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佳
(吉林師范大學,吉林 四平 136000)
建筑物記,是在營造或修繕建筑物后而寫的記文,用以記載建筑活動的緣由、經(jīng)過、功用,并借以表達作者的情感與態(tài)度。此類文體是古文的重要組成部分,萌蘗于漢、成熟于唐、繁盛于宋,特別是北宋期間,涌現(xiàn)出了范仲淹《岳陽樓記》、王禹偁《黃州新建小竹樓記》、歐陽修《醉翁亭記》等眾多佳作。然于文章學領域內,相較于歐陽修、蘇軾建筑物記的研究熱度,曾鞏建筑物記研究則顯得頗為清冷,其價值未得充分彰顯。作為唐宋古文八大家之一,曾鞏文章諸體兼?zhèn)洌绕溆?、序影響最大,明代茅坤云:“嗟?曾之序記為最”[1],民國錢基博講:“(曾鞏)記事之作,取舍廉肉不失法,尤善部勒,簡以馭繁,詳而有紀,三蘇之所不及,而足與歐陽相頡頏”[2]??梢?,曾鞏記文古往今來評價甚高,文章評論家贊其法度分明、精嚴曉暢、醇雅平和,在唐宋文章中獨樹一幟。經(jīng)查閱,曾鞏建筑物記共31篇,按所記建筑物類型可分為寺觀記、路渠記、亭臺記、堂軒記、祠廟記五類。寺觀記有《分寧縣云峰院記》《鵝湖院佛殿記》等8篇;路渠記有《繁昌縣興造記》《瀛洲興造記》等8篇;亭臺記有《醒心亭記》《尹公亭記》等8篇;堂軒記有《南軒記》《思政堂記》等4篇;祠廟記有《撫州顏魯公祠堂記》《閬州張侯廟記》等3篇。綜觀北宋一朝,曾鞏建筑物記創(chuàng)作數(shù)量名列第三(1)據(jù)《全宋文》勘察,(曾棗莊、劉琳主編,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版)北宋建筑物記創(chuàng)作數(shù)量排名前五作者及記文數(shù)目:余靖36、蘇軾32、曾鞏31、黃庭堅29、黃裳29。,與“宋六家”中其他五位相比,勝于歐陽修、王安石、蘇轍、蘇洵,只稍遜于蘇軾。
曾鞏建筑物記在建筑物記發(fā)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建筑物記萌發(fā)于兩漢,多以客觀記錄為主,其作用是“記以備不忘”;至唐代建筑物記才開始走向成熟,韓愈、柳宗元的建筑物記文與前代相比數(shù)量多、影響大,基本確定了后世建筑物記的范式,這個時期的建筑物記文不惟記事、描寫,也夾雜少量議論、抒情,但總體上看還是以記實為主。到了北宋,記體文經(jīng)過王禹偁、余靖、范仲淹、歐陽修等人的創(chuàng)作引領,進一步發(fā)展變革,這個時期的建筑物記如《黃州新建小竹樓記》《岳陽樓記》《醉翁亭記》等與唐代的建筑物記相比,表現(xiàn)出了客觀記錄比例縮小、主觀議論成分漸多的面貌。在此之后,曾鞏登上文壇,作為歐陽修的得意門生,從建筑物記的創(chuàng)作看,他一度有意學習老師歐陽修的記體文寫法,例如年輕時所做《醒心亭記》《分寧縣云峰禪院記》,很有幾分歐陽修舒朗從容的文風,《鵝湖院佛殿記》《兜率院記》等篇目也表現(xiàn)出了與歐陽修一致的排佛思想。年歲稍長,曾鞏漸漸從摹寫變?yōu)樽詴?,在建筑物記的文體融通、題材拓展、審美呈現(xiàn)方面皆有創(chuàng)變,影響深遠。
