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凌宇 方沁
于曉丹。圖/本刊記者 梁辰
新搬的家因有人來訪而提前收拾好,左側幾乎高至天花板的木質書架整齊有序地擺放著《杜甫全集校注》《金圣嘆全集》等書籍,先生在紐約大學教書,這學期正在教《左傳》,那都是他的收藏。另一邊的墻面稍顯空洞——女主人一再解釋,還有好多東西沒來得及放出來——地上躺著母親生前使用多年的皮箱,上面架著長寬一米的相框,展示的是一件從巴黎淘回來的純白蕾絲童裙,手工繡制,已有近百年歷史。
老物件讓這個空間沉靜下來,于曉丹在客廳中央,配合攝影師轉變著坐姿與位置。她臨時化了妝,穿著深灰家居鞋、寬松的長褲與條紋上衣,顯得妥帖而舒適,指間亮眼的紅寶石戒指恰當地透出裝扮的心思。學服裝設計的年輕助理在一旁幫忙打光,買完菜回來的教授因近幾個月每天凌晨4點上網課而略帶疲憊。
客廳拍攝完畢,作為道具的人臺被搬進與臥室相連的工作間,于曉丹從一排樣衣中挑出無袖白色睡裙,接著又套上一件同樣淡雅的芥末黃日式睡袍以作展示。她提起常有人說她的設計不夠bold(大膽),不夠夸張,拍出來上雜志視覺效果會受影響。她表示認同,卻不肯做出改動,依然希望自己的作品“肯定不花哨、不炫目,干凈、簡單、充滿難以一眼就能看到的細節(jié)”。
面對淘寶店鋪上新的催促,也不著急,仍舊慢慢來,“燉一鍋雞湯需要一兩個小時,車好一件衣服(即使是流水線作業(yè))也需要四五個小時,往遠了說,19世紀西方的年輕女人為自己準備一箱嫁妝甚至要付出所有的青春時光。如果不尊重這種局限,那得到的就只能是一鍋雞精湯、一件垃圾成衣,或者更慘烈的,一個嫁不出去的命運。想通了這一點,每當我著急的時候,都會問問自己:垃圾,你也要嗎?”
30歲時,她放下“國內翻譯《洛麗塔》及雷蒙德·卡佛第一人”的身份,轉身成為紐約時裝學院的學生,令社科院的前同事以及詩人西川等發(fā)小都意想不到地在異國做起了內衣設計師。十幾年間,看過不少秀場的夢幻,但身處一線,體驗更深的是時裝這門工業(yè)體系中“你死我活”的錘煉。她將感觸寫進專欄,“創(chuàng)意設計從來不是空穴來風,最終也不能天馬行空,沒有機會用指尖觸碰這些布料、花邊、緞帶,創(chuàng)意從何而來?不使用那些挑線器、打孔和釘扣機,不真的動用剪刀、針頭線腦裁剪縫制,即使有創(chuàng)意,做出來的恐怕也只能是一堆不能穿的垃圾吧。”
剛入行時,添加一個褶或者一個小蝴蝶結都需向老板說清設計緣由,解釋不出來,就說明不是合理的設計;每月的銷售總結例會,如果某一款式得到的訂單不足1200件,就會被老板扔進廢紙簍。
在這種高壓與快節(jié)奏中,她換了無數次工作。為防經驗干擾,美國的求職簡歷上不準寫年齡,全靠portfolio(作品集)說話,對方一看立馬就知道眼前的人在這行做了多久,做到什么程度?!拔矣X得時裝這一行其實是很實打實的,沒有那么玄虛,所以應該實打實地對待它。我寫任何時尚文章都試圖解決一個問題,或者說至少讓大家能夠理解一個問題?!?/p>
2015年,于曉丹創(chuàng)立自己的內衣品牌Emily Yu,追求典雅、返璞歸真的風格,如同卡佛的小說,簡潔得沒有任何花活?!拔也幌矚g玩花活的設計,美國小說作者托馬斯·沃爾夫對向他學習寫作的學生說過,‘別耍廉價的花招。這句話用來說設計師也非常恰當,而且更容易讓人理解。好的設計一定要有其內在的基本邏輯,這比文字的要求更具體和實際,因為文字大不了就是看不懂,可衣服就完全沒辦法穿了?!?/p>
