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源庭
(貴州師范大學求是學院,貴州 貴陽 550014)
想象共同體的維系,依賴文本構(gòu)成集體記憶作紐帶。史家和小說家同源于先秦時的“官學”,其群體所創(chuàng)作的史書和小說是中華文明歷史演進的兩套文明記錄系統(tǒng)。
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說“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稗官是“王者欲知閭巷風俗”而設立的小官。小說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莊子.外物》“飾小說以干縣令”一句,這里的小說并非文學上的小說,指瑣屑之言。稗官野史用來泛指記載軼聞瑣事,正史所不載的文學作品。
西周文化呈“學在官府”狀態(tài),春秋晚期隨著鐵犁牛耕推廣,井田制瓦解,奴隸貴族們的“禮崩樂壞”。私學興起,大量的士活躍在歷史舞臺,出現(xiàn)“百家爭鳴”盛況。西漢劉韻編寫《七略》將此階段學術(shù)分類為“九流十家”,清人章學誠提出“劉歆所謂某家流,其源出于古者某官之掌,即先王之典章法度也,流為某家學,則官守失傳,而各思之所至,自為流別也。”[1]在社會轉(zhuǎn)型的這個過程中,士階層的活躍使知識下溢到布衣之間,出現(xiàn)如蘇素、陳平等布衣之士。經(jīng)歷秦朝的焚書坑儒,漢朝的罷黜百家,封建時期“小說家者流”進入非官方的民間成“為數(shù)很大的,但基本上是不會思考的人們創(chuàng)造出”[2]的“小傳統(tǒng)”,具有敘事和教化功能,抒情上多表私情,內(nèi)容寫廟堂百官,陽春白雪,也寫民間閭里,下里巴人,以個體創(chuàng)作為主。史家留在官方的廟堂,依附政權(quán),成為“由多數(shù)很少的一些善于思考的人們創(chuàng)造出”[3]的“大傳統(tǒng)”將“屬詞比事,以月紀年,作生人之耳目者”作目的,內(nèi)容多聚焦于宏觀維度,記錄國計民生大事。本文討論作為“小傳統(tǒng)”的小說和作為“大傳統(tǒng)”的史學,在歷史事實、歷史敘述、歷史詮釋之間的互動。
歷史有兩種定義:“一種是人類過去的活動,一種是人類活動的記載”[4]。中國古代史家有“秉筆直書”以使“亂臣賊子懼”的傳統(tǒng),卻還有“隔代修史”“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的缺陷,加上史書典籍保留傳世時,天災人禍等因素使文本亡佚,后人依據(jù)史料進行史實建構(gòu),就難免失真偏誤。小說與史書是記錄時代痕跡的兩套書寫系統(tǒng),陳寅恪在探究唐人志怪與歷史真相關(guān)系時說:考證史事須“將官史及私著等量齊觀"。中唐李復言所著《續(xù)立怪錄》中“辛公平上仙”是傳世唐代志怪筆記中最隱秘一篇,與劉禹錫的《子劉子自傳》柳宋元的《河間傳》形成證據(jù)場,影射了唐憲宗被弒秘聞,說明安史之亂后李唐皇權(quán)不穩(wěn)的史實。漫長的古代,小說作為“小傳統(tǒng)”不經(jīng)意間留下歷史的痕跡,補充“大傳統(tǒng)”正史的未記錄,為后人再認識我們的先民和腳下這片土地,提供更多材料。
歷史在歷史考據(jù)學層面上有“客觀的真實”后,材料的取舍,范圍的選擇影響著歷史敘述?!八械臄⑹滦缘臍v史作品幾乎都是依賴某種特定的歷史觀點編寫的,這樣它才能構(gòu)成一個一貫的整體和一幅完整的圖畫?!盵5]中國從公元前841年(周朝共和元年)起就有了每一年都能查出的記錄,一部《二十五史》浩如煙海,尚有二百九十四卷的《資治通鑒》存世,仍不能書盡史實。歷史流傳下來的僅是一個模糊的外形,只能根據(jù)史料與事理,無限的去不斷敘述。
小說源自說書。古時說書人社會地位不高,迎合大眾喜聞創(chuàng)作,加之未受良好教育,所講難免偏離史事導致以訛傳訛,內(nèi)容敘事上這種非善即惡,快意恩仇的臉譜化敘事,裹挾著人們的價值判斷,且由脫胎其中的小說延續(xù),干擾人們對歷史的認識。四大名著之一的《三國演義》以三國為背景,呂思勉在《三國史話》中說“現(xiàn)在舉世都說魏武帝是奸臣,這話不知從何而來?固然,這是受演義的影響。”[6]“身后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的說書郎,在“皇權(quán)不下縣”的鄉(xiāng)野,占據(jù)歷史敘事選擇主動權(quán),反作用“大傳統(tǒng)”對重要歷史人物和事件的評價分析,展現(xiàn)了“大傳統(tǒng)”和“小傳統(tǒng)”的互動
文本背后的作者,將所認識的事實,用樹狀的語法,通過線性文字,書寫在不同材質(zhì)的記錄工具上,形成文本得以感知。在解釋學看來,“文本不是外在于理解者的客觀對象,而是與理解者相互吸引的對話者,理解一個文本就是使自己在某種對對話中理解自己”[7]在這個“書寫-感知-理解”的環(huán)節(jié)中,歷史作品基礎(chǔ)是客觀事實,“小說的基礎(chǔ)卻是事實加上或是減去一個未知數(shù)”[8]這個未知數(shù)就是小說的虛構(gòu)特權(quán)。
自封建社會肇始,文明深層邏輯就有“以吏為師”的思想烙印,兩千多年來以二十四史為代表的正統(tǒng)史學,長期把視野聚焦于社會上層,如梁啟超言“吾國史家,以為天下者君主一人之天下,故其為史也,不過敘某朝以何而得之,以何而治之,以何而失之”[9]放大歷史鏡鑒作用。近代救亡圖存的時代主旋律回響社會各界,1940年張蔭麟《中國史綱》自序中“寫出一部分新的中國通史,以供一個民族在空前大轉(zhuǎn)變時期的自知之助”[10]。同是1940年代,錢鍾書《圍城》序里講“在這本書里,我想寫現(xiàn)代中國某一部分社會,某一類人物。”[11]史書與小說在不同方向敘事。小說過去被視為“小道”,不能與詩文同上大雅之堂,長期處于“小傳統(tǒng)”,是文明記錄系統(tǒng)“執(zhí)拗的低音”,但為歷史解釋拓寬視角。
思想通過語言具象化,獲得可被感知的物質(zhì)形式,柯林武德說“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小說作品同歷史作品一樣,依靠語言才得以鞏固和存在,所以呈現(xiàn)了類似的語藝模式,正如海登.懷特“歷史若文學”語。今日小說已成文學的中心文體,以塑造典型人物為核心任務。作家光輝來自寫作“對所處時代的剖析”“塑造的人物愈是豐滿復雜,并且鮮明獨有?!盵12]史學,文學都是關(guān)于人的學問,作為“小傳統(tǒng)”的小說與“大傳統(tǒng)”的史學呈現(xiàn)了密切聯(lián)系,互相作用,文本形式類似的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