曾鞏進一步打破原有建筑物記的內容結構模式,即由記寫建筑物的位置時間、梳理建筑榮衰歷程、描繪建筑樣貌規(guī)模、頌揚主事人四個方面構成的結構模式,融經(jīng)義、史傳、考據(jù)之學入建筑物記,使得文章表現(xiàn)更多樣、內蘊更深厚。
曾鞏是孔門圣賢曾參之后,常以祖先精神自勵,信奉儒道,貫通六經(jīng)。蘇轍為子固作《挽詞》贊其“儒術遠追齊稷下,文詞近比漢京西”[3]806,明代茅坤云“其議論必本于六經(jīng),而其鼓鑄剪裁必折衷之于古作者之旨”[1]1,明代邵廉講“曾氏之文,蓋庶幾乎孔門之文章也……可謂至正矣”[3]818明代王璽評“文以載道,道管于性,性定于一。六經(jīng)以一為宗,圣人以一為極……其(曾鞏)文章根自性學,遠追乃祖圣,一貫忠恕大學格致心法,以六經(jīng)繕性,抱真守一,蓋接乎參而達乎孔者也”[3]821。在儒家思想的影響之下,曾子固的建筑物記除了保有建筑物記基本的“日月之久近,工費之多少,主佐之姓名”[4]內容外,還以是否合于“道”為標準加以議論,合者褒揚,悖者批判。
《徐孺子祠堂記》作于熙寧十年(1077)洪州任上,曾鞏時年五十九歲,親自為洪州先賢徐稚建祠,并作文以記。文中,曾鞏遵循儒家觀念,贊賞了兩種精神:第一種是秉于公義、敢于抗爭的忘我精神。東漢末年宦官當政,豪杰之士“相與發(fā)憤同心,直道正言,分別是非白黑,不少屈其意……其執(zhí)彌堅,而其行彌厲,志雖不就而忠有余”[3]311,正是這些正義之士,不懼刑獄生死,風范當世,使得漢末“人人感慨奮激,至于解印綬,棄家族,骨肉相勉,趨死而不避”。第二種是道行則進、不行則藏的獨善精神。漢代徐孺子是歷史上有名的才德之士,他認識到時代衰亡不可避免“大木將顛,非一繩所維”,多次拒絕舉薦為官。雖在民間,并非遺世不顧,而是更直接的濟世助人,為人稱思至今。文中引用孔孟《論語》《孟子》中的觀點意在說明“忘己以為人與獨善于隱約,其操雖殊,其志于仁一也”,最終皆歸于“仁”,清代徐乾學評本文“本諸孟子歸潔其身之義而曲暢其辭”[5]。
《撫州顏魯公祠堂記》作于至和三年(1056),曾鞏時年三十八歲,受撫州官員之請為新建成的顏真卿的祠堂撰寫記文。顏真卿是中晚唐時期的名臣,文章展現(xiàn)了顏魯公忠貞剛烈、不畏生死的品節(jié)。唐代中后期朝局混亂“唐之在朝臣,多畏怯觀望”[3]293,在這樣的朝局中,人多求自保,能仗義執(zhí)言、臧否是非者十分難得,顏真卿便是這難得之人,“能居其間,一忤于世,失所而不自悔者寡矣。至于再三忤于世,失所而不自悔者,該未有也。若至于起且仆,已至于七八,遂死而不自悔者,則天下一人而已,若公是也”。曾鞏通過由淺入深的排比往復,強調顏真卿反復受挫至死不悔,能做到這一點的,天下只有顏真卿一人而已。