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 楊亞星
〔摘要〕《關系中的國家》(第一卷、第二卷)是徐勇教授近期出版的國家研究系列書籍。這一研究接續(xù)了社會科學研究中的歷史研究方法論,對中國國家演化的問題做了深刻的探討。在研究方法上,該書矯正了以往國家建構研究之中假借簡單機制以偏概全的方法論,轉向宏觀結構中社會關系的疊加機制,通過多組因果關系鏈條探討中國國家建構的機理。在理論建構上,該書一是強調回歸馬克思主義等經典理論,在中國歷史圖景中挖掘通則性的機制,從而解釋更大的國家與社會變遷現(xiàn)象;二是運用歷史比較分析方法基于中國案例中的政治圖景加以聯(lián)動性解讀,強調“血緣-地緣關系”解釋變量在不同時空脈絡背后發(fā)揮的預測性效應,理論上支持了國家建構中關系疊加機制的解釋力。本文在結論部分對該書提出了若干商榷:行動者與事件在結構變遷中的能動性、文化與意識形態(tài)作為策略性框架的操作方法以及帝國時代的多元異質性。
〔關鍵詞〕關系疊加機制;國家建構;血緣-地緣關系;方法論
〔中圖分類號〕D81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8048-(2020)06-0089-09
一、引言
中國國家演化是從歷史與傳統(tǒng)中一脈長流的?!墩勚螄碚芬粫辛暯娇倳浿赋?,當今中國國家治理體系是在“歷史傳承、文化傳統(tǒng)、經濟社會發(fā)展的基礎上長期發(fā)展、漸進改進、內生性演化的結果”〔1〕。中國的國家建構有著與西方國家截然不同的獨特歷史情境,放在中國“大歷史”的進程中觀察制度變遷的總體進路,有利于幫助我們梳理歷史事件在漫長的時間維度中更迭的宏大命題。由此出發(fā),近十年來誕生了一系列歷史比較研究視野下有關中國國家治理體系的作品,其中尤為關注國家建構、官僚體制、社會結構等宏觀變量。〔2〕這些作品表達了對政治轉型與社會變遷背后制度性動因的關切,也能窺測作者們在處理結構能動性不足問題的努力,他們從支配形式、國家自主性、合法性基礎等核心觀點出發(fā),試圖統(tǒng)籌結構與能動這一對矛盾,在結合中國歷史脈絡的同時認識中國國家演化的獨特路徑。
面對這一獨特路徑,徐勇教授在《關系中的國家:第一卷》(以下簡稱“徐著”)中給出了獨到的見解。這一研究繼承了馬克思、恩格斯與韋伯等經典學說中面向結構主義和階級分析的關切,對中國國家建構的問題做了深刻的再探討。該書擬解決的問題有二:一是國家與制度的產生存在哪些內在邏輯與基本邏輯;二是復雜與復現(xiàn)發(fā)生的政治現(xiàn)象是主觀意志的產物或者互不關聯(lián)的一堆碎片,還是因內在結構性條件所限而有其必然性。這兩個核心問題,也是當代社會科學家們“所想為而所不能為”的難題。
對于第一問,徐勇教授認為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①的總和,關系對國家具有支配性意義,并構成國家演進背后的決定性因素?!?〕由于社會關系是在歷史過程中形成的,社會關系的拓展與疊加不僅導致了國家這一組織形態(tài)的產生,還決定了國家狀態(tài)的演進與變遷?!?〕對于早期國家而言,血緣關系與地域關系成為了一組最為重要的關系疊加機制。這一模式濫觴于夏商遠古時代。由于戰(zhàn)爭與農業(yè)驅動的理性化過程,促進了一系列的宗制安排和政治設計與調整,直至春秋戰(zhàn)國時代傳統(tǒng)血緣聯(lián)結的王制國家向地域聯(lián)結的國家轉型,大體形成血緣-地域關系中的帝制國家?!?〕對于第二問,徐勇教授在《關系中的國家:第二卷》中考察了社會關系中治人者、統(tǒng)治班子與治于人者等接續(xù)宏觀與微觀的諸多變量,并認為歷史依次出現(xiàn)的社會關系不是簡單的斷裂與重建,而是長期延續(xù)且不斷疊加,由此造成制度的重疊式變遷與政治現(xiàn)象的反復性出現(xiàn)?!?〕
