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邁克爾·莫波格
我可以告訴你,關(guān)在少年犯感化院最初的幾個星期里,我做了很多艱苦的思考。我的腦袋里充斥著各種問題,可我無法回答。我是怎么來這兒的?難道從此我將在這兒度過余生,在監(jiān)獄的高墻后面,是不是就與世隔絕了?我究竟是個怎樣的人,愚蠢的,惡劣的,還是兩者兼有?又或者,韋斯特小姐是對的嗎?我身上真的有些閃光點?
在那個地方,有一個月甚至更長時間,我不對別人說一個字。我感覺自己像是在夢游,每天早晨跑兩英里,無論天氣怎樣,連續(xù)數(shù)小時地砌磚頭,在廚房里做面包,在菜園子里鋤草。羅利先生和其他人像鷹隼一樣整天地監(jiān)視我們,從不懈怠。而我們沒有一分鐘是留給自己的。不過,最糟的事情不是工作,不是羅利先生,也不是糟糕的食物,雖然他們總是能做得多難吃就做得多難吃。而是到了晚上,我常常聽到別的男孩哭泣著入睡。我總是被感染,然后獨自哭泣。我無法控制自己。
宿舍里除了我,還有二十個男孩。起先,我不想和他們中的任何一個說話。好些夜晚,我面朝墻壁,巴望自己死掉。當(dāng)我不再巴望自己死掉后,我就夢想逃走,做一個狂奔的人,就像在圣馬蒂亞斯我偷東西被發(fā)現(xiàn)后常做的那樣。不過我知道這些想法全都不得要領(lǐng)。我是說,我能去哪里呢?媽媽希望我別再回家,這我知道。此外,有一兩個男孩已經(jīng)試著逃走過,他們都被帶了回來。羅利先生說到做到,他把他們關(guān)在健身房里,給了他們十鞭子,我們不得不站在那里,陪看。
從那以后,我就打消了逃跑的念頭,并且決定盡力做好那些討厭的工作,只做我分內(nèi)的事情,低調(diào)行事,遠(yuǎn)離麻煩。一天中我最喜歡的事情就是每天早餐前的兩英里長跑,因為我們可以跑到圍墻外面去,有時甚至可以跑到海灘上去,大概也就是一英里遠(yuǎn)的距離。我喜歡跑步,喜歡奔跑,喜歡永不停歇地跑下去。我也喜歡海灘,喜歡海邊的空氣,還有海鷗,出海的漁船。在那個時候,我相信我是自由的,像海鷗一樣自由。其他男孩,他們大多數(shù)人都不喜歡晨跑——他們說我喜歡跑步簡直是發(fā)癡,發(fā)狂,總之是瘋了。他們愛怎么說就怎么說,我不在乎。
在跑步的路上,有個地方時常會讓我放慢腳步好好地看一看,那是一排馬廄。這地方真有趣。(當(dāng)我這么想的時候,那真的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在少年犯感化院里有一些馬廄,是真正的馬廄,有幾個男孩每天去那兒工作幾個小時。每次我經(jīng)過那里,馬兒們就會把頭從門里伸出來,看著我,凝神諦聽,仿佛它們在等著我跑過。有時它們也會向我發(fā)出嘶鳴聲,我就回應(yīng)它們。我知道這蠢得很,我發(fā)不出馬的嘶鳴聲,不是嗎?從馬廄里會噴出一些氣味來。我很喜歡馬的氣味,一貫如此。這讓我想起我家那條街上送奶工的馬,那真是一個可愛的家伙——是馬,不是送奶工。
有時,當(dāng)我跑過,我會看見那個和馬待在一起的老小子。我認(rèn)為他老是因為他頭發(fā)和胡子都灰白了。他看上去精明而整潔,是那種把自己拾掇得很利落的人。大家都叫他阿爾菲先生,關(guān)于他,我就知道這些。我見過其他男孩在那里和他一起工作,我常想,要是我能得到這份工作也不賴,無論如何,比砌磚頭或者烤面包要強。
當(dāng)我跑過那些馬廄時,還有一些東西真的很吸引我,我總能聽到音樂。阿爾菲先生在院子里,推著一輛手推車,要么是在喂馬,要么是在清理馬糞,收音機里常常放著音樂,那時候他們叫它“無線電”。多數(shù)時候放的是大爵士樂團,或者爵士舞曲,這是我喜歡的音樂,有著強烈的節(jié)奏,還有鼓聲。當(dāng)阿爾菲先生放音樂時,我就不跑那么快了,我先小跑,然后走路,慢慢地,非常慢地,盡可能延長聽音樂的時間。
有一天——這是我一生中最幸運的一天——我像往常一樣出去晨跑,當(dāng)我聽到音樂再次響起時,我恰好跑到馬廄。我放慢速度步行,看見那個叫阿爾菲的老小子站在籬笆旁邊看著我,用手帕擦著額頭。他叫我過去我就去了。
“孩子,你喜歡馬?”他問我。
“它們都很好,”我說,“雖然有點氣味?!?/p>
“當(dāng)然,孩子。不過你喜歡它們嗎?”
