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珂,1988年生于北京。小說散見于《收獲》、《十月》、《天涯》、《西湖》、《長江文藝》、《青年文學(xué)》、《青年作家》等,有作品入選《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選本和排行榜。曾獲“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長篇小說佳作獎。
1
晚上,如果沒有工作或應(yīng)酬,他會給自己做頓簡單的晚餐,吃完洗個澡,挑部老電影,調(diào)暗燈光,在停滯的氣氛中昏昏欲睡。時間逐漸具化,變成神秘的煙狀物,漂浮在灰暗的空氣中,他就在這種似是而非的環(huán)境中隨著時間一起衰老——事情很難改變,電影會在晚上11點結(jié)束,他清醒過來,換上T恤和睡褲,關(guān)上燈,倒頭大睡。也許他會有一兩次的起夜,或者幾個小時的失眠,這種行為雖然破壞了夜晚的完整性,卻不能說明一切變得不同尋常了。相反,如果這樣的話,他尤其體會到命運的力不從心。在黑暗中,他不管是因為尿急還是失眠大睜著雙眼,都會捕捉到一絲不詳?shù)臍庀ⅲ耗鞘且环N陰險的預(yù)感——它也許存在很久了,只是他未曾發(fā)現(xiàn)。
今晚,他吃飽喝足,看了部憂傷的電影,倒在床上蒙頭睡去。然后,深夜對他發(fā)出了召喚,他突然驚醒,按亮手機,時間顯示2:00。他迷迷糊糊打開微信,越過一些無用的廣告和群組消息,手指停在一條信息上。他努力了好久,才迫使思維聚攏在這條微信上。那是朋友張旸給他發(fā)的:鄭先生去世了。
他再也睡不著了,黑夜化為士兵圍在他床邊,舉著長槍,競相撐起睡眠的帷帳。每當他試圖把僵硬的眼皮覆蓋在眼珠上時,干澀和酸痛一齊向他襲來,讓他叫苦不迭,不得不放棄。最重要的是,他口渴得要命,并且深知這種干渴不是水能治好的,仿佛是有個雜技演員正在他喉嚨深處玩火球,他必須好言相勸把其趕走才能獲得安寧。他一會兒燥熱難耐,不得不打開空調(diào),一會兒又躍躍欲試想撥通張旸的電話問個究竟。鄭先生到底長什么樣來著——可現(xiàn)在不是想這種問題的時候,不管是出于尊重,還是為了阻擊失眠,他都不應(yīng)該把關(guān)注點放在鄭先生的臉上。實際上,一切想象和質(zhì)疑都是徒勞無功,在黑夜的壓迫下,他的神經(jīng)變得萬分脆弱。
直到早上六點,他才隱約有了睡意??墒钱斔氲缴衔缫綀笊玳_例會時,就又嚇得睡不著了。最終,他在一種煩躁的反復(fù)中,陷入了睡眠與清醒的臨界狀態(tài)。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一個小時就過去了,而他疲憊的身體沒有得到任何緩解。他只能硬撐著起床,用冷水洗了臉,無精打采換上衣服,甚至都沒心思吃早飯,便出門了。
他來到大街上,看到了這副萬分熟悉的畫面:人們眉頭緊皺,神情嚴肅地走向地鐵站,并不在意是否碰到旁人的胳膊或者刮到女士的頭發(fā);快遞公司門前堆滿大大小小的包裹,快遞車擠滿了人行道,快遞員在其中來回穿梭,行人不得不繞路而行;早餐車飄著煙霧和香氣,雞蛋灌餅、煎餅、包子紛紛出爐,被塞進不講衛(wèi)生的上班族手里;好像為了聲明這是一周的開始似的,各種車輛不耐煩地發(fā)出吼叫,用以凸顯自己桀驁不馴的性格……更糟糕的是地鐵站。他因為失眠而四肢酸痛,頭暈?zāi)X脹,卻不得不沖進密閉而擁擠的地下車站,站在隊伍的末端,眼看著一輛輛車駛過,卻始終擠不到前面去。當然,最終結(jié)果是他費勁力氣上了車,被夾在眾人之中,動彈不得。他的目光不得不放在某個人身上(他總不能閉著眼睛吧),被迫跟著那人閱讀手機上的內(nèi)容(有時候是小說,有時候是電影,有時候是一整段聊天記錄呢),鼻子聞著渾濁的氣味,喉嚨咽著一口口不甘的唾液……突然,一個急剎車,列車晃晃悠悠停下來,人們因著慣性,整體呈現(xiàn)出一種向前趨的姿勢,就在這時,一個陰暗的想法飄進了他的腦海。
就在他灰頭土臉地為生計奔波的時候,有個人就這么悄沒聲息地停止呼吸,告別世界了。如果細想的話,這事有點邪性,甚至還有點夢幻般的不真實感。這座表面看起來生機勃勃的城市,天空中彌漫著多少死亡呢?當一些人熱烈奔向人生新階段時,另一些人卻稀里糊涂地撒手人寰了,這事兒挺不公平的。而且這種突如其來的死亡事件或多或少帶有些不負責任的流浪色彩。想到這,他的心頭彌漫了一層憤恨的情緒。可是歸根結(jié)底,他不知道鄭先生緣何死去,所以無法估量其生前最后一段時間的狀態(tài)。也許是意外死亡,他結(jié)束了一個龐大的飯局,醉駕回家,卻在路上喪了命?;蛟S他是突發(fā)疾病,像他那樣愛喝酒且熬夜的人,各種類型的猝死是容易找上門的?;蛟S他得了不治之癥,在親人的懷抱和死神的凝望中死去,不過張旸之前沒有提過鄭先生得病這件事。
也許他應(yīng)該拿出手機,看看朋友圈,現(xiàn)在肯定有鄭先生去世的新聞了??墒撬碾p手被人群桎梏住,掏出手機非常困難,只得作罷??墒窃捳f回來,他為什么要這么在意呢?死亡這種事如果能在平和的氣氛下毫無障礙地發(fā)生的話,完全可以不在乎那嚇人的黑暗氣氛,而把它看作是一件無足掛齒的小事。他與鄭先生僅有一面之緣,不過如果必須下結(jié)論的話,鄭先生是對他有恩的,只是這恩情來得非常詭異。名人就是這樣,嘴唇一張一閉就能改變普通人的命運——此時,他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鄭先生模糊的臉,可是他不管如何絞盡腦汁,都想不出鄭先生具體的模樣。那是一個邊緣模糊的似臉非臉的圓盤,上面配以花白的頭發(fā),暫且盤踞在他腦海中冒充鄭先生。
一個小時后,他走進報社大樓。這是座常年不見光的古老大廈,一層大堂被輕薄的黃色煙塵籠罩,一副褪色的水粉畫懸在正面大門的墻壁上,下面是兩個破損的紅棕色沙發(fā),無事可做的保安站在沙發(fā)旁邊,向他投來無奈的目光。他低下頭,在掛鐘過于響亮的滴答聲中穿過大堂,走進電梯,上到四層。他到辦公室時是八點半,離開會還有半個小時,這讓他有些懊惱,困倦與饑餓再次襲來。要怎么熬過這半小時呢?他把小臂放在桌上,抵不住睡眠的誘惑,打起盹來。突然電話鈴響,他驚醒,接起電話,傳來一個沙啞的男聲:“到我辦公室來一趟?!?/p>
沒有比這更糟的了,睡眠不足,饑腸轆轆,晦暗的環(huán)境,毫無希望的前路,現(xiàn)在還不得不坐在主編辦公室里等待訓(xùn)誡。這位骨瘦如柴、眼如銅鈴的主編到底找他有何貴干呢?在這家報社,他是個可有可無的角色,沒有過人的精力和勇氣,沒有特殊的才能,是棵被人忽略的小水草,現(xiàn)在,主編卻靈光一現(xiàn)想起他來了。如果在平常,這不一定是壞事,他可以借機好好闡述一下那些被拒絕的選題??墒墙裉?,他體力盡失,腦筋不轉(zhuǎn),這可不一定是個為自己爭取前途的好時機,沒準還會丟臉。果不其然,他縮手縮腳地坐在沙發(fā)上,而主編卻緊盯電腦屏幕,在閱讀著什么內(nèi)容。他就這么被遺忘在這里了,如一張沒人在意的口香糖紙。突然,不知是心血來潮,還是早有預(yù)謀,主編瞥了他一眼,以一種滿不在乎的語氣說道:
“鄭先生去世了,你知道嗎?”
他雖然很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但他不是一個熱衷撒謊的人,只好點點頭。
“哦?”主編把目光從屏幕上移開,拿出一架金絲眼鏡,放在那有些搞笑的鷹勾鼻上,以一種看好戲的姿態(tài)看著他。這時,迫于無奈,他不得不抬起頭,迎接主編狡猾而迷離的目光。他的身板挺得過于直了,這個姿勢挺難拿,而在主編目不轉(zhuǎn)睛的凝視中,他又不好意思換姿勢,乃至于額上出了一層細汗。主編坐在轉(zhuǎn)椅上,身子面向他,雙腳在地面上倒著碎步,以便離他更近一點?!八哉f,你有什么想法嗎?”
對于這個問題,他無話可說。從昨晚到今早的情況來看,他不僅沒有想法,還在努力抑制自己不要有想法。
主編把雙手放在頭兩側(cè),做出一個無可救藥的手勢,不耐煩地抱怨道:“真難想象,你還是一個記者!你來報社多久了?沒有八年也有七年了吧,卻一事無成,一個精彩的報道都沒貢獻過,總是拿一些無聊透頂?shù)倪x題來搪塞我!很顯然,你看選題的眼光有問題,不過有人天生就沒有新聞敏感度,這不賴你,可現(xiàn)在,這么一個現(xiàn)成的好新聞擺在你面前,你卻視而不見,真讓我難以理解……”
主編聲調(diào)平緩、詞語密集、滔滔不絕地訴說著對他的不滿,而他在主編面前,咬著牙,別著腿,像一只難堪的小老鼠。這完全在他意料之中,一般來講,主編是不會找他的,甚至如果必須到他的辦公室拿東西,也只停留很短的時間,仿佛多跟他接觸一秒都會讓主編難受。他明擺著是主編放棄的員工了,對于這種地位,他并不爭辯,秉承隨遇而安的態(tài)度??墒沁@次,他的血液因失眠萬分活躍,頭腦因饑餓靈光閃現(xiàn),竟結(jié)結(jié)巴巴地同主編辯駁起來:
“不是這樣的,我從不敷衍了事,是您不給我機會啊……鄭先生去世的事情……我覺得緩緩再說比較好,我有我的考量,顯見大家都知道了,如果您看看手機,肯定會有很多報道,我們沒必要現(xiàn)在行動……當然,我們要找別人不會想到的點……在昨晚,張旸給我發(fā)信息的時候……”
啪!主編猛拍了下手,打斷了他的胡言亂語,如針的寂靜暫時阻隔住兩人,讓那些難言的憤怒和不屑無法暢行。過了好一會兒,主編以一種毋庸置疑的語氣說:“對了,就這個人,你去找他,把一切問清楚?!?/p>
然后,主編開始慢吞吞地思索,盡力挑選合適的字詞,艱難地說出了下面這番話:
“就這個人,他不是鄭先生最親近的人嗎?去找他,以朋友的身份向他提供幫助,他們總要辦追悼會什么的吧?你要潛伏在他身邊,等待機會,尋找漏洞,讓我們看看鄭先生死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這一切到底有什么陰謀?當然,你也許會看到,這些故事是平淡無奇的,不過是起意外,或者是種絕癥罷了。不過這只是因為角度不同。人用不同的思維和眼光把現(xiàn)實劃分為無數(shù)個隔間,這其中各有各的精妙和規(guī)則。如果你擺脫固有角度,以一種破釜沉舟的決心去思考,又怎會發(fā)現(xiàn)不了平常生活中的陰謀呢?這全看你的運氣了。去吧,你是個記者,去挖掘吧!”
