷子里擺早點(diǎn)攤賣油條。早上4 點(diǎn)起床，和面，醒面，炸油條，做出的油條不僅自己賣，還給外面的食堂供貨。幾年間，煤氣爐從最初的1 個添置到6 個，夫婦倆請了兩個工人，每天忙到中午就可以休息，工作充實而有規(guī)律，每天收入也不錯。

2003年秋季的一天中午，賣完油條的萬佐成正準(zhǔn)備收攤，迎面來了3 個人，一對看上去年齡四十多歲的中年夫妻推著輪椅，輪椅上坐著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小男孩做了截肢手術(shù)，消瘦得很，精神狀態(tài)也不好。中年男子對萬佐成說：“老板，你這個剩下的爐子可以借給我炒個菜嗎？我付錢給你。”萬佐成詢問之后得知，小男孩身患骨癌，在腫瘤醫(yī)院治病，吃不下外面的東西，要吃媽媽親手做的菜，不配合治療，天天鬧著要回家。

萬佐成聽后心酸不已，說：“可以，你天天來炒都可以?！边@對中年夫妻炒完菜后，堅持要給萬佐成“工本費(fèi)”。萬佐成說什么也不收，為了減輕對方的心理負(fù)擔(dān)，他說：“我這個爐火是多余的，你不用也是閑著?！?/p>

江西省腫瘤醫(yī)院是江西最大的腫瘤醫(yī)院，絕大部分病人都是從外地來的，萬佐成知道這樣的家庭還有很多。疾病治療有專業(yè)的醫(yī)護(hù)人員，但改善一日三餐，成為這些背井離鄉(xiāng)的人需要面對的迫切問題。萬佐成和熊庚香商量，以后開放早點(diǎn)攤的爐火，提供灶具，病人家屬有需要可以來這里做飯。

沒過多久，腫瘤醫(yī)院隔壁巷子里的油條攤老板借爐火給患者家屬炒菜的事情便傳開了。醫(yī)院有營養(yǎng)餐廳，但對那些已經(jīng)一貧如洗的家庭來說，吃飯也成了一種負(fù)擔(dān)；而有一些患者，是因為想念家的味道，想吃親人做的菜。一開始，每天有十幾個人借爐子炒菜，后來增加到幾十上百人。常去做飯的病人家屬過意不去，提出要付錢。萬佐成夫婦為了讓他們安心，同時也為了維持基本的開支，炒一個菜收5 毛錢。后來，煤球、電費(fèi)漲價，微薄的收入難以支撐，萬佐成才提高了收費(fèi)，炒一個菜收1 元，煲一個湯收2 元，蒸好的米飯1 元錢管夠。

慢慢地，早點(diǎn)攤成了“副業(yè)”，守護(hù)“抗癌廚房”成了萬佐成和熊庚香的主業(yè)。來的人越來越多，原來的6 個爐子不夠用，萬佐成又添置了10 套廚具和煤球爐。

鐵打的“抗癌廚房”，流水的患者家屬

萬佐成夫婦做“抗癌廚房”，起初親友們并不支持，首先是幾個孩子?？吹礁改傅纳钜?guī)律被打破了，從早忙到晚，沒有周末沒有年節(jié)，孩子們輪番來勸說：“你們原來每天早起做早點(diǎn)，下午可以休息，一天賺幾百塊錢，不好嗎？”

夫妻倆知道孩子們的擔(dān)憂，萬佐成對孩子們說：“你們看，這些病人多苦啊，在危難時刻我們幫一把，這也是在做好事?！焙⒆觽冃奶鄹改?，但父母的堅持他們也看在眼里，慢慢地便理解了，有時候還會買些菜到巷子里來，讓父母分給在這里炒菜的人。