讀者讀來被感染說服,深覺顏公堪當贊譽。顏真卿一生多次因為“被忤”,接連“被斥”,但忠貞不改,最終遷移輾轉,慘遭殺害,正是這樣心存家國正義而視死如歸的言行,彰顯了其堅守的偉大、人格的高潔。文章寫人物事跡借鑒了史傳筆法,選取典型事件,結尾贊頌。敘事寫人與歐陽修《王彥章畫像記》有幾分相似,今人張覺評價此文“側重于述評顏真卿其人,不在記其祠堂。這樣的寫法,意義更為深遠”[6]。
曾鞏建筑物記中崇儒尊道思想極為鮮明,甚至可以說每一篇建筑物記都或顯或隱的表現(xiàn)出六經(jīng)旨意和儒家精神,寫人敘事較多運用了史傳中的“春秋筆法”。凡此種種,曾鞏記文中俯仰皆是。《清心亭記》談虛心和齋心“虛其心者,極乎精微,所以入神也。齋其心者,由乎中庸,所以致用也。然則君子之欲修其身,治其國家天下者,可知矣”[3]296;《尹公亭記》先立論“內有以得諸己,外有以與人同其好,此所以為先王之道”[3]299,又贊尹洙“名震天下,而其所學,蓋不以貧富貴賤死生動其心,故其居于隨,日考圖書、通古今為事,而不知其官之為謫也”,這種達則濟物、窮則獨善的品質,正是儒家所倡導的。
曾鞏博學多才,思維細密。他在《南軒記》中談其讀書涉獵廣泛:“然而六藝百家史氏之籍,箋疏之書,與夫論美刺非、感微托遠、山镵冢刻、浮夸詭異之文章,下至兵權、歷法、星官、樂工、山農、野圃、方言、地記、佛老所傳,吾悉得于此”,曾鞏閱讀廣泛,并將讀書帶來的學識思考帶入寫作中,祝尚書講:“他在儒道之外,同樣注重‘文’。這就不同于宋初以來的古文家如柳開、石介等人以‘道統(tǒng)’高于一切、排斥其他著作的偏狹觀點”[7]。曾子固不僅是作家還是學者,學者的思辨精神帶入建筑物記,使作品顯出豐厚的學養(yǎng)和謹嚴的態(tài)度。
《襄州宜城縣長渠記》作于熙寧八年(1075)襄州任上,曾鞏時年五十六歲。文章為孫曼叔修復宜城長渠一事而作,曾鞏圍繞長渠行文,且敘且議、紆徐縱橫。開篇詳細梳理鄢水歷史變遷及與長渠由來一段考證極細、筆法極簡,首先寫水域源頭,“荊及康狼,楚之西山也。水出二山之門,東南而流”[3]309。其次寫水在各代的名稱變化及歷史故事,“春秋之世曰鄢水,左丘明傳,魯桓公十有三年,楚屈瑕伐羅,及鄢,亂次以濟是也。其后曰夷水,《水經(jīng)》所謂漢水又南過宜城縣東,夷水注之是也。又其后曰蠻水,酈道元所謂夷水避桓溫父名,改曰蠻水是也”,春秋時期稱為“鄢水”,《左傳》所載屈瑕伐羅事件中提到鄢水,可證;后來又改名“夷水”,《水經(jīng)注》中有載,可證;后來又改為“蠻水”,《水經(jīng)注》中記載了改名緣由,可查。繼而,寫筑堤建渠的淵源,從戰(zhàn)國白起建壩開渠以攻打楚國國都焉開始,歷經(jīng)秦漢,一直沿用至今。此段文字,層次分明、史料翔實、語言峻潔,雖只有二百字,但將水與渠的歷史變遷清晰展現(xiàn)出來。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贊譽這一段:“千年鄢水本末如掌,而通篇措注,一一有法。”[8]4007