聽完主編這段擲地有聲的發(fā)言,看著主編那張隱藏在詼諧陰影中驕傲的臉,他徹底愣住了。他完全沒想到,這個尖酸刻薄、自以為是的男人竟有此等無私野心。不知是休息不佳且全力爭辯導(dǎo)致的筋疲力盡,還是受到主編莫名其妙的感化,他渾身癱軟,如沐浴在一道奇怪的光中。無知的黑暗逼近了,他的眼皮越來越沉重,仿佛那是一捆壓在黑夜之瘤上的稻草。
下午,他處理完工作,垂頭喪氣地坐電梯下樓。依然是那個晦暗的大堂,令人沮喪。與他一同下電梯的幾位女同事神氣活現(xiàn)地邁著步子,興奮地談?wù)撝鴷r髦的話題。他故意放慢腳步,讓她們先行。不一會兒,那幾個靚麗的身影便消失在門口拐彎處了,只剩下他在這個破舊的地方慢悠悠挪步。他抬起頭,恰巧與保安的目光相接,他覺得保安的眼神中有種難以言說的東西,仿佛在向他施以憐憫。真像死神。他想。
回到家,他已筋疲力盡,強忍著困倦和煩躁,打開廚房的窗子,聽著放學(xué)回來的孩子們的吵鬧奔跑聲,煮了一碗面,快速吃完,癱在沙發(fā)上。應(yīng)該好好想一想主編說的話,或查看一下新聞,要不就給張旸打個電話,要求采訪相關(guān)人員。他這樣想著,眼皮不自覺地黏連在一起,一股溫暖的如金沙般的水流注入大腦,軟化了神經(jīng),讓他如浸泡在一種莫名的芬芳中。突然,一陣孩童稚嫩的尖叫聲從外面?zhèn)鱽恚袛嗔怂ㄍ叩穆?,使他碰觸到一面冰冷的鐵墻。他看見沙發(fā)的另一端,鄭先生坐在那里,把臉埋在雙手中,仿佛在哀悼什么。他不敢動,眼睜睜看著鄭先生緩慢挪過來,仿佛乘夢前行。鄭先生的臉部模糊,身體像少年那樣青澀健壯,站在他面前,溫柔地對他說:“小許,你剛剛畢業(yè),沒想好出路的話,不然去××報社工作吧?!蓖碌墓猸h(huán)極其清晰地浮現(xiàn)在他腦海中,使他像看電影似的好奇又難堪地窺視這些畫面。他邊看便問自己:這是真的嗎?難道人生就是這么被改變的嗎?突然,一種難以言說的悲傷擊垮了他,他大叫一聲,閉上了眼睛。他就這樣沉沉睡去了。
2
鄭先生是位家喻戶曉的名人,而他是個貧窮又自命不凡的小人物,按理說,他們是絕不會扯上關(guān)系的,哪怕有過一面之緣。而鄭先生去世了,他與鄭先生的關(guān)系理應(yīng)更加淡薄,一個活人怎么可能和死人有實質(zhì)性的關(guān)系呢?他這么想絕無冒犯之意,只是實事求是。首先,他根本不知道鄭先生的死因,也不知道鄭先生的臨終狀態(tài),也就是說,鄭先生的死亡他絕無參與。況且,當一個人停止呼吸,身體僵硬,被塞進冷凍柜,等待火化,那么死者即便真有什么殘存的意識也難以表述了,生者會認為死者單方面切斷了與世界的來往,那么做為世界中的一個個活人,理應(yīng)逆來順受,解除與死者的關(guān)系。所以,哪怕是鄭先生的摯愛親朋,也難逃與其斷絕來往的命運,更別說他這個跟鄭先生都算不上認識的人了。
“你是不是覺得,鄭老師的死是一個陰謀?哈哈哈……”
簡直尷尬透了!面對這位宋總閃爍著盜賊光芒的鼠眼,他簡直不知說什么才好。
宋總是個通情達理、對音樂產(chǎn)業(yè)頗有見解、心思和四肢都很靈活的胖子,對于鄭先生的死,他沒有表現(xiàn)出悲傷,而是秉承公事公辦的原則,極盡所能為鄭先生操辦葬禮??墒沁@個人(如果掌握的信息沒錯的話),卻是鄭先生的發(fā)小以及合作伙伴。宋總不但對發(fā)小的死亡沒表現(xiàn)出哀悼的樣子,反而讓公司里充斥著張燈結(jié)彩的節(jié)日氣氛:那些員工歡快地跑來跳去,打印文件,簽字,泡咖啡,互相打趣,或者幾人湊在一起看演唱會視頻。到處都是歡聲笑語,仿佛可親可愛的鄭先生就是在同事們的歡呼聲中一命嗚呼的。
“追悼會要辦得大,辦得好,燈光攝影音樂都要到位,錢不是問題,麻煩我們也不怕,總之,不能遜于之前任何一場音樂會?!彼慰傋诿髁恋穆涞卮扒?,翹著腿,把手放在滾圓的肚子上。
“可是……宋總,據(jù)我所知,鄭先生生前沒開過音樂會……”他小心翼翼提出質(zhì)疑,同時看向坐在角落里的張旸,這位老朋友一直沉默。
幾分鐘前,宋總果斷地提出“陰謀論”的時候,他的脊背一陣發(fā)涼。伴隨著宋總毛骨悚然的笑聲,他絕望地想到,這是為什么呢?他根本沒說過“陰謀”二字,也絕不會涉及此類含義。作為一名記者,也許沒什么才華,但是專業(yè)素養(yǎng)和基本能力他是有的,他懂得談話技巧,知道怎樣若有似無地挑起人們的說話欲并且讓對方看不懂他的目的。況且他根本不贊同主編的“陰謀論”,更不會把這種陰險的種子埋藏在話語中。而宋總卻像繞開了他的思想,探入他的意識,追溯到他昨天的經(jīng)歷一樣。
宋總并沒有接音樂會的話茬兒,而是把笑模樣突然凝固住,眼中寒光一閃,表情嚴肅地望向他,說道:
“年輕人啊,有理想是好的,不過奉勸一句,真相不是那么好玩兒的東西。當真相可以傷害人,或者真相毫無用處的時候,還是不提為妙。”
他無言以對,再一次下意識地看向張旸,只見此人坐在黯淡憂傷的陰影中,一個勁地咽口水,喉頭像是彈球一樣上下活動。
“總之一句話,新聞稿提前給我看吧。”宋總說。
“好,沒問題……”他不得不答應(yīng)宋總的要求,因為這并不是無理的要求,然而,“可是……”有些事情他必須弄清楚,“總得給我一些信息吧,比如死因,我是指具體的?!彼虐l(fā)現(xiàn),對鄭先生可謂一無所知,要想寫新聞稿萬分困難,“還有,身邊親近的人接受采訪嗎?”如果下定決心干這活兒,一定要想盡辦法找到更多信息,“如果有獨家的資料,也放心給我,我會體諒您的心情,酌情報道?!闭娴氖且粓F亂。
宋總站起來,臉上有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穿著一件白色T恤,顫顫巍巍的肚子像是一團白色的空氣,四處竄動。他開始整理桌上的文件,順手開了旁邊的音響,迷人的爵士樂傾瀉而出。他身后的白墻上掛滿了照片,是他與很多音樂人、名歌手、名演員的合影,卻唯獨沒有和鄭先生的合影。
“死因是心臟病,鄭先生一直有心臟瓣膜供血不足的問題,做過兩次手術(shù)。我只能告訴你他是猝死,突然死亡的,沒有任何痛苦,地點恕我不能透露,你可以模糊處理。原因嘛……也許是他為××歌手的新專輯熬了夜,或者前一天的慈善酒會喝多了酒,你盡可以虛構(gòu)細節(jié),我不在乎。關(guān)于他的個人信息……你也知道,鄭先生比較注重保護隱私,所以我這里沒有現(xiàn)成的資料,不過你可以在網(wǎng)上搜索??傊M快出新聞稿吧,追悼會在后天。”
說完這話,宋總臉上嚴肅的神色消失了,轉(zhuǎn)換為不悅。當宋總徹底在電腦前坐下,對著屏幕冥思苦想的時候,他便知道,這位宋總是個沒耐心的人,此刻正在下逐客令呢。他對宋總的敷衍并不介意,事情總是真真假假,新聞更是如此。唯一讓他介意的是,他的老朋友張旸從頭至尾沒說一句話。
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事情不像他想的那樣簡單。人們認為理想狀態(tài)是一輛不受外力影響勻速前進的列車,而真實情況往往是一只沉默詭譎、陰險多變的魔盒。其實,他在見宋總之前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苗頭。他站在地鐵車廂里(因為不是早高峰,車廂不是很擠),左手握扶桿,右手拿手機,在一種別扭的好奇感的趨動下察看朋友圈和微博。像是下過一場春雨,燦爛的太陽爬上天邊,種子躍躍欲試,白云豪情萬丈,天地間呈現(xiàn)出一種情難自抑的繽紛色彩——這樣描述社交網(wǎng)絡(luò)上的狀態(tài)最為合適。只需一個突破口,但凡一家自媒體,或者紙媒的客戶端爆出鄭先生去世的消息,人們便像受了春風恩惠的小草一般,紛紛蘇醒,點贊,轉(zhuǎn)發(fā)。當然,此時,這只是一條簡訊,不到一百字,說明了事發(fā)的時間,沒說地點,更沒說死因。到此為止,人們的普遍情緒是以驚訝為主的,也許還有一點悲傷,一點莫名其妙,個別人還會有湊熱鬧般的亢奮感,但這只是調(diào)味劑?,F(xiàn)在,基礎(chǔ)的色彩就是震驚,這是事件初始的基調(diào)。
事情到了下午就不同了。他從宋總公司出來,走在大街上,春日午后明媚的陽光讓他萌生社交的欲望。他想了很久,都沒想到可去的地方——沒有能找的朋友,也沒有心儀的姑娘,他又不想獨自去咖啡館浪費時間。下午在××?xí)暧幸槐拘聲陌l(fā)布會,可是他認為此刻最重要的工作是關(guān)于鄭先生的報道,況且主編不喜歡新書發(fā)布會的選題……他決定回家。一個半小時后,他到了家,窩在沙發(fā)里玩手機。這時,他發(fā)現(xiàn),朋友圈有一半的人都在關(guān)注鄭先生去世的話題,其中大部分在轉(zhuǎn)發(fā)簡訊并配以評論,一小部分人聲稱正重溫鄭先生的成名曲,一些女孩子自制了哀悼的圖片,還有幾個人寫了很長的文字,用以彰顯自己對鄭先生音樂的癡迷。而在微博上,“鄭先生去世”已排在熱搜榜第五位,并有持續(xù)上升的趨勢。
當孩子們的吵鬧聲從樓下響起時,他來到廚房,打開窗子,開始做晚飯。隨著鍋里的水咕嘟咕嘟地沸騰起來、雪白的掛面變得柔軟透明、各種調(diào)料與蔥花點綴其中,鄭先生去世這個話題也逐漸升溫、慢慢進入高潮階段。就在他做飯的這段時間里,鄭先生,攜帶著自己的死亡,坐上了一架性能極好的跑車,在網(wǎng)絡(luò)的虛擬空間中疾馳猛跑開了——他把碗端到茶幾上,弓著身吃面,手指不停滑動著手機屏幕——現(xiàn)在,百分之六十的人都開始轉(zhuǎn)發(fā)消息了。除了簡訊外,竟還出現(xiàn)了幾篇軟文,一篇長報道,和一個疑似鄭先生猝死的視頻。
他吃完面,把碗放在水槽里,半躺在沙發(fā)上,準備理一下思路。首先,鄭先生雖是名人,但并不是曝光率很高的明星。他是個幕后工作者,雖然才華出眾,創(chuàng)作的歌曲傳唱度很高,但大眾對他的了解卻只停留在表面。況且,鄭先生是這么個人,不上節(jié)目,極其注重隱私。這等于單方面阻隔了許多了解他的途徑,而大眾呢?似乎有隨遇而安的秉性,誰會對一個深居簡出音樂人的生活產(chǎn)生興趣呢?所以,這個話題之所以蔓延極快,在很短時間內(nèi)便成為全民性話題,只能說明兩點:網(wǎng)絡(luò)本身帶有擴大與夸張的屬性,這是一個不太可控的沒有性質(zhì)的屬性;驚訝使人盲目,盲目引來盲從,集體意識會突然出現(xiàn),不過這不能代表什么。
鄭先生生前,只有兩件事廣為人知:鄭先生愛喝酒;鄭先生是個顧家的好男人。人們不知道這兩件事是真是假,只不過鄭先生虛幻的形象需要細節(jié)來填補,哪怕這些細節(jié)也是虛幻的。他認真研讀了軟文和長報道,發(fā)現(xiàn)沒什么新奇的,那些文章看似飽滿,其實空洞,不過是圍繞著已知的(有可能)虛幻的細節(jié)大做文章,連具體的死因都沒有,連地點都沒有,更沒有提及后天的追悼會。
天色漸晚,他伸了個懶腰,一屁股坐在轉(zhuǎn)椅上,仰起頭,把后背盡可能與椅背貼合,點燃一支煙,打開電腦。他邊瀏覽新聞,邊琢磨上午與宋總的見面。這條路算是堵死了,從宋總那兒獲得不了任何信息,也沒有采訪死者家人的機會,可是宋總為什么讓他在網(wǎng)上尋找信息呢?他自認已竭盡所能,像個被丈夫拋棄的怨婦一樣,在網(wǎng)上瘋狂人肉鄭先生,得到的卻是一些毫無用處的只言片語:鄭先生的百度百科簡潔得像是一份家電使用說明書;鄭先生的豆瓣和貼吧小組是個寸草不生的蠻荒之地;鄭先生沒有微博、博客、個人網(wǎng)站,沒有接受過采訪,沒有上過綜藝節(jié)目;總之,鄭先生其人,在這豐富多彩的網(wǎng)絡(luò)世界中就像一副骷髏……他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這么個人,誰能拿出其存在的證據(jù)呢?一般來講,人像蝸牛,總會有意無意留下痕跡,而鄭先生,就像一只自帶橡皮擦的蝸牛,或者說,他根本就不是蝸牛,而是一只狡猾的螞蚱——他無法自證曾經(jīng)存在過,親朋好友又不愿露面,所以,他死亡了,可謂毫不拖泥帶水地消失在公眾視野中了,而他在世上完成的最后一個行為,這個被稱之為死亡的行為,顯見也不可能為他的不存在提供反面證據(jù)。也就是說,他從生走向死這個過程,根本沒有見證者,或者說即便有見證者,也因某種目的不愿提供證據(jù)。這位鄭先生,會不會只是眾人齊心合力臆想出來的呢……別傻了——他搖搖頭,及時懸崖勒馬——這位“虛幻”的人可是剛剛?cè)ナ腊。绻淮嬖诘脑?,還有什么去世的意義呢?況且他確實見過鄭先生,現(xiàn)在這份工作就是他們相遇的證據(jù)!從某種意義來講,他不就是所謂的見證者嗎?
