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淳
引子
一條魚,是生的,卻是死的,由一個看不清五官的人遞到他的手中。他接了,一股泥塘的腥臭撲鼻而來。魚鱗黯淡無光澤,魚脊上的尖刺卻扎了一下他的手。手被扎了,臉也疼痛了。他被扎醒過來,發(fā)現扎他的是耳洞中掉出來的細茶葉枝,一端扎在臉上,一端扎在臉枕著的手上。
母親說,夢見沒煮熟的魚,是即將生病的預兆。他打了個哈欠,為自己做了不好的夢感到生氣。今天是周末,午后雨仍未停,又是一天雨。他起床侍弄茶具,茶水順成了一根細線,像窗玻璃上淌著的雨水。瓷碰瓷的聲音叮叮當當,他從茶葉罐里摸出一根半厘米長的細茶枝,單手安到耳洞里。
這是一個重復了三十年,習慣到近乎無意識的動作。雖然現在大小男人們打耳洞、戴耳釘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若有一天他把耳洞的用處發(fā)揮起來,正兒八經地戴上耳飾,而不是一根細茶枝時,家里一定會炸開鍋,為一個新出現的人設而驚慌不已。
不過,這個耳洞正是小時候家里人哄著他打的呢。
他曾經有一個哥哥,養(yǎng)到三歲夭折了。小鎮(zhèn)上為人算命的青盲老伯說,他父母的命只能生女兒,不能生兒子,生了兒子養(yǎng)不活。這當然是一個壞消息,不過,正當這對夫婦打算“認命”的時候,二胎卻又生了一個兒子。
母親慌了,給他起了個乳名,叫“二妹”?;钸^三歲,家人便趕忙帶他去打了耳洞。在三十幾年前,打耳洞畢竟是女子才會做的事情。母親認為,這樣可以騙過老天——這是一個女兒。
1.起
打耳洞的情形他自己早已不記得了。據家人描述,那天他因為打耳洞的疼痛扯著嗓子哭了許久,比任何一次打防疫針都要哭得厲害。后來,買了好幾只小熊氣球才把他哄安靜。
此后,在童年的某個階段,他因為耳洞遭到了同學們的嘲弄。嘲笑他的有男同學,也有不少女同學。
就如那個夏天,校園廣播從吵鬧且無序的知了聲浪中擠了出來,挑起自己的新秩序——“眼保健操,現在開始。第一節(jié),揉天應穴……”
孩子們都靜了下來,舉起雙手,擠擠眉,弄弄眼。他剛一閉上眼睛,左耳墜子便被人揪了一下,睜眼一看,大家都在做眼保健操;他眼睛一閉,右耳墜子又被人揪了一下,睜眼時,所有的孩子依然在做眼保健操。
“誰偷摸我耳朵?”他叫了起來。
“老師,文杰打耳洞了?!币桓≈割^向他指了過來。緊接著,又有幾根小指頭向他指了過去:“真的呢,文杰真的打耳洞呀?”
老師取下黑框眼鏡,湊近了他的臉,看了看:“文杰,男生不能留長發(fā),不能打耳洞,不能戴首飾,你不知道嗎?”他忙捂住耳朵,低下了頭。他感到,仿佛還有一根小指頭,在某張小臉蛋兒上“羞羞羞”。
放學了,他走在掛著蟬蛻的豆莢樹下。校園里明晃晃的紅跑道似乎褪色了,在驕陽下散發(fā)著暑氣。小池塘里的蝌蚪總是從他的指縫里輕易地溜走,而那長出噴泉形狀的水草終在魚兒的嚙咬中撲通倒下。
他便回家跟父母發(fā)脾氣,想要消滅這個耳洞。他把細茶枝從耳洞里拔出來,扔到地上的那天中午,母親也對他狠了一個。母親把碗摔到地上,父親忙從茶葉罐里重挑了兩根細茶枝,重新給他安回去。不安著茶枝,耳洞可就長沒了!母親恨鐵不成鋼地看著他。
關于耳洞的“講究”他一直是不服氣的,直到高三那年,他生病了。
全家都慌了。父親哽咽著,雖然兒子已快成年,但他仍擔心“生了兒子養(yǎng)不活”的預言要成真。
他在少年,且在一個幸福的家庭里,從沒認真思考過關于死亡的問題,但是,父親的哽咽讓他頭皮麻了一下,畢竟,中年男人很少哭的,除非是有大事發(fā)生。他看著父親的淚眼,驚慌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洞。
他生的是什么病,到現在也說不清楚??傊莻€疾病纏身的人。
美好的生活總是消失得猝不及防。讀初中的時候,他是個運動健將,盡管腿不長,但短跑很厲害,在校運會上顯過身手。還記得那個大汗淋漓的初冬,班里的女生在校園廣播中給他點了一首徐懷鈺的《向前沖》。他幾乎是踩著節(jié)拍拿下第一的,那種奔跑成了舞蹈,飽含情緒,帶著審美。女孩子們的聲音尖,蓋過了男同學的喝彩,陣陣呼喊縈繞耳畔,久久不去。
考上重點高中之后,“跑得快”成了他在校足球隊里的優(yōu)勢,他從沒認真思考過關于生病的問題。
高二那年,母親多年以來惹人羨慕的好單位由于機構改革和產業(yè)轉型升級,需要精簡部分人員,實行技術換血。不強求,但是如果自愿按照內退政策提前退休,則可以獲得一筆補償,照樣按干部身份拿退休金。母親面對自己從事了一輩子的行業(yè)突然間的數據化感到無所適從。曾經她那一身工作服,引來多少人賠笑臉找她辦事,然而,突然間卻被數據“化”掉了。她脫下了工作服,心里是不服的。她覺得自己這個年齡,是學不會的。
那一年,母親的許多同齡人內退了。也有一些年齡比她還大的“骨干”被單位留了下來,但她是不服氣的?!安贿^是指給底下的年輕人來做,他們自己哪里弄得明白?”母親“嗤”了一聲,說,“內退就內退吧,他們早晚也一樣的,不過是遲幾年的事。”
總之,她是不服的。
但她對外總是說,兒子馬上高三了,她要專職在家給兒子補補營養(yǎng)。
就在兒子高二升高三的那個暑假,她把兒子每周要喝的各類煲湯填在一張表格里,貼在掛歷上。她的食材必然不是在往常的菜市場上買的。她開始折騰那些仰仗過她的朋友,調動那些仰視過她的遠親,尋找沒有打過針的雞,不容易讓人上火的鴿子和在干凈池塘里長大的黃鱔,不拘遠近,只管送來,不會講價。她懊惱地向鄰居訴說著,鴿子比雞補,最近他老是牙疼,只好換水鴨,可氣的是黃鱔那些他通通不吃了,好勸歹勸都不吃。
鄰居幽幽地說了句,你家二妹坐了個月子呀。母親聽了,挺生氣,此后不管是抬頭不見還是低頭見,都懶得打招呼了。
有那么一天,她送湯進房間時發(fā)現,兒子坐在桌前學習的時候老是嘆氣。不,是大口大口地呼吸,好像透不過氣來,好像在喘著。她問:“你怎么老是嘆氣?這個習慣不好?!彼掷镒ブ瘜W卷,一臉茫然地轉過頭來:“?。课以趪@氣嗎?”