身邊的朋友也不理解他們，覺得他們到了這個年紀(jì)，又有一定的經(jīng)濟(jì)能力，明明可以出去旅游，輕松生活，為什么要“自討苦吃”呢？萬佐成說：“一個人有再多錢也沒啥用。我們能幫助人家，人家很感謝我們，我們就感覺快樂?！毙芨愕南敕ǜ鼧銓崳骸八麄兊娘嬍澈芴厥?，不是有錢買就能吃的，有些東西還不能吃。如果在這里做飯吃既能吃得高興，又能增強(qiáng)身體抵抗力，那他們就有力氣跟病魔作斗爭了?！?/p>

夫婦倆沒有過多的豪言壯語，在他們心中，不過是有一個小小的堅持：“生老病死是人生大事，吃飯也是?！?/p>

“抗癌廚房”被越來越多人知道后，萬佐成專門制作了一個簡易的“招牌”掛在巷子顯眼的一角，上面寫著“愛心廚房”4 個大字，下面標(biāo)注著“24 小時服務(wù)、住夜”等字樣，還寫有萬佐成的電話號碼。

在萬佐成心中，這里對于病人及其家屬來說是一個短期的家，而他很樂意當(dāng)這個大家庭的“臨時家長”：“吃到自己親人做的飯，那才有家的味道?！泵棵坑龅讲∪思覍偕钜惯^來，找不到旅社向自己求助時，萬佐成夫婦會帶他們?nèi)ふ遗R時住所。他倆的手機(jī)每天24 小時不關(guān)機(jī)。除夕晚上，女兒接他們?nèi)コ燥垼? 個小時后他們就回到了巷子里。

萬佐成夫婦守在這里，不僅因為這里有火，有高壓鍋，擔(dān)心出安全問題，更因為這里有一群他們牽掛的人。

黃大爺?shù)钠拮拥昧俗訉m內(nèi)膜癌，黃大爺陪著妻子來看病。黃大爺和妻子20 歲結(jié)婚，至今已相守45年。以前都是妻子做飯，黃大爺從來不下廚房。妻子病倒后，黃大爺失去了主心骨，他在病友的介紹下找到萬佐成：“我要給老婆做飯，但是不會做，你可以幫我做飯嗎？”

萬佐成對黃大爺說：“我不幫您做，但我可以教您做，您親手做?！秉S大爺說：“可是我不會啊?！比f佐成開導(dǎo)他：“您在我這里只是暫時的，一天兩天我可以幫您，但是以后你們回家了，還是要您自己做。您做給她吃，她心里高興，病也好得快。”萬佐成的話打動了黃大爺，從未做過菜的他學(xué)著拿鍋鏟，笨拙地洗菜，炒菜，燉湯。半個多月之后，黃大爺學(xué)會了燉排骨湯，做番茄炒蛋、紅燒魚、黃瓜炒肉片等家常菜也不在話下。

萬佐成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奶奶。她每天買一些爛菜到廚房里炒給自己吃，但是一定會給得了鼻咽癌的兒子燉一個肉湯?！拔夷昙o(jì)大了，能替兒子得病就好了?！崩夏棠堂刻熳匝宰哉Z地念叨，牽動著萬佐成的心。他和熊庚香為老人買來菜，叮囑她吃好一些。一同炒菜的患者家屬也隨之行動起來，紛紛把自己炒好的菜分給老奶奶。

生死面前，曾經(jīng)不成熟的慢慢成長，曾經(jīng)習(xí)慣依賴的開始獨(dú)立，曾經(jīng)被照顧的開始照顧他人。每一道家常菜背后，都濃縮著父母之愛、子女之孝、夫妻之情，更寄托著這些經(jīng)歷人生無常的家庭回歸平常生活的希望。

只要我們有力量，就會一直做下去

萬佐成和熊庚香深知，在“抗癌廚房”，比節(jié)省成本更重要的是給家人做一口熟悉的味道。炒菜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每天都有舊人走，又有新人來。這人間煙火氣里蘊(yùn)藏著的世間百味，大概就是萬佐成和熊庚香堅持下去的動力。