他攆滅煙,漫不經(jīng)心地打開手機,想看看朋友圈調(diào)節(jié)一下心情。隨著他手指上滑的動作越來越急促,他的眼睛和嘴同時張大,身板也嗖地一下挺直了。朋友圈中的景象令他難以置信,盡管他十分了解個體在信息時代充當?shù)慕巧卸嗝粗匾?,可當他親眼所見這種井噴式的信息爆發(fā),還是不免驚訝。此刻,晚上八點,朋友圈已經(jīng)徹底被鄭先生去世的消息刷屏了。好像是一場愚蠢的作文大賽,人們或悲嘆,或驚呼,或憤怒,或唏噓,仿佛鄭先生的死亡真跟他們有什么關(guān)系似的。真奇怪,鄭先生好像活過來了,他的意思是,鄭先生的形象鮮活起來了,已經(jīng)從一個蒼白模糊的死人變成一個金光閃閃的偶像了——當他想到這個隱喻時,激動地舉起雙臂,縮起小腿,像一只處于戰(zhàn)斗狀態(tài)的螞蚱——果然沒讓他失望,媒體們乘勝追擊,大張旗鼓地擺開架勢,各種長報道,起著或煽情或有趣的名字,在人們指尖的微微抖動下,鋪天蓋地地襲來。什么“今晚,我們都是熱愛音樂的人”,“他的名字叫天才”,“鄭先生,一位鮮為人了解的中國音樂大師”,“他的死令全球震驚,席琳迪翁表示惋惜”……瞧瞧!這一個個漏洞百出的名字,好像為了讓他難堪似的。他堅決不允許自己上這些庸俗名字的怪當!
一個小時后,他讀完了網(wǎng)上所有文章,氣得直想掀桌子。這是多么不負責任的報道?。∠炔徽f語言何其粗糙(他認為與他的語言沒法比),構(gòu)架何其拙劣,單論真實性這一點,基本都不達標。關(guān)于鄭先生的生平,他看到了六種不同的說辭:一說鄭先生是音樂神童,在加拿大長大;一說鄭先生家境貧寒,得了前輩的提攜才大展宏圖;一說鄭先生出生知識分子家庭,不顧家人反對迷戀音樂;余下三種說法不提也罷……他深知,這完全是為了應(yīng)付主編,或是為了應(yīng)付讀者,或是為了應(yīng)付主編想要應(yīng)付讀者的愿望而攥出來的故事。他深諳此道,卻不屑于此。這就是我不受重視的原因?。∷袊@。而大眾呢?竟然時而歡笑,時而啜泣,盡情被這些故事牽著鼻子走。也許世道變了,真相已經(jīng)不重要了,他悲哀地想,同時憤恨地關(guān)掉一個個網(wǎng)頁。
有一件事讓他覺得奇怪。網(wǎng)上廣為流傳鄭先生嗜酒,唯有一位網(wǎng)友在微博上堅決反對此事。據(jù)他自己說,他是一名娛樂公司的宣傳人員,也是鄭先生的粉絲(他甚至亮出自己的收藏,所有鄭先生參與過制作的專輯密密麻麻擺滿了書架)。網(wǎng)友們紛紛對他進行駁斥,爭先勸告他不要亂說,不要破壞鄭先生活神仙般瀟灑的人設(shè)。他也不甘示弱,聲稱馬上就拿出證據(jù)。然后,一個只有不到一分鐘的視頻面世了,是該網(wǎng)友拍攝的。視頻中是一個小型圈內(nèi)人聚會現(xiàn)場(該網(wǎng)友可能是以工作人員的身份陪同去的),鄭先生和一位著名演員以及一個娛樂公司老板交談,演員問鄭先生和老板喝什么酒,她可以去拿,老板點了威士忌,而鄭先生明確表示自己酒精過敏,謝絕了。
他確實有一種鄭先生愛喝酒的印象,那次他們偶然的相遇就是在一個酒局上。不過就算鄭先生出現(xiàn)在酒局上,也不一定會喝酒,況且他沒有榮幸和鄭先生坐一桌,沒看到鄭先生到底喝沒喝酒。就算這個證據(jù)不成立的話,那么宋總的話怎么說呢?宋總說:“……或者他在前一天的慈善酒會喝多了酒……”這可是直接承認鄭先生愛在聚會上喝酒啊。
最奇怪的倒不在酒,而在鄭先生的樣貌上。視頻中,鄭先生是一位身材瘦削,長臉,花白頭發(fā)的富有藝術(shù)氣息的中年男人。而在廣為流傳的鄭先生唯一的形象照中,卻是一個臉龐圓大,身材短粗,留寸頭,頗有些江湖氣的大漢。視頻中的鄭先生和形象照中的鄭先生不是一個人。而他反復(fù)仔細辨認,確定這種變化也不可能是減肥得來的。那么到底誰是鄭先生呢?視頻中,演員明明白白地稱呼了鄭先生的名字,老板也在奉承鄭先生最近制作的專輯有多么動聽,而那唯一的形象照是宋總的公司放出來的……兩方看起來都不像在撒謊。
突然,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漏洞,一個陰險的誤差,或者說一個毫無存在感的小皺褶。他覺得毛骨悚然,耳邊嗡嗡直響,手腳麻木,連呼吸都困難起來。他確實發(fā)現(xiàn)了,主編說得沒錯,這里有一個陰謀,是隱藏在內(nèi)里的,一道歷史久遠的疤痕。它不知趴伏在那里多久了,人們假裝不去在意,卻又無法真正忽略它的存在。如今,幕布被撕開,它暴露了。
他確信這里有一個陰謀,就在他附近,或者說這只是一個幻影,一個分身,是飄浮在他的思維中的,而不是存在于房間中。剛摸索到陰謀的雛形時,他沒生出深入探究的欲望,反而產(chǎn)生了一種難纏的感覺——寂寞。他站起來,走到窗邊,打開窗戶,小區(qū)里人們的談笑聲沖進房間,可這沒能讓他好受一點。他低下頭,看見幾位婦女在健身園中聊天,一位大爺在擺弄健身機械,還有喂野貓的年輕人,跳跳糖一樣蹦來蹦去的孩子們……可是這也沒能讓他好受一些。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是想找人說說話。主編的臉浮現(xiàn)在他眼前。他有種給主編打電話的沖動,好好匯報一下這些怪事??墒撬溃骶幨遣恍悸犓e談的。那么給誰打呢?他不得不正視這個問題——他沒什么朋友。同事能說得上話的就兩三個,其他人全部形同陌路,而那兩三位也沒有親密到晚上可以打電話的地步。他與一個出版社的編輯關(guān)系不錯,不過那是個游戲人生的男孩子,不會靜下心來聽他閑扯什么陰謀。至于女人,他完全搞不定。
他拿起手機,猶豫片刻,撥通了張旸的電話,點了免提,按了Home鍵,看著屏保上的時間發(fā)呆。21:50。他確信張旸沒睡,搞不好還在開會。嘟——嘟——嘟——嘟——冰冷的聲音讓他煩躁。一、二、三、四……他數(shù)了七下,有點沒耐心了,同時覺得這是個錯誤。沒人愿意聽你胡言亂語,誰會在乎一個陰謀呢,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陰謀就等于什么都沒有。他剛要掛掉,偏偏在這時,電話被接通了。
“喂?”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
他愣住了,喧嘩聲與黑色的空氣瞬間凝固。
“找張旸嗎?他在開會?!迸溯p松地說道。
該怎么辦呢?要讓這位女人傳個話,說明天再打來?或者讓她去叫張旸,這就把事情說清楚(不過他并不知道有什么好說的)?要不干脆告訴她這是個誤會,他按錯了,或者他只是擔心張旸要應(yīng)付的事情太多,特此慰問一下。對,這個理由不錯,也許就應(yīng)該這么說。
突然,女人以一種十分輕佻纖細的聲音說道:
“你是許恒吧,張旸現(xiàn)在忙,不方便說話,有什么事就問我吧?!?/p>
3
張旸,他唯一的朋友,是個內(nèi)斂、單純、滿腹心事的害羞男人。他們從同一所大學(xué)的新聞系畢業(yè),留在這座城市發(fā)展。多年以來,他們很少談戀愛,幾乎不去娛樂場所(除了工作應(yīng)酬),因為事業(yè)毫無進展,甚至放棄了買房的奢望。他們是一類人。而他們這類人,分散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就像被遺失的米粒一樣,雖然基數(shù)龐大,卻對彼此視而不見。所以,他們這類人,是很難與同類人做朋友的。問題就在這兒,他們無法與同類做朋友,又不敢妄想與鄭先生這類社會名流做朋友,或者忍尊屈膝去與一名清潔工做朋友,導(dǎo)致他們之間的空隙越來越大。
幸運的是,他與張旸的友情始于大學(xué),那時候一切都很模糊,沒人知道自己以后會成為哪類人,所以稀里糊涂交上了朋友。而當他們逐漸定型時,又因慣性難舍難分了。事情是這樣的,因為他們野心不大,所以短時間不會出現(xiàn)其中一人飛黃騰達這類挑戰(zhàn)他們友誼的事,所以他們的友誼可謂相對牢固。
昨晚,他對那位掌握張旸電話的女人說:“麻煩你把電話給張旸,或者轉(zhuǎn)告他,讓他給我回電話,我會一直等,等到死!”