“你沒注意嗎?”母親說,“以后注意一點,不能老是這么嘆氣,壞兆頭!”母親開始糾正他這個壞習慣,就像小的時候糾正他眼睛離書本一尺,胸口離桌子一拳,腰桿子要筆直一樣。母親觀察了他一段時間,開始和他談心,詢問他嘆氣的原因是什么。他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好,也沒有什么壓力。嘆氣的原因,他想來想去,因為胸口悶?大嘆一口氣會舒服一點,對,是這樣,這樣舒服一點。
“要不去看一下?妥當點?!备赣H說。
母親開始忙了,約名醫(yī),做檢查,跟老師溝通請病假,又跟培訓機構溝通把落下來的功課補回去。然而,醫(yī)生只略開了些藥給他,也不說是什么病。細問時,醫(yī)生說沒什么問題,觀察一下吧。
母親將手里的檢查結果抖了抖,仿佛愛財之人在抖動一張嶄新的鈔票,上面晃著“竇性心律不齊”之類的字樣,仿佛鈔票上的水印。
一口氣登上七層樓梯的他,正對著陽臺上的風吐舌頭,將運動鞋率性一踢時,母親忽然把手伸到他的左胸來。
她皺起眉頭:“太不耐喘了,我也一樣上七樓,你看我?!蹦赣H一臉的平靜,大氣不出的神色讓他羞愧。他趕忙閉了嘴,把吸進來的空氣往肚子里吞,大口大口地。
目之所及,是不遠處局促成團的老舊房屋,屋頂毛茸茸地長著不知名的貧賤的草,像極了培養(yǎng)皿里的細菌。他忽然感到,在介于胸口和咽喉之間,一處不知何處的地方,有異物,有令人極不舒適的,恐怕也是樣子可怖的異物。他望著狀如倒立的馬桶刷的屋瓦之草,懷疑剛才在陽臺上吃風的時候,也把遠處屋頂的草不小心咽了進去,才有這種異物感。
他躲在母親看不見的地方,放心地大喘幾口氣,然后又在母親的目光之中,默默憋著氣,仿佛一個游泳的人,在水中挑戰(zhàn)自己。然而,母親的目光總在注視著他。
母親總是緊著眉頭:“不要緊的,醫(yī)生說了,觀察一下吧?!蹦赣H叮囑他:“你自己一定要仔細留意,確實喘了,就不是鬧著玩的,咱們得再去檢查檢查。”
他認真觀察自己了,是的,喘。他仔細留意自己了,是的,喘,而且不耐喘,越來越不耐喘。他的心撲通撲通跳起來。
他終于跟著母親,去醫(yī)院做進一步的深入檢查了。他回家了,穿戴著一身小盒子和小電線,如同童年他最愛的機器人那樣。小盒子將24小時監(jiān)測記錄他的心率。他開始坐臥不寧,一舉手一投足都小心翼翼。
夜里,他想起白天在醫(yī)院走廊等叫號時,病友們看他的眼神。有一個慈眉善目的胖老頭好心地跟母親攀談著,并說:“這一條走廊,就他年紀最小啊。怎么年紀輕輕的,也跟我們掛同一個醫(yī)生的號?有遺傳嗎?”母親連忙解釋,沒有遺傳,家里的長輩都很健康,沒有心臟病史,可惜這個孩子先天身子弱。聊到最后,好心的老人建議母親備一些救心丹,常放一小瓶在他書包里,難受的時候可以拿出來救急。
他伸手摸了摸書包里那瓶救心丹,琢磨著難受到什么程度,就應該吃藥了?
房間里的燈已經滅了,窗臺上的花藤被鄰居家的燈火投影在掛著球拍的墻上,如一幅地圖。風起時,花影動,如一些動物在張牙舞爪。他心里空蕩蕩、涼颼颼,有一種不知如何描述的感覺。
這種不知如何描述的感覺,第二天母親幫他描述了出來,叫作“心悸”。這種不知如何描述的感覺,似乎遭到了大醫(yī)院里醫(yī)生的“藐視”。醫(yī)生一臉的不以為然,收了他那身小盒子和小電線,輕描淡寫地撇了一句:“沒什么啊?!北憬邢乱粋€號了。
母親對此憤憤不平,并且告訴他,大醫(yī)院里的醫(yī)生就是傲慢。她不平的是,醫(yī)生替其他人看病時,問了很多,說了很多,看了很久;替她兒子看時,問也不問,一句也不肯多說,一分鐘不到就打發(fā)出來。她念叨著,這隊可是排了好久的。
但是,各種難以名狀的癥狀并沒有消除,比如,氣喘,心悸。
大醫(yī)院查不出結果,還是回歸老祖宗的中醫(yī)吧。母親動員了多年的老閨蜜,找到一個不怎么肯幫人看病的老中醫(yī)——86歲了。老中醫(yī)的藥湯子一直喝了幾個月,也不見效。
說起來,頭一回見面的時候,老大夫還是對他的病充滿信心的。老人說,這孩子是有些弱,氣沒順下去,倒逆了,所以有異物感,加上學習有壓力,精神緊張啊,需要安神。母親連忙解釋,他成績很好的,他沒有壓力的,不會精神緊張。老人笑了笑,不會就好,反正三分藥,七分養(yǎng),光吃藥是沒用的。
之后,他幾乎是藥一喝完,就登門拜訪老大夫,每次都復述著雷同的癥狀和感受。母親則委婉而焦急地表達著同一個意思:“為什么他還不見好?您的藥怎么不見效?”