曾鞏作為襄州地方長官,對治所歷史地貌了然于胸,說明他不僅學識淵深,且懷有對治所的一腔關注與熱愛。曾鞏一生遷徙多地為官,也留下了大量記載當?shù)貧v史地貌記文,如在濟南任上有《齊州北水門記》《齊州二堂記》,在寧波任職上有《廣德湖記》《序越州鑒湖圖》等與當?shù)厮こ滔嚓P的文章,考證勘察詳密,頗具酈道元《水經(jīng)注》的風味。
政務類建筑是指因修城、建門、架橋、浚渠、賑災等政務需求而修造的建筑物,曾鞏心懷家國、為政務實,寫有政務類建筑記文8篇,是唐以來書寫政務建筑記文最多的作家。未出仕前曾鞏便“周游當世,常斐然有扶衰救缺之心”[3]232。曾鞏及第后,開始了仕宦生涯,輾轉多地出任地方官,均務實進取,政績斐然,《曾子固行狀》中記載:“所治常出人上。為司法,論決重輕,能盡法意,為通判,雖政不專出,而州賴以治?!盵3]792《宋史·曾鞏傳》記載子固于齊州懲治奸盜、河北建造橋梁、洪州處理疫情等政事,說明曾鞏文才吏能兼?zhèn)?。一些政務建筑是他親自主持參與的,故寫文自記,如《齊州北水門記》,一些是為政務建筑主事者事跡精神所感而作,如《瀛洲修造記》,無論哪一類,都將文學性、科學性、學術性結合起來,既是作文范例又是政務指南。
《瀛洲興造記》記載了北宋熙寧元年(1068),河北大地震后,知州李素之應對有法的事件,“是日再震,民訛言大水且至,驚欲出走。諫議大夫李公肅之為高陽關路都總管安撫使,知瀛州事,使人分出慰曉,訛言乃止。是日大雨,公私暴露,倉儲庫積,無所覆冒。公開示便宜,使有攸處,遂行倉庫,經(jīng)營蓋障。雨止,粟以石數(shù)之,至一百三十萬,兵器他物稱是,無壞者。初變作,公命授兵警備,訖于既息,人無爭偷,里巷安輯”[3]302,短短數(shù)句將李公如何安撫驚懼民眾、保護重要物資、有效有序自救等災后工作講得很清楚。類似的還有《越州趙公救災記》,記錄趙公如何應對越州大旱、大疫之災,所記詳細可法,幾乎可做新上任地方官的教科書。
《齊州北水門記》記載濟南多泉、水道密布,需修建城北水門解決水患問題。文中將城市水道布局、水患災害,舊北門之弊陋,新北門之改進,都介紹得非常清楚,“始以庫錢買石,僦民為工,因其故門,累石為兩涯,其深八十尺,廣三十尺,中置石楗,析為二門,扃皆用木,視水之高下而閉縱之”[3]309,若他年他城遇此困境,可仿而為之。
又如前文講到《襄州宜城縣長渠記》第一部分以考為主,后部分則且敘且議。講長渠初始溉田澤民,之后又淺隘壞塞,孫曼叔疏浚修繕又與民約法護渠的事件,最后又闡明長渠對抗干旱、保豐收的作用。文末點明主旨,“夫宜知其山川與民之利害者,皆為州者之任,故予不得不書以告后之人,而又使之知夫作之所以始也”[3]309,警醒地方官一定要弄清山川特征與百姓生活的關系,才能因勢利導,保一方平安富足。