女人撲哧一下笑出來,而他也為那句沖動的“等到死”汗顏。
“你是張旸的女朋友嗎?”他小心翼翼地問,明知道答案是否定的,但他是用一種發(fā)泄的心態(tài)問這個問題的。
女人再次被他小孩子似的撒嬌語氣逗笑了,可這次她及時止住笑,不知是出于禮貌,還是假裝嚴肅以便進行下一個小游戲,她突然字正腔圓地說:
“不是?!?/p>
然后是一段長時間的沉默。他聽見一陣嘈雜的聲音,是隱約的爭吵聲、沙沙的電流聲、搬放東西時發(fā)出的沉悶的砰砰聲組合在一起的讓人胸悶的聲音,他不得不張開嘴,大口呼吸夜晚的空氣。此時他有一種十分具體的想象:有一個裝修隊,扛著他叫不上名字的各式器材,整齊劃一地進駐電話線,在逼仄的管道里,以一種罕見的熱情忙活著。他們每個人都在忘我地工作,根本不去想這份在電話線里的詭異工作是否真有其意義——這種想法讓他拐進死胡同,讓他再次想起那些奇怪的事情來了。張旸為什么要躲他呢?鄭先生去世這件事有那么不可告人嗎?可問題是——他再次想起上午的會議——他們在把這件事廣告天下人,卻唯獨對他諱莫如深。仿佛是這件事有個核心,他是唯一能挖掘核心的人,而這個核心是萬萬不能讓他挖掘出來的,否則就會天下大亂——這種想法實屬搞笑,一個名人去世了而已,又不是什么歷史性的災(zāi)難事件。難道因為此人是名人,就不能去死,因為死亡是普通人干的齷齪勾當?恰恰相反,死亡是一個警鐘,告誡大家不要對平常事太過在意。如果你介意死亡,那么死亡就會變本加厲地席卷而來,所以最好的做法便是無視它。不要介意一個人的死亡,而去介意一只小貓的失蹤,一位丈夫的出軌,或者一個工人永遠要不到的工資——這些事是完全可以介意的。
“喂?你還在嗎?”女人有些不耐煩了。他突然意識到,這是個擁有完美嗓音的女人。
“當然,我在?!彼f。
“哦,有什么想問的嗎?沒事的話我去忙了?!迸苏f。
有多動聽呢?就像是一根嫩油油的黃瓜被掰開了發(fā)出的咔嚓聲那樣,是一種帶著水音兒的聲音,從年輕的、豐滿的喉嚨里發(fā)出。
他馬上意識到,這也許是個很美麗的女人。盡管他此刻滿心撲在鄭先生上,但他畢竟是個男人,一點小的挑逗和刺激都會讓他忘乎所以。就像現(xiàn)在,因為他意識到了這個聲音之美妙,并且正在預(yù)測此人美貌之程度,鄭先生、主編、宋總、張旸這個邪惡組合暫且被他拋到一邊去了。從昨天到現(xiàn)在,他頭一次感到輕松。女人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給男人施以致命的魔力,而這也確實是男人該干的事,放棄那種呼天搶地式的掙扎與自證吧,放下無用的武器,不要碰黑暗的泉水,專心沉浸在女人的芬芳中——他做到了,像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爺們兒一樣。
“那么……你認識鄭先生嗎?”他打起精神,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活力。
“當然?!睂Ψ剿坪醮蛄藗€哈欠。
“那么?!睓C會來了,不管是為了虛幻的愛情(或性欲),還是為了事業(yè)??墒?,他竟然局促起來,“那么”之后再無下文。
“我叫兔子,明天來××大廈五層會議室吧,我們在那兒開鄭先生追悼會的策劃會?!蓖米佑脴O其迷人的音調(diào)說。
他加了兔子的微信,掛掉電話,關(guān)掉窗子和電腦,換上睡衣,鉆進被窩。他沒有馬上入睡,而是擰亮床頭燈,在一片昏沉的光線中,像木乃伊一樣直挺挺地躺著,冥思苦想。兔子,這真是個神奇的女子,不僅因為她音色動聽,還因為她的語調(diào)中有種不給人留余地的篤定。柔軟的棉花中穿插了一根鐵絲——就是這種感覺。他覺得兔子沒準是那種女人,梳一個馬尾,不化妝,穿一條熱褲,想理你的時候,就對你呵護備至,不想理你的時候,干脆消失不見。就像是春季樹木上偶爾長出來的小果子一樣,是個擁有無限可能性的年輕女子。他拿起手機,換了一個最舒服的姿勢,打開兔子的朋友圈,準備好好了解一下這個讓他頗有好感的女子。首先是頭像,沒什么特別的,一副卡通兔子的水彩畫。她也許屬兔,或者養(yǎng)了一只兔子,要不就是經(jīng)常喂養(yǎng)小區(qū)里的流浪兔,當然,她也有可能就是特別喜歡兔子,還有一種更賞心悅目的猜測——她有一對可愛的小兔牙??上В笥讶]能讓他獲取更多信息。這位神秘女子的朋友圈設(shè)為“僅展示最近一個月”,而這一個月,她只發(fā)了四條:一條關(guān)于鄭先生死訊的轉(zhuǎn)發(fā);一張黑白照片,配以“晚安”兩字(他認出,這是俄國導(dǎo)演塔可夫斯基處女作《伊萬的童年》中的經(jīng)典鏡頭,上校抱起女護士在壕溝上接吻);一條關(guān)于國內(nèi)某詩人的詩歌轉(zhuǎn)發(fā),可見她很喜歡該詩人的詩;還有一張她自己的照片。
也不一定是她的照片,因為沒有配任何文字說明。照片中是一個女人的側(cè)臉特寫,背景是一排深棕色的方格木窗子,窗子旁是土黃色的壁紙。他判斷這是在一個古香古色的餐廳里,或者是茶館,兔子應(yīng)該是被人偷拍的,不過擺拍也說不定。再看那張側(cè)臉,確實符合他對兔子的幻想,那是一個年紀尚輕、樣貌可愛的女孩,梳著棕栗色的馬尾辮子。更讓他神往的是一種神態(tài),一種與任何形容詞都不匹配的神態(tài),只與她的聲音有關(guān)。那是一種與她美妙聲音極其相配的神態(tài)。
他把手機扔在一旁,感到心慌。(有可能是)兔子的臉像金色的版畫浮在他頭頂,讓他如臨大敵。也許是想太多了,可能性到處都是,也可以說處處都無可能性。只不過所有美好的可能性從沒降臨到他頭上過。憑什么呢?他痛苦地閉上眼睛。這不公平,仿佛一架金色的紡錘。他像魚那樣張著嘴,吐出泡沫。太不公平了,紡錘的尖要扎到我了,它離我的心臟只有一毫米。在入睡前幾秒,他還大張著雙臂,像被拋在岸上的蝦一樣掙扎著。
他夢到了兔子。那是一個古怪的夢,兔子站在一間餐廳里,有著深棕色浮雕木窗子和土黃色壁紙的餐廳,是照片里餐廳的延伸。兔子站著,側(cè)著臉,和照片里的形象一樣。當然,這也許不是兔子,照片可能是一種掩護,不過不要緊,他心里認為這是兔子。于是,有可能是兔子的兔子慢慢轉(zhuǎn)過身,打開放在地上的一個老式電視機,里面播放著一部黑白電影:兩個人在比身高,可是其中一人比另一個高出太多了,使這場比較沒有意義。這一切就像塔可夫斯基的電影一樣,沉默,陰郁。再看兔子,已經(jīng)轉(zhuǎn)過臉正面對著他了,可即便如此,他依舊看不清兔子的臉,仿佛有一片討厭的迷霧在跟他作對。這時候,他發(fā)現(xiàn)兔子什么都沒穿,那對邊緣清晰的乳房隨著一種詭異的節(jié)奏跳來跳去,像兩顆粉色的心臟。然后,一個邊角出現(xiàn)在他的余光中。他轉(zhuǎn)過頭來,瞬間大汗淋漓。那是一口棺材,深棕色的、材質(zhì)極好的棺材。他急得直跺腳,可又挪不開步子。從棺材里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音,似乎還有音樂聲。他渾身濕透了,像一個被剝了皮的洋蔥。他想回頭看兔子,可是怎么也回不過頭來。然后,那棺材越變越大,音樂聲越來越響,他突然冷靜下來了,心想不過是具死尸,沒什么可怕的。就在這時,一個陰險的念頭躥到他腦海,讓他再一次沉浸在恐懼中。也許不是鄭先生死了,而是我死了。然后他醒了過來。
他筋疲力盡,渾身濕透,不知是夢境有慣性,還是現(xiàn)實給的沖擊,他不再覺得恐懼,只覺得憤怒。他沒好氣地想,為什么總輪到我呢?這下子,界限模糊了,活人與死人跨到對岸,把這里攪得烏煙瘴氣。他翻了個身,繼續(xù)睡去。
早上八點,他起床,覺得神清氣爽。他認真洗了把臉,刮了胡子,邊吃早餐邊回味昨晚的夢。薄如蟬翼的陽光曬在他身上,沖淡了夢境的驚悚與絕望,所以,當他慢悠悠嚼著面包的時候,心里只想著兔子粉色的乳房,有關(guān)電視機、棺材、古怪餐廳的事全被他拋之腦后了。他喝掉最后一些牛奶,把盒子壓扁,扔進垃圾桶,走進臥室,挑了一件他頗為心儀的深藍色襯衫,美滋滋地穿上,感覺良好。他想去衛(wèi)生間照鏡子,卻被橫在客廳中桌子的邊角狠狠磕了一下?!八麐尩?!”一瞬間,毫無根據(jù)的欣喜感覺消失了,壓抑的、黏糊糊的空氣再度包圍他,把他打回原型。然后,他站在鏡子前,看著鏡中的臉,眼泡浮腫,皮膚粗糙,牙齒焦黃,完全不是能配得上兔子的男人形象。他歪過頭,朝客廳看去,各種有用沒用的東西擺得歪七扭八,所有玩意兒都是舊的,臟的,讓人覺得這里很臭,一刻都不想待下去。這個房子不盡如人意,可這是他能找到性價比最高的一居室了……他把背包收拾好,坐在門口的凳子上穿鞋。也許主編說得對,他應(yīng)該多去寫吸引人眼球的新聞報道,而不要老想著自己可憐的文化抱負。這樣的話,他也許會升職,也許能掙點外快,也許能租一個稍微舒服點的房子。顯見,兔子那樣的女孩是不會愿意來這種房子做客的。
乘地鐵時,他不自覺地幻想起來:也許該想想出路了,總在這家報社耗著,拿著幾千塊的工資,不受重視,難道一輩子租這種房子,一輩子找不著女朋友嗎?這種想法是他未曾有過的,或是很少有過。他的思維突然跳躍起來,臉龐煥發(fā)出活力——也許可以換家報社,碰碰運氣,找一個賞識自己的主編,或者換個行業(yè)干干,比如新媒體、門戶網(wǎng)站、視頻網(wǎng)站……不過要他選擇的話,他其實不想在以上任何一個行業(yè)再就業(yè),因為勢必會遇到一個跟他不對付的上司,不是主編,就是副主編,那些人喜歡把他這種其貌不揚又不愛說話的男人當作眼中釘。要他說的話,或許根本就該自己創(chuàng)業(yè),根據(jù)自己的風格和眼光經(jīng)營一家新媒體,或者問問身邊的朋友,愿不愿意一起做一個獨立出版工作室。