適穿是首要準則,合適且舒適。好比美國品牌Eileen West,主打以白色為主的老祖母式寬身睡袍,與華麗、性感通通無關,卻能一再得到包括美艷明星安吉麗娜·朱莉的青睞。朱莉在抱著第一個新生女兒以及2008年《人物》雜志花1400萬美元買下的那幀舉世聞名的家庭照片里,穿的都是它。
和Eileen West一樣,于曉丹在個人品牌里也大量選用傳統的梭織棉布料?!耙恍┡詴X得梭織棉很舒服。像我們現在穿的大部分針織的、有彈力的棉,其實都沒有省道(sǎng道,英文為dart,通過捏進和折疊面料邊緣,讓面料形成隆起或者凹進的特殊立體效果的結構設計),也沒有拼縫了,它就一塊,但古典文胸就是拼縫特別多,拼縫越多,立體感越強,包裹性越好?!蹦赣H去世后,于曉丹和姐弟三人斷斷續(xù)續(xù)花了近半年時間才清理完遺物。太多成衣根本沒打開過,最后只好當垃圾處理,唯獨一款梭織棉內衣,母親買了三件,且都穿爛了。
雖然傳統老派,但制作起來并不簡單。“很多店鋪為什么都在做三角杯這種所謂的‘法式內衣,是因為它對工藝要求的門檻最低,幾乎所有的工廠都可以做。但如果你做拼杯,并不是所有廠家都愿意做、有能力做。你要多了解,懂了以后你再簡化,而不是說一上來只做三角杯。那樣的話你對內衣不會有很多貢獻,不會有更多更豐富的款式出來?!?/p>
展開來講,梭織棉可以有大罩杯,4/4、3/4杯,2/4、1/4杯,1/2杯、2/3杯,平杯……業(yè)外人也許聽得頭暈,很難想象,看似平凡無奇的一根蕾絲也經歷過從上千種樣品中脫穎而出的殘酷競爭。對設計師而言,用心之處不一定顯而易見,但一定會在使用過程中靠這些細節(jié)戰(zhàn)勝時間。于曉丹一向認為,挑剔是消費者應盡的責任,她期待購買Emily Yu的人群是愿意欣賞和享受細節(jié)的女性,能和她一樣感受到,“一件好的文胸、內褲、睡衣或客廳裝,真正打動你、讓你愛不釋手、越穿越喜歡的一定是它的細節(jié)?!?/p>
“好的文藝作品也是這樣,一定有它獨特的細節(jié)?!狈g《洛麗塔》的時候,于曉丹剛走出北京外國語大學的校門,在陰冷的筒子樓里工作了一年,雖然過程艱苦,瘦了十幾斤,以至于讓她重新選擇已未必還有接下這個任務的勇氣,但也帶給了她延續(xù)至今的獲益。“那會兒完全就是在吸收各種東西的時候,所以它給了我讓我安下心來精讀一本好書的過程,你會感覺到一個作家對人敏感到什么程度,他對語言的要求到什么程度,有時候一句話里所有的單詞都是同一個字母開頭。而且我覺得他還給了我一個特別特別好的教育,就是寫小說絕非完全憑空想象,他寫《洛麗塔》的時候做了很多研究,研究美國小女孩的心理,她們的生活方式、購物方式,書中提到她們穿什么衣服,甚至提到了穿什么睡衣。這些細節(jié)都非常有力量,你會覺得,作家除了本能感性的東西,還是要有一點理性的東西,要做這些功課,這是對我很大的教育?!?/p>
1999到2009在紐約最忙的那10年,于曉丹完全放下了寫作,電腦里連中文輸入軟件都沒有。在美國一年至少要推出六季內衣,一個季度要設計4組到8組,有的品牌甚至要12組,“工作特別飽和”,以至于能夠擺脫辦公室的出差就是最大的幸福,“經常在去機場的路上就睡著了,累到那種程度?!?p>