老大夫臉上訕訕的,開頭幾回還解釋上一兩句,后來也便不解釋了。細問病人時,母親總是搶先替兒子回答了:“他說,前兩天似乎好了些,這兩天好像又會了?!倍鴥鹤觿t緊隨其后點了點頭。
這個方子的氣息,他太熟悉了。巧克力色的湯水上,漂著小點點朱紅,仿佛裝錯碗的拉花咖啡。咕咚咕咚,他一仰脖喝了下去。
其實,老大夫一看到家門口又出現那對母子的身影時,他也會嘆一口氣。那是一身熟悉的校服和一個干練的中年母親,他們走進了老中醫(yī)家的舊式院子。舊式的院子,只要家里有人,大白天都是敞著門的,無法拒客。小貓兒被驚動了,從微霜的大蓮花缸上跳下來,躥回客廳,盤在桌子上,如同把脈時墊手腕的墊子。
老中醫(yī)一邊把脈,一邊說了句:“中藥湯喝太頻,也是傷胃的。”
母親一臉的緊張:“傷胃?怎么個傷胃法?”老中醫(yī)靜默不語,只把著脈。母親唯恐擾了他把脈,不再言語。這一天是小年,農歷臘月二十四,老中醫(yī)給他開了五劑藥,跟他說:“吃完這五劑,就要過年了,我休息。吃完你們不用再來找我了?!?/p>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開始想象醫(yī)生為什么不給他看病了?母親在家講了半天電話,打給老閨蜜,說這個老中醫(yī)拒絕他們了。閨蜜阿姨尖尖的聲音從話筒里傳出來:“不可能啊,你知道的,我們本地就他最有名了。從我們還是小孩時,他就很有名了,就沒有他治不好的。怎么,文杰一點兒都沒覺得好轉嗎?”
是啊,就連這么有名的老中醫(yī)都治不好嗎?
2.承
高三那年短暫的寒假里,一家人度過了憂心忡忡的春節(jié)。年花也無心多買,父親只是例牌種了棵水仙。偏偏那年水仙不開花,來拜年的親戚們瞅著青青蒜苗,一個個都知道他病了。大家嘆息著:“這么個節(jié)骨眼兒上,怎么就病了呢?”
“趁著放寒假,趕緊把病治好,不然下學期學習更緊張,到時候請假看病更不好。”母親一臉“戰(zhàn)時”的神色,對眾人說著她替兒尋醫(yī)問藥的計劃。
煙花在遠村的夜空里起起落落,雞鳴與狗吠交替著晝夜。他每天除了機械地完成學習計劃,就是不斷地覺知自己的身體有沒有好一點兒。
如今的他,對與疾病有關的信息格外敏感,對與疾病有關的壞消息更是優(yōu)先接收。但對他的同齡人來說,這些信息即使在生活中出現過,可能也是一晃而過,不被記住。
大正月里,熱絡而善良的親戚們不時帶點兒營養(yǎng)品過來探病,問好些沒有,并且鼓勵他要克服困難把高考考好,實在不行還是身體要緊,別報考錄取分數太高的學校。
嬸嬸和姆姆們多半會細細地瞅著他,關切地告訴他“你的氣色不好”,或者“你的臉色挺蒼白”。從那時起,他不僅要覺知自己的氣有沒有喘,心有沒有悸,還多了一樣:照鏡子。鏡子照多了,他熟悉自己的五官,卻分不清楚“表情”和“氣色”,區(qū)別不開“神態(tài)”和“臉色”。更多的時候,他愁眉苦臉或者無精打采地去照鏡子,然后發(fā)現鏡子里的自己果真一臉病容。很久了,他沒有嘗試對著鏡子笑一個,或者僅僅是自若地、平靜地看一眼鏡子里的自己。
他彬彬有禮地送走客人,臉色蒼白地看著院子里嬉戲追逐的小孩們,還有摔壞在地上的玩具元宵燈,壞了,但還響著電子音樂。他關上了門,還有小孩們紅臉蛋上的年味。
新學期開始時,他感到胃不舒服。
母親又慌了,想起老大夫那句“中藥湯喝太頻,也是傷胃的”。母親矛盾極了,既如此,調理腸胃的中藥湯,還喝得喝不得?
“你是怎么個不舒服嘛?”眼前問他話的中醫(yī)只有五十來歲,顯然,比先前給他治心臟的老大夫年輕多了?!班拧彼遄弥鯓颖磉_更精準。母親卻替他回答了:“他總是打嗝,一天到晚的。他胃里有點兒雜痛雜痛的,說不清楚。你看他這樣子,消化就不好。”他緊隨母親點了點頭。
醫(yī)生一邊替他把著脈,一邊說:“要運動。你一運動起來,加速血液循環(huán),各個內臟器官就都不會缺血,對胃好,對啥都好。要吃蘋果,喝牛奶。”醫(yī)生一邊說著,一邊龍飛鳳舞地寫著方子,并推薦他們買店里的猴頭菇。
母親拎著一大袋紅色禮盒裝的猴頭菇,一走出藥店便向他絮絮叨叨:“別聽他的,你心臟不好,運動啥?多危險!散散步得了。牛奶是不好消化的,居然讓你喝牛奶?你可不知道,你小時候那會兒,一喝牛奶準吐的。”
他煩惱極了,似乎他的健康問題永遠沒有正確的解。
咕咚咕咚,他把治療胃病的湯藥喝了下去,并且極其懷疑這碗湯藥的藥效。果然,他的胃被他的心臟傳染了,重復著“前兩天似乎好了些,這兩天好像又會了”的故事。
填報志愿的時候來了,那是先填志愿后考試的年代?!皥筇玫膶W校怕你壓力大,身體吃不消,再加上你胃不好,哪能住校吃食堂?還是不要報外地學校了,就報我們本地的大學,這樣媽媽可以每天給你熬粥吃?!蹦赣H操心地望著他。
本地的大學也沒有什么選擇,只好這樣了。他點了點頭。
他似乎沒有什么雄心壯志。所有人都告訴他,身體才是最重要的。有一天,同班一個綽號“菜脯”的男生突然唱了聲反調。
菜脯說,文杰,你是不是有???為什么老請假?走,放學踢球去!
