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紫嫣
祖安,來源于網游《英雄聯(lián)盟》的一個游戲地區(qū),祖安區(qū)的玩家以罵人兇狠為主要特征。為躲避平臺查封,游戲玩家選擇以一種獨特的方式說臟話,以此宣泄情感?!啊姘参幕?,實質是以網絡粗口為核心的青年亞文化”[1]。這種臟話方式逐漸受到許多人的追捧,“祖安文化”從游戲出圈,蔓延于各種網絡平臺,形成了一股風潮。
互聯(lián)網時代為青年渴望與眾不同、彰顯個性、進行自我表達提供了可能,形成了一種幾乎人人都在參與創(chuàng)作的局面,同時,文化的包容性不斷增強,為青年亞文化提供了良好的生長環(huán)境。青年亞文化具有反叛精神,是對主流意識形態(tài)或現實世界的反抗,通過拼貼符號形成新的意義,進行風格塑造。網絡流行語、表情包等席卷網絡空間,處處可見青年亞文化的痕跡,使得人們日常的網絡行為難以不受其影響。
馬中紅對當下互聯(lián)網中青年亞文化的類型作出歸類,包括:1)“抵抗型文化”:例如充滿挑戰(zhàn)意味的惡搞文化;2)“虛無型文化”:以瑣碎無聊為基調,無信仰、無價值、無追求;3)“解困型文化”:通過自嘲的方式進行“阿Q”式解圍;4)“逃避型文化”:設置較高的文化圈層壁壘,沉迷虛擬世界;5)“分享型文化”:趣緣結群,互相提供咨詢;6)“創(chuàng)造型文化”:具有創(chuàng)造行的青年亞文化,甚至助推文化創(chuàng)意產業(yè)[2]。
青年群體過度沉湎于消解情緒的狂歡,易導致非理性的行為產生,催生以單純發(fā)泄、娛樂為目的媚俗文化,傳遞消極情緒,擾亂網絡秩序。在消費主義的助推下,這一類的亞文化雖然會在網絡上呈現出短暫的“狂歡”姿態(tài),但由于其負面的價值導向,最終會被主流意識形態(tài)“招安”。
青年亞文化的個體通過新媒體主動尋找新的身份定位,并搜尋志同道合的人,在這一過程中形成了身份認同?!皬倪^程上看,青年身份認同主要包括“認異”“求同”“聚類”三個環(huán)節(jié)”[3]。通過與“他者”進行差異對比,突顯自我,標榜“我”的個性,再將自己劃分為同一文化類別的群體中,使“我”變成“我們”的一部分,同類個體或群體因相同志趣逐漸形成共同體,構建共同的亞文化身份。其中,群體身份的形成與穩(wěn)定依靠兩個方面:突顯群體之間的“差異性”,以及強調群體內部的“同一性”。因此,形成集體認同感的關鍵是“劃分邊界”:通過明確“我們”與“他們”的差異,排除“他們”,強化群體內部的“同一性”,使“我們”的群體身份得到確認,從而對自己所屬的群體產生歸屬感,對其他群體產生偏見。
亞文化群體身份,包括亞文化與主流文化的區(qū)隔,以及不同亞文化群體之間的區(qū)隔。青年亞文化有多個群體,并非一個“齊心協(xié)力”的大團體。其存在著“以情感、利益、興趣等維系的具有特定關系模式的人群聚合”[4]的圈子,并且產生了圈層壁壘?!叭游幕瘜⑦@一批具有共同興趣愛好的人聚集起來,并賦予其極強的身份認同、對自我的認同以及對圈子內其他人的認同”[5]。這說明,不同代際的群體間的文化隔閡,同樣存在于同一青年群體中。“年輕人文化生產、學習能力和追求身份區(qū)隔的主動性,進而有可能在同一生理年代、同一輩分的人群中產生出文化鴻溝和隔閡,形成‘年齡之代’內部的‘文化之代’”[6]。也就是說,亞文化大群體內部的狂熱情緒,并不是共通的。同屬于青年群體的亞文化愛好者,并不一定會理解對方喜歡的東西。其中的一個個小群體,樹立了群體身份的高墻。對于墻內人的行為,墻外人不能理解,墻內人也不自覺怪異。祖安文化以嘲諷、謾罵為主要特征,單純發(fā)泄情緒,以低俗為樂趣,以粗鄙的語言釋放內心的無奈、不滿等情緒,極易突破道德底線,擾亂網絡秩序,引來質疑和批判。祖安文化渴望顛覆現有話語體系,以“罵人要有創(chuàng)意”為追求,對批評毫不在意,將自己塑造為“祖安男孩”與“祖安女孩”的特殊群體。在以“祖安”方式“問候”對方后,會產生“同是祖安文化人”的身份認同感,并引以為傲。一些網友將自己網絡平臺上的稱呼設置為“祖安文化XX”,以彰顯自己特殊的祖安群體身份。