雖長渠修繕完畢,利在千秋,然而曾鞏還在不斷反思水利建設過程中的重要因素,“出于西山諸谷者其源廣,而流于東南者其勢下,至今千有余年,而山川高下之形勢無改,故曼叔得因其故跡,興于既廢。使水之源流,與地之高下,一有易于古,則曼叔雖力,亦莫能復也”,“初,曼叔之復此渠,白其事于知襄州事張瑰唐公。公聽之不疑,沮止者不用,故曼叔能以有成。則渠之復,自夫二人者也。方二人者之有為,蓋將任其職,非有求于世也。及其后言渠者蜂出,然其心蓋或有求,故多詭而少實,獨長渠之利較然,而二人者之志愈明也”,兩段文字做了兩種假設,假如山川形勢改變,則此渠不成;假如孫曼叔的上司對工程有疑慮、對曼叔不放心,則此渠不成。曾鞏預借此事強調官員做事要因勢變革、用人當信任不疑,譏諷了宋初因循守舊、推諉奸猾、追名逐利的官場時弊。
林紓在《春覺齋論文》中指出建筑類記文寫法:“勘災、浚渠、筑塘,語務嚴實,必舉有益于民生者,始矜重不流于佻?!盵9]373錢基博論曾鞏文章:“曾鞏獨明水利荒政,如《救災議》《越州鑒湖圖序》《襄州宜城縣長渠記》《越州趙公救災記》,語繁不殺,詳悉如畫,可以為后世法。仁人之言,其利溥哉!”[2]477的確,曾鞏的政務建筑記文,所錄詳細,很多都可作為政績經(jīng)驗,加以推廣應用,曾鞏之仁者情懷亦昭昭可見。
曾鞏之前,余靖、歐陽修等也寫過政務建筑題材的建筑物記,但均不及曾文的篇目之多、質量之高、實用性之強,因此在建筑物記政務建筑題材拓展方面,曾鞏對其具有重大貢獻。
曾鞏思慮周到綿密、做事爽直穩(wěn)重,韓維評價他 “剛毅直方,外謹嚴而內和?!盵6]803。曾鞏的思維特質融于建筑物記作品中,便呈現(xiàn)出行文承接有序,結構細密嚴整的特點,關于這一點北宋已降論曾鞏文者,多有認同。如南宋朱熹論蘇軾文與曾鞏文的差異:“(蘇軾文)只是據(jù)他恁地說將去,初無布置”“南豐之文,卻是布置”[10],這里的“布置”是說曾鞏作文很有章法,文章經(jīng)過作者仔細推敲后展現(xiàn)出思路清晰、邏輯嚴密的風貌;明代貝瓊《唐宋六家文衡序》論唐宋名家文章:“蓋韓之奇,柳之峻,歐陽之粹,曾之嚴,王之潔、蘇之博,各有其體,以成一家之言”[11],亦用一“嚴”字概括曾文特點;清代魏僖《八大家文鈔選序》中講曾文:“子固如陂春漲,雖漶漫而深厚有氣力……乃特緊嚴”[3]327;民國張蔭麟的《曾南豐先生年譜序》總結曾文特點:“曾鞏之質健嚴整”[12]7;程千帆認為“曾鞏的文章布局完整謹嚴,節(jié)奏舒緩安雅”[13],以上可見,曾鞏文紆徐照應、法度嚴整已成公論。曾鞏建筑物記文布局謀篇嚴謹?shù)?,很好的證明了這一點,例如他的《道山亭記》。
據(jù)《福州府志》記載,《道山亭記》作于元豐二年(1079),時年曾鞏60歲,作此文時,曾鞏剛由福州轉任明州不久。大略,建筑物記的書寫有主動與被動兩種。主動為記的,其亭臺多是作者本人所修建,如王禹偁的《黃州新建小樓記》、曾鞏的《學舍記》。被動為記的,其亭臺多是他人所修建,后請托文人為之作記。故而,如被動為他人作記,文中多會言明,如《岳陽樓記》中記載范仲淹受滕宗諒所請作記,《峽州至喜堂記》中記載歐陽修受朱慶基所請作記,《飲歸亭記》記載曾鞏受請汪遘所請作記。