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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遺落的紅絲巾

    2020-12-07 05:58:03范為
    牡丹 2020年20期
    關(guān)鍵詞:冬梅室友老師

    范為

    太陽已近中午,蒙頭大睡的冬梅終被清理衛(wèi)生的宿管員阿姨叮當(dāng)作響的操作給驚到了。顯然,這個時段不是她應(yīng)該醒來的時段。她雙目微睜,首先動了動手指,手指木木,又揪了揪頭發(fā),頭皮疼疼,最后才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球。她在和要不要起來做艱難抉擇。

    “哪個挨千刀的,把桶面潑到了洗臉池里,哪一個?”

    高音阿姨的吼聲未落,煙嗓阿姨的憤怒又從衛(wèi)生間傳出來了,嗓門粗得像個低音炮。

    “天天都是這個歪歪腚,有屎不往眼眼里拉,你怎么不拉在自家的飯鍋里?”

    走廊瞬間變身為一個粗大的發(fā)聲器官,共鳴,回音,混聲,鋪天蓋地,一股腦灌進冬梅一個人的耳鼓里。

    隨即,各種噪聲比先前增大了一倍,繁復(fù)了一倍,有磕打,有水聲,有垃圾桶和墻壁的重力碰撞,明顯帶著氣頭。

    距離冬梅正常醒來還差兩個時辰,她的五腑六臟還都處于睡眠狀態(tài),身體沉重得連身都不想翻。不是冬梅有多懶,是她睡下的時候,室外已經(jīng)天光大亮了。她下意識地拉上被子蓋住頭,再下意識地往耳朵里塞了兩團紙巾,幾種降噪措施均未奏效。阿姨們嗓門實在太大了,工具都是掄圓了的,睡,已成奢侈,起,才是必然,只是需要選擇一個舒適的方式。而這種方式每天并不確定,有很大的隨機性,很多的時候選擇來自自己的身體。前天是目光凝視,昨天是仰臥起坐,今天是在鋪位上繃緊身軀,挺直,拉長,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深深吐出兩口濁氣。能一覺醒來,實在真不容易!好在醒了。

    這種黑白顛倒、幾近慵懶的日子與她如影隨形足有半年多的時間。確切地說,冬梅白晝倒置、身心慵懶不是因為她自己,而是拜她的指導(dǎo)教師潘曉特別恩賜。今天凌晨,冬梅借助宿舍廊道里的燈光,坐在過道的長椅上,用那個學(xué)生會捐贈給自己的、早已不堪重負的二手電腦,把老師交給她的三篇論文中的最后一篇寫完,并發(fā)進了老師那個“嗷嗷待哺”的郵箱,爬上鋪位的時候,已經(jīng)三點一刻了。

    老師的論文要求國家C刊水準,這三篇高難度的東西幾乎耗盡了冬梅在研三最后一年的全副精力,使原本就已瘦弱不堪的她更加瘦弱了,黃而稀疏的頭發(fā)更加稀疏了,面容憔悴倦怠,身軀一步三晃,眼鏡將近六百度,唉,那樣子像極了六七十的老婦。

    三篇論文寫得極不開心,甚至有點五味雜陳,或者叫隱隱不祥。

    冬梅的學(xué)術(shù)水準是否在老師之上,沒人說得清,但全院十之八九都這樣認為,箭無虛發(fā)、槍槍中的是真真切切的,無人能及。學(xué)院里有幾個心高氣傲、入職不久的青年教師,地位擺在那里,個個副高,誰人能服?他們可是清一色出身名門、海歸經(jīng)歷,博士頭銜,怎么就弄不過一個二本小碩?于是,他們摒棄偏見,擰成一團,私下里專門針對冬梅學(xué)術(shù)特色開過幾次研討會,總結(jié)特色,尋找規(guī)律。

    氣不白置,力不白出,奧秘真就被層層揭開了。冬梅的思想軌跡不外乎三點,一個是刁,靈感性強,經(jīng)常有別人意想不到的視角,以小見大,以短見常;一個是偏,不走尋常道路,不人云亦云,全是夾縫里的東西,在看似思想挖空、道路走絕的地方,一聲驚雷,不同凡響;一個是嫻熟地運用數(shù)學(xué)理論、交叉學(xué)科,實現(xiàn)立論的精確、可靠、科學(xué),一反社會科學(xué)過往的模糊、淺顯,很前沿。幾個人依樣畫過葫蘆,累得半死,卻沒能成功,反被多家刊物斥責(zé)為不倫不類,只好向潘曉請教。潘曉卻說:“學(xué)不來,人家是天分,冬梅從來不死讀書、讀死書,而且有理科的底子,許多在我們看來晦澀難懂的東西,她淺淺地一看就一目了然;我們是實干,是就事論事,疊文碼字,別說你們,我是她的指導(dǎo)老師,連我的論文都不入她的法眼,怎么比?”