他下了地鐵,跟著導(dǎo)航找到××大廈,從正門走進去。他還在盤算這些事,完全沒有注意到那些晶瑩明亮的落地窗。他找到電梯間,隨著“叮——”一聲響,走進一個玻璃盒子,才發(fā)現(xiàn),這座大廈很像一個水晶棺材,到處都是玻璃,折射出匪夷所思的光。他上到五層,沿著長長的走廊向前走,路過很多上面沒有任何標志的玻璃門,這讓他懷疑這些辦公室到底有沒有人辦公,或者這是些租不出去的空房子。終于,他聽到隱隱的喧嘩聲,朝著聲音的方向走去,直至走到會議室門口,看到里面坐滿了人。
沒有兔子,或者說他沒認出兔子,或者兔子根本就不長照片里那樣。這是一群非常年輕的人,有十來個,看起來也就二十出頭,穿著時髦地讓他緊張的衣服。如果不是兔子提前告知會議內(nèi)容,他還以為這是一些追星族在開聯(lián)誼會呢。這個會議室像是一個種植花草的玻璃房子,中間是一個U型會議桌,不大,剛好夠坐下他們,而媒體則坐在緊貼里側(cè)玻璃墻的座位上。他掃了眼那排椅子,看見幾個熟面孔:一個兄弟報社的資深女記者;一個新聞網(wǎng)站的姑娘;一個自己從不寫稿的男記者;還有一位新銳報社的副主編(他居然帶了個三人團隊過來)。他挨個問好,坐在不寫稿的男記者身邊?!敖駜赫鏌岚??!蹦杏浾卟[縫著眼睛,懶洋洋地說。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熱得滿頭大汗了,只得跟網(wǎng)站姑娘要了紙巾,擦了汗,脫掉外套。然后他看見孩子們也因為炎熱紛紛脫去外套,露出奶酪似的胳膊。這時,一個穿紫色T恤、梳著兩個辮子的倔強小姑娘走到角落里,刷刷兩聲拉下一扇落地窗的窗簾,會議室里霎時陰暗了許多。
一個戴著眼鏡的瘦高個男孩兒走到U型會議桌的底部,突然間,會場靜謐下來,十幾雙眼睛一齊望向男孩兒。那是一個頭發(fā)烏黑,身體輕飄飄的男孩兒,他拿著一張紙,看起來不像是要做什么工作匯報,而是在欣賞一份節(jié)目單??傊?,他不像是公司里能擔任會議開場發(fā)言的重要職員,倒像是學(xué)生會里負責調(diào)節(jié)氣氛的混小子。這時,有一個矮胖的姑娘神不知鬼不覺出現(xiàn)在記者席旁,把一沓紙交給離她最近的記者。這些紙在記者席上分發(fā)開來。他拿到手時,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彩色的小冊子,封面是鄭先生的形象照,里面是滿滿兩頁詩體化的文字。男孩兒開始說話了,或者不如說他開始朗誦了,而他讀的正是冊子上的文字。男孩兒的語氣十分平淡,甚至可以說是冷淡,仿佛宣告鄭先生的死亡、朗讀鄭先生的生平、緬懷鄭先生的成就這些事與他沒絲毫關(guān)系,他的工作只是把它們讀出來,也就是說他是一個傳遞者,一個中介,一個過渡空間。男孩以一種平緩得仿佛柏油大馬路似的語氣讀完了鄭先生的生平,像一個幽靈一樣飄下去,隱退到同事中間。這時,不知誰帶的頭,竟爆發(fā)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然后,那個發(fā)小冊子的胖女孩開始耐心地講述關(guān)于這個冊子的一切,用多少開的紙,怎樣印刷,有多少份,文字的運用有著怎樣的考量,照片清晰度給她帶來的困擾,追悼會時這些冊子將如何分發(fā)……顯見,她與高個兒男孩是一伙兒的,他們屬于“送別鄭先生”小分隊的“紀念小冊子”部門成員,那些文字很有可能是男孩兒寫的,而這個女孩兒負責其他一切事宜。他突然對男孩兒產(chǎn)生了強烈的興趣,當然是因為男孩兒寫出了“鄭先生生平”。然而,在男孩兒朗讀時,他跟著讀了一遍冊子上的文字,女孩兒講述的時候,他又讀了一遍,沒發(fā)現(xiàn)任何有價值的信息。那些文字基本上在講述這些事情:鄭先生,70后,生于工人家庭,某音樂學(xué)院畢業(yè),某唱片公司實習(xí),因某首歌曲被某歌手看重,成立××公司,然后就是冗長的榮譽和成就,最后是緬懷,一些煽情的文字,老套的應(yīng)付活人的把戲。鄭先生,他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有趣,工人家庭出生,這倒是個新鮮說法,與網(wǎng)上的所有版本都不同??缮浇榻B寫得極為簡練,躲躲閃閃,仿佛生怕別人窺探到鄭先生的私生活似的。一位已故去的人還能有什么私生活呢?他郁悶地把手掌壓在冊子上,失魂落魄地看著那個隱匿在人群中的男孩兒。他真想此刻就走到男孩兒身邊,把他揪出會議室,好好盤問他一下。起碼要說明這些生平信息的來源吧,要把掌握的信息分享給記者,好讓記者有內(nèi)容可報道。因為毋庸置疑,記者也是人,無法憑空瞎編出佛經(jīng)一般的真理,而死人根本沒有尊嚴可談,沒必要再玄乎其玄地為其遮掩,我們這些活人,現(xiàn)在正因某些人要保護死者的隱私而飽受煎熬呢——他感到憤怒,不知是天氣太熱的原因,還是胖女孩在那里支支吾吾個沒完,或者是他不太喜歡身邊這個吊兒郎當?shù)哪杏浾?,要不就是他總覺得,兔子在耍他。
胖女孩終于講完了,坐到眼鏡男孩兒旁邊,兩人立刻開始竊竊私語。他們一定有一腿,他沒好氣地想,強迫自己不去看那對小鴛鴦。會場沉默了五秒,這時,男記者向他投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其中含著深切的諷刺。這正合他意,說實話,他也覺得眼前的一切十分滑稽可笑。然后,那個拉窗簾的倔強小姑娘站起來了。她顯見是個小領(lǐng)導(dǎo),有幾個梳短發(fā)的女孩子挺怕她,因為她剛站起來時,那幾個女孩兒就像埋土豆一樣把自己深深埋在地底下了。倔強姑娘站在剛才兩位發(fā)言人站的位置,他才發(fā)覺她長得挺好看,有一種無所顧忌的堅毅之美。她開始說話了,用一種尖銳、干脆、不給人留余地的語氣。
他覺得恍惚,仿佛置身一片渾沌模糊的光圈中,聲音是從云層傳來的,而不是從那個有血有肉、心臟跳動、皮膚潤澤的人體中傳來。其實那女孩兒說話很有條理性,她在說追悼會的前期準備工作,追悼會當天的布置和人員安排,追悼會之后的善后工作。她把這些內(nèi)容拆開,明確到每一項工作,再把這些工作拆開,明確到每一個細節(jié)。她提到現(xiàn)場的音樂,燈光,物料,飲品,這給他造成了錯覺,仿佛他在開一個文化活動的企劃會,而不是一個送別死人的策劃會。“他們真要把追悼會開成演唱會?”男記者戲謔地在他耳邊說?!皻泝x館能答應(yīng)嗎?”他不解。“嗨,這世道,有錢什么不行,操?!蹦杏浾呋亍扇讼萑氤聊?,繼續(xù)聽倔強姑娘安排工作。他突然明白了,這是一個公關(guān)公司,承包了鄭先生的葬禮業(yè)務(wù)。這是一個極其年輕有活力的團隊,操著滿口他聽不懂的專業(yè)術(shù)語,說著一些在他看來根本是天方夜譚的公關(guān)手段。他不知道這個團隊準備插手這件事到什么地步,或許他們還會出新聞通稿,以一種新鮮、靈活、絕不會出錯的方式撰寫鄭先生的死亡。這些年輕人,總是不把死亡當回事的。這時,男記者再次湊到他耳邊,低聲說:“你看,那妞兒還不賴?!彼斎恢滥擎褐傅氖悄逆?,可是在這片云里霧里的氣氛中,他卻想到另一件事:那不賴的妞兒會是兔子嗎?現(xiàn)在,她輕輕晃動身子,右手在桌面上打著節(jié)奏,不耐煩地皺起眉頭。可是她的聲音仍然是冷靜的,克制的,沒有任何急于結(jié)束會議的意思。不對,那不是兔子,聲音不像。這時,一個看起來是這里年齡最大的姑娘突然說道:
“想什么呢?500個花圈,那個廳才多大,哪兒放得下這么多???”
另一個戴著眼睛,皮膚蒼白的女孩兒馬上接道:“可不可以把幾個名字合在一個花圈上???不過需要去跟每個送花圈的人核對?!?/p>
“現(xiàn)在來不及了,去和殯儀館溝通吧,最好把花圈都放下?!遍L得不賴的紫衣服妞兒說。
然后,話題又被扯向別處,花圈的問題懸而未決,但大家都不怎么在意,仿佛這些問題都不算問題。于是,有些人開始議論起簽到臺來。
“簽到臺旁邊的桌子上要不要放酒?”有人問。
年齡最大的姑娘馬上來了興致,他注意到這姑娘聲音沙啞,煞是動聽,應(yīng)該是常年吸煙所致:“要!要!鄭先生最愛喝酒,他的朋友們也都愛喝酒。”
“可是朋友們愛喝酒,也不一定想在死去的鄭先生身邊喝酒啊?!必撠熜宰拥呐峙⑴づつ竽蟮匕l(fā)表意見。
“你不懂,愛喝酒的人在哪兒都要喝酒的?!甭曇羯硢〉墓媚镎f道。
很快,酒精的問題過去了,接下來是音樂的問題,這個問題沒談幾分鐘,又切換到現(xiàn)場直播的問題。紫衣服姑娘問新銳報社的副主編需要幾個機位,副主編咕噥了一句什么,他沒聽清楚,然后這個問題很快就過去了。接下來是七嘴八舌的討論環(huán)節(jié),年輕人們以一種罕見的熱情,提出話題,卻并不期待被解答。重要的是說出來,而不是被關(guān)注。他不知道是誰大喊了一聲:“鄭先生不喝酒啊!”他覺得亂套了,比其他任何他聽說過的、課本上看到的、老人口里講的混亂場面都要亂。更奇怪的是,他們這些傻頭傻腦的記者,被邀請過來,像幾根大蔥似的坐在這里,聽這一場關(guān)于酒、死亡、藝術(shù)、金錢的爭論,有什么意義呢?
