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珍梅 朔州師范高等專科學校
蘇軾第一次提出了“士人畫”這一概念,可以稱為真正意義上中國文人畫的鼻祖。他既是大文學家、書法家,又是畫家。繪畫方面留存的作品雖然不多,但他的《枯木怪石圖》有著里程碑式的意義。這樣一位開一代先河的人,為什么在題材選擇上避開艷麗溫潤、飽滿細致的前朝經(jīng)驗,而選擇如此看似枯槁古拙又了無生趣的普通物景?這不僅是畫家自身性情的寫照,更是中國繪畫發(fā)展到一定階段所必然誕生的形態(tài)。中國人的“胸意”是霧化了的生命狀態(tài),是任何一張紙面都無法完整描述的內(nèi)心宇宙,所以在審視中國畫的時候,人們從畫面呈現(xiàn)讀到的可見的信息,往往只是序言和路引,要真正讀懂作者的心聲,不僅僅是解析畫面的物象所在,更在乎物象呈現(xiàn)的根源性人生態(tài)度和審美哲學,凝視《枯木怪石圖》,打開蘇軾對中國繪畫深度理解的審美大門,是大有裨益的。
《枯木怪石圖》畫面簡潔單一,沒有多余鋪陳,怪石和枯樹各居左右,鼎立于蕭風狂野之間,高寒孤絕,讓人感受到剔除繁文縟節(jié)的大度與堅定。這是蘇軾在任徐州太守時親往蕭縣圣泉寺時所創(chuàng)作的。該畫作畫面內(nèi)容極其簡單,一株枯木狀如鹿角,一具怪石形如蝸牛,怪石后伸出星點矮竹。仔細看來,怪石擁有樹輪一樣的肌理,沒有沿襲唐以來山石的點染之風,而是利用枯筆穿插出螺旋的紋理,仿佛被水紋沖刷的太湖石,顯示出畫家對于生長地理環(huán)境捕捉的敏銳性。怪石的用線好像木頭的紋理,和旁邊的枯樹在畫面感上形成了相互呼應(yīng)的美感??輼浔旧碜藨B(tài)奇異,簡潔醒目[1]。最吸引人的是枝干上端呈反扭狀的交叉,這一回旋,與石頭的螺旋紋左右呼應(yīng),形成旗幟鮮明的個人風格。也正是這一創(chuàng)舉,打破了人們對木秀于林的精美畫風的常識化認識。敢于如此表達的畫家,必定是不同凡響的,也必然是有著寬闊胸襟的人。敢于起伏跌宕,敢于打破常規(guī),這正是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可貴品質(zhì)??v觀蘇軾的一生,從上書新法弊病被調(diào)離京,到元豐三年“烏臺詩案”被貶黃州,其間榮辱跌宕。在黃州期間,他寫下了名垂青史的佳作“赤壁賦”“后赤壁賦”“念奴嬌·赤壁懷古”,并得號:東坡居士。1089年,蘇軾從翰林學士再到二任杭州,這期間是他施展抱負的幾年,他興修水利,體恤民生,為杭州留下了著名的“蘇公堤”。1091年后,他從杭州被召回朝,又因與新黨不合不久便被貶惠州,1100年宋徽宗時大赦北還,但次年病故于北歸途中,享年六十五歲。不尋常的人生起起伏伏,造就了他去除繁枝末節(jié),直抵靈魂深處的見地表達,生命的本質(zhì),正是這柳暗花明、絕處逢生的環(huán)環(huán)相生。
畫是無言的詩。欣賞中國畫,離不開古典詩詞的意蘊,比如“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比如“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比如“春色滿園關(guān)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這些畫面感極強的古典詩詞,每當人們吟詠和閱讀的時候,眼前總是浮現(xiàn)出清晰的畫面?!拔男牡颀垺?,中國繪畫在傳統(tǒng)上從來沒有與詩詞隔離,在意境的營造上,畫與詩同出一則,畫不僅在乎畫面的經(jīng)營,更在乎畫外的意蘊經(jīng)營,那些未見的、不可知的東西好像中國山水畫中流動不息的氤氳水汽,縈繞蕩漾,吞吐自如,看似無形,實則掌控整個畫面和氣場。唐朝有一位書畫俱佳的大詩人王維,蘇軾在評論他的《藍田煙雨圖》時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蓖蹙S在《藍田煙雨圖》中題詩曰:藍溪白日出,玉山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這首詩應(yīng)該是王維在絕句《山中》的基礎(chǔ)上加以修改所作,將原詩中的“荊溪”改為了“藍溪”,實則都是陜西藍田縣西南秦嶺山中的一條溪水。由此可見,同為詩人、畫家的蘇軾和王維是多么的心靈相通。他們隔時空相望,相知,并發(fā)出璀璨的光芒。