不,他不能去!對,有心臟病是不能劇烈運動的。但他沒有說出來。父母囑咐過他,自家親戚知道就算了,對學校,這件事是要保密的,不然會影響他的前途。
他找不到拒絕的理由,菜脯跟幾個男生就把他拽走了。足球場上,他小心翼翼地跑著,下意識地放緩速度,然而,那種暢快淋漓的感覺仍是回來了。結束后,他站在足球場看臺的階級上,眼中地曠天低,云團柔軟。風從四面八方吹過,校服鼓了起來,夾著酸酸的汗味兒,略為熟悉。他心口空蕩蕩的,那一直卡著、堵著的東西,那說不清道不明的異物,沒有了?難道是剛才一不小心,被吞下肚子了?
他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父母,可是,回家的路上,他開始感到腰疼。晚飯時,他一坐下就不舒服,站起來卻更好一些。他把腰疼的事情說了出來,卻不敢說踢球的事,怕惹父母生氣。到了晚上在燈下做功課時,他幾乎只能站著寫。
“不會是腎吧?”母親瞪起了眼睛,操碎了心。
“腎?”他訥訥地盯著燈下的書桌,化學方程式們幾乎要在卷子上蕩起陣陣漣漪。
兩個小時的車程,他們終于到達了目的地。父親、母親還有他,一家三口穿過一片老舊小區(qū),灰沉沉的墻像極了下雨天。他們登上陰暗的樓道,樓梯轉角處冷不丁冒出一袋待扔的生活垃圾。
“篤篤篤”一陣敲門聲之后,給他們開門的是一位專治腎病的醫(yī)生。醫(yī)生很健談,他向母親介紹了腎虛的許多表現,例如,說話沒有丹田之力,聲音不洪亮,又如,眼睛老是眨……
母親忽然轉頭看著兒子,可不是嘛,眼睛老是眨,眨得一抽一抽的。他聞言,努力控制眼睛,然而,用眼過度的他卻做不到不眨。
總之,那天母親購下了許多中成藥丸子。每個丸子跟夏威夷果一般大小,口味像咸金棗,只是更甜些,溫水送服。另外,氣息難以描述的鹽焗豬腰子成為他必須吃的例餐。
下課鈴一響,他便站了起來,雙手撐著腰,畫著圈子。菜脯又靠了過來:“文杰,你是不是有???怎么跟來大姨媽似的?”他指著腰上:“這兒酸,酸疼?!辈烁瑥臅老旅鲆黄糠筮\動損傷的藥油,把他上衣一掀,便糊了他一身的藥味兒:“多踢幾次球就好了?!?/p>
他發(fā)出“啊嘶嘶嘶”的聲音,說道:“輕點兒,疼?!?/p>
此后,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腰到底好了沒有,總之,上午連坐五節(jié)課,下午坐到太陽下山,晚上坐到凌晨,三餐坐著吃,中午坐著睡,坐久了,腰仍是時好時壞。
最擔心的時刻來了,那是高考體檢。父母很擔心體檢不過關,會影響兒子的前程。體檢那天早晨,母親上山去拜神了。體檢結果出來時,沒有心臟病,沒有胃病,也沒有腎病。母親松了一口氣,雙手合十。那么,他到底有沒有?。科鋵?,他也可以相信自己沒有病了,但他看到母親猶疑的眼神,他也猶疑了。
“看來現在這些高考體檢,也是形式主義罷了,形式主義啊!”父親幽幽地點評著,把他快要爬上岸的心緒又推回水里。
也許沒那么嚴重吧?不過,健康最重要,總是對的。高三結束了,他的成績本來就很優(yōu)異,這次更以甩同學幾條街的分數,進了本地那所不好不壞的重點大學。
他帶著心臟、胃和腎的種種“不舒服”進入了大學校園。大學期間,他又增添了一些新的不適,比如說,夏天曬到太陽就頭暈,冬天吹到寒風就頭疼,又比如說,鼻炎、咽喉炎,還有難以啟齒的尿尿和大便的疼痛。這些大小疾病,他都看過醫(yī)生了,有的治好了,有的莫名其妙地時好時壞。
雖然莫名其妙,但他知道,自己是個體弱多病的人。他嘆了口氣,就像那年他第一次因為嘆了口氣被母親發(fā)現一樣。
大學生活是空虛的,因為沒有人像高中時那樣,拿學習成績競技,因而他顯得無用。他不住校,聽說住校的兄弟們晚上都打游戲打通宵,不通宵打游戲也會通宵唱K、懟啤酒,或是在校門口擼烤串,吃麻辣燙。這些事情他統(tǒng)統(tǒng)做不了,因為家里監(jiān)督著他,他身體不好。因而,他也顯得孤獨。
但他知道,父母并沒有要約束他的意思,他也沒有感受到被約束。父母是很開明的,甚至主動提出讓他找個女朋友。
他其實早就有心儀的女孩子了。雖然還不是女朋友,不過,在夜深人靜無人知曉時,他卻在心里偷偷地稱她為:“我的女人?!彼麤]有勇氣向當事人表白,還是父母鼓勵他去的。母親第一次說出這樣的話:“你有什么好自卑的?你長得哪一點不如別人?咱們家哪一點比不上別人家?你身體也沒問題啊,從來沒有檢查出有問題呀!”
那天,母親說出這句話,第一次讓他覺得,自己其實還能活很多年。
他帶著一種由內而外的強壯,給女孩發(fā)了短信和QQ。一個星期過去了,女孩沒有回復。他便托了另一個女生去問人家。傳話的女生拿著手機短信給他看原話:“我不喜歡這種男生,他沒有一點侵略性。這樣他自己是輕松,但是跟著他的人會很累。至于你說他善良,也許只是順從,只是不會獨立思考罷了。一個不會獨立思考的人,甚至連善良的能力都沒有。”
他把這段話背了下來,回家念給父母聽。父母是他最無話不說的知己。父母聽了,連忙擺著手說,你怎么看上這樣的女孩子?這連三觀都是不正的。唉!還侵略性?這是個混社會的女孩子。我們這樣的人家,不要這樣的兒媳婦。
父親拍了拍他的肩膀說:“現在大二了,馬上就大四了,大四就要找工作了。只有兩年,你先把別的事情放一放。找個好工作,還怕沒有好姑娘追你?”他點了點頭。
3.轉
無論怎樣枯燥乏味,四年的大學生活仍是溜走了。畢業(yè)典禮的時候,大家都在發(fā)瘋,扔酒瓶的,燒被單的,摟著吉他大哭大喊的。到處都是青春的荷爾蒙,保安四處忙著滅火。那幾天,一個淡化了兩年的話題又變得濃墨重彩起來,那就是,他身體的病。
也許,他比很多人都優(yōu)秀,也比很多人都幸運,早早地考上了鐵飯碗。入職體檢那天,家里擔心路況不好,去遲了要排隊,于是五點多就打發(fā)他出門。他果然是第一個到的,早早抽了血,檢完所有項目。他回到家時,母親上山拜神還沒回來。
數日后,他被通知要復查,家里又炸開了鍋。一定是心臟、胃,或者腎,要不然就是這幾年經常困擾他的其他那些……不,他們所預估的那些項目都是正常的。這次他是血糖高了,要復查。
得知這個消息,他渾身又麻又冷,胸口一陣一陣的,仿佛有浪在涌。他開始在父母的督導下,百度高血糖的一切文字,并且逐條念給父母聽。
怎么會這樣呢?一病未息,一病又起?難道這真的是一個被詛咒的孩子?