然而,《道山亭記》文中并未說明記文是請托之作,那么姑且作為曾鞏主動記寫的文章來看,道山亭非曾鞏修建,若不是有話要說,也不會在離開此地后,還念念不忘地主動為前任治所境內的一個山中小亭作記。他要表達什么,又是如何表達的,文章可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整體描繪閩地水陸之險;第二部分描寫閩中的地勢開闊、建筑壯麗;第三部分贊頌建道山亭者程孟云的品性豁達,全文“前后合觀,則有曲徑通幽之感”[8]4074。
文章開門即描寫閩地山之峭拔、水之激險,“其途或逆坂如緣絙,或垂崖如一發(fā),或側徑鉤出于不測之溪上,皆石芒峭發(fā),擇然后可投步。負戴者雖其土人,猶側足然后能進。非其土人,罕不躓也。其溪行,則水皆自高瀉下,石錯出其間,如林立,如士騎滿野,千里下上,不見首尾。水行其隙間,或衡縮蟉糅,或逆走旁射,其狀若蚓結,若蟲鏤,其旋若輪,其激若矢。舟溯沿者,投便利,失毫分,輒破溺。雖其土長川居之人,非生而習水事者,不敢以舟楫自任也。其水陸之險如此。漢嘗處其眾江淮之間而虛其地,蓋以其陿多阻,豈虛也哉”[6]315?這段文字描摹山川險隘極其逼真,讀之如在目前,令人望而生畏,何焯《義門讀書記》卷四十二云:“陸文裕以為親至閩中,乃知為工”[8]4077,沈德潛《唐宋八家文讀本》評價這一段:“就山川險遠上著筆,此做枯寂題法,于無出色處求出色也。前水陸二段,何減韓、柳?!盵3]315即使與素來聞名的柳宗元山水記相比,也足可頡頏。然而,放眼曾鞏的建筑物記,這樣大篇幅摹寫景物的篇什屈指可數(shù)。以此看來,曾鞏記文較少寫景,并非不能,乃不為也。
當讀者還在驚訝于閩地山川險峻時,曾鞏筆鋒一轉,如鏡頭般聚焦于群山環(huán)抱的閩中地區(qū),這片山中土地,風物迥然,“其地于閩為最平以廣,四出之山皆遠,而長江在其南,大海在其東,其城之內外皆涂,旁有溝,溝通潮汐,舟載者晝夜屬于門庭。麓多桀木,而匠多良能,人以屋室巨麗相矜,雖下貧必豐其居,而佛、老子之徒,其宮又特盛。城之中三山,西曰閩山,東曰九仙山,北曰粵王山,三山者鼎趾立。其附山,蓋佛、老子之宮以數(shù)十百,其瑰詭殊絕之狀,蓋已盡人力?!贝硕闻c上段,既聯(lián)系緊密又對比強烈。上段寫山險水激,此段寫土地平廣;上段寫大自然的峻險驚駭,這段寫佛老建筑的瑰偉殊絕。如此險遠奇景,如偶爾游覽,必樂意為之,但長久生活于此,則另當別論。年邁的曾鞏在此地為官深有感觸,多次申請調離,終于在來福州一年后如愿轉任江南明州(今寧波)。然而,程孟云在福州任滿三年后才離開,其間他能處之泰然還卓有政績,也著實令曾鞏感佩。因此,前面不極寫山川之險、佛老之盛,便不足以說明此地難治,也不足以引出文末對程孟云品格能力的贊美。至此,前文的鋪排描繪托舉出了一個點睛的結尾“閩以險且遠,故仕者常憚往”,為官者都怕被派到此地,然而程公卻忘其險遠,在此修“道山亭”,與民眾共覽山川之勝、城邑之大、宮室之榮,他的精神境界是多么開闊超逸!