本文在解讀《關系中的國家》的同時探討以下幾個問題:第一,該書在方法論的建構上有何重大貢獻?第二,該書在理論建構上又有何獨樹一幟之處?如何與前人研究成果對話?如何與歷史研究對話?如何解答中國“大歷史”中制度變遷的重大問題?結論部分,本文對該書核心概念嘗試提出了若干商榷,如何沿襲該書提出的關系疊加機制繼續(xù)對中國國家治理體系的演化做進一步探索。
二、制度結構之中的社會關系疊加機制
20世紀60年代以來,美國社會科學研究范式有從普遍性理論(general theory)向中層理論(middle-range theory)②轉軌的趨勢。羅伯特·默頓(Robert Merton)反對帕森斯(Talcott Parsons)的普遍性理論遠離為可觀察到的文化和社會世界提供理論導向的實證研究,強調在特定社會與政治結構中找到解釋現(xiàn)象產生的機制。〔7〕延續(xù)至今,中層理論已經成為美國社會科學建構理論的主導方法。
那時,在中層理論的指導下出現(xiàn)了一系列涉及國家建構、國家演進、制度變遷的成果,例如:巴林頓·摩爾(Barrington Moore)《專制與民主的起源》〔8〕;西達·斯考切波(Theda Skocpol)《國家與社會革命:法國、俄國、中國的比較分析》〔9〕;諾貝特·埃利亞斯(Norbert Elias)《宮廷社會》〔10〕;查爾斯·蒂利(Charles Tilly)《強制與資本:公元990-1990年的歐洲國家建構》〔11〕;羅格·古爾德(Roger Gould)《叛亂認同:1848年至巴黎公社時期的階級、社群和反抗》〔12〕。這些研究強調在一定的結構或環(huán)境之中展開,得到的機制或結論也受限于特定的背景之中。酈菁曾指出西方公民社會中機制與結構的出入。另外,美國著名政治學家羅伯特·普特南(Robert Putman)提出了一個機制,社會組織為公民提供了可替代性的公共服務,所以在社區(qū)中社會組織平衡了國家權力,使得國家權力更難觸及公民?!?3〕然而,在另外一名著名政治學者迪蘭·拉里(Dylan Riley)的研究中,社會組織大范圍存在于1930年代的意大利,但由于意識形態(tài)與文化霸權的影響,社會組織不僅沒有阻礙國家權力的滲透,反而助長了國家與社會的聯(lián)系?!?4〕在這個例子中,兩個學者的經驗研究對象雖然都為西方世界的社會組織,但卻得到了截然相反的結果。足以說明,一定的機制只能在限制嚴苛的背景(scope of condition)中才能具有解釋力,一旦“出圈”邁向多元復雜的結構,中層理論視角下簡單機制的解釋就倍感乏力?;蛟S只有尋找復雜或疊加的相關機制,才能捋順社會科學研究之中背景或結構之中的多重路徑。
在面臨這種中層理論解釋困境的背景下,《關系中的國家》因此在方法論上更加彰顯出重大意義。徐著矯正了以往國家建構研究中的中層理論與簡單機制以偏概全謬誤,轉向宏觀結構中社會關系的疊加機制,通過多組因果關系鏈條探討國家建構的機理。正如徐勇教授所言:“在世界文明與國家進程中,中國是在原點上不斷擴展,自我演化,并與外部形成互動的大規(guī)模國家。”〔15〕徐著的機制研究建立在具有中國特色的政治發(fā)展與社會變遷的結構之上,這種機制就是社會關系,而諸多不同維度的社會關系則通過相互疊加形成了一系列的復雜機制——“關系疊加”。其他如戰(zhàn)爭后勤與農業(yè)耕作促進國家理論化等相關機制與關系疊加機制一起,構成了一套建立在中國“大歷史”背景之上的因果關系鏈。