“我想是?!?/p>
“你想來這兒當(dāng)個幫手嗎?”
“什么時候?”
“明天。”阿爾菲先生說,“你可以從明天開始,我需要一個幫手,我會跟羅利先生打招呼的。我老看見你跑步,每次經(jīng)過這兒時,你總是放慢腳步,長時間地朝這兒看。我想你喜歡這些馬。”
“那是因為音樂,無線電里的?!蔽艺f,“我喜歡音樂,我喜歡鼓,以前我打過鼓?!?/p>
“哦,原來如此。我也算得上是一名鼓手,”阿爾菲先生說,“老實告訴你,只有一樣?xùn)|西勝過我喜歡的音樂,就是那些馬。它們可都是薩福克馬,它們需要無微不至的照料。你不怕吃苦吧?”
“當(dāng)然不怕?!蔽艺f。
就這樣,第二天早餐后,我就已經(jīng)在馬廄里了,和另外兩個男孩一起,幫著阿爾菲先生照料馬匹。正像他說的,他搞定了羅利先生。從此,一天里的大多數(shù)時間,我都和那些高大漂亮的馬在一起,還有阿爾菲先生。我喜歡這一切,喜歡馬,喜歡聽音樂,喜歡在這里的每一刻。請注意,離開這些馬,回到高墻下,已經(jīng)讓我無法忍受,真的無法忍受。
我得說說阿爾菲先生和他的馬,如果沒有他們,接下來的故事都不會發(fā)生。那之后不久,我就發(fā)現(xiàn)對于薩??笋R,阿爾菲先生懂得比誰都多。他還專門寫過一本書。他了解它們,并且愛它們。這些薩??笋R可不是平常的馬。它們體形巨大,我的意思是說,顯得很魁偉。它們站著時,比你的腦袋還要高,無論你長得多高都沒用。它們還很強壯,你無法相信它們有多強壯。當(dāng)阿爾菲先生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和它們在農(nóng)場里一起長大,他和不同品種的馬在一起,事實上,他的一生,都是在犁地、割草。他曾經(jīng)離開過農(nóng)場一段時間,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在那里,他也和馬在一起,他告訴我,大多數(shù)是些騎兵馬。不過,對于阿爾菲先生來說,薩??笋R永遠(yuǎn)是最棒的?!拔业哪切厝岬木奕?!”他習(xí)慣這么稱呼它們。
我們每次去馬廄,都得清理馬糞,為馬睡覺的地方鋪上稻草,給它們添上干草或者在桶里儲滿水。它們吃得很多,那些家伙!它們喝得也很多!它們把馬廄弄得一團糟!我活到這么大,還從來沒有這么忙碌過,我也從來沒有這么身心愉快過,尤其是當(dāng)阿爾菲先生播放音樂的時候。不過,在工作上他從不讓我們松勁。我們清潔馬掌,拋光黃銅,做任何需要做的事情,而且總是有事情可做。
過了一陣,應(yīng)該有兩個星期了,阿爾菲先生開始讓我做一部分喂馬的工作,不久以后我就去和別的男孩在一起,他們干馬夫的時間都比我長。有時,我們馴馬,甚至騎著馬出去溜達(dá)。他成天教我們在馬旁邊該怎么做?!澳銈円駥Υ艘粯訉Υ鼈?,”有一次他對我說,“首先,你得試著了解它們的腦袋里想些什么,它們的感受是什么,然后,你得尊重它們的感受。你這樣對待別人,你就能順當(dāng);你這樣對待馬,你也能順當(dāng)。就這么簡單?!碑?dāng)然,實際上這并不簡單,因為他沒有說出來的是,了解馬的感受需要花上一生的時間。我現(xiàn)在知道了,要了解一個人也需要一生的時間。所以,阿爾菲先生是對的,雙倍的正確。
我想我已經(jīng)當(dāng)了大約兩個月的馬夫,一切都很順利。一天早晨,我到達(dá)馬廄,馬上投入工作,給院子里的貝拉喂食,它是馬廄里最大的一匹母馬,足有十八手①那么高,它很大,毫無疑問。我抬起頭,看見阿爾菲先生朝我走來。他站著看了我一會兒,沒有說話。他經(jīng)常這樣,所以我沒在意。無線電像往常一樣響著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歌:“天啊,哎呀。”
我清楚地記得,阿爾菲先生在下一刻對我說的話一直印在了我的腦海里?!昂⒆?,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嗎?”他說,“我想,你是一個幸運的壞小子,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小子。”當(dāng)時那幾個字對我來說有著說不出的意義,至今仍是?!澳阄雇曦惱?,”他接著說,“我讓你做一件事?!睅追昼姾?,他帶我走到馬廄的最里面。