    隱隱不祥,冬梅是從老師閃爍的眼神、訕訕的語氣、個中的急切中看出來的。自己的老師對學(xué)生如此理不直、氣不壯,冬梅還是頭一次感受到,過去那種居高臨下、頤指氣使呢?這讓冬梅起疑。一次要三篇C刊,從沒有過,嚴格地說,自己不欠老師的了,三年下來,老師一半以上的C刊出自她手,另一半也是她的一筆一畫。

    是不是和我那三個室友讀博有關(guān)?冬梅選擇單刀直入,聲音一如既往,卻仍是怯怯的。

    冬梅知道,同寢的三個室友靠著“985”的牌子,牛哄了三年,沒想到演員翟的一次平地驚雷使大學(xué)教育的風(fēng)向陡轉(zhuǎn)。碩士生畢業(yè)發(fā)表C刊,成了985院校的一條硬杠和一條不進則退的紅線,讓幾個原本躺著都能畢業(yè)、玩著都能讀博的優(yōu)等生現(xiàn)了原形。屎堵了腚門,竟沒發(fā)表一篇C刊的三個人,臨時拼湊的論文一次一次遭遇退稿,高價購買的又被確定為嚴重造假。幾個人已經(jīng)成為熱鍋上的螞蟻了,整天躲在沒人的角落哭天抹淚。

    有的悲悲切切,說:“大禍了,三年花了家里三十萬,沒法交代?!?/p>

    有的尋死覓活,說:“要去了!不活了!碩士都無法畢業(yè),怎么見人?”

    也有平心靜氣的,說:“路沒走絕,養(yǎng)兵千日,師生之誼不是憑空的,找老師,找老師!”

    的確,如果沒有翟演員的一次失誤,不管躺著畢業(yè)、論文拼湊、金錢開路,還是其他什么的,都是零風(fēng)險?,F(xiàn)在風(fēng)起云涌了,教育新規(guī)的出臺致使各重點學(xué)術(shù)刊物神經(jīng)緊繃、身價倍增,個個版面吃緊,想要發(fā)表一篇論文,好比攀登一次珠峰。研究生院也乘人之危,毫不留情地給她們亮了紅燈。三人可是老師一直捧在手中、含在嘴里的高材生??!冬梅靠著每月三百元補助金苦苦支撐的時候,人家可是三年里輪流獲得高額獎學(xué)金的優(yōu)秀學(xué)子。

    總之,畢不了業(yè)的后果誰都清楚,不光做肄業(yè)處理,還要如數(shù)退回三年的獎學(xué)金,補繳三年的各項費用,老師面臨五年不得招生和離開這所“985”院校的處罰。只有短短半年多時間了,誰能不急???老師都被三個人纏磨得欲哭無淚了,天天頂著滿嘴的燎泡,找關(guān)系、打電話,最后只能懇求冬梅:“老師實在是太難了,沒路可走了,幫幫我,勝造七級浮屠……”

    話是嘴上說的,心卻是硬著的,絕口不談三篇論文何去何從。

    三篇C刊的價值不光順利畢業(yè)那么簡單,讀博的事都能迎刃而解,那可是連登兩個臺階,更別說老師手里正好掐著三個博士指標,這個冤大頭她可不想當(dāng)。她不想當(dāng)?shù)脑蜻€有兩點。

    一方面,自己是老師嘴巴里的小聰明,沒價值,連一個正常地位都沒給過自己,還四處喊冤,說自己是全院唯一個被拉低檔次、強塞非“985”生源的人。冬梅對老師的這番話做過查證,的確屬實,二本院校在潘曉老師這里讀碩士的僅有一次,僅有她這一人,老師的壓力是客觀存在的。因此,此后的三年里,不論冬梅如何努力,都只能在非“985”的陰影下負重前行,她原本就有的自卑和抑郁更是被深度觸動了,今年有了進一步加重的趨勢。另一方面,老師又用她辛勞和廉價給自己搽粉和籠絡(luò)關(guān)系。冬梅私下里也有好友,也有同情,那些同情她的人都戲稱她是“打工妹”。

    老師最后甩出的一句話硬硬邦邦,說既然翻船,大家都翻。她還抖著聲音,哽咽著伸出兩根手指沖天發(fā)誓:“我以老師之名作保,這與你三個室友無關(guān)!”