可以援引徐著一部分展開,以往國家建構理論的主要流派專注于資本和強制作為國家形成中的解釋性因素的研究,探討了最初由潛在統(tǒng)治者支配的金錢、槍支和人力的混合以及統(tǒng)治者、精英和平民之間的戰(zhàn)略互動如何解釋最終的結果。也就是,統(tǒng)治者為了克服代理問題并建立有效國家機構的結果。在這種狀態(tài)形成的維度中,等級聯(lián)系是由精英和其他主體所授予的資源以及針對其資源枯竭威脅構成的,這顯然是一種歐洲的歷史狀態(tài)?!?6〕但在徐著中,戰(zhàn)爭驅動理性化的路徑不僅存在于與歐洲國家不同的國家機構與制度(宗法制度、家國一體、禮樂等級等),還在于對中國歷史發(fā)展特定階段特有社會關系的重構。例如,在氏族部落時期戰(zhàn)爭強化內部(血緣關系)的凝聚力;〔17〕但是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大規(guī)模、長時間、持續(xù)性的戰(zhàn)爭“對血緣關系造成破壞的同時強化了地域關系”,〔18〕地域關系為基礎的大一統(tǒng)國家開始逐步形成。也就是說,戰(zhàn)爭后勤作為機制反向促進了社會關系與社會網絡的變遷。
從某種角度出發(fā),本文看到了關系疊加機制在彌補邁克爾·曼(Michael Mann)《社會權力來源》與趙鼎新《儒法國家:一個中國歷史的新解釋》中社會權力理論的可能。因為邁克爾·曼更傾向于社會關系/社會網絡形成軍事權力,進而引發(fā)戰(zhàn)爭的正向路徑;趙鼎新則認為東周戰(zhàn)爭驅動政治權力在其他權力(軍事權力、經濟權力與意識形態(tài)權力)中的獨大;徐著認為戰(zhàn)爭驅動社會關系機制,恰好在趙鼎新與邁克爾·曼的基礎上構成了一條雙向路徑?!?9〕
三、國家演化的通則性關系與聯(lián)動式解讀
除了將方法論單獨列出探討,本書另兩大亮點分別在于:其一,涉及國家、國家演化與國家建構的理論框架;其二,這一理論框架與歷史比較分析相得益彰的互動。
正如列寧強調:國家問題是一個困難的問題,同時也是“一個最復雜最難弄清的問題”〔20〕?!蛾P系中的國家》第一個要解決,也是最需要解決的問題就是如何對國家做出定義。自上世紀70年代以來,西方政治學界掀起了一片關于國家建構與國家能力的討論,其中有兩類主要的進路。一種是將國家看作為各個分支機構、政治精英與組織角逐權力的競技場(arena),強調國家作為主體具有自主性特征(autonomy),這種路徑被稱為“結構韋伯主義”路徑。〔21〕另一種是將國家視為“階級統(tǒng)治的工具”,國家的本質功能是壟斷階級制定具有約束力的政策,強調國家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具有文化霸權功能,這種路徑被稱為“工具/文化馬克思主義”路徑?!?2〕面對這一系列文獻,《關系中的國家》有所兼顧,但更為出彩的是,徐勇教授強調回歸馬克思與韋伯的經典文本,總結認為國家不僅是國家治理的對象,還是國家治理的主體,吸收了馬克思與韋伯兩種路徑的亮點,亦對后世學者做了批評?!?3〕