母親找到一個比她大十七歲,得了高血糖的大姐,希望大姐能幫忙找找原因。最后找出原因了,是因為母親經常煲粥給他喝。“喝粥最容易血糖升高了。”老大姐這樣說。
他又開始像個癟了氣的氣球一樣,耷拉著自己。不,也許他這個氣球從來就沒有膨脹過。夜里,客廳掛著的書法對聯上,黑字們一筆一畫地融化了,一點一滴地往下掉,澆到紅木架上的吊蘭花盆里。細長的吊蘭葉子一片片蔫了,由黃變黑。他悄悄買了血糖儀,卻沒有勇氣拆封,更別說使用了。
母親問了他幾次,為什么總去倒水喝?唉,母親是明知故問。她不知道,糖尿病人就是會口渴嗎?他于是特地等母親走開的時候,才悄悄去倒水喝。“如果不口渴,就不要總是喝水。”母親沒有腳步聲地,突然出現在他身后。他小嚇了一跳,“哦”地應了一聲。
那段小小的日子里,他既不用上學,也不用上班,每天干等著命運的判決書,不斷地覺知自己口渴了沒有。尿尿的時候,他總在瓷磚縫里四處搜尋螞蟻,看看有沒有螞蟻爬過來。他總是等上許久,確認沒有螞蟻爬過來,才把沖水按鈕按下去。
他抹了抹額頭上的汗,空氣是溫熱的。畢業(yè)季,大夏天,舌頭像一片砂紙,粗糙且枯燥乏味??谇焕锏耐僖吼こ矶仍絹碓礁撸曳撼隹鄟?。喉嚨像風口里的干馬路,凈是灰,只缺一臺灑水車。口渴,是的,口渴了。他心頭一陣拔涼,告訴自己也許并不渴,水能不喝就不喝吧。
他安安靜靜地攤在懶人沙發(fā)上,一個電話鈴嚇得他打了個激靈。復查有結果了?不,來電的是同校的師兄,已畢業(yè)兩年。
師兄在電話那頭說:“我?guī)湍銌柫?,是會影響錄用的。不過,學校每年體檢,不都有查血常規(guī)嗎?你也沒查出來血糖超標啊?你是不是晚餐吃晚了?半夜吃夜宵啊?還是別的什么因素?哦,對了,聽說往年復查這兒復查那兒的人也不少欸,但是復查結果很多都是正常的,都通過了。也許你也是這種情況吧?我也說不清楚?!?/p>
也許吧,人家也許會這樣安慰自己的親友吧?他想。
但是,復查結果出來了,顯示血糖正常。他順利入職了許多同學撞得頭破血流也進不去的單位。復查正常的結論給母親帶來了片刻的歡愉,之后便又是擔憂。她覺得雖然正常,但孩子的身體底子終究是不好,說不定,哪一天他會比別人更早得“三高”。她不能理解為什么第一次檢查說血糖高了,復查又說是正常了呢?最終診斷結果到底是什么?她找了熟人,問了一個專家,這個結果到底正常不正常?專家說,正常的。她又追問,那為什么第一次檢查又有問題要求復查呢?專家說,這個我不太清楚,也不是我們醫(yī)院做的檢查。
進入新單位并沒有給這個家庭帶來太多的快樂。
所有的親朋好友每次見到他,都要說一句:“你又瘦了?!边@句“你又瘦了”真是要命,像一句不祥的咒語,念念叨叨令他頭疼。什么原因呢?是不是身體有問題沒被發(fā)現?不是都說要早發(fā)現早治療?他不敢往下想。
母親囑咐尚未退休的父親,說,你到底有一些老戰(zhàn)友、老同學,給兒子調去一個別那么忙的部門吧?老戰(zhàn)友呵呵笑道,現在哪有不忙的部門啊?文杰這個部門就很不忙啦。老同學嘿嘿笑道,現在大家壓力都很大,追求工作效益嘛,領導明說了,要清理關系戶。
父親回到家說,已經觍著臉登門了,可人家看不起他。是的,幾十年間,別人都進步了,只有他原地踏步,人可不就這么現實嗎?再說了,幾十年里往來甚少,一聯系就開這個口,仿佛一個多年沒有聯系的初中同學,在微信上問你“在嗎?”然后開始借錢一般。這臉皮,唉,這臉皮還是要的,父親這么感慨著,不要去自討沒趣。
從小,父親教育他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這個社會太浮躁了,一個個都上躥下跳的,急功近利,殊不知,速成者必速朽。況且,貪得太多的名利,會把福報早早消耗完的。父親并非不善言辭,甚至可以說是能言善辯,但是,他的原則性很強,在“道不同”的人面前,他是一聲不吭的。
父親還沒退休,但他拒絕新事物,甚至很多已經不是新事物的事物,他也抗拒。他在單位有句口頭禪:“以前都是這樣做的……”他不用電腦,久而久之,行政部的同事不給他裝網線了,他也不吭聲,反正他分內的事情,也沒有上網需求。他大概是系統(tǒng)里面,堅持有紙化辦公的稀有人員了。算了,他也不解釋什么,反正不爭則天下莫能與之爭。不管工作還是生活,平平淡淡才是真。
盡管在職場上很寂寞,但是父親并非沒有朋友。用他的話來說,他有一群“貧賤之交”,他樂于資助他們,他們也樂于仰仗于他。他喜歡跟過得不如他的人來往,那樣他可以更自尊自信。有的人說“救急不救窮”,也有的人說“長貧難顧”,父親卻樂于挑戰(zhàn)這樣的難事。
有一回,父親偶然得了一包略好些的雪蛤,于是把他的朋友們請過來聚餐。廚房干貨架子上放了許久也沒下鍋的大竹蓀,既韌且脆。個頭比同類們碩大許多的干貝,宜做鮮甜湯底。又有一條特地覓來的,粗大如蟒,活蹦亂跳的海鰻作為餐桌上的亮點。父親很享受地說:“還沒見過這么大的吧?”臉上便洋溢起愜意的笑容。餐后,他的朋友們將會傳說著:“那個誰,家里頓頓都是這么大的雪蛤……”
總之,父親的人脈資源圈子,是無法幫他調去一個不忙的部門的,想到這里,他覺得自己又瘦了。
就這樣,消消瘦瘦好些年,他迎來了另一件人生大事。
在福滿滿茶餐廳,母親為自己挑選了一個可意的兒媳婦。每次相親,他們家總是一家三口齊出動,母親的意見占主導,父親總是很認可母親。