有幾個記者離席了。男記者對他使了個眼神,大搖大擺走到不賴的紫衣服姑娘身邊,說了兩句話,姑娘拿出手機,兩人加了微信,然后男記者徑直朝門口走去。這期間討論沒有停,稀奇古怪的問題層出不窮,網(wǎng)站姑娘把筆記本電腦塞進包里,對他笑了一下,也離開了。他才發(fā)現(xiàn)這個姑娘皮膚真是白皙,像奶油一樣。他感到一陣暈眩,也想離開,卻站不起身。那是一種極其糟糕的感覺,仿佛在聽一場與他無關(guān)的審判。
會議結(jié)束時,已是下午兩點,記者席上只剩下他和新銳報社團隊。年輕人們慌慌張張整理包,有說有笑,蝗蟲一樣飛離了會議室。紫衣服姑娘在新銳報社副主編身邊說著什么,兩人一副長談不走的架勢。可他決定等,必須要跟那姑娘說上幾句。他用目光搜索,卻沒看見寫生平的高個男孩。算了,我已經(jīng)不需要知道那些了,他無奈地想。然后,昨晚那種可惡的孤獨感覺又來了,黑色的泉水再次彌漫在他身邊。這時,姑娘與主編說完話,面無表情地朝門口走去,他連忙站起身,攔住姑娘。
“你好,我是××報社的記者許恒?!?/p>
姑娘站住了,以一種輕蔑的眼光打量他。
“兔子今天來了嗎?”他還是決定先問這個問題。
“她今天有事沒來。”姑娘說完這話,擺出繼續(xù)往前走的架勢。他再一次攔住姑娘??上?,他有點著急了,用手攥住了姑娘的胳膊,柔滑的觸感在他手心蔓延,使他心神蕩漾。沒想到,這姑娘像只炸了毛的貓一樣,一下子跳起來,掙脫他的手,皺著眉頭瞪著他。
他覺得必須要再問些什么,可是實在沒什么可問的。到底什么才是事情的源頭呢?一股綿延不絕的水向他襲來,洇濕了他的鞋。他用余光看到新銳報社的團隊在整理會議記錄。他們可真認真,他想。然后,他再也找不出話題可聊了,姑娘的形象在他瞳孔中越來越小,而他仍舊站立在這模糊不堪的光圈中。
“鄭先生到底是怎么死的?”他突然問出這么一句話,自己都嚇了一跳。
長得不賴的紫衣服小妞兒站住了,回身看他,臉上冷漠的神韻消失了大半。這挺神奇,也許是光的緣故,她的五官在陰暗處能發(fā)揮熱情的魅力,而在光明中卻像一片單薄的冰。
“癌癥?!惫媚镎f。然后想了想,又補了一句:“已經(jīng)一年了,本來都好轉(zhuǎn)了,可是突然就死了?!?/p>
這是一個陰謀。
他回到家,打開電腦,在空白文檔上惡狠狠地敲下這句話。然后,他兩手交叉枕在頭部,瞇縫著眼睛看著瑩白的屏幕,思索著下一步的行動。到底要不要用這句話作為新聞稿的開頭呢?這是一句定性的話,意味著接下來內(nèi)容的危險性,而他也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也許是失業(yè),失去朋友,斬斷即將到來的愛情。更糟糕的是永遠被排擠在外,成為一個孤獨冰冷得像尸體一樣的邊緣人。所有人都在營造陰謀,死亡是破綻,所以他們的慌張是有理由的。如果我們以陰謀的方式操辦葬禮,陰謀將會更加完滿。他的耳邊充溢著越來越響亮的嗡嗡聲,仿佛兩塊金屬在摩擦。他停下寫作,使勁用手按著腦袋,希望把那個臆想的裝修隊趕走。如果我們順藤摸瓜,把偽裝的面具撕開,陰謀將不攻自破??墒牵幹\到底是什么呢?陰謀是……他不知道陰謀是什么,不過沒關(guān)系,他只需要把這些寫出來,自有人明白。首先,寫出來,不能拿給宋總或主編看,而是直接辭職,找一家新媒體,或者干脆趁這機會自己做一個公眾號。明天的這個時候,這篇文章將會滿天飛??墒?,兔子……他想起從未謀面的兔子,還有善良沉默的張旸……他緊咬牙關(guān),狠攥拳頭,強忍怒火,飛快把那幾行字刪掉,拔掉電腦電源,栽倒在沙發(fā)上,眼睛盯著天花板。
過了一會兒,他平靜下來,起身去廚房,從冰箱拿出一個洋白菜,一小塊豬肉,再把大米倒進燜飯鍋,加入水,按下開始鍵。他打開窗子,邊聽著孩子們放學(xué)回來的吵鬧聲,邊切菜,切肉,切蔥姜。他開油煙機,開火,做出一盤肉炒洋白菜,就著米飯,大口吃了起來。余暉照進窗子,橙黃色的光束印在桌上,像一簇細軟的流沙。他又想到張旸,想到宋總,還有宋總公司里那些歡天喜地的員工,這次他沒有想兔子。
他吃完飯,刷了碗,洗完澡,早早地上了床。平躺良久,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十分乏累,精神卻亢奮得很,于是他預(yù)感到,今晚會是無眠之夜,或是多夢之夜。失眠和做夢歸根結(jié)底都是想象力的衰退,在某一時刻,現(xiàn)實的色彩減淡,飽受折磨的人們在時間的鋼索上行走,尋找睡眠的入口……他朦朦朧朧地思考……突然,手機響了,是兔子給他發(fā)的微信:“許恒,明天見?!?/p>
他使了好大的力氣才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兔子并沒有給他發(fā)微信,他只是在做夢。
他再次陷入暈眩的絕地,在如夢似幻的失眠之夜,他收到了張旸的微信:“許恒,明早八點殯儀館見?!彼眽牧?,使勁晃動身子,嗚咽著,想要清醒過來。他自以為醒了,按亮手機,看到張旸并沒有給他發(fā)微信,就像剛才一樣,一切又是一場夢。他放松下來,警告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可是一種隱隱的擔憂正從腳底蔓延,好像一叢瘋狂生長的荊棘。他的心如墜迷霧之谷,讓他再也無法從七零八落的原材料中拼湊出真相的模樣了。
他放棄了,然后徹底清醒過來,打開手機,看到時間顯示23:00,張旸和兔子都給他發(fā)了微信,文字一樣:
許恒,明早殯儀館見。
4
早上六點,他走出家門,走上空曠的街道,路過一個個大門緊閉的店鋪,看見幾縷嫩黃的光正從東邊伸展開來。他鉆進地鐵,在哈欠連天的乘務(wù)員的注視下過安檢,等來一輛乘客稀少的列車,走進去坐下。一個小時后,他倒了一次車,人逐漸多起來。坐了兩站,到了一個交通樞紐,很多人下車,只剩下五六個人了。不知為什么,離目的地越近,他越緊張,甚至覺得旁人看他的眼神也越來越怪異。在停滯的凝視中,他想象了這樣一出場景:他是改造火葬場的工程師,此次前往為了給這項改造工程畫圖紙。
他下了車,站在一根柱子旁研究地圖(他是第一次來這座城市的殯儀館,有些諷刺,好像因為他是一個不得志的中年男人,連死亡都沒他參與的份兒似的)。他覺得地形有點奇怪,這里有很多追悼會禮廳,但是通向每個廳的道路不一樣,有些甚至大相徑庭。為了避免出錯,他問站在出口處的一個乘務(wù)員姑娘,請問梅廳怎么走?姑娘皺起眉頭,思索了好一陣子,也說不出一句話,這讓他有些尷尬。突然,姑娘恍然大悟,嗓門嘹亮地說道,啊,你要去殯儀館對吧,A口出一直走,左轉(zhuǎn)再右轉(zhuǎn)就到了。
他決定出去再問問路人。出了A口,他發(fā)現(xiàn)面前只有一條路,只得往前走。這條路上沒有行人,連車都很少,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城市西邊的氣溫確實較低,他覺得有些涼,后悔沒穿件外套來。街道很干凈,路兩邊栽滿楊樹和矮木叢,巨大的樹蔭遮住路面,擋住了陽光——這也是陰涼的原因之一。他看見一個高瘦的中年男人朝他走來,他決定問問路,可是等男人走到他身邊,他又放棄了,最終決定還是照姑娘說的碰碰運氣。他走到第一個路口,發(fā)現(xiàn)這里有兩個選擇,要么左拐進一條寬敞的大路,要么沿著街道朝遠方模糊的山影前進,而右邊的大馬路,中間立著白色欄桿,并沒有缺口可以右轉(zhuǎn)。
他左拐進寬闊的大路,走在道路右旁的人行道上。他走的這一側(cè)沒有樹,只有一面灰色的外墻,而他對面那條路上栽滿了矮小樹木。那些樹長得有些斜,像是一根根綠色倒刺,而他走的這一側(cè),雖然沒有樹蔭覆蓋,仍然感受不到陽光——就是這種陰冷感覺,仿佛無數(shù)根隱形的針。讓他感到奇怪的是,這條大路上依然一個人都沒有,這只能說明兩點:要么參加追悼會的人都已經(jīng)到了,或者都沒來;要么這條路是錯的。他掏出手機,準備給張旸打個電話,就在這時,他看見前面百米處有一個入口,于是把手機重新放回兜里。從這個入口拐進去,首先看到一個深灰色頂子、紅柱子的亭子,他想不出這亭子有什么用處,因為這里很涼爽,不需要亭子來納涼,況且也沒人會想在這里歇腳。他沿著唯一一條路往左走,看到了小池塘,小假山,另一個小亭子,這些東西看起來跟那個紅亭子是一樣的功效,是為了緩解這里的陰郁氣氛的。在他的右側(cè),坐著幾個古香古色的房子,也許是辦公室??墒撬矝]在這附近看到任何人。一輛黑色轎車從他右邊駛過,前往不知通向何處的前方,消失在一座仿古建筑后面。黑車把他的視線往遠處拉,讓他看見了那塊指路牌。要不是這塊牌上寫著“梅廳”,他真的以為自己走錯了——他舉起一只手,像趕蒼蠅一樣把無形的想法趕走?,F(xiàn)在,他要做的是找到梅廳,參加追悼會,再找到張旸……接下來的一切只能聽天由命了。他走到一片空地上,看見一個方方正正的房子,前面零星擺了幾個花圈,十來個人聚集在門口,上面掛一橫幅,寫著:沉痛悼念××先生。不知道是哪個倒霉鬼死了,正準備開追悼會呢。他快速走過這處禮廳,眼睛卻控制不住地看向門口的人群。他們多穿黑色的衣服,為了配合沉重的氣氛,有人還戴了黑帽子。死者生前的人緣估計不好,在關(guān)于他的最后一場盛會中,居然才來了這么點人。他搖搖頭,表示惋惜,繼續(xù)往前走,這才看見了那個比這間禮廳宏偉得多的建筑,是一座二層樓,藍綠色的磚瓦鋪成頂子,兩層樓中間砌著白色的石頭欄桿,看起來十分莊嚴。讓他驚訝的是——盡管他已經(jīng)做好心理準備了——這座建筑前面的空地上密密麻麻站滿了人,與前一個禮廳的凄涼景象形成鮮明對比。他敢肯定,這是梅廳,鄭先生的遺體此刻正放在這座美妙的建筑里,就像舍利子安放在佛塔。
他一下就看見了昨天那個倔強小姑娘,穿了件藏藍色的連衣裙,頭發(fā)高高盤起,神情機警得像一只小羚羊。這姑娘站在兩張拼在一起的、鋪著白桌布的長桌后面,桌子上放著一束巨大的捧花,以白色和淺粉色為主,花旁邊是那對紀念冊小鴛鴦,正全心全力為來賓分發(fā)紀念冊。他就這么看了一會兒,覺得這景象頗賞心悅目。那個倔強姑娘掌管著三個紅底兒貼金簽到薄,每當一位來賓走上前,她會警覺地掃他/她一眼,仿佛在迅速分門別類似的,立刻選出其中一個簽到薄,要求其在上面簽字。他不明白她揀選簽到薄的原則,或許她是按職務(wù)分類的,或許是按重要程度,或許是她自有想法。他不禁有些好奇她會把他放在哪個簽到簿里。就在這時,倔強姑娘看見他了,面無表情地對他打了個手勢,讓他過去。沒想到姑娘從桌子下面掏出另一個由兩張紙組成的簡易簽到簿,他有些失落,但還是在媒體簽到簿上簽了字。然后姑娘要給他車馬費,他拒絕了。姑娘盯了他三秒鐘,沒再堅持。他卻有些不盡興,問道:
“兔子在嗎?”
“兔子今天可有得忙了,滿場飛呢,我也找不著她,你碰碰運氣吧?!惫媚锊惶ь^,一個勁擺弄一團塑料白花。
“哦?兔子負責什么?”
“場務(wù)?!?/p>
“具體呢?”