徐著的理論架構不僅僅停留在對于歷史事實的機械還原或將社會科學理論(特別是政治學理論)嵌入凍結時間(freezing time)為方法的史料片段之上,而是在中國歷史圖景中挖掘通則性的機制,從而解釋更大的國家與社會變遷現(xiàn)象。正如徐著中將國家演化賦予了縱向時間性:“無論是作為治理對象的國家,還是作為治理主體的國家,都是在歷史過程中產生、形成并發(fā)展和演化的” 〔24〕,“國家治理要‘因時而變,不可固守成規(guī);同時也要注意國家成長中的延續(xù)性、復雜性與回復性” 〔25〕。縱向時間性在國家演化的維度上“戡定”,為在五千年中國歷史發(fā)展中找到制度變遷因果機制提供了可能,也避免出現(xiàn)所謂“有歷史無時間”的問題?!?6〕值得注意的是,“有歷史無時間”的問題似乎出現(xiàn)于極大一部分涉及國家建構的美國政治學界歷史比較分析研究之中:其中一部分強調通過實驗性時間性與密爾比較法(Millian comparative method),必然導致幾個對照組因為一系列不同的因果關系導致相類似結果時,使得誤導性的概括產生;〔27〕另一部分則不能嚴格遵守實證研究的標準,事先選擇了有限的因變量,使得其解釋的適用范圍減小〔28〕。
在這一基礎上,《關系中的國家》找到了一組能夠對標不同代際的中國歷史中對國家演化具有“支配性意義”的通則性機制——社會關系。其中主要包括:血緣關系、地域關系、民族關系、全球關系以及生產關系?!?9〕將社會關系的組成或疊加視為國家建構核心機制的研究,徐勇教授尚屬首例。國內外相關研究雖然缺乏對社會關系的關注,但卻無法埋沒社會關系在現(xiàn)代性中的意義。在《社會與經濟》中,馬克·格蘭諾維特主張將“關系”思維作為社會科學的理論化框架。他寫道,這一轉變將對社會科學的基本概念產生影響,應該按照“關系”的思路重新思考?!?0〕國家在一個社會結構中的行動者之間或職位之間獲得的關系中得到重塑??梢韵胂螅@種社會關系背景是主要的,因為它賦予了特定個體皮埃爾·布迪厄(Pierre Bourdieu)所說的 “社會力量的量子”?!?1〕埃米爾巴耶爾的成果并非近期一系列呼吁將“社會關系帶入國家與政治”的獨例,〔32〕這一行動包含了對社會現(xiàn)實主義的更普遍的轉向,特別是為長期以來社會科學強調社會關系的真實性和結果性帶來了新的認識論理解。〔33〕因此,人們可以通過自然選擇、個人理性和決策技巧等因素產生的遺傳傾向或心理特征來解釋國家的興起、發(fā)展與理性化。社會科學對于屬于社會結構的社會關系概念多次迭代,形成包括諸如列維·斯特勞斯、懷特的親屬關系系統(tǒng);〔34〕蓋爾納、安德森的民族關系;〔35〕米格代爾與國家中心主義的全球關系與地域關系等在內的一系列社會關系。〔36〕徐勇教授則從社會關系元理論出發(fā)——馬克思主義經典中抽象概括出與上殊途同歸的五種通則性關系?!吧鐣P系意味著兩個不同的人由于某一紐帶進行聯(lián)結并發(fā)生的聯(lián)系”,〔37〕個體的各種社會特性或非社會特性無論在哪個歷史時段都必須在關系結構中找到表達??梢?,社會關系作為一個通則性機制在縱向時間維度的因果關系提煉中將具有很大的說服力。在西方,這種對社會因果關系的解釋所隱含的研究問題在有關國家與政治的議題中遂然中興。但在中國,在不同的歷史事件中,個體和組織如何在不同的歷史事件中互動或呈現(xiàn)?這就必須重視社會關系機制,所以將社會關系作為通則性機制用來解決國家演化的問題必然至關重要。