關于此文結構的抑揚有致、層層推進,鋪排收束之法,孫琮《曉閣曾南豐文選》中的論述極為恰切:“此篇前半詳閩中徑路,筆筆奇警,后入作亭乃漸近坦途,蓋前面寫得遠險,正逼出其地之不足樂,而程公寓其樂,于是所為抗思埃壒之外,而其志壯也。不但工于鑄詞,抑且善于審勢,自是作記高手?!盵8]4077
曾文思路綿密、結構嚴謹之建筑物記,非獨《道山亭記》一篇,例如《閬州張侯廟記》,開篇大段談認識論,認為要達到智慧不惑的境界,就要處理好自我、他人、神靈三者的關系。正所謂“圣人者,豈用其聰明哉?善因于理之自然而已”[3]296。這一段理論談透后,接下來記錄閬州官員與百姓愛戴崇敬張飛進而修復祠廟事件。前部分說理,后部分敘事,理指引事,事合乎理。文章雖短,僅有兩部分構成,但前后照應緊密,呂留良云“南豐文嚴于照應之法,然亦往往有著跡處。此篇最活變,而法尤精”[8]4077,其他如《墨池記》《歸老橋記》等眾多建筑物記篇目,雖具體結構思路不盡相同,但均法度森嚴,絲絲入扣。正是因為曾鞏作文講究布置,甚有章法,所以非常利于他人學習。王安石在《贈曾子固》稱贊:“曾子文章眾無有,水之江漢星之斗”[14],這里王安石將曾鞏文章比喻成北斗星,除了贊美其文雄厚高格外,還強調在立意與章法上具有指導作用。
曾鞏建筑物記語言具有醇厚平和的特點。如果說他青年時期所做的《鵝湖院佛殿記》《兜率院記》等篇目,還有些筋骨外露,雄厚有余而醇厚不足的話,那么他中晚年的作品《學舍記》《思政堂記》《廣德軍重修鼓角樓記》《歸老橋記》等篇目,則漸漸趨向從容和緩、平淡古雅。劉熙載講:“曾文窮盡事理,其氣味爾雅深厚,令人想見碩人之寬”[15]595,錢基博評曾文“其不矜才使氣,醇實明白,易為依仿也”[2]477,其晚年所做《歸老橋記》便是很好的證明。
《歸老橋記》是曾鞏晚年應柳侯之邀而作的一篇記文,借釋名“歸老橋”,肯定了柳侯知老而退的行為,諷喻那些至老仍貪戀官位不知進退的官員,正如張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鈔》所講:“老而致仕,進退之節(jié)宜爾。柳侯歸老之樂,知止之意,所以風有位也。”[8]4052此文緩和沖淡、如敘家常,似陳釀般充滿醇厚的韻味。
文章可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是柳侯來信,記錄了青陵居所的環(huán)境和歸老的心愿。柳侯請記心誠,詳備資料,有書有圖,互為說明。第一部分文字,皆出自柳侯書信,首先如鏡頭推移一般,相繼展現(xiàn)了武陵西北、梁山、白馬湖、青陵田、采菱澗、歸老橋等地點和它們之間位置關系。接下來描繪先人所留的這片土地古樸自然之美“宅有桑麻,田有粳稌,而渚有蒲蓮,弋于高而追鳧雁之下上,緡于深而逐鲇鮪之潛泳。吾所以衣食其力而無愧于心也。息有喬木之繁蔭,藉有豐草之幽香。登山而凌云,覽天地之奇變;弄泉而乘月,遺氛埃之溷濁。此吾所以處其怠倦而樂于自遂也”[15]289,這一段文字描寫細膩生動,語句參差錯落,在內容上給人以自然天成之美,形式上則給人以從容和緩之美。有如此勝地可安度晚年,柳侯在書信最后表達了自己“思休于此”的愿望。從這篇書信看來,柳侯不僅心胸開闊,而且是文中高手。孫琮《山曉閣曾南豐文選》云:“作記之體有敘事,有寫景,有議論,此記‘武陵西北’一段,是敘事。‘維吾先人’一段,是寫景?!秩眨欢?,是就‘歸老’二字翻作議論,然皆是述柳侯書中語,則柳侯之書已是一篇絕妙好記”[8]4052。
