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中國古代對于岑參詩歌風格的評鑒經(jīng)歷了從“語奇體峻”、“孤秀幽逸”到“慷慨壯闊”、“奇俊雄偉”的變化,其詩人身份也由唐人眼中的“山水述懷詩人”逐漸轉變?yōu)榻袢硕炷茉數(shù)摹斑吶娙恕?。在這一過程中,明清兩代詩學對岑參的接受與評賞尤為關鍵。本文以《唐賢三昧集》與《唐詩別裁集》為例,通過一個小側面反映岑參其人其詩在清代的接受以及在清代詩學思潮中的沉浮。
關鍵詞:岑參;《唐賢三昧集》;《唐詩別裁集》
作者簡介:楊一恒(1997-),男,漢族,甘肅蘭州人,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唐宋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32-0-03
明代詩學,尤其是明代前后七子對盛唐詩的鼓吹,使岑參一躍成為許多人眼中僅次李杜的大詩人,對其詩歌的研究也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其詩歌風格的諸多方面,特別是邊塞諸詩,得到了超越前代的重視。然而,這種重視似乎并沒有延續(xù)到清代。明代詩學成就斐然,卻也對后世貽害深重。清初詩壇在繼承明代詩學精華的同時,主要的任務還是針對其弊,尋找療救詩壇舊習氣的良藥,樹立起新的詩學風尚。時至清代,選本批評經(jīng)歷了漫長的發(fā)展與完善已經(jīng)邁向了集大成的階段。清代繼承了明代詩學家以詩歌選本,尤其是以唐詩選本來鼓吹自己詩學思想的方式,直接以精心選編的唐詩選本標榜自己的詩學觀念。唐詩選編、注評以一種獨特的詩學批評形式反映了清人對唐詩的接受與闡釋。下文將以王士禎《唐賢三昧集》和沈德潛《唐詩別裁集》為例,以唐詩選本的視角窺視岑參在清代前中期詩學思潮中的沉浮,大致了解岑參在清代詩名的顯晦及詩人身份的定位。
一、清代岑參研究的困局與新角度
清代御定《全唐詩》不可能不收錄岑參詩,但是煌煌一部《四庫全書》竟然找不到一本《岑嘉州詩》,倒是阮元在其《四庫未收書提要》中收錄了《岑嘉州集》八卷,這一現(xiàn)象不得不讓人詫異。清代注書、刻書之風極為盛行,然被明人極力稱贊的岑詩,于清代卻無一人作注。同時,相較于明代大量整理刊刻岑參詩集的盛況,清代對岑集的刊刻整理可謂少得可憐。據(jù)管仁杰先生考證,清代可見的《岑嘉州集》僅五種,一種七卷本清初抄本,四種八卷本刻本。其中阮元編《宛委別藏》本《岑嘉州詩》八卷,書中有少量空白闕頁以及文字空缺,空缺處皆為“胡”“虜”等字,如《滅胡曲》《胡歌》等詩甚至直接被刪。[1]廖立先生也在其《岑參評傳》中提到,“清嘉靖年間宮廷內(nèi)有一種岑集抄本,對詩中的‘胡、‘虜、‘戎等字都空缺,連送顏真卿赴河隴的《胡笳歌》三個字都空缺,《走馬川行》中的‘匈奴、《輪臺歌》中的‘單于也都空缺?!盵2]由此可以推斷,清代是因為少數(shù)民族執(zhí)政而有意避諱岑詩,康熙帝親自選編的《御選唐詩》中無一首岑參邊塞名作入選即可作為又一例證。清代詩話中時常提到岑參,但每每言及,多從詩藝、體調(diào)處著眼,邊塞諸詩或只字不論,或一帶而過,自有不可明言的苦衷。然而選編唐詩卻恰好可以彌補這一點,以一種較為隱晦的方式表達對岑參的關注。換言之,通過清代岑集刊刻數(shù)量、注本種類等角度,難以客觀地分析岑參在清代的接受情況;清代唐詩選本,尤其是文人選本,更能反映岑參在清代詩學中的面貌。
二、《唐賢三昧集》對岑詩的遴選
王士禎是繼錢謙益之后詩壇的一代盟主,其神韻說影響清初康熙詩壇長達百年之久。王士禎的神韻說,沒有通過系統(tǒng)的理論進行闡發(fā),而是通過選本這一形式來體現(xiàn)的,其晚年所選編的《唐賢三昧集》其中反映了神韻說的理論核心。要了解岑參在清初康熙年間的接受情況,自然繞不開《唐賢三昧集》。