這時,一個穿黑色大衣,留著長長白胡子的老人在一位妙齡少女的攙扶下前來簽到,這姑娘毫不猶豫選中最浮夸的簽到薄,打開第一頁,要求老人簽字。期間,他一直看著姑娘那張毫無表情的臉。
“你為什么老盯著兔子呢?”老人和少女離開了,姑娘以一種挑釁的語氣問他。
“好奇嘛?!彼S口答了一句,覺得挺沒意思的,拿了一朵白花別在胸前,走了。
與其說是他闖進這道密不透風的人墻,不如說是這個狀如堡壘的人群把他吸進去的。前一秒,他還在小心翼翼地抬腳,舉手,像試探洗澡水會不會太燙那樣一點點把自己融入其中,而后一秒,他就已經(jīng)成為人群的組成部分了。這就像一滴清水融進滿池的墨汁,只是一瞬間,便再也找不到那顆水滴的芳蹤了。這些人真是千奇百怪,各有特色。你分不清他們是哪一類人,似乎各類人都有一些,仿佛是什么奇怪的人類學(xué)大雜燴。人們拿著酒,香檳,或者啤酒(看來那個聲音沙啞姑娘的意見被采納了),都在跟另一些人談話。可是他探頭探腦了半天,也沒能從人群的縫隙中看到擺放酒水的攤位。他想往門口挪一挪,找找認識的人,可剛離開這一些人的束縛,馬上又被另一些人禁錮住了。有三個姑娘站在他前面,都沒化妝,皮膚粗糙,穿著性感的深色長裙,在聊一件她們都曾參與的事。其中一個姑娘說:這件事發(fā)生的時候,我還不認識他。另一個姑娘馬上接話:我雖然跟他吃過一次飯,但也沒想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最漂亮的那個姑娘總結(jié):問題不是他在不在場,而是事情怎么解決……他聽不懂這三人說的繞口令。他的右側(cè),站著一位高個的外國姑娘和一個矮小的中國男人,兩人在耳語,好像他們正在參加某人的婚禮,而不是葬禮。他左邊是兩個藝術(shù)家模樣的男人,正在談?wù)摾L畫市場——這又是一樁他聽不懂的買賣。然后,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這是導(dǎo)致他感到別扭的根源——所有人都沒穿葬禮該穿的衣服。出于尊重,沒人穿過于鮮艷的服飾,但也沒人穿全黑的衣服,多數(shù)人穿褐色、灰色、深藍色。仿佛這不是一場葬禮,而是一個慈善酒會。突然,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著裝也不那么合乎時宜。他穿了一件藍白條紋T恤,棕色的褲子,這完全是無意識的行為,他似乎想都沒想,就放棄了葬禮的意義,穿了一身最適合社交的衣服前來。說到社交,他確實看到幾個年輕人像蚊子一樣穿插進并不怎么密實的人群,他們?nèi)莨鉄òl(fā),充滿活力,不放棄任何一個機會,到處分發(fā)名片。這樣的年輕人越來越多,不一會兒,每個人手里和兜里都塞滿了名片,有旅游公司,有保險公司,有推銷自己的自媒體寫手,還有在各種藝術(shù)領(lǐng)域初顯頭角的新人……這弄得他心里癢癢的。有一個帥氣的小伙子最走運,或許是他的社交手段實在高超,因為他參與這場盛會沒一會兒,就已經(jīng)站到那個白須老人身邊了(老人肯定是個重要人物)——這時,他把手插進褲兜,玩弄著兜里的名片,思索要不要學(xué)習(xí)那個小伙子,給自己的再就業(yè)制造機會。突然,一陣嘈雜聲從梅廳廣場的入口處響起,人們停止談天,向事發(fā)地點看去。他趁著人群凝固的當兒,向梅廳大門移動,走上臺階,站在一排花圈面前,這里人不多,又因為地勢高,可以把全場看個大概。他驚訝地看到,有十來個年輕人舉著條幅站在廣場入口處,表情激憤,大喊著:鄭先生一路走好!他才明白,這是鄭先生的粉絲團,并且看那個倔強姑娘緊張地沖過去的模樣,這絕對不在計劃內(nèi)。粉絲團的示威活動沒有堅持多久,便被公關(guān)公司的人勸走了。鬧劇停止,一切恢復(fù)如常,人們又開始開懷暢飲,談天說地了。
“嘖,真有意思,你不喝點?”昨天同他一起開會的那位從不寫稿的男記者突然冒出來,對他說。
“不了?!彼趴匆娏司扑當偽?,離人群較遠,是簽到桌的縮小版。那里不僅有香檳、啤酒、果汁、水,還有咖啡機,還有看不清具體模樣的小蛋糕,還有成堆擺放的水果。
“為什么不喝?”男記者呷了口啤酒?!叭松铮皶r行樂?!?/p>
他看著男記者那張滿臉淫欲的臉,恨不得揍男記者一拳。
“我不認為這種場合適合娛樂?!彼麌L試著壓抑怒火。
“孩子啊……”男記者湊近他,“凡事不要較真,婚禮還是葬禮,本質(zhì)上沒有區(qū)別。有人為了結(jié)婚哭泣,有人為了死亡歡呼。這個世界就是一口大棺材嘛……”
說什么棺材呢?他在心里憤憤不平地抱怨著。因為這讓他想起另一口棺材,夢中的棺材。他才發(fā)現(xiàn),有些事情不是消失了,而是暫時隱身了。他開始原地溜達,左顧右盼,妄圖在這邪教集會一樣的人群中找到老朋友的身影。男記者還在旁邊沒話找話聊,一會說到紙媒行業(yè)不景氣,一會說到喪葬一條龍服務(wù),甚至盤點起他參加過的豪華葬禮。幸好這時走來一個男人,是男記者的熟人,兩人寒暄一番,男記者把男人介紹給他,原來這是負責鄭先生法務(wù)工作的事務(wù)所的一名律師。律師熱情地與他握手,表示出對記者的尊敬。這時,男記者突然說道:“許恒不僅是××報社的特派記者,更是鄭先生的老熟人,鄭先生對他有知遇之恩呢?!?/p>
“哦?那可太厲害了。不過出了這樣悲慘的事,您一定很難過吧?!甭蓭熗榈卣f道。
他覺得有些尷尬,“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敝荒苓@樣敷衍道。
“鄭先生死前受了很大罪,真可憐?!甭蓭煋u搖頭?!罢荒?,躺在醫(yī)院里,任憑腫瘤長大,什么都做不了?!蹦敲凑f,這又是一個號稱知道鄭先生死因的人?或許他還會編出什么新鮮段子來?!班嵪壬窃趺此赖??”他決定單刀直入?!鞍┌Y啊,你不知道嗎?”律師表示驚訝。“鼻子里長了個瘤子,最后擴散了?!甭蓭熥龀鐾锵У臉幼樱咽植暹M褲兜?!耙荒??”他決定抓住這個時間點?!皩?,一年,剛診斷出癌癥時,鄭先生就寫了遺囑,去世前兩個月,我還去過醫(yī)院……”律師的聲音越來越小,動作越來越僵硬,因為他發(fā)覺面前的這位據(jù)說與鄭先生相熟的記者腦筋不大正常:此人正呈現(xiàn)出一副驚恐的樣子,使勁握著他的手。律師想把手抽出來,不僅因為疼,還因為他是律師,說話講究證據(jù),此刻他很想從褲兜里掏出證據(jù)給對方看。也許是記者識破了律師的用心,把汗涔涔的手松開了,好讓律師從褲兜里掏出手機。律師打開手機相冊,調(diào)出一張照片,遞給面前的兩人看。毫無疑問,是鄭先生,正穿著病號服,坐在醫(yī)院的床上寫書法。說是鄭先生,是因為我們十分信任這位律師,他不過是個打工的,沒有任何撒謊的動機。說不是鄭先生,是因為照片中人物的臉部因惡性腫瘤變了形,讓人無法辨認??傊?,這是一張即是鄭先生又不是鄭先生的照片。
或許是“鄭先生”臉上那些紅得發(fā)紫的腫塊讓他難受,使他不得不抬起頭,看著藍天緩一緩。就在這時,他看見張旸了——只是眼光輕輕一閃,便捕捉到了那熟悉的身姿。張旸正站在酒水攤旁邊,像是大管家一樣穿著黑色西裝,背著手,欣慰地望著因社交而熠熠生輝的人群。他來不及與男記者和律師告別,急忙跳進人海。奪目的海洋頃刻間融化了他,或者說吸納了他。他被浪潮弄暈了頭,只得憑知覺在其中探索。他被一些小浪花拱到了那位圣賢老者身邊,小帥哥依然在滔滔不絕,他還沒來得及聽清他們說什么,立刻又被一股大浪送到另一處蠻荒海域了。他隨著慣性繼續(xù)漂流,或許是隨著時間??傊?,他全憑生而為人的最初靈感在這其中徜徉,直至看見了海岸——那個酒水攤。他沖破海水的阻隔,到達岸堤,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張旸看見他,猶豫了一下,起開一瓶啤酒,遞給他,他搖搖頭,表示拒絕。他發(fā)現(xiàn)這個攤位上內(nèi)容可真不少,蛋糕就有十來種,還有一些小漢堡,小熱狗,儼然是高檔酒會的冷食規(guī)格,而那個主張供應(yīng)酒的聲音沙啞的姑娘正站在攤位后面,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他才發(fā)現(xiàn)這姑娘雖然長得不好看,但頗有味道,像是一片耀眼的、讓人感到枯燥的沙漠。隨后,他譴責自己,為什么老要盯著年輕姑娘看呢,為什么總是把念頭放在姑娘的胸脯上呢,在這種場合,尤其這種場合。
他問張旸:“鄭先生到底是怎么死的?”
張旸說:“癌癥啊?!蹦菢幼雍孟袼麊柕氖且粋€人盡皆知的蠢問題。
“宋總為什么說是猝死?”他繼續(xù)問?!澳蔷W(wǎng)上為什么有人說是車禍,為什么有人說是艾滋病,為什么有人說是食物中毒,為什么有人說是自殺……”
“兄弟……”張旸打斷他的話,不停用手按摩他的肩膀,“別那么緊張,得了癌癥就不能猝死嗎?就不能得艾滋病嗎?就不能食物中毒嗎?就不能自殺嗎?這重要嗎?”
“怎么不重要?”他覺得自己像一座即將爆發(fā)的火山,“一個人死了,所有人都在悼念他,可是我們卻連死因都他媽的不知道!”
“放輕松,放輕松,不管怎樣,他都已經(jīng)死了,我倒覺得死因是最不重要的一個東西呢?!?/p>
他覺得眼花繚亂,金屬般的嗡嗡聲又在耳邊響起了,確實,張旸說得對,或許這件事情根本沒有意義。
“兔子在哪兒?”他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
“你們見過了。”
“哪個?”
“我說不好,不知道你都見過些什么人,不過你們肯定見過了。”
他見過哪些姑娘呢?昨天,在會上,他確實見過很多姑娘,可是大多數(shù)他都沒仔細看,或許兔子就是被他忽略的姑娘們中的一個。而他交流過的姑娘們,他也不知道她們的名字。胖姑娘、倔強姑娘、聲音沙啞的姑娘,都是他心里巧妙的符合,而不是現(xiàn)實的圖景。或許兔子是她們中的一個,或許兔子就是那個倔強姑娘??墒沁@姑娘的嗓音和兔子不一樣。不過這不是證據(jù),不是否認她就是兔子的理由,也許兔子喜歡變聲講電話,她在電話里是一種聲音模樣,在現(xiàn)實中是另一種外觀模樣,這完全不沖突,問題在于他不愿承認她就是兔子。可是話說回來,他是想要一個叫兔子的姑娘,還是想要那晚和他通電話的姑娘,還是想要照片上的姑娘,還是想要張旸所承認的兔子姑娘呢?