第二部分,曾鞏承接上段柳侯的意志,發(fā)議論,指出現(xiàn)世官員退休問題“養(yǎng)老之具既不備,士大夫之老于位者或擯而去之也,然士猶有冒而不知止者,可謂兩失之也”,官員年老,體力精力有限不能再勝任其位,然而卻貪戀爵位俸祿,不肯離退。這種情況不但不適宜他們晚年生活,而且給國家造成了負擔。最后,曾鞏認為柳侯年六十,“欲遺章綬之榮,從湖山之樂”是值得肯定的,期望借宣傳他的行為,以風化當世。
文章的核心問題是目前官員養(yǎng)老現(xiàn)狀與機制,這個問題可謂不小,尤其是在冗官的宋代。在《送周屯田序》中曾鞏也指出了朝廷養(yǎng)老制度的弊端,可與此篇互見。雖是涉及國家的大問題,但是曾鞏并沒有采用一開始就大聲疾呼、痛陳利弊的做法,而是借有歸老愿望的柳侯之口娓娓道來,談田園生活的古樸美好,讓人心生向往。這種自陳心跡的方式,達到了真實親切、春風化雨的效果。再加上曾鞏在文末 “兩得兩失”的精簡議論,直指問題核心,足以震世,盧文子云:“風刺處使鈍之吏如聽晨鐘”[8]4052。文章看似平淡無奇,實乃返璞歸真、極富功力。林紓曾說:“但觀歐、曾之文,平易極矣,有才之士,幾以為一蹴而就,乃窮老盡氣,恒不能得,何者?平易不由艱辛而出,則求平必弱,求易必率;弱與率類于平易,而實非平易”[9]405,文章看似日常聊天,平易親切,然而仔細推敲可見不流于俗,文章立意直面現(xiàn)實,語言簡明條暢,因此愈簡愈真、愈平愈厚,可動人心魄矣。
曾鞏其它記文也表現(xiàn)出醇厚的風格,例如《醒心亭記》是曾鞏青年時期的作品,已顯露出豐厚涵養(yǎng)與平和文風。劉熙載曾將韓愈、歐陽修、曾鞏文章作以對比說:“昌黎文意思來得硬直,歐、曾來得柔婉。硬直見本領,柔婉正復見涵養(yǎng)也。”呂祖謙在《古文關鍵》中評曾鞏文“節(jié)奏從容和緩,且有條理,又藏鋒不露”[15]117,藏鋒不露、自然淳樸的風格恰是曾鞏文區(qū)別于他家的獨特標志,因此而自成一家。
曾鞏建筑物記既繼承了記文的書寫傳統(tǒng),如實記錄亭樓橋渠的客觀信息,又有所突破,“借記而議”,表達自我觀點,且因曾鞏尤重儒學,故文中少有一己得失的喜樂悲慨,而是放眼天下、勾連古今,關注國計民生大問題,重視人心修為與社會發(fā)展,折射出曾鞏其人其文的品格與風貌。后人對曾文評價很高,如南宋朱熹坦言“熹未冠而讀南豐先生之文,愛其詞嚴而理正。居常誦習,以為人之為言,必當如此,乃為非茍作者”[10]3918;明代唐宋派的茅坤將其列為唐宋古文八大家之一,進一步奠定了曾鞏文章的經(jīng)典地位,其他作家王慎中、唐順之等也推重曾鞏,將他的文章作為學習古文的典范;清代的桐城派沿襲了唐宋派的核心思想,代表人物姚鼐提倡做文章要“考據(jù)、義理、辭章”兼?zhèn)洌渚幎ā豆盼霓o類纂》作為散文范本,影響極大,在雜記一類中,選曾鞏記文11篇,而選蘇軾5篇、王安石5篇,蘇轍2篇,均不及子固,唯有歐陽修12篇、柳宗元18篇超過了他,可見桐城派對曾鞏記文的肯定;民國林紓認為宋代能文者首推歐陽修、曾鞏二人,他們作文“意境義法,皆足資以導后生進于古,而所言又必衷之道”,又講“學記一體,最不易為,王臨川、曾子固極長此種,二人皆通經(jīng),根柢至厚,故言皆成理”[12]616,今人亦多贊譽,如黃振林認為其歷史觀“充滿深厚的人文精神和通透的哲學思維”[16];林亞斐認為曾鞏具有“非常執(zhí)著的決心,永不放棄的恒心,勤懇為公的誠心”[17]。曾鞏還對古籍的保護與整理做出貢獻,比如“曾鞏是第一次對李白詩歌進行編年的人”[18]??偠灾?,與歐陽修、王安石等人上承漢唐“文以見道”的精神,一起推動了宋初古文革新,下啟明清唐宋派、桐城派的散文創(chuàng)作實踐,在中國文學史尤其是散文史上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