    冬梅知道,老師給自己下最后通牒了。當(dāng)然,老師也給她留下了一條尾巴,說我有數(shù)的,不會把“謝”字只停留在嘴頭上。冬梅天真地以為,這是一條可以成為老師博士研究生的尾巴呢!

    冬梅為自己過早的醒來而自責(zé)。因為她對自己的處境有清晰的了解,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嚴重的貧血和睡眠的不足、畢業(yè)論文的最后調(diào)整、人生未來的走向已經(jīng)折磨得她精疲力竭,抑郁不斷加重。老師剛剛讓她去銀行面試的電話,更是擊碎了她心中最后的念想,去死的念頭突然就立在她的腦海中了,且揮之不去。

    按照醫(yī)囑,今天應(yīng)該是冬梅看醫(yī)生的日子。冬梅有些遲疑,更主要的還是絕望,兩年的治療,病癥不但沒有減輕,反而越來越重了。重度是幾天前才被確定下來的,這意味著診療層次的升級、各項開銷的加大、病情的持久與頑固,更意味著社會適應(yīng)度的進一步降低。她曾經(jīng)認為,成為老師的博士生才是病愈的靈丹妙藥,這些年焦慮的根本原因就是對能否繼續(xù)在“985”繼續(xù)深造的擔(dān)憂?,F(xiàn)在老師把那條留下的尾巴已經(jīng)露給了她——去銀行。從這一刻起,一切在她的內(nèi)心都再無意義,包括治療,她的腦海里突然闖入一片奇怪的亮光,亮光讓她產(chǎn)生一種前所未有的愉悅,她靜下心想要捕捉這抹亮光。她不知道究竟為什么,這抹亮總會在她感到萬分疲憊和無限絕望的時候在腦海里出現(xiàn)。

    冬梅極不情愿地扒開蚊帳,探出半個身位,睡眼惺忪地朝其他鋪位上瞄。自己除外的三個鋪位上,被褥凌亂,褲頭、胸衣、陽帽和散發(fā)著陣陣惡臭的襪子堆滿了。堆滿的還有五花八門的洗漱用具和各種叫不上名字的化妝品。在美顏之外,美食才是三個室友的最大愛好。在吃飯這件事上,冬梅自甘沉寂,囊中羞澀的她無法抗衡三個來自江浙地區(qū)的富家女,沒法與人家的每天三頓正餐、一頓夜宵相比。人家討論課題、撰寫論文都是泡在星巴克里的,那可是一杯冰水都要賣上幾十塊錢的地方,她想都沒想過,也不敢去想,別說想,就連往日跟人家打聲招呼,人家都是用鼻音來哼的。

    冬梅有自知之明,自己從偏遠窮苦的隴南山區(qū)考進這所“985”,彼此在同一寢室當(dāng)了三年室友,同處一個師門,但相互說過的話都超不過一千句。其中有別人的刻意疏遠與鄙視,也有自己幼時視野封閉、孤陋寡聞,核心是缺乏見識,意不相投,趣不相近,存在嚴重的地位差異和情感隔離。最讓冬梅備感打擊的是每一次的師門聚會,三個同寢無不花枝招展、秀色可餐、周身名牌,自己唯一的幾件衣服卻還停留在高中時期的村姑階段——紅襖、綠褲、大絨鞋。這還不是最尷尬,最尷尬的是每一次聚餐,三個人都攀比著給老師贈送禮品,大到三千或五千的挎包,小到千元的化妝品,每到這個場面,自己只能強忍眼淚,下人一樣地給別人端茶、倒水、遞送紙巾。

    怪誰呢?怪就怪冬梅生在一個錯誤的地點、錯誤的家庭,她每月的全部收入只有學(xué)校發(fā)放的區(qū)區(qū)三百元助學(xué)金,別說送禮了,就連吃飯,每天都不能超過一頓,她打小就從有上頓沒下頓的日子里過來的。