再看徐勇教授的理論框架與中國案例,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個鮮明的特征:徐著運用歷史比較分析方法基于中國案例中的政治圖景加以聯(lián)動性解讀,強調“血緣-地緣關系”解釋變量在不同時空脈絡背后發(fā)揮的預測性效應,理論上支持了國家建構中關系疊加機制的解釋力。不難發(fā)現(xiàn)徐著中出現(xiàn)的歷史比較方法,但我們也看到這種比較方法與傳統(tǒng)歷史比較方法的差別,“這種(比較)研究更多的是作為參照,而不是簡單的比附”。 〔38〕社會科學發(fā)展到當代,其重要的一個維度就是強調因果關系的可預測性與可重復觀測性。〔39〕徐勇教授堅持使用歷史比較方法的目的在于將其他文明的案例與中國案例作為“參照”,而非“比附”。他通過一個具體的經驗案例(中華文明),挖掘社會變遷背后的社會機制(“血緣-地域”關系疊加機制),徐著中的理論框架通過反復的檢驗與比較,并將這一機制放置在另一個社會情境、國家體系之下檢測是否依舊具有其效度與解釋力(古希臘、古羅馬等),結論顯然是積極的。這種通則性關系與聯(lián)動式解讀,恰好為重新認識中國歷史中的國家演化與社會變遷提供了基礎。具體體現(xiàn)在:
第一,雖然喬爾·米格代爾(Joel S. Migdal)等政治學者強調現(xiàn)代國家的地域邊界在空間性以外還包括社會心理的邊界,心理邊界由人民情感、激情、忠誠、親和力、認知和集體記憶等元素組成,這也是現(xiàn)代國家的基本特征?!?0〕但是徐勇明確強調地域關系與血緣關系、民族關系的區(qū)別,地域關系超越了血緣組織的邊界,將不同的原生于血緣組織的人聯(lián)結起來形成地域性組織,并因此有了新的管理機構、行政區(qū)劃和建制,并有效控制其地域。與之相比,徐勇教授將地域邊界的空間性單獨抽離出來,且視為國家演化進程中重要的機制之一。在前現(xiàn)代時期,中國國家長時間內呈現(xiàn)出一種行政區(qū)劃、管理機構、國家邊界、大一統(tǒng)等地域機制取代血緣性氏族影響的狀態(tài),而并非歐洲基于“城市-貿易路線”與“國家-封建采邑”的兩種路徑。對地域關系定義的明確,是對中國國家建構的溯源性體認。
第二,民族主義并非是現(xiàn)代性的產物,在中國國家建構已經存在。埃斯特·蓋爾納(Ernest Gellner)與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均認為民族主義起源于社會由靜態(tài)農業(yè)生產轉型或發(fā)展型工業(yè)生產的經濟需求。〔41〕由于人口流動性增大,各職業(yè)間可以相互轉換,打破面對面社會小單位之間的隔閡,因此需要形式化的文字和交流工具,有且只有國家的暴力機器有能力和動機承載如此龐大的教育任務。但事實上,中國國家并非如歐美國家有領土中小規(guī)模與文化同質化特點,而是在廣大領土(地域關系)之上基于一個民族共同體建立(中華民族)的大一統(tǒng)國家。正如徐勇教授強調“儒家天下觀的背后則是血緣關系向地域關系轉變的事實結構反映”〔42〕。
第三,結構并非是長期擁有穩(wěn)定性與決定性的,結構受到關系疊加機制的深刻影響。從蒂利、托馬斯·埃特曼到趙鼎新的研究,均或多或少強調結構中哪些機制是如何一再影響結構的,但卻忽視了社會結構中的行動者在這些機制中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43〕行動主體如何在結構之中互動,又是怎樣推動社會變遷?這些研究均擺脫不了結構還原論的批評,但結構能動性(agency)不足的問題卻在同樣重視結構的徐著中被迎刃而解。國家和制度的核心問題是人,而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是結構中最重要的機制,無論是地緣關系取代血緣關系還是民族關系在舊關系的縫隙中生長,這都源于結構之中行動者的能動性。