于曉丹在工作室。圖/本刊記者 梁辰
像陀螺般不停歇地轉了十年以后,于曉丹辭去全職,一方面是不堪重負,另一個因素是那幾年,突然之間互聯網把以前的同學都給聚集了起來,畢業(yè)近20年,大家通過BBS天南海北地暢所欲言。她猛地回首過往在北京的生活,感到天翻地覆,青春的疼痛感再度泛起,又多了些許滄桑感,百感交集,“就很想寫點東西”。
小說第一稿寫得很快,僅用了半年,起初的名字比較晦澀,后來在出版社的建議下,把《棣棠》換成了《1980的情人》?!啊μ膬蓚€字來自《詩經》,‘燕我弟兄,載詠棣棠韡韡。不過,關于棣棠還有另外一些傳說,比如,說它是由落入山谷中的黃金變成的,所以花黃。最美好又哀傷的是日本幕府時代的‘山吹之花,山吹即為棣棠,講的是大將軍太田道灌發(fā)奮學習和歌的軼事。故事中的女人做事很含蓄,跟我小說的調子很像?!?/p>
十年前,這本書剛出版,導演梅峰就聯系了她,表示想拍成電影,但當時囿于沒有太多主動權,便一度擱淺。等拍了《不成問題的問題》以后,開始有投資人主動上門,梅峰第一時間“又拎起來這個了”。2020年10月31日,這部名為《戀曲1980》的電影在東京電影節(jié)上映。
作家于曉丹的抱負遠不止于此,她內心希望至少寫出三部曲。一個80年代,一個90年代,再寫一個世紀之后。疫情期間她寫了十幾萬字,按規(guī)模其實已達到可以發(fā)表的程度,出版社的編輯們也一再表示希望一睹為快,但她至今不敢拿出來?!皩懽髡娴木褪遣粩鄳岩勺约旱倪^程,納博科夫當年也差點燒掉《洛麗塔》。因為那完全是你自己虛構出來的東西,你得有多強大的神經才能完全認可。稍微有一點點偏差,邏輯上行不通的,你馬上就想扔掉它,甚至想一夜之間完全推翻重來?!?/p>
小說講述的是一個設計師在紐約的生活與成長。“我覺得很多人對時尚業(yè)有誤解,老覺得你最后的成功就是走T臺,其實我覺得真的不是。很多好的設計師可能終年就是在公司里做大眾市場,但一點都不說明他們不成功?!?/p>
主人公卻是一個從事心理教育的男人,“不知道為什么,讓我直接寫女生,我會有障礙。反而覺得通過男生的眼光去看這個女孩子,好像寫得更流暢。反正兩次了我都這么發(fā)現,我一從男的角度寫,就寫得很快,而且很容易寫出來。試過很多次從女生角度,無論你表現她的快樂,或是痛苦,都覺得很做作。”
《1980的情人》里的男主角匯聚了許多她在大學時期錯過的男同學的形象,神秘、游離,有值得想象的空間?!拔耶敃r是覺得,如果直接寫這個女孩子的悲劇,我會無法解釋她的一些選擇。但如果我從男生的角度寫就特別容易了。他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因此可以把一些特戲劇化的情節(jié)通過語言來平衡掉?!?/p>
于曉丹的80年代,內向、敏感,在大學里跟90%的同學沒說過一句話。在文化爆發(fā)的時期,她也聽歌、看展,但投入時間最多的,是富有時代氣息的活動——織毛衣。她從一歲多開始就跟著姨媽長大,姨媽以織毛衣為生,因為技法好,常有演員或是臨出國前的外交官特地到地安門平房那一片找她織。
耳濡目染下,于曉丹也練就了這一本領。等她長大后,喜歡誰就給誰織毛衣,越強烈就織得越快,花樣也越復雜。親戚、朋友、戀愛對象,“每個人都織過”。給最要好的朋友織過兩件,其中一件她依然記得,“黑色的,帶兩個方袖子,又短又大的廓形。而且不是一般的毛線織的,是用的馬海毛,還挺有懸垂感,特別時髦?!?p>