    冬梅有一個苦不堪言的身世,她是一個棄嬰。她從小就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姓甚名誰,只知道自己是被一個姓李的放羊老人從野外撿回來的。撿她的時候,她的身上除了一條棉被和系在棉被上的紅絲巾,別無它物,連出生年月和名字都是民政部門和派出所臨時確定下來的。之所以叫李冬梅,是因為放羊的爺爺姓李,撿她的時候是在初冬,紅絲巾上繡著的梅花,它們構(gòu)成了她的完整姓氏。

    說起來讓人心酸,冬梅打從記事起,都不知道牛奶是何種味道,她是被爺爺用土豆糊糊給一口一口養(yǎng)大的。上大學(xué)前夕,爺爺在夜里尋找走失羊群時摔斷了一條腿,為了供冬梅上大學(xué),爺爺堅持不去醫(yī)院,疼大了,便請鄰里鄉(xiāng)親弄些草藥,勉強維持,最終住進了村養(yǎng)老院,成為名副其實的五保戶。即便這樣,爺爺還是把每月村上給的十幾塊零花錢,全部交到冬梅的手上。

    冬梅心地善良,為了把爺爺帶上一塊兒讀書,她忍痛放棄了高分院校,就近選擇了一所不要她一分錢學(xué)費、給她獎學(xué)金還提供勤工儉學(xué)的二本師范學(xué)院。冬梅一面在學(xué)校里勤工儉學(xué),一面給爺爺治傷,但是爺爺終究沒能陪她走完四年的大學(xué)生活,冬梅真正成為了缺親少故、沒人疼愛的孤兒。

    別看冬梅瘦瘦弱弱,前也不突、后也不撅,一腦袋的黃毛,可智商極高,是一個地道的理科生,尤以數(shù)學(xué)見長。本科期間,她竟能以一己之力,寫出六篇C刊,震驚全省,成為全國教育系統(tǒng)百名優(yōu)秀本科大學(xué)生標兵,被破格保送進了這所“985”。攻讀碩士研究生期間,冬梅一口氣寫出了兩篇國家級獎項的論文,披紅掛彩的大幅照片,還作為勵志樣板,被擺在學(xué)校禮堂最醒目的位置。

    無奈,冬梅的勤奮和樣板像過眼云煙,只在人們頭腦中存在了不到一周,就被更多的新鮮事物掩蓋得嚴嚴實實了。要知道,這里可是“985”院校,各種獎項層出不窮,能有一周的記憶,已經(jīng)十分不易。因為不新鮮,成功并沒給她帶來任何實質(zhì)性的改變。沒能改變的因素,還是緣于她慘不忍睹的第一學(xué)歷,那學(xué)歷在這所知名學(xué)府慘得不值一提。連她的導(dǎo)師潘曉都長吁短嘆,勸她歇手,出這種傻力沒有用,讓她認清勤不能補拙的現(xiàn)實。

    在老師的眼里,冬梅無論付出多大的努力,都是價值最低的學(xué)生。坦白地說,不是老師狗眼看人,這是當(dāng)今社會的現(xiàn)實取向。冬梅既不是“985”又不是“211”,更沒有國外交換生的經(jīng)歷,這種條件即便學(xué)出來,又能怎樣?一流的大學(xué)沒有你的位置,三流大學(xué)丟“985”的面子。導(dǎo)師知道冬梅的一切努力全是奔著讀博去的,既然做了她的老師,就不能不給她提這個醒,這是責(zé)任,更是義務(wù)。

    導(dǎo)師的話尖尖糙糙,冷酷戳心,讓冬梅咽不下、拔不出,內(nèi)心中好些愿景全被老師不斷潑來的冷水給澆透了,她的整個世界每天都是灰蒙蒙的。但這是事實,是客觀存在,有厚此薄彼嗎?沒有!論據(jù)不用老師說,她自己都心里有數(shù),從分數(shù)上講,自己的確是以六百多的高分讀了一個二本院校,但以四百四十分的二本對比平均分數(shù)六百四十分的“985”,差距大得不夠驚人嗎?大得讓人不能發(fā)作、無力反擊。還有師資力量,自己的導(dǎo)師有過國外留學(xué)的經(jīng)歷,是國家“千人計劃”的受益者,一個地道的海歸博士,國家二級教授;反觀自己的院校,教師哪個不是近親繁殖,國外留過學(xué)的為零,本科“985”出身的還是零,更別說什么工程院士、長江學(xué)者了,A、B一級的學(xué)科從建校那天起就從未有過,優(yōu)秀程度天壤之別,這個賬冬梅啥時候都認。