王士禎的“神韻說”是在清初反思明代詩學弊病與過失的大氛圍下產(chǎn)生和成熟的。明代以前、后七子為首的復古格調(diào)派,給整個明代中后期詩壇帶來了極大的影響,也產(chǎn)生了字擬句模、拘守格套、粗豪囂肆等諸多弊病。明代萬歷年間,為矯正格調(diào)派之弊病出現(xiàn)了“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公安“三袁”和“幽峭孤僻”的竟陵派。同時,“主張消泯唐宋界限而兼學唐宋的論調(diào)也逐漸增多,至明末清初,錢謙益、黃宗羲等都主張學習宋詩,當然與‘宗唐者之‘廢宋不同,他們學宋而不廢唐?!盵3]清初詩壇呈現(xiàn)出眾調(diào)雜陳,難以調(diào)和的局面。宗唐者后勁依然,“公安”“竟陵”尚有余波,學宋者逐漸崛起。身處其中的王士禎,不可能不受當時風尚的左右。據(jù)王士禎自己總結,他的詩學思想大致經(jīng)歷了三個大階段:少時宗三唐,中歲事兩宋,晚年得唐賢三昧。[4]可以說,王士禎個人詩學思想的變化和整個清初詩學思潮有著密切的雙向互動與聯(lián)系,“神韻說”也是在清初諸多詩學流派此消彼長中逐漸蔓延、發(fā)展和成熟?!短瀑t三昧集》的編纂意味著王士禎詩學思想的成熟和定性,他和清初詩壇一起摸索反思,終于在經(jīng)歷矛盾和嘗試后,將“神韻說”完善發(fā)展為一套比較完整的詩學體系?!吧耥嵳f”也成了一味良藥,醫(yī)治了清初詩壇的混亂無序?!短瀑t三昧集》意在糾正明代學唐者一味尊崇李杜的風氣,故而李杜之詩一概不選,惟重視盛唐王孟、高岑四家?!短瀑t三昧集》選岑參詩凡37首,其中《漢上題韋氏莊》為誤收,實際上為36首,數(shù)量僅次于王維的111首和孟浩然的48首。論詩以清遠蘊藉為宗的王士禎,偏好王孟自不必說,那他為何如此重視岑參呢?筆者認為有兩點原因。
第一,清切孤秀、幽逸迥拔是岑參詩歌風格的一個重要方面。岑參詩歌尚巧主景,情深境雅的美學意蘊極易走向神韻的詩境范疇。這類詩歌往往是山水述懷、行役送別之作,大多創(chuàng)作于岑參早年隱居嵩陽、出任虢州長史、嘉州刺史等時期,凡21首,占所選的58.3%。清遠幽致的韻味在這些作品中展現(xiàn)無遺,比如“滿院池月靜,卷簾溪雨涼。軒窗竹翠濕,案牘荷花香?!保ā冻踔廖麟焦偕崮铣爻首笥沂〖澳蠈m諸故人》)句句顯清幽雅逸之狀;“夜來聞清磬,月出蒼山空??丈綕M清光,水樹相玲瓏?;乩扔趁苤瘢锏铍[深松。燈影落前谿,夜宿水聲中?!保ā肚镆顾尴捎嗡履蠜鎏贸手t道人》)讀之便覺湍聲月色幻出于紙上,盡得神韻之妙;“崖口上新月,石門破蒼靄。色向群木深,光搖一潭碎?!保ā督K南山雙峰草堂作》)秀朗有景,天趣超然;“君行到京口,正是桃花時。舟中饒孤興,湖上多新詩?!保ā端屯醮蟛g赴江寧》)語淺情深,跳脫生新。
第二,明末清初,民族矛盾極其突出,清初詩歌大多反映出家國之憂、生民之嘆,格調(diào)亦多慷慨壯闊。然而,隨著南方反清復明的浪潮漸漸褪去,清代自“南施北宋”起,廣大士人心中激化的民族矛盾所造成的憤慨、沉重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開始逐漸淡化,較為狹隘的民族意識亦趨于包容和統(tǒng)一。國家雖為異族統(tǒng)治,但是太平盛世已露出徵象,他們的詩歌已經(jīng)開始尋找新的風格、創(chuàng)造新的面貌來同當前滿清政權取得和平、友好的和諧局面。王士禛“神韻說”的提出與完善,恰好代表了這一轉變的最終完成。雅正溫婉的“神韻說”正是一種與那個時代相一致、相適應的文化精神。所謂“神韻說”,一個很重要的含義就是盡力排除民族、政治等外部社會因素對詩歌本身審美活動、創(chuàng)作活動方面的干擾,注重詩歌內(nèi)在清遠沖淡的意蘊和回味無窮、內(nèi)斂含蓄的語言,《唐賢三昧集》重視王孟、兼選高岑也正是處于此目的。