巴赫金認為,狂歡是一種儀式化的快感宣泄,具有全民性、自由性、平等性和儀式性等特征,本質上是對主流的反抗和對權威的消解。在他描述的狂歡式的生活里,人們通過狂歡語言制造氛圍,充滿對官方世界的反判。與強調秩序的主流文化不同,青年亞文化更加注重自我情緒的表達。其中,最明顯的是對語言符號的生產與使用,對語言符號進行拼貼、重組,重構意義。通過創(chuàng)造出與原詞含義不同的網絡流行語,擁有屬于自己的語言交流體系,以此實現對外界的區(qū)隔,增強內部群體的共識。
網絡流行語對原詞進行復雜的引申或重構,其含義豐富、復雜,交流者在解構原詞含義并重構意義中獲得樂趣。一些語言符號在交流中會不斷擴充內涵,產生更加豐富的意義,“外人”往往很難理解甚至曲解。例如,“呵呵”與原詞表達意思相反;“我太南了”中“南”等同于“難”;“有毒”可用于形容某事物讓人癡迷上癮,也可用于調侃對方的行為或是自嘲;“要啥自行車啊”源于春晚小品臺詞,用來勸別人不要不知足……理解并使用這些語言符號是亞文化群體身份的象征,也是借以與主流文化相區(qū)隔的手段?!笆聦嵣希覀兛梢砸姷角嗄陙單幕后w的刻意為之,審美差異、隔閡、斷層往往是青年人在文化消費和生產中的主動行為”[7]。在與主流文化的抗爭中,青年群體期望獲得網絡世界中的話語權,獲得關注。通過塑造與主流文化完全不同、風格迥異、意義復雜的語言符號體系,群體成員得以以“外人”看不懂的方式交流,借以區(qū)分“自己人”與“外人”,加強群體內部的共識,獲得同屬群體的身份認同感,進行充滿反叛意味的狂歡。
祖安文化以網絡流行語為主要載體,產生了一套獨特的“祖安語錄”?!栋朐抡劇穼ψ姘舱Z錄的特征總結為:“以對方母親為圓心、直系親戚為半徑、生殖器為主武器、意淫為主技能,配以倫理、兩性、家畜、寵物、殯葬行業(yè)等領域的特有動詞及名詞……”[9]通過使用粗俗的語言,用自以為“巧妙”的方式說臟話,不論男女老少,均以“祖安文化”對其進行“洗禮”,以突顯祖安文化的另類,迎合了低級趣味。在祖安群體中,說臟話的方式越巧妙、越惡毒,越能夠受到吹捧,得到對方“祖安文科狀元”的夸贊。在罵人的快感與群體認同的驕傲中,祖安文化不再限于網游的圈子。嗶哩嗶哩網站上的《祖安姐姐》《祖安灰姑娘》《津門祖安出租人》等視頻,收獲了超過幾十萬的播放量。這些收獲巨大流量的視頻,一般是對童年經典動漫進行截取,配以惡臭的臺詞,以“充滿文采”的方式“口吐芬芳”。微博、知乎、網易云等網站中,也隨處可見“祖安式”評論。為了消解情緒,一切皆可調侃,以“臟話”突顯叛逆的祖安文化,逐漸在互聯(lián)網上形成了一股風潮。
迪克·赫伯迪格在《亞文化:風格的意義》一書中指出,亞文化有兩種被收編的形式:第一種是商品的方式,第二種是意識形態(tài)的方法。
文化工業(yè)中,大眾文化有著與工業(yè)生產方式相似的創(chuàng)造目的和創(chuàng)造手段,是一種標準化、復制性、大批量的生產。費斯克在《理解大眾文化》中指出:“大眾的力量將文化商品轉變成一種文化資源,還使文化商品提供的意義和快感多元化,它也規(guī)避或抵抗文化商品的規(guī)訓努力,裂解文化商品的同質性和一致性”[9]。然而,亞文化群體真的有這種規(guī)避或抵抗的力量嗎?以自嘲、悲觀為特征的喪文化,以戲謔、諷刺為目的的惡搞文化,產生狂熱效果的粉絲文化等,因獲得快感、滿足情感需求,在商業(yè)資本流量經濟的助推下迅速出圈。例如,粉絲文化與粉絲經濟形成的雙向推動。在粉絲文化的刺激下,銷量與流量掛鉤,商家通過“明星代言”等方式推動產品銷售。粉絲們也在對偶像的喜愛與崇拜中,產生相關周邊產品的購買力,在消費中實現假想與明星拉近距離的滿足感。
亞文化帶來的情緒快感,易使其在發(fā)展過程中變異,朝極端化、低俗化降格,成為消解情緒的無厘頭狂歡。祖安文化為了宣泄罵人的快感進行無意義的創(chuàng)作,方式單一。因其產生的流量巨大,祖安文化便成為了部分網絡平臺為獲取流量、蹭熱點的工具,任何文本都能與“祖安”掛鉤,只要加上“祖安”兩字,意義就會與以往不同。祖安文化具有煽動性,一切都能被“消費”,甚至是嚴肅的社會新聞。一些人在杭州女子失蹤案下評論諸如“化糞池警告”的不當言論,在被其他網友質疑后調侃道只是“玩梗”。更有甚者,蹭熱點以銷售產品,只顧牟利,無視悲傷與尊重。幽默往往是亞文化狂歡的資本,祖安文化通將一切行為都以“幽默”和“開玩笑”作為擋箭牌,消解罪惡,無腦投入狂歡中,在網絡時代爭當“鍵盤俠”。