    冬梅也有不認的。在冬梅眼里,老師太過自戀、自利、高冷,還信奉基督,是民眾口中深惡痛絕的精致利己主義者。老師不喜歡自己的這個國家,尤其不喜這個國家的底層民眾,從靈魂深處瞧不起窮人。老師口號是公開的,每天掛在嘴邊的是“窮人別來,我不接受”。她說自己不是歧視,是為了窮人不受歧視。冬梅算什么?她說屬于個例,是學(xué)校強加到她門下的。老師一貫堅稱,中國需要正視自己是發(fā)展中國家這個現(xiàn)實,在教育上不能搞面面俱到、全民普惠,主張分層施教,反對把優(yōu)質(zhì)教育資源向農(nóng)村孩子傾斜,強調(diào)農(nóng)村孩子的眼界、格局、潛力上與城市孩子的天然差異。甚至以冬梅為例,說冬梅善良淳樸,論文寫得再好,也是小聰明,沒有后天張力,說她的論文刁鉆、特異,恰恰源于她的偏頗和外部難以感知的心境。就差說精神分裂了。

    說歸說,老師對冬梅還是很有同情之心的,冬梅剛剛穿好衣服,床都還沒來得及下,老師的一條信息已經(jīng)發(fā)進來了,大意是說給她謀了一個國有銀行的工作,順路還發(fā)了面試通知,問她什么時候有時間,自己準備親自陪她走一趟。

    冬梅沖著那條信息愣了半天。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老師難道不知道嗎?是繼續(xù)教育,不是什么民航、銀行。這樣急于把自己安排出去,就是讓她別打三個博士研究生指標的主意。冬梅心里當(dāng)然有權(quán)利不快,她的學(xué)習(xí)成績、文章數(shù)量和層級有目共睹。老師是一個八零后,家中獨女,從本科到博士,一直泡在在國外的自由主義環(huán)境里,用國內(nèi)的話說,說話辦事固執(zhí)己見,具有直傻特征,不會考量別人的感受,想要扭轉(zhuǎn)十分困難。冬梅只能嘴上表示了謝意。老師果然興高采烈起來,說保證在三年里,幫助她成為年薪百萬的部門經(jīng)理,然后“嘎嘎嘎”一陣開懷大笑。

    按照今天的計劃,冬梅要對畢業(yè)論文做最后一次完善。成為全國碩士研究生優(yōu)秀論文是她的終極追求。

    冬梅匆忙洗過臉、刷了牙,吃了一口昨天省下來的一塊干巴饅頭,正要出門,三個說說笑笑的室友把她給堵在了門內(nèi),幾個人竟然破天荒地給冬梅帶回了好些吃的東西,包括午飯。其中一個更是離譜,毫無緣由地給自己買了一套粉紅色的耐克牌運動裝。

    冬梅嚇了一跳,心想:平日里如此勢力的幾個人,怎么就心性大變,謙卑有加了?她強忍住內(nèi)心的不快,把三人送來的東西一一推掉,獨自一人躲在樹林里生悶氣。

    三個室友的所作所為太過唐突,平時連句溫暖的話都沒有,那些爛掉的食物、丟棄的舊衣物,有誰給過自己一次嗎?她實在太需要了,可三年里三個人從沒這樣問過她,連一個拿去用的眼神都沒有過。太陽從西邊出來的嗎?這不是尊重,不是友愛,不是同情,不是良心發(fā)現(xiàn),反而是傷害,是侮辱。她想到那句“無事獻殷勤”的話,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自己太窮了,以至窮得從沒讓這三個人正眼瞅過自己。還有,私底下那些嘲諷、蔑視,哪一樁、哪一件不是出自三人之口?這讓她更加聯(lián)想到那差點要了自己性命的三篇C刊。

    冬梅哭了一會兒,走出樹林,覺得自己的心情太糟了,沒法按照先前的計劃完成論文的修改了,于是走出校園,沿著街道兩旁的商鋪踟躕、漫步,直到掌燈時分,頭早就昏昏沉沉了,肚子也空了一天,卻依然不想回到寢室,她不想見那幾個室友的丑陋表演。無意間,冬梅看到對面街道上三個室友每天光顧的星巴克,竟也按捺不住好奇,隨著人流走了進去。