換言之,徐著中有一個很強的“關系-結構”變遷理論。與徐勇教授相似,斯蒂芬妮·穆奇(Stephanie L. Mudge)同樣從宏觀結構兼顧微觀行動者在社會關系網絡的角度出發(fā),探討瑞典和德國社會民主黨、英國工黨和美國民主黨為何均在當代政權旁落,她認為中左翼政黨的成功取決于他們“贏得、代表和塑造人們的思維方式”的能力,但是隨著經濟學的改變,指導左翼政黨的經濟學家的觀點也發(fā)生了變化。左派之所以衰敗,很大程度上歸因于他們自身的干預?!?4〕
以上分析充分說明,在徐著中有意謀劃的這種通則性關系與聯(lián)動式解讀之內,我們大體看到了中國國家演化與近代西方國家建構之間的深刻差異。將關系疊加機制重新帶入到獨有的中國歷史語境,有助于我們還原中國國家建構的復雜面貌。
四、商榷與討論
徐勇教授研究方法上接續(xù)了社會科學研究中的歷史比較傳統(tǒng)的同時關切宏觀結構中社會關系的疊加機制,理論框架上繼承了馬克思、恩格斯的階級分析方法與韋伯的結構主義國家理論的蔚然氣象,對獨特的中國國家建構議題做了深刻的再探討?!蛾P系中的國家》第一卷與第二卷甫一問世,即引發(fā)學界廣泛討論。總體來說,這一研究不僅在前人研究基礎上開辟了一條生機勃勃的道路,還為后人繼續(xù)探索中國國家建構議題提供了方法、理論與視野等諸多脈絡的線索。在此基礎上,本文還需冒昧提出我們與徐著的一些不同看法或見解。綜上所述,我們將基于《關系中的國家》與獨特的中國國家歷史敘事,略談它們能為當代有關國家的社會科學研究帶來哪些進路。
首先,行動者在結構變遷中的能動性問題雖然在徐著中已力有兼顧,但是以個體為單位的行動者與轉型中的關鍵事件卻似乎少有與談。個體如何通過社會關系對結構產生影響?徐勇教授采用的方法是將行動者理性化或理性人假定處理,例如,商人群體在國家中的活動與地位是這樣的:“商人的特性對待權力、天下與利益,無利不起早的他們希望有更大的發(fā)展空間,在巨大的權力面前,他們又具有高度的依附性”〔45〕。但是商人若被拆分為諸多個體,設定出這些行動、理念以及政治選擇的腳本仍舊是不清晰的。一是結構本體性問題:當代政商關系研究之中,商人所處于的橫向關系群體(商人之間的商業(yè)同盟、行業(yè)協(xié)會等正式或非正式組織)和商人與官僚體制的縱向關系在某種程度上存在競爭與替代關系,類似于帕特南強調的縱向社會資本削弱橫向社會資本的問題。又如韋伯在《中國的宗教:儒教與道教》中提到在中國家產官僚制支配形式的條件下,商人與政府呈現(xiàn)為縱向依附狀態(tài),而英國的商人結社則在橫向市民階層中更為明顯。兩者的區(qū)別,直接導致了東西方資本主義興起的異同。〔46〕二是能動性問題:商人是如何通過話語、展演、旁觀在宏觀結構中與國家互動可能需要同時被考慮。相較之下,同樣重視結構與社會關系的艾薩克·里德(Isaac Reed)找到了個體行動者能動性在結構中探討的可能。在里德的國家建構模型中,潛在國家的代理人響應緊急情況而行動,當公眾對這些行動的解釋將其特征和有效性分配給潛在國家時,國家就形成了。尤其是公開展演(public performance)可以部分解決國家統(tǒng)治者及其精英盟友之間的能動性問題?!?7〕