他本人則覺得,每個女孩子都挺不錯,畢竟,女生們在相親那一頓早茶的時間里,總是打扮出最好的外表,呈現出最通情達理的舉止和言談。他始終沒有學會曖昧,也難以自己去追求心儀的異性,相親應該是解決問題的最好方式。
父親已經退休好幾年,雙親都老了。他應該承擔起家庭的責任和義務,比如婚姻。他希望女生進了家門,最重要的是能夠孝敬好父母。他端正的外表,清秀的眉眼,穩(wěn)定的工作和三觀超正的言談,在歷次相親中很少有女生會直接拒絕,多數時候是先默認,然后在等待他主動約會中無疾而終。
后來結婚的妻,幾乎是母親幫他談下來的。
妻比他大三歲,和母親一見如故,無話不談。她們像兩個年過花甲的老姐妹那樣親,又像兩個三十來歲的女人那樣有著家常的喜悅?;榍?,他和妻單獨觀看電影只有一次,看的是《2012》,一部講述世界末日的災難片。然后,這對新人在兩家長輩的良辰吉日中成婚。
如今,父母對他的健康沒有像從前那樣顫顫發(fā)抖了。父母常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不操這個心了,畢竟我們自己身體也不好?!?/p>
是的,到了這個階段,父母的身體狀況也滑了下去,隔三岔五地,倆人輪著住院。雖說每次住個三天兩天,又能出來和老友聚會,但花銷也不小,好在他們的醫(yī)療保障都很好,沒有給家庭造成負擔。
母親終于放下了這個已經成人的兒子,更多的專注于自己的圈子,比如交誼舞團隊和賣保健品的微商。家里很少有矛盾。每天的餐桌上,兩代人有著共同的話題:例如,鄰居家的阿姨得了什么病,做了什么手術,術前會做哪些檢查,這些檢查都有哪些步驟,這些步驟都要注意什么。又如,某位老親戚住院了,他的兒女很不孝,竟然在醫(yī)院請了護工,還說工作太累晚上無法熬夜。這樣的兒女在外面掙再多的錢又有什么用?
父親贊同地說:“是的,一孝消百賤,這是因果?!?/p>
妻點了點頭,她覺得自己在孝敬公婆方面,在單位里是比較突出的,她的事業(yè)也一定會比較順利。
每對夫妻都有自己相愛的方式,他的父母,以及他和妻都是如此。母親比較強勢,父親是守成的性格。父親開車的時候,不會開車的母親就坐在副駕駛位上指揮他應該怎樣開,并且表示“說了都不聽,被他氣死了”。母親對父親一輩子都不認可,父親對母親永遠那么崇拜,他們因此恩愛一生。他和妻不一樣,不過,不知所措的時候,他也會像父親那樣,向妻求取錦囊妙計。
畢業(yè)之后,他在這個單位十年了。十年,意味著有十天年假可以休。休假了,他帶著妻在濕地里泛舟。水鳥水草,有詩意也有禪意,畫面極美,很符合他略沾書香的門第和歲月靜好的現狀。他說,十年了,在單位沒有換過崗位,每個月都是上旬忙完幾天,中旬和下旬就無事可做,這樣不好,想跳槽,比如,這個單位以及那個單位,做這個或者那個。
妻嚇了一跳,說在外人面前千萬不要講什么上旬中旬下旬??!你說的這個單位以及那個單位,都很辛苦的,你身體又不好,受不了的。比如,他們經常要加班,你心臟不好,怎么熬夜?他們要出差,出差可是吃睡都沒有規(guī)律的。一到吃飯就是喝酒,你腸胃本來就不好。
他看了看妻,覺得自己有這么多病,她還愿意嫁給他,她真是愛他。不過他仍沒有被完全說服,賊心不死地說了一句,選調都限在三十五歲之前,如果再不動,以后就動不了了。他笑了笑。
妻驚訝地跳起來,小舟搖晃不已。你還真想去?做這個是要負責任的!有風險你知道嗎?而且有考核壓力的,如果年度考核不達標,會通報批評的,要寫檢討的。妻的臉發(fā)青,他遂點了點頭。
妻似乎看到他眼中有些許不甘,又安慰他說,你又不缺啥,不要去羨慕別人嘛。有些人看起來風風光光,咋咋呼呼,還不是踩著別人上去的?一個個阿諛奉承的,估計以后都沒有什么好下場。哎呀,這個社會我是看透了,你也要明白,只有家里人最重要。除了家里的人,誰會真心為你好呀?還是顧著自己的身體要緊,健康就好。老人都說了,平安二字值千金呢。
他看了看妻,覺得她說得也沒有毛病。那么,工作變動是不對的?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4.合
對他來說,工作并不是非變動不可。他粗粗回顧了一下這十年,在單位“鬧矛盾”也就那么兩三次。
第一次,科室來了個老煙槍,枉顧墻上貼著“禁止吸煙”的標志,總在室內吸煙。為了這件事,他主動找單位領導反映。要知道,他平時低調做人,低調做事,很少找領導的,但是為了身體健康,他覺得該出聲時就出聲。領導對他很認同,“禁煙令”剛出,就有人頂風作案,這顯然是不對的。領導批評了老煙槍。老煙槍認真作檢討,堅決不改正。他煩惱極了。他甚至在那段時間出現了咳嗽的癥狀,于是向領導提出要換辦公室。領導二話不說同意了,他于是搬到了隔壁。
崗位還是那個崗位,但是環(huán)境煥然一新。這間辦公室全是女人,有阿姨,也有姐妹們。她們待他都極好,甚至有珍稀動物重點保護的意思,更不存在什么辦公室政治。阿姨尤其貼心,大夏天里,經常在他上旬出外勤較多的時候,給他遞上一瓶清涼油,說抹在太陽穴、人中穴以及足眼上,可以防中暑,又在他出完外勤回來的時候,督促他用洗手液洗手。