    這是冬梅第一次進到這種洋味十足的飲品店,小方桌,大高臺,朦朧的燈影,她經(jīng)過的每一張桌子都有股焦糊的鍋巴似的氣味迎頭撲來。那味有些奇奇怪怪,不是香,倒類似家里糊過鍋底的刷鍋水。冬梅回轉(zhuǎn)身,想要退出去,但退路被后面涌入的人堵住了,她只好找了一個安靜些的角落暫且坐下。

    冬梅剛一落座,一個歲數(shù)不大,一襲黑衣、頭戴貝雷帽的服務(wù)生,從桌子的空隙左突右閃、蛇一樣的游弋過來,在她面前放下一個單子。冬梅知道是讓她點單。也是出于好奇,冬梅把單子從上到下捋了一眼,嚇得她身子一凜,屏住呼吸,不由自主地捏住了自己的口袋??诖撬窈笠恢艿氖埢镥X,她紅著臉,剛想起身,卻被對斜面一個老者用眼神止住。那位老者沖服務(wù)生招了下手,服務(wù)生趕緊收回冬梅面前的單子,顛顛地小跑著去到老者身邊,說了句“您好”。

    老者起身在服務(wù)生耳邊低語了幾句,接著端起自己桌上的咖啡,徑直走到冬梅的對面,坐下,說:“你叫李冬梅,我知道?!?/p>

    冬梅一直拿眼盯著老者,覺著面熟,又記不起在那里見過。老者用手在自己的胸前比畫了一下,冬梅馬上想起了大禮堂戴紅花那件事,因為自己眼神不濟,花竟然掉在地上,眼前的老者正是那個給自己送花之人。事后,老師對冬梅說,老者是學(xué)校的國寶級人物,是咱們這個學(xué)科先驅(qū)、體系創(chuàng)立者,中國社科院學(xué)部務(wù)委員會的副主任。

    冬梅局促不安,有點不知所措。老者看出了冬梅不是常來之人,問她為什么來。冬梅說在這里學(xué)習(xí)了三年,還沒進過星巴克,好奇,只想進來看一眼。這時,服務(wù)生用托盤端著一杯濃郁的咖啡來到近前,把咖啡輕放到冬梅的面前,咖啡上面浮著一個奶白色的活靈活現(xiàn)的熊貓圖案。冬梅在單子上看過,這杯咖啡至少要一百元錢,她的心里有一個聲音在告訴她,這杯比水稍顯濃厚的東西,喝進肚子,就是一百元錢,一百元錢可是自己一個學(xué)期的伙食,她不應(yīng)該無故享有。再說,她和老者連一面之交都還不算,把如此之貴的咖啡喝到肚里算是怎么回事。于是,她趕忙起身,沖老者深深鞠了一個躬,扔下談資未盡的老者,慌忙離開。

    冬梅感到身體里有一股抑郁的情緒在逐步加強,心悸、虛汗是加重的征兆,遵照醫(yī)囑,到用藥時間了。她加快步子,快步趕回寢室。

    往常,冬梅一直保持學(xué)習(xí)室和圖書館里最后離開的記錄,熟悉她的都知道,冬梅是個分秒必爭的人,不到熄燈時間,從來不會提前走開。

    寢室的門是掩著的,虛虛的,冬梅輕輕推開。她做夢都沒想到,一個驚天秘密也被她推開了。第一眼看到潘曉老師和三個室友正在摟脖抱腰,像是慶祝什么重大事項,第二眼看見老師身邊的床鋪上明晃晃地摞著厚厚的幾沓錢,錢還都沒有拆捆。冬梅心里咯噔一下,她后悔自己的腳步邁得太輕了,推門的速度太快了。錢如此之多,她還是頭次見到,震撼得她連氣都不知道怎么喘了,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她尷尬地站在那里。

    老師那邊更是慌神,三個室友手忙腳亂,一個迎著冬梅,極力用身體阻擋她的視線,余下的人驚慌失措地把床鋪上的錢稀里嘩啦地往老師的小挎包里塞??姘锶麧M了,又往褲兜里塞,褲兜也塞滿了,老師和三個學(xué)生只好拿著錢灰溜溜地往屋外闖,極為倉惶。