第三,兼收岑參邊塞諸作,意味著王士禎強調(diào)“神韻”內(nèi)涵的多樣性,也體現(xiàn)了其兼收并蓄的詩學理念?!短瀑t三昧集》凡選岑參邊塞詩13首,占比36.1%,體裁涵蓋七古、五古、五律、五絕和七絕。如此全面地收錄岑參邊塞詩,可見王士禎不僅以清遠古淡之作為具神韻,雄奇壯闊的邊塞詩同樣也富有神韻。雖然王士禎為了反對七子推崇李杜、喜風雄力大之作而重視王孟、趨向悠遠含蓄之境,但王漁洋卻并不排斥沉著痛快、雄奇曠遠的詩風,他不但看到了一味喜尚雄大的弊病,還意識到了獨尊神韻的不足,“他以為‘尚雄渾則鮮風調(diào),擅神韻則乏豪健,二者交相譏斥,最沒有道理。”[5]在明代,文學史極度傾斜于李杜,詩歌的領土被空洞的雄渾占據(jù),王士禎試圖通過兼取王孟高岑加以平衡調(diào)和,同時又懷著兼收并蓄、兩擅其美的理念賦予“神韻”以兩方面的含義,而岑參詩以其幽遠之山水和雄奇之邊塞在其中發(fā)揮了極大的作用。
三、沈德潛《唐詩別裁集》對岑詩的態(tài)度
沈德潛是繼王士禎之后又一位詩壇領袖。沈德潛論詩以儒家詩教為宗旨,吸收了明代復古派和王士禎神韻說等詩學理論,以格調(diào)說影響詩壇。和王士禎一樣,沈德潛十分重視選本的批評意義和社會影響力。沈德潛通過古、唐、明、清四部斷代詩選,完成了對古代詩歌發(fā)展歷史的梳理,其中最重要、影響最深遠的當屬《唐詩別裁集》。集中凡選岑參詩56首,數(shù)量上雖遠不及杜、李、韓、王四位,但也是卓然大家??梢哉f,沈德潛對岑參不是極力推崇,但也是持充分肯定的態(tài)度的。
首先,岑參詩歌是唐詩承正而啟變的代表之一。沈德潛繼承了葉燮的詩學理念,從源流正變的角度詮釋唐詩,再次肯定了唐詩的地位。他認為唐詩承正而啟變,既包含漢魏風雅之正,又體現(xiàn)自己獨特的時代風格。岑參的邊塞詩遠承漢魏樂府,近學鮑照、王昌齡,是初唐及前代邊塞詩的集大成者;岑參的山水詩與王孟同屬一家,皆是陶、謝之苗裔。同時,岑參詩歌中明顯的尚奇傾向更是中唐雄奇詭譎之淵藪。岑詩的這幾種特質(zhì)足以代表盛唐詩崇正而容變的特征。
其次,沈德潛力主“鯨魚碧?!薄ⅰ熬奕心μ臁钡男蹨唹验熤呈鞘⑻凭窈吞圃妼徝捞卣鞯拇?。岑參邊塞詩歌的氣格偉麗、雄奇剛健的特色,完全符合沈德潛對唐詩主要風格特征的把握。同時,其邊塞詩中體現(xiàn)出的積極昂揚的盛唐氣象,也符合沈德潛以情動人、積極健康的詩學價值觀?!短圃妱e裁集》凡選岑參邊塞詩22首,占比39.3%,是入選數(shù)量最多的題材??v觀所有入選集中的邊塞詩,岑參邊塞詩的數(shù)量也是占據(jù)頭把交椅。沈德潛在《唐詩別裁集》中評鑒岑參五言古詩時說:“參詩能作奇語,尤長于邊塞?!盵6]評《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說:“參嘗從常清屯兵輪臺,故多邊塞之作?!盵7]還說《與獨孤漸道別長句兼呈嚴八侍御》“硬轉突接,不須蛛絲馬跡,古詩中另是一格?!盵8]評岑參七言絕句時又說:“嘉州邊塞詩尤為獨步。”[9]沈德潛之語,以“奇”明確了岑詩之特色,以“別”“另”明確了其詩體之獨秀創(chuàng)新,以“邊塞獨步”明確了岑參之地位。岑參的七古和五律是沈德潛最為重視的體裁。岑參七言古詩凡選13首,其中邊塞題材占9首,數(shù)量上僅次于杜甫、李白和韓愈;五律凡選17首,其中山水送別題材占13首,數(shù)量上也僅位列李白、杜甫、王維、孟浩然、劉長卿之后??梢哉f,邊塞七古和山水送別五律已經(jīng)成為了岑參的詩人符號。