第二次,單位搬辦公樓了。新辦公樓是新裝修的,走進去的時候,有一種味道。當他跟同事描述這種味道,并且動員大家開窗通風的時候,老煙槍哈哈笑著,說甲醛是沒有味道的。不管怎樣,他在網上查了許多關于甲醛危害的資料,每天上班都充滿陰影和排斥。妻給他出了個主意,可以休個探親假,有二十來天,再回來時,甲醛的濃度應該會淡一點。他說,父母妻子都在本地,哪有探親假?妻說,岳父岳母也算的,你的岳父岳母在外地,可以請的,我去幫你找法條。他差點忘了,妻是學法學的。
然而這個探親假,起初領導是不批的,但也經不住他據法力爭,最后終于批了。在領導未批的那幾天里,他天天戴著防毒口罩。他問姐妹們?yōu)槭裁床淮鳎拷忝脗冋f,會把口紅擦掉的。他搖了搖頭,嘲笑現在的女人為了美,連命都不要了。
休完探親假回來復工,妻每天在微信上問他辦公樓是否還有味道?味道是否減輕一些?那些人現在還開不開窗?得知狀態(tài)并沒有明顯改善,妻又是憂心忡忡,為他向微商閨蜜網購了好幾種活性炭寄到單位,囑咐他給每個同事都分一點,不能只放在自己的座位上,也不能只放在自己辦公室。妻意猶未盡,向婆婆萬般描述此事。婆婆一聽又住院了,并且要求兒子一定要請獨生子女陪護假,親自陪護,不許要護工。
這一次,單位領導二話不說給他批了假。這么順利,他反而有些失落。他看到領導的臉上滿不在乎,似乎已經不關注這些事情了。
也許別人看他的世界如同無瀾的井水,但他自己的腦海里卻驚濤拍岸。比如,辦公室新來了個小姑娘,剛畢業(yè)。他之所以關注到這個小姑娘,不為別的,為的是她竟然在辦公桌上擺放了一個劍形水晶塔。母親告訴過他,要避開那些有尖頂的事物,因為那在風水上來說,是對人的健康有損害的。他對小姑娘說,把水晶塔拿走。小姑娘說,關你什么事?他難以啟齒,只是隔三岔五就跟她說,把水晶塔拿走。他不介意用這種方式煩死小姑娘。小姑娘生氣了,直說:“我媽說了,水晶塔可以旺我的事業(yè)運。我偏不拿走,你老是叫我拿走,你又是什么想法?”
姐妹們和阿姨哄然大笑,有趣地瞅著他們倆。沒多久,事情不脛而走,他和小姑娘雙雙被領導約談,小姑娘的水晶塔也沒得擺了。盡管他維護健康的目的達到了,但是他被約談了。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品學兼優(yōu)、德才兼?zhèn)涞恼嫒宋铮瑳]想到也被約談了。他的情緒是低落的。
周末,雨停或不停,他都是孤獨的。母親有她熱熱鬧鬧的交誼舞團隊,父親有他日漸稀少的“貧賤之交”,妻和微商閨蜜們玩在一起,而他竟有點想念曾經的校足球隊。是了,今天要去居委做義工。
居委的桌臺上搭著幾件紅馬甲,紅馬甲下壓著青馬甲。角落里疊著兩箱滅蚊藥,滅蚊藥上摞著一大盒避孕套。在這里上班的老林和小林都對他豎起了大拇指。老林說,現在像你這樣的人不多了,我們居委組織一次義工容易嗎?你們系統(tǒng)啊,個個都說忙,忙,忙……小林插嘴道,我們才是“5+2”“白加黑”,你親眼見證的。
他笑問小林,現在你們的待遇都提高些了吧?
老林道:“哪有你們高???”
小林補充道:“今晚十點半收工,回去還要寫檢討?!崩狭峙闹×值募绨颍骸拔?,寫埋我那份啦。我明天還有五戶‘兩類人員要走訪。”小林拍開老林的手,說:“我有八戶,而且我檢討有兩份,你才一份?!崩狭株P切道:“怎么你有兩份,不是同我一樣嗎?”小林搖搖頭:“還有水浸街不及時處理那份。日日飛起,邊個睬你?傻的?!崩狭钟株P切道:“喂,你思想不要有負擔喔。”小林騎上共享單車,留下門給老林和這位模范義工關。小林半天才回頭應了聲:“得啦,你執(zhí)衫你自己啦?!?/p>
離開居委,他充實地回到家,今晚易于入眠。
又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周一,妻一邊收拾防曬霜,一邊絮絮叨叨一件什么不平的事,并且說著:“不要做那么快,做得快死得快,給多少錢干多少活兒?!?/p>
他在妻的價值灌輸中離開家,上班去。這一天有點特別,也許不止一點點。他見到了大學時表白過的那個女生,就是說他沒有“侵略性”的那個女生。在一個工作場合,女生作為乙方代表,和他領導的領導一起坐在臺上。他作為一個不關事的工作人員,從現場偶然路過。路過之后,他又折回,在某處隱蔽的臺階上,踮起腳遠遠地,貪婪地望了她兩眼,終于走了。
回家后,他忍不住把遇見她的事情說了出來。他太想說了,甚至有一點按捺不住的激動,而他能和誰說呢?他的家人就是他全部的知音,所以,他便在家里說了。
母親問,她現在是做什么的?他舌頭打著結兒,磕磕絆絆地描述出來。母親翻了個輕蔑的白眼,說,還不是個打工的?妻忙問誰呀誰呀?母親心安理得地說,他的初戀女友,我們嫌她家庭條件不好,父母都是打工的。
妻看了看他,臉上有些訕訕的。母親忙拍著兒媳的手,說,只是初戀女友,沒什么的,你別多想。
他嘆了口氣,盡管當年表白之后,人家連一條短信也沒回復過他,但在母親眼里,那仍是他的初戀女友。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剛才嘆了口氣,就像很多年前的某一天,他偶然嘆了口氣一樣。他恨不得收回那一口氣。
大概是念念不忘,必有回響。隔了一天,下班時,他又在大院的地下停車場看到她了。他們丟開各自的車,站在大柱子后面高興地聊了個小天。他說“老同學,有十幾年沒見了吧?”