其次,在文化與意識形態(tài)作為策略性框架(Strategic framing)的操作方法中,徐勇教授傾向于將兩者視為一個工具包(tool kit),或是人們理性選擇最佳的策略基礎,在著名文化政治學家安·斯威德勒(Ann Swidler)的文化工具包中我們找到了相似的靈感?!?8〕在對地域-血緣關系中的法家與儒家的論述中,徐勇教授認為在國家形態(tài)的大轉型之前,總是伴隨著意識形態(tài)的大討論,并為未來的國家塑造提供理論支持,繼而形成了獨尊儒術與法家儒家化的主導性意識形態(tài)?!?9〕徐勇教授成功地探討了儒家思想如何成為國家建構中的道德主體,并通過道德資源與合法性重塑中華帝國內的社會關系,特別是如何規(guī)訓儒家精英,這一探討與菲利浦·戈爾斯基(Philip S. Gorski)在《規(guī)訓革命》中探討新教思想如何規(guī)訓資本主義精英有異曲同工之妙?!?0〕但是在文化策略框架之下,社會變遷之中的任何話語與符號性行為似乎都成為了統(tǒng)治者的策略,其推理傾向于把成功的國家建構還原為統(tǒng)治者或國家代理人提供的一系列框架,并在兩者之間建立起因果關系。文化自身能否成為一個單獨的變量并討論其在政治結構中產生的作用,在第三代歷史社會學中成為“顯學”的同時也引發(fā)了不小的爭議?!?1〕①
最后,帝國時代的多元異質性似乎也需納入整體的中國國家演化的研究中來。正如前文所述,關系疊加機制相較于之前提及的諸多國家建構機制具備了更強的解釋力與更大的彈性。但在血緣與地緣關系之外,中國國家建構似乎也有其他豐富多元的來源。徐勇教授筆下的關系疊加理論立足將中華放在敘事版圖的正中心,繼而波卷與消納其他匯入中國版圖內的異質性。但在這一過程中,血緣與地緣關系的多元傳統(tǒng)與同質性也在不斷迭代與消解,異質性逐漸與多種關系相互捆綁與解綁,呈現(xiàn)出復雜與多元的時代特征。例如地緣關系中的草原游牧式的制度安排,血緣關系中的多層性血緣(清代的滿漢血緣之分,元代的蒙古、色目、漢人與南人之分)?!?2〕雖然這些異質性實踐未能在中國國家演化過程中扮演主要角色,但對當時政治制度與社會結構的沿革產生了一定的調試。
總的來說,《關系中的國家》第一卷與第二卷為讀者呈現(xiàn)出一幅波瀾壯闊的歷史長卷的同時,也如“擊水之石”為當代中國國家演化的歷史探索打開了政治學研究的大門。這一部如同及時雨般的著作解決了當代社會科學的兩個難題:國家與制度的產生存在哪些內在邏輯與基本邏輯?復雜與復現(xiàn)的政治現(xiàn)象是主觀意志的產物或者互不關聯(lián)的一堆碎片,還是因內在的條件所限有其必然性?在這一脈絡下,筆者不禁思考如下幾個問題:歷史的車輪逐漸從前現(xiàn)代邁入現(xiàn)代后,血緣關系與地緣關系如何繼續(xù)互動并形塑當代國家?血緣關系是否依舊對當代社會留存影響?〔53〕②現(xiàn)代社會中的關系結構是否呈現(xiàn)更為多元的特征?這一結構又是否為當代世界留下了深刻的烙?。?978年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市場經濟體制與政治社會變遷正如滾滾長江,不斷向前。我們看到了關系疊加機制在中國社會變遷的不同時空脈絡背后發(fā)揮的預測性效應,期待《關系中的國家》后續(xù)卷本的付梓,并為關于中國國家演化的歷史比較研究提供擲地有聲的重要理論和“中國學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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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朱鳳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