中國的審美哲學,很大程度上來自道家“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會通物我。在傳統(tǒng)繪畫中,枯木的形象成為中國畫的當家本色,老子提出“大巧若拙”便是其中的道理。大巧作為最高的巧,是對一般巧妙的超越,它接近于絕對和完美,故用“拙”來表述[2]。這種樸素的、純?nèi)拿?,自然天成,無心機,不強為。表現(xiàn)在《怪石枯木圖》中,便形成了石頭與枯樹自然天工的樣貌再現(xiàn),凸顯出中國哲學以天為徒的思想,以及道家哲學在其根源上存在的“反智”傾向。蘇軾的在他的枯樹怪石中,在看似突兀笨拙的畫像之中,抒發(fā)著自然天成、疏散閑適的處世觀念,在大自然常態(tài)的枯萎之像中,蘊藏著伺機而發(fā)的生命所在,丑中蘊含著對美的堅持,枯中蘊藏著對生的頌揚。自此以來,中國文人畫延續(xù)著“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濃”的審美原則,世代相傳經(jīng)久不息。
任何人初看《枯木怪石圖》,都會有所驚異,那一株枯槁的樹干,一塊突兀靜立的大石,怎么可能讓人百看不厭呢?是的,尤其是樹,沒有挺拔的造型,沒有蓬勃的樹冠,甚至沒有一個葉片,殘禿的樣子讓人頓生凄涼之感。但是瞬間,觀者就會從它的轉(zhuǎn)折之后看到枝丫的伸展,看到不同尋常的向上的力量,這就是許多中國藝術(shù)所營造的“外枯”和“中膏”的體現(xiàn),在殘與枯的外表下,蘊藏著深刻的堅韌不拔,這深深埋藏的力量,是一種注視,是一種守望。由此,可以窺見中國哲學與中國繪畫的緊密結(jié)合。另外,中國畫向來秉行“生”“拙”“老”“辣”的文化,尤其“拙”和“老”,常常被引申為“丑”,所以,在文人繪畫中,更是故意取“丑”,使得畫面去除甜膩之味,經(jīng)得起時間的品讀和推敲,也更符合中國繪畫工具“墨”的運用和發(fā)揮。文化因地域不同而不同,因時代不同而不同,在繪畫的境界中,萬物各張其性,各任其新,即使人人所見之物雷同,因其心力不同,審美的眼光不同,卻獲取了不一樣的精神體驗和力量。
至于對枯槁之木的偏愛,后世多見其人,由此延伸,許多表面看來并不活潑的對象,也就成了畫家筆下的寵物。比如殘山,比如剩水,比如折枝,等等。一段枯木,枯槁虬曲,全無生意,而畫家多好之,其中的緣由,必有它的過人之處和精彩意義。宋代以后,尤其是明清時期,山水畫逐漸成為文人和畫家鐘愛的畫種,人們在以山水為情懷表達感受的同時,著力對“樹”“石”進行研究,創(chuàng)造出各種繪畫技法,來表現(xiàn)樹木的姿態(tài)和意蘊。但是,無論怎樣變遷,在樹的氣韻表上,無不以榮枯穿插作為典范,正如董其昌所說:山水畫中,無枯木則不能呈現(xiàn)出蒼古之態(tài)。山水,表現(xiàn)的是氣象,在大的氣象中,穿越地域,穿越時空,體現(xiàn)在樹的描繪中,有的幼小,有的蔥蘢,有的蒼勁枯老,各種形態(tài)交會在一起,展現(xiàn)著生命從有到無、從弱到強、從枯謝到繁榮的生命輪回之道。這種隱與現(xiàn),不僅豐富了畫面,更讓觀看的人明澈、頓悟生命的意義。
當我們再次審視蘇軾的《木石圖》時,感知到的并不是枯萎和寥落,而是吸引和凝思。向上生長的獨木,仿佛剛剛謝幕夏天的蔥蘢,在冷寂中靜靜地休憩,它聽過春雷滾滾,看過大雨滂沱,接受過秋葉隨風而去的告別,承諾著葉芽在肢體間萌生的重任[3]。畫面的下部,用線的形式給出陡坡似的地面,是怪石聳立的地基,也是枯樹迎風而立的依托。石頭的后面幾株矮竹展現(xiàn)出來,姿態(tài)敦實,長勢旺盛。樹的旁邊,依生著幾株勁草,生長的方向與樹的方向極其一致,勁草仿佛迎風抖動。畫家將腐朽和茁壯同置于一個畫面,穿越了時間的限制,也打破了時空的秩序。宇宙的所有物象,原是因人的精神所轉(zhuǎn)動,這便是中國繪畫的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