從那時起,她就愛用中性色(如今在北京的家里,隨便拎出十件衣服,大約六七件都是素雅的JNBY),唯一一件色彩跳脫的,是用翠綠的線在水粉色上面織了很多小細節(jié),比如蘋果、茶壺、眼鏡、自行車,甚至還有一棵白菜。復雜的圖案得織上兩天兩夜,不斷重復的過程漫長而無聊,但也磨煉了人的耐心,而且和后來做衣服一樣,“結果都讓人非常喜悅,因為很難預知?!?/p>
辭去全職工作后,她在做設計之余,也會寫散文和專欄,但內心最渴望的仍是寫小說?!靶≌f就是不一樣,你可以寫人性非常黑暗的那一面。”直到如今依然有很多人問她對《洛麗塔》的看法,兩年前,她的隨筆集《各色》在成都辦發(fā)布會,有人當場發(fā)難,認為在MeToo運動的背景下,這本書傳遞的是很不道德的一個(現象)。
她冷靜地回應道,“但你說《洛麗塔》有多少人真的仿效嗎?納博科夫寫的方式非常冷靜,不是一般的文學作品,其實是做了大量的研究,包括洛麗塔不同階段的穿著,包括內衣方面,寫得非常符合邏輯和現實,更像是一個科學作品。所以我覺得它是一個制造出來的東西,用一會幽默一會揶揄、諷刺的手法讓讀者跟他保持距離。只有到最后的時刻,你才真的發(fā)自內心地被那種痛苦給打動了。直到最后一刻,他開著車逆行到山上,聽見了山下有孩子在玩,在笑。他說,那一刻,覺得不是洛麗塔沒有了,而是她的聲音不在那群孩子里頭了。那一刻,我才覺得他真的動情了?!?/p>
“況且,呈現人性的豐富本來就是文學的責任,可能這種東西是不能用散文、用報告文學來寫,但是你的人性就存在這些東西里,不用文學的手段表現,還能用什么手段表現呢?所以我覺得文學就應該表現最深刻的痛苦和那些最隱秘的、不能跟別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講的那些事情,這才是文學最大的貢獻?!彼_特告訴我們,文學并非單純用來取樂,文學是讀者理解現實的武器,因為它拓展了讀者在倫理道德方面的視野。
寫作對讀者是幫助,同時也是作者的救贖。在時裝場域體味了多年的眼目饜足,于曉丹依然將寫作視為終極幸福。“實際上我真正內心的東西口頭表達不出來,需要寫下來?!彼绕湎矚g舍伍德·安德森的一句話:writing is a cure for disease called living(寫作是治愈生活中任何疾病的良藥)。“我真的是這么感覺。如果我不會寫作,我可能就是一個抑郁癥患者?!?/p>
于曉丹
畢業(yè)于北京外國語學院(今北京外國語大學),后就職于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任 《外國文學評論》 編輯,在社科院研究生院取得英美文學碩士學位,其間翻譯了納博科夫的《洛麗塔》《菲雅爾塔的春天》 以及雷蒙德·卡佛的 《你在圣弗蘭西斯科做什么》。20世紀90年代中期移居紐約,畢業(yè)于紐約時裝學院,曾為Maidenform、 Elle、Vera Wang Princess、 Vanity Fair等內衣或睡衣品牌擔任設計師。出版長篇小說 《1980的情人》 以及專欄文章集《內秀》《我的紐約香色行》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