在資本力量的推動下,祖安文化迅速得到傳播,僅僅是為迎合低級趣味、宣泄快感,在“個性化”的外衣下是粗俗的“同質化”,文化生產的創(chuàng)造力無從體現,更無反抗文化商品收編的力量。
“一種驚世駭俗的亞文化出現時,總是伴隨媒體的一陣歇斯底里”[10]。主流媒體對亞文化的關注帶有明顯的收編的目的性。媒體企圖在報道中縮小亞文化的差異性,將“驚世駭俗”塑造為“平淡無奇”,努力強調亞文化群體的普通和日常,磨平亞文化抵抗的“棱角”。媒體將亞文化群體的異常行為進行重新界定和解讀,使其異常的狂熱行為看起來是“正常的”,協(xié)助符合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亞文化的傳播,使亞文化的叛逆妥協(xié)于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安撫”。
在與主流文化的交鋒中,一些青年亞文化會得到主流文化的認可。例如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間,央視頻直播間通過“慢直播”的形式,直播火神山與雷神山的施工情況。網友以“飯圈”語言符號萌化機械,稱為“叉醬”“嘔泥醬”等,央視頻遂順勢開啟“助力榜”。這一舉動即是對這種以粉絲文化形式傳播正能量、傳遞愛國情的贊同。然而這種“贊同”很快引來陣陣批評,反對者認為這是赤裸裸的“娛樂泛化”,央視有失其自身定位。無論怎樣,央視的“親民”舉動足以說明,主流媒體在不斷對青年亞文化進行引導和規(guī)訓。主流文化對亞文化的收編,使亞文化在被主流文化認可的過程中“被合理化”,得以獲得生存空間。針對火熱的粉絲文化,人民日報在評論中指出:“期待更多粉絲借由共同喜愛的偶像聚集在一起,營造更多彩的娛樂景觀、形成更豐富的文化生態(tài)。[11]”由此,亞文化在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指引下進行“合法化”的發(fā)展?!皟?yōu)秀者”可以借助主流媒體的影響力得以更廣泛地傳播,“叛逆者”便會遭到批評甚至管制。在主流媒體的“獎懲機制”下,亞文化要想順利發(fā)展,必須符合主流意識形態(tài)。因此,在與主流文化進行融合的同時,亞文化也失去了其產生之初的意義——抵抗。
然而,并非所有亞文化群體都心甘情愿被收編。人民日報等主流媒體,在新聞中使用新潮的網絡流行語,樹立了“有趣”“接地氣”的形象。這也使得原本獨屬于青年亞文化的語言符號被剝奪。在“獨特語言”逐漸被“平?;薄ⅰ捌胀ɑ钡内厔菹?,一些青年群體開始尋找更加“另類”的語言符號與主流文化區(qū)隔,以彰顯不同身份。“祖安文化”就是明顯的代表。有網友總結“祖安語錄”的制作要素:“有創(chuàng)意,不單調;夠下流,夠惡毒”[8]。這種明顯與社會道德相悖的語言,注定不會被主流文化所接納。祖安文化的出圈,使主流媒體“群起而攻之”。新華社《半月談》發(fā)文批評祖安文化,人民日報等主流媒體緊隨其后,網絡上開始了對“祖安文化”的陣陣聲討。在主流媒體的評論區(qū),呈現的是一致認同討伐祖安文化的輿論,然而在知乎、微博等平臺中,可見一些與眾不同的聲音。有人認為祖安文化的形成反映了更深層的社會原因,源于網絡言論管制的不合理。
如今,在嗶哩嗶哩上搜索“祖安文化”,查詢不到任何內容;抖音、微博、知乎等平臺,幾乎都是批評祖安文化的視頻和言論。這些網絡平臺都是亞文化群體的活躍地帶,曾經傳播著風靡一時的“祖安”視頻和語錄。由此可見,祖安文化在凈化網絡空間的行動下奄奄一息。不乏有人在嚴管之下“掙扎”,但這種全網“封殺”,注定了祖安文化的命運。
祖安文化是披著“抵抗”與“反叛”外衣的低俗文化,在“外界”的批判指責中“我行我素”,通過臟話宣泄情緒、尋求快感。然而,由于其缺乏文化內涵和創(chuàng)造力,難被普遍認同,最終會失去抵抗能力。解構與諷刺,不是粗俗暴戾的擋箭牌。彰顯個性、獲得認同,也不能用超越道德底線的方式。以“俗”和“臟”為核心的祖安文化,終究只是曇花一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