    言中了,這是冬梅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在和冬梅貼身而過的一剎那,冬梅叫了一聲“老師!”。聲調(diào)前所未有的冰冷犀利,竟然令老師的身體都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冬梅希望她能給自己一個解釋,老師當(dāng)然知道緣由,自己狐貍尾巴掩藏不住了,只能低了頭,紅了臉,訕訕地嗯了嗯,都沒敢對冬梅正眼看上一看,腳步走得窸窸窣窣,冬梅甚至聽到了她咚咚心跳的聲音。

    冬梅在桌子前呆立了片刻,她已經(jīng)預(yù)估到了,但還是警覺地把室內(nèi)掃視了一下,看見其中一個室友的床上有一本最新一期的學(xué)術(shù)期刊,冬梅隨手拿起期刊,翻開頁面,身體緊跟著晃了一晃。期刊里三個室友的文章同時在列,三篇文章無一例外,正是老師交給自己完成的那三篇,極其醒目。最讓她遭受重擊的還是刊物里夾著的三張博士錄取通知。

    冬梅愕然,身體劇烈抖動,頭發(fā)都被汗水打成卷了,汩汩咸澀流進她的眼里、嘴里,進而打濕了前胸。冬梅吃力地翹起腳尖,把丟在鋪位里端的白色藥瓶抓在手里,三年的刻苦努力換來這樣的結(jié)果,意義何在?藥,有必要再吃嗎?她朝藥瓶上狠狠看了一眼,重重地投進紙簍,沒有一點遲疑,而后身體軟軟地倚著床腿上。

    毋庸贅言,冬梅繼續(xù)深造的路子已經(jīng)被潘曉老師徹底封死了。二本讀博在其他院校設(shè)限不低,圈子越劃越小,肥水不流外人田已為頂尖院校的共識,“985”只要“985”,甚至論文也不能對出身形成絕對的改變,難比登天了,她的內(nèi)心已經(jīng)被絕望和義憤填滿。余下的兩個月時間,她以怎樣的面目和三個室友彼此共處,三個室友又會以怎么樣的姿態(tài)看待自己,誰更該被人嘲笑?這是用腳后跟都能想明白的問題。事實勝于雄辯,沒寫出論文的,以巧取勝,成功上位;會寫論文的一敗涂地,徹底出局,任何說明、任何是非都已顯得蒼白無力了。這個坑怪不得別人,老師沒說錯,出身的確決定格局,決定視野,甚至決定誰是獵手誰是獵物,決定勝負的是情商,這是冬梅最大的弱項。冬梅無數(shù)次地對自己的這一短板加以辯護:“決定情商的是錢,傻子有了錢照樣會長出情圣的翅膀,被人追捧!”

    冬梅也不得不承認這樣的現(xiàn)實,智商在這個復(fù)雜的年代并不能決定一切,真正行穩(wěn)致遠的反倒是情商。

    這一次,冬梅沒有流一滴淚水,她已經(jīng)心如死灰,認下這個命了,邁錯了頭一步,一切都沒法從頭再來了,年齡、身體、物資和精力,先前有利的因素都已被她耗盡,突然腦海里又出現(xiàn)了那抹亮光,只是這一次的亮光分外絢麗、溫暖、清亮,像張開雙臂的懷抱,她終于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這會是媽媽嗎?

    冬梅心情分外激動,趕緊爬上床去,取下幾件干凈的衣服,從里到外地換好,再精心整理好日常的所有用品,那些曾經(jīng)被她視為生命的書籍,也整整齊齊地碼放在床頭上,上面還加蓋了一條潔白干凈的小床單,然后把媽媽留下的那條她最鐘愛的紅絲巾捧在胸前,默默地走出寢室,走出校園。

    路不太遠,只是通向江邊的地段有些坑洼,半個小時后,冬梅已經(jīng)站在了江橋的中央,靜靜地坐在江橋的護欄上,面向東方,亮光依舊在她的腦海里,而且形成了一個清晰的影像,似乎有只手穿透夜幕向她伸來。那是媽媽!冬梅堅定地認為。她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輕聲呼喚,慢慢起身,迎著和煦的夜風(fēng),站在護欄上,猛地張開雙臂向那只伸來手臂撲去……

    三天以后,人們在江橋下游的樹叢中找到了冬梅飄落的那條紅絲巾……

    幾乎在這同一時刻,那位學(xué)部委員含著眼淚,親自提筆把冬梅從自己的博士生名單中依依不舍地劃了出去。

    作于2020年5月23日

    (吉林大學(xué)行政學(xu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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