“在這兒,”他說著,打開了門,“它是昨晚來的,五歲,叫多姆。雖然不是薩??笋R,不過一樣很棒。也許不是很大,但是同一種類型。我們叫它棕色和白色相間的花斑馬,看上去很英俊,不是嗎?只是,它有點沮喪?!蔽铱吹贸鰜?,多姆不像其他馬,那些馬總是朝馬廄外面看,眼睛明亮,神情歡悅,而這匹馬垂著頭,站在馬廄最陰暗的角落里。
“原先看管它的人沒法應(yīng)付它,”阿爾菲先生告訴我,“多姆很難控制。它曾有過一段悲慘遭遇,被人毒打過,我猜想。不過,它有你喜歡的那種強壯,有和善的眼睛、寬厚的胸懷。它是一匹好種馬。我一見它就知道,所以我才帶它走,所以我才雇用你。多姆是塊好料子,只是經(jīng)歷很不幸。它現(xiàn)在厭食,它需要一個可以信任的人,一個能理解它、友善待它的人。所以我想,為什么不是你呢?我希望你花點時間在它身上,孩子,和它說話,拍拍它,告訴它,它是一個好小子,讓它感覺被需要。這樣,它就會覺得有人愛著它。不過,看它的時候要注意,他們說它曾經(jīng)狠狠地踢過人?!?/p>
第二天一早,我就親自證實了這一點。我覺得自己沒做錯什么。我走進馬廄時又輕又慢,我一直在和多姆說話。它的尾巴刷刷地甩動著,我知道它有點緊張。很長時間,我都站在它的腦袋旁邊,和它低語,捋它的脖子,輕輕地?fù)崦亩?。它喜歡我那樣,一切都很好。它很高興我在那兒。之后,我想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已經(jīng)足夠好了。我很高興,我輕拍它,和它告別,然后像進來時那樣從它后面慢慢地走出去。我大錯特錯了。我還沒看見它踢我,就已經(jīng)感覺到了。我背朝天躺倒在稻草上,就像個傻瓜一樣。
阿爾菲先生斜靠在馬廄的門板上?!八吣懔??”他笑著俯視著我說,“傷著了嗎?”
“您認(rèn)為呢?”我一邊搓揉著腿減輕疼痛,一邊問他。
“孩子,不管你做過什么,別再重復(fù)了,懂嗎?”阿爾菲先生說,“多姆需要時間,需要時間去信任某個人?!彼]有表現(xiàn)出太多同情,“無論如何,”他接著說道,抬頭看著多姆,它正啃食著干草,“多姆看上去吃得夠多了,它心情不錯。你應(yīng)該馬上做點什么。”這就是阿爾菲先生的方式,他總是說些話讓你振作起來,讓你自我感覺好一些。
正如阿爾菲先生所說的,對于多姆和我來說,需要花時間學(xué)會相處,幾個月里,我和它說話,給它喂食,訓(xùn)練它,一直和它在一起。它不再踢我。在馬廄里,我也不再走在它后面。我了解了一些它的習(xí)慣,它也了解了我。多姆變得和其他馬一樣膽大,眼神明亮,無論何時,當(dāng)我走進院子,我總會看到它朝馬廄的門外張望,等待著我。
在馬廄院子里,我交到了兩個好朋友,兩個最好的朋友。
多姆和我就像親兄弟。當(dāng)我騎著多姆沿著海灘行進時,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歡快。是阿爾菲先生特許我這么做的。他告訴我,我應(yīng)該騎著它在淺灘馳騁。他說,多姆需要這樣,這有利于伸展它的腿,鍛煉它的力度。多姆享受著每一刻,我也是。在某種程度上,它就像是我的一個小弟弟,因為我總是照料它。不過從另一方面來說,它又像是我的兄長,因為它很高大。它擠我,撞我,或者輕推我,有時是為了表示友好,有時僅僅是因為好玩。它時不時地讓我知道,它不僅是個小弟弟,也是我的大哥,我最好記住這一點。我記住了。
至于阿爾菲先生,對我來說他就像父親,我從未有過的父親。其實我并沒有被區(qū)別對待。他對我們所有在院子里干活的男孩來說,都像父親一樣。只要我們努力工作,只要我們對他的那些“溫柔的巨人”盡己所能,他就對我們像家人一樣,一個真正的家庭,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從未擁有過這樣的生活。
注:
①:一手之寬,度量馬匹高度的單位,約為10厘米。
選自《幸運的壞男孩》,北京少年兒童出版社,2012年7月版。
邁克爾·莫波格,出生于1943年,英國最受歡迎的兒童文學(xué)作家之一。迄今為止,莫波格已創(chuàng)作了百余部兒童文學(xué)作品,獲獎無數(shù),多部作品被改編為電影、電視劇、舞臺劇和歌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