“這些年，生離死別見得太多了?！笨幢M人間悲歡離合，萬佐成和熊庚香的內(nèi)心也越發(fā)柔軟，他們總是用最暖心的方式，溫暖著這些艱難的人。

許多患者家屬在醫(yī)院為了照顧患者情緒，有心事只能憋著。來到“抗癌廚房”，大家聚在一起，把心里壓抑的事情講出來，情緒得到發(fā)泄，多了幾分人情味，也消解了在醫(yī)院里的煩悶。

慢慢地，萬佐成夫婦與患者及家屬們形成了某種默契。夫妻倆最開心的事情是患者出院時告訴他們：“我恢復(fù)得很好，可以回家休養(yǎng)了，你們有空一定到我家里來玩?！弊钆碌氖锹牭絼e人說：“老板，我來見你最后一面，下一次就來不了了?！?/p>

人來人往間，夫妻倆難以記住每一位來做飯的病人家屬姓名，但病人家屬卻不會忘記他們。許多人在離開時把電話號碼留在墻上，邀請萬佐成夫婦日后去家里做客。被油煙熏得發(fā)黃的一面墻，寫滿了密密麻麻的電話號碼，這每一串?dāng)?shù)字背后，都有一個溫情故事。

每天，為了讓病人按時吃上飯，萬佐成和熊庚香要提前把廚房準(zhǔn)備好。等做飯的家屬全部離開后，夫妻倆才顧得上自己吃飯，有時候午飯要到下午3 點(diǎn)多才吃，晚飯則要到晚上9 點(diǎn)多鐘才能吃上。

忙碌的生活、沒有規(guī)律的飲食，讓萬佐成對跟著自己幾十年無怨無悔的妻子充滿愧疚：“我沒盡到做丈夫的責(zé)任，讓老婆跟著我吃苦?！毙芨銋s不這么認(rèn)為，在她心中，丈夫萬佐成就像超人一樣：“他什么都會做，都是他動手，我只負(fù)責(zé)‘指揮’就可以?！苯Y(jié)婚四十多年，夫妻倆圍著灶臺打轉(zhuǎn)，從前是為了小家而努力，如今是為了一個大家在堅守。

在萬佐成夫婦帶動下，街坊鄰居從最初的“避之不及”到開始和病人親屬主動接觸，房東沒漲過他們1 分錢房租，默默支持他們的愛心行動。但隨著年齡增大，萬佐成夫婦的體力漸漸跟不上高強(qiáng)度的勞動了。2019年下半年，在兒女的勸說下，萬佐成夫婦關(guān)掉了經(jīng)營十幾年的油條攤，但沒有關(guān)掉“抗癌廚房”，也沒有回到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的子女身邊照顧孫子、孫女。他們依然守在這里，守護(hù)著病人們的一日三餐。

“孩子想讓我們閑著，可和患者家屬打交道習(xí)慣了，我們哪里閑得住?！比f佐成說，“相比這些家庭，我們是幸運(yùn)的，能夠幫助到大家，我們感到充實?！睒銓嵉南敕ū澈螅沁@對夫妻17年來的同心堅守。

2020年春節(jié)期間，因為新冠肺炎疫情原因，江西省腫瘤醫(yī)院設(shè)置了防疫卡口?；颊呒覍俨荒茉倬奂谝黄鸪床?，萬佐成夫婦想了個辦法幫助這些家屬炒菜，由他們點(diǎn)菜，夫妻倆幫忙炒，一人洗一人炒，炒好以后患者家屬再一個個取走。艱難的時光里，夫妻倆相互打氣：“只要我們能夠做的，能夠幫得上忙的，就不算艱難?！?/p>

如今，當(dāng)?shù)卣呀?jīng)撥款裝修了“抗癌廚房”并補(bǔ)貼房租，還有義工過來幫忙，這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夫妻倆的負(fù)擔(dān)。環(huán)境變好了，初心不曾變。對于未來的規(guī)劃，萬佐成沒有給自己設(shè)限：“堅持到無能為力為止，只要我有力量，我就會一直做下去?！?/p>

每天穿梭在人群中，熊庚香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不要想那么多，先吃好這頓飯再說。”樸實的言語間，是生生不息的人間煙火，更是治愈人心的人性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