再次,沈德潛說《唐詩別裁集》是“新城所取,亦兼及焉”,說明他也在極力融合雄闊和清遠兩中詩風,以避免走明代前后七子的老路??v觀《唐賢三昧集》和《唐詩別裁集》可以發(fā)現(xiàn),兩集所選岑參詩歌存在著不少的重合:
據(jù)表格,兩集所選岑詩共有18首重合,其中有10首都是邊塞詩。可見不論是崇尚“神韻”的王士禎,還是強調(diào)“格調(diào)”的沈德潛,在岑參邊塞詩的藝術價值和文學史定位上看法是相似的。同時,兩者也都對岑參的山水、送別等題材的作品報以不少的關注。在王、沈二人眼中,兼擅邊塞與山水兩種題材,尤其邊塞詩著稱,已是岑參作為詩人的標簽。
四、小結
岑參詩歌的兩種風格、兩大題材在“神韻”和“格調(diào)”兩種詩學理念下都能被接受和承認,筆者認為原因在于王士禎和沈德潛雖然對唐詩的主要藝術特征有不同認識,但他們都秉持著兼收并蓄的詩學態(tài)度,對不同風格的詩歌作品都予以包容。漁洋以岑參邊塞詩平衡“清遠”與“雄奇”,歸愚以岑參山水送別詩平衡“壯闊”和“蘊蓄”??梢哉f,在清代詩學思潮演變的兩個大關鍵時期,岑參以其邊塞、山水送別兩方面的詩歌成就,立于潮頭而不倒。清人也在選編各類唐詩選本中完成了對岑參詩人身份的確立和經(jīng)典作品的遴選。
注釋:
[1]管仁杰《再論<岑嘉州詩>版本問題》,《文津學志》,2014年,第0期,第36頁。
[2]廖立《岑參評傳》,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第1頁。
[3]周興陸《唐賢三昧集匯評》,南京:鳳凰出版社,2016年,第2頁。
[4]語出自俞兆晟《漁洋詩話序》引,轉引自[清]王夫之等撰,丁福保輯《清詩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65頁。
[5]王運熙、顧易生《中國文學批評史新編》,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259頁。
[6][清]沈德潛《唐詩別裁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36頁。
[7][清]沈德潛《唐詩別裁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66頁。
[8][清]沈德潛《唐詩別裁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69頁。
[9][清]沈德潛《唐詩別裁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642頁。
參考文獻:
[1]劉開揚箋注.岑參詩集編年箋注[M].成都:巴蜀書社,1995.
[2](清)沈德潛.唐詩別裁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3]周興陸.唐賢三昧集匯評[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6.
[4]廖立.岑參評傳[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
[5](清)王夫之等撰,丁福保輯.清詩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6]王運熙、顧易生.中國文學批評史新編[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8.
[7]管仁杰.再論《岑嘉州詩》版本問題[J].文津學志,2014,(0):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