他看了看手表“辦完事兒了嗎?走,我們……”
“不,我剛來,早了二十分鐘,一會兒才辦事兒。”她道。
他又看了看表:“現在已經下班了呀?!?/p>
她笑了笑:“你們定的時間?!彼谋砬闃O其豐富,眉眼間寫滿起承轉合,像一個沒有套路卻讓人無處可逃的談判者。
他搓了搓發(fā)抖的手,笑嘻嘻的說:“那么,今天沒法約你了。”若在平常,他發(fā)現自己的手抖得這么厲害,一定會懷疑自己得病了,但這一次,他卻對自己的身體很自信,這一定只是一種正常的反應。對,正常。
她嬌嗔地笑道:“今天才約呀,早干什么去了?”他也笑了起來。他覺得這嬌嗔明顯不是調情,只是她對他的調戲。對,調戲,連調侃都不算。不過,無所謂了,她怎樣,他都是可以的。他敞開自己最直白的一面,嘴角一邊笑一邊抽動:“我媽不讓約。呵呵,呵呵,我媽敬神,卻不知道你就是我的神。她巫醫(yī)不分,卻不知道你就是我的藥?!?/p>
“嘖嘖嘖,”她又嬌嗔地說,“聽聽,這話居然是你說的。我怎么不知道你這么有種?”他哈哈大笑。她又問:“怎么樣?現在身體好點兒了嗎?工作不會很累吧?”他尷尬地斂了笑,覺得在女神面前顯得病懨懨的,成何體統(tǒng)?然而女神并不理會他怎么回答,只說時間差不多了,就道別走了。他被撇下,看著她的背影,竟然有點想哭。不過,只是想而已。
晚上,他按時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劇。他本來要看足球的,但是妻想看電視劇。他本來可以開臥室那臺電視的,或者用書房的電腦,或者就用茶幾上的平板看足球的,不過他一坐到沙發(fā)上,就不會挪動了。這是他一直以來的習慣。
況且,他大概也沒有十分想看足球吧?
電視劇上說,原生家庭就是你的命運。他聽了,思考了一下,他的原生家庭其實很好的,他的命運也不算差。他突然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他動了。
他走進父親的書房,父親坐在燈下看《紅樓夢》,囈語著:“從外頭殺來是殺不死的,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p>
他問,父親,您在說什么?父親詭黠地笑了笑,看著書房里高掛的字幅“淡泊明志”,說,淡泊,是因為只能淡泊。沒有機會了,那就心態(tài)好一點,也只能裝作不在乎,也有人就說自己身體不好了。你以為的淡泊,是什么樣的淡泊?他心里咯噔一下,父親,您好像變了,您以前不是這樣的。父親又詭黠一笑:“媳婦的話,不要全聽嘛?!彼@異地看著父親,父親,您真的變了!
他被驚醒了。他醒了過來,看了同床共枕的妻一眼,天已經蒙蒙亮了。
這一定是夢,夢里的父親不是真實的父親。
父親在他起床不久,也起床了,走到廚房,問他為什么把雞蛋全部水煮了?“我想要個生雞蛋用來炒著吃,你們怎么全部煮熟了?”父親問他。他說,你兒媳說炒雞蛋煎煎炸炸的,油又多,對您的身體不好。父親壓低聲音對他說:“媳婦的話,不要全聽嘛。”
他心里又咯噔一下。父親又低聲念叨:“炒雞蛋都吃不得,人生還有什么樂趣?”
尾聲
周末,雨越下越大。剛糊上空調泥一個月不到的空調洞,又開始滲水進來。水線剛好沁到他睡覺的位置上,床單濕了一片,像有人尿了床。他想找人修一修,母親不允許,說兒媳剛查出來懷孕了,至少要等孩子出生以后家里才能修墻動土。他隨手抓起一條干毛巾,往床上滴水的地方丟過去。毛巾歪歪地攤在那里,底下是濕的,上面也是濕的。
他的孩子即將出生。人生的責任,就是孝敬父母,養(yǎng)大孩子。完成了這兩件事,他的人生就可以交差。他覺得自己把人生看透了,就像妻說她把社會看透了一樣。
母親的心態(tài)依舊很好。就家庭而言,她是充滿優(yōu)越感的。她也一直覺得自己在人群中屬于上層人。也有優(yōu)越感消失的時候,例如比起了誰誰誰,以及誰誰誰。每當這個時候,她會說:“但是我兒子兒媳是最孝順的,這一點那兩個女人都比不上我?!?/p>
每當母親在人前歷數兒子的優(yōu)秀元素,他感覺自己已然活成了一個典范,事業(yè)成功,家庭美滿,母胎自帶高智商,運氣從來都不差,人品更是好極了?!暗揖褪菗乃纳眢w。”母親末了都會這樣總結。
母親的話語落幕,他看到自己被夕陽拉長的身影。這不是一個邊緣者嗎?在一片落日的輝煌中,有著模糊不清的心理認知和理性判斷。天邊的紅霞像醉酒的臉頰,紅橙黃綠青藍紫諸色混雜,仿佛一場有預謀的暗殺。當風吹過,把復雜的顏色條分縷析,則每一種顏色都是無辜的,正當的,天經地義的;當風停息,色彩們又雜糅起來時,它們謀殺了白天的最后一縷光。在謀殺之前,它們給白天打了麻醉針劑。白天于是在風清月白中,悄然睡去。
你身邊的人,都因你而來,包括生你的人和你生的人,更別說那些萍水相逢的身影了。
他耳洞里的細茶枝不知道什么時候掉了,他也沒留意,耳洞漸漸就長沒了。大家都圍著新生嬰兒轉,沒人記得這件事了。父母老了,健康是老年人永恒的話題,這在情理之中。妻說的話都有她的原因,不過,不是所有話語都值得深究。妻發(fā)現他對自己越來越敷衍,甚至有時是不回答的。她生氣了,揪了揪他的耳朵,說,你的耳洞封閉了嗎?聽不進去了嗎?他以為妻發(fā)現了耳洞封閉的變化,但其實沒有,妻說的不過是字面意思。
家還是家,不深思,不解釋,不處理,甚至,也不過度關注;余生淺淺,來日可期。
責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