“別想了,你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參加完這場追悼會,回家乖乖寫新聞稿,然后把這一切都忘掉?!睆垥D說。
一陣刺耳的聲音傳來,眾人捂住耳朵,紛紛朝梅廳門口望去。他被人群擋著,看不見那里發(fā)生了什么,負責簽到的倔強姑娘像一只小喜鵲一樣朝門口飛奔去,瞬間便湮沒在茫茫人海中了。他才發(fā)現(xiàn),梅廳廣場的四個角落里坐著四個音箱,此刻正發(fā)出隆隆的響聲,一個男人的聲音從音箱中擴散開來:“嗯嗯……啊……伊……呀……”好像在做什么聲音實驗,人們只得抱起胳膊,等待。聲音實驗完畢,男人簡單介紹了下自己(竟然是宋總),便開始念小冊子上的文字。沒錯,就是那個高個男孩兒寫的糊弄人的小文章,此刻那男孩兒與他的女友筆直地站在簽到臺后,像兩棵稚嫩的松樹。他發(fā)現(xiàn)了一件奇怪的事:那篇平平無奇的文章,在宋總夸張語氣的渲染下,或許是在人群的烘托中,或許是在殯儀館陰冷空氣的刺激下,顯得格外動人。他看見人群中,有些女人開始抹眼淚,另一些人也是唉聲嘆氣,捶胸頓足。“鄭先生,是一位偉大的藝術(shù)家,是音樂的領(lǐng)路人,是值得尊重的老師,是和藹,可親的,丈夫,兒子!……”一只大手攥住了他的胳膊,然后,一切流動起來了,他被那只手牽引著向前走。宋總的聲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安詳?shù)募?。他被那只手拽著往前走,跟著人群,緩緩涌向前方。離門口越近,聲音越不純粹,之前只有沉重的吉他樂聲,現(xiàn)在還夾雜了哭聲,鞋跟磕在大理石地板上的聲音,玻璃酒瓶碰撞的聲音,還有某人不停說著“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的聲音。實際上,他對時間的把握不準確,他以為等這些人都進去要很長時間,其實人們進入的速度就像海綿恢復(fù)形狀的速度,十分流暢,勻速行進,值得期待。他這一排只有三個人,張旸,他,聲音沙啞的姑娘,姑娘身上的香水味兒時不時飄進他的鼻孔,讓他心神蕩漾。兔子啊,也許這個姑娘是兔子?
門口的走廊上擺了兩排花圈,每個花圈上有四個名字,再往里走,正面是一幅巨大的鄭先生的照片,就是網(wǎng)上那張形象照,兩旁是兩個回廊模樣的地方,裝滿了花圈。他想到昨天開會時,說有500人給鄭先生送花圈,不知這些花圈擺下了沒?他走到照片跟前,與鄭先生面對面。一束黃光從照片頂部打下來,使得畫中的背景呈現(xiàn)墨綠色,鄭先生——我們的主角,正微笑著端坐在一把老板椅上,看著鏡頭,可是如果我們忘掉假想的拍攝場面的話,鄭先生其實是在看著你,或者他,或者一切。在所有相關(guān)事件的催促與催化下,我們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鄭先生在平靜地凝視著這個世界。
他隨著張旸通過左邊的回廊進入梅廳內(nèi)部。這是一個長方形的大廳,氣氛莊嚴肅穆。人們自動組成四人一排,屏息凝神,等待主持人發(fā)號施令。他看見大廳里擺滿了花圈,中央的墻壁上,縮小版的鄭先生仍然安靜地注視著一切。有一行人佝僂著身子站在大廳左側(cè)——他們是唯一符合喪葬服飾規(guī)格的人,無一例外穿著黑色套裝。他們是死者的親屬,個個悲傷、疲倦,因為他們不得不站在那里,不僅要面對鄭先生縮了水的遺體,還要接受成百上千份祝?!@可不是份簡單的差事。人們列著隊伍,向鄭先生獻花,鞠躬,圍繞遺體一圈,安慰家屬,然后便從家屬旁的一個小門出去了。隊列行進得很快,他走進大廳時還人潮擁擠呢,不到十分鐘,就只剩下兩列隊伍了。他看見地板上散落著烏黑的鞋印、空啤酒瓶、變了形的塑料白花、揉成一團的廢紙……終于輪到他這一排了,他突然感到心跳加快,仿佛大廳里的空氣都被前面的人用盡了,他們作為此次葬禮的尾聲,只得享受缺氧的待遇。首先看到的是花,認不出是什么花,也許是康乃馨,有純白色,粉白色,橙粉色,紫粉色,像是蛋糕的奶油花邊。他覺得這些花兒好像在掩飾什么。他因為飽受耳邊嗡嗡聲的苦惱,只見主持人嘴動,卻聽不清說了什么。張旸拉了一下他,他只好跟著張旸一起,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然后,他們向右轉(zhuǎn),姑娘在最前,他在中間,張旸在最后,朝著棺材走去,而他的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逃跑。他控制不住地發(fā)抖,只想趕緊結(jié)束這一切。因為他想到了夢中的棺材,想到了赤裸的兔子,粉色的心臟,地獄的歌聲,還想到了肉體與精神的關(guān)系:貯藏精神的血肉之軀已經(jīng)罷工了,可不意味著精神不能以另一種方式存在。也許鄭先生的精神正停留在這個房間里,附著在照片上,冷冷地看著這一切,在嘲笑我們呢。
為什么還要勉強支撐在這里,配合這出不知給誰看的滑稽戲,把死亡公之于眾,從而獲得廉價的自我安慰呢?為什么不跑呢?管他什么新聞報道,讓兔子和張旸都見鬼去吧,抹殺掉那雙發(fā)抖的眼睛,回到自己的安樂窩,假裝這一切未曾發(fā)生,這樣他就可以繼續(xù)愚蠢地生活下去了。
他看到了鄭先生的臉,那張臉挺好看的。不是說五官好看,因為不管化妝師運用了怎樣出神入化的技巧,都難掩那張臉已經(jīng)變形的事實。也許律師說得對,鄭先生是在臉部的某處長了瘤子,使得嘴唇變得干扁,鼻子使勁歪向一邊,另一邊的顴骨也塌陷了,粉底填補了溝壑,讓臉部的變形看起來沒那么猙獰,倒像是一個捏壞了的泥娃娃。他說的好看是指整體的好看,有很多花朵包裹住頭部,讓人產(chǎn)生那張臉好像是花朵的組成部分的錯覺。并且,臉的顏色(顯見是化妝品的功勞)與潔白的花朵相近,乍一看兩者好像在交相呼應(yīng)。新鮮的花朵簇擁住鄭先生瘦弱的、沒有絲毫血液流動的軀體,就像禮盒中的碎紙屑極力掩蓋住禮物、以期爭取時間一樣。如果把腦海中關(guān)于病痛、扭曲、死亡等等印象摒棄,這確實是一副賞心悅目的畫面。
還有一件事十分重要。他仔細辨認(排除了五官變形的結(jié)果,或者其他說不清楚的原因),躺在這里的鄭先生,確實跟視頻中的、形象照上的、他腦海中的那幾個鄭先生不是一個人。
他跟隨聲音沙啞的姑娘離開鄭先生,走向家屬。一位臉色焦黃的中年女人站在第一位,他想這一定是鄭先生的妻子,然后伸出手,說了聲節(jié)哀。女人看見他,有一絲驚訝,遲疑了一下,伸出手,接受了他的好意。下一位是個戴眼睛的男人,比女人看起來稍小一些,也許是鄭先生的兄弟吧,二人重復(fù)了一遍剛才他與女人做的那一套流程,然后他轉(zhuǎn)向下一位……他的腦海里翻騰著一些沒有意義的念頭:不管鄭先生是誰,長什么樣,死因是什么,某人都已經(jīng)死了。權(quán)當“鄭先生”是個符號吧。再過一會兒,那肉體就要被丟進火焰中了。盡管現(xiàn)在看來,他還與我們無異,但過一段時間——這時間可長可短,沒有參照物,甚至可以說這段時間根本就是虛無的。然而那脆弱的肉體,不堪一擊到連虛無的時間都承受不了——他就要徹底與我們分別了。
他們?nèi)送ㄟ^小門離開大廳,走過一個狹窄的過道,來到梅廳廣場,那里依然聚滿了人。他看見很多個同行,簇擁在一些穿著講究的人身邊,伺機采訪。他們其中多數(shù)端著相機,喜氣洋洋的,仿佛這場盛會剛剛開始。
他跟著張旸和聲音沙啞的姑娘走到酒水攤位,那里站著一眾人,大約有五六個,手里拿著香檳或啤酒,臉上堆著微笑,在談什么。所有人都很輕松,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仿佛剛才是一場集體死刑,現(xiàn)在,刑罰結(jié)束了,每個人都回到屬于自己的生活中去了,只有他還不知悔改地思考著。思考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好處,反而使他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格格不入。他還想到另一些重要的事,跟主編談?wù)勥x題,跟宋總談?wù)勑侣劯宓某叨?,或者,他還要寫這個稿件嗎?或者,以什么方式寫呢?他總覺得忘了一些很重要的事。也許他應(yīng)該辭職,去創(chuàng)業(yè),去追求一個不管是叫兔子、還是叫松鼠、還是叫蛇的姑娘。應(yīng)該抓住點什么,再破壞什么。然后,他看清了那群人,有宋總、主編、穿深藍色連衣裙的倔強姑娘、還有幾個宋總公司里的員工。有個姑娘站在倔強姑娘的身邊,他覺得很眼熟,想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是以繞口令的方式談?wù)撃呈碌娜齻€姑娘中的一個,最漂亮的那個。這姑娘身上有種讓他恐懼的東西,就像鮮紅的心臟和乳房,但同樣也讓他著迷。這時,宋總看到他,沖主編笑笑,以一種不懷好意的口氣說道:
“你這個員工不錯啊,聽說是鄭先生介紹來的?”
可是他還在想,那個姑娘是誰?為什么如此迷人,就像塔可夫斯基電影中漂亮的女護士一樣。他要去追求她嗎?他要不要砸掉電腦,從此封筆,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呢?
“是不錯,鄭先生也確實是介紹人,不過我們決定聘他并不是因為鄭先生的名望,而是肯定他的實力和潛力啊?!敝骶幱卸Y貌地微笑,并作答。
可是他想到了另外的事,為什么要把一具身體燒掉呢?為什么要把一具除了不會說話不會行動以外,與我們一般無異的身體銷毀呢?他們想掩埋什么呢?他們?yōu)槭裁匆巡恍枰臇|西統(tǒng)統(tǒng)丟到火里,好像火焰是死神的唾液似的。
這時,不知道誰說了一句話,也許是那個長得不賴的倔強姑娘,也許是這個頗有味道的聲音沙啞的姑娘,要不就是宋總的某個員工,而他的眼前全是霧氣,看不清現(xiàn)實,無法區(qū)分說話的到底是哪個?!霸S恒,你看,這就是你要找的兔子?!本褪沁@么一句話,可兔子到底是誰呢?是那個像心臟和乳房一樣迷人的姑娘嗎?按張旸的話說,是他見過的一個姑娘,還沒有被火焰湮沒的,靈動的肉體。兔子姑娘,她因為矯健的軀體,靈巧的四肢,不會被人像禮物一樣擺在花海中央,等待著腐爛,或者化為灰燼的命運。
他覺得眼前的景象越來越模糊,那些吵雜的談笑聲也變成了遙遠的天堂之聲。他又聽到一句話:“我在市區(qū)定好了飯館,一起吃飯吧?!庇谑窍乱庾R地向著他以為的出口走去。他想跟上張旸,跟上兔子,可是迷霧籠罩著他,讓他費盡力氣也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他默默地在迷霧森林里行走,只覺得后面有人呼喚他,可是他無法回頭。他在一個完全對稱的、超脫于時間之外的永恒夢境中行走,直至把朋友們完全甩在身后。他固執(zhí)地朝地鐵站走去,不停默念著一句話:
我知道那個陰謀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