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云海
幾十年前,他在火車站遇到一個臟兮兮的年輕女子,那女人長得眉清目秀,卻穿得破破爛爛,看著五爺手里拿著的包子不停地咽著口水。五爺把包子遞到她面前,她一把搶過去,狼吞虎咽地吃著,看著她的狼狽吃相,五爺笑了:“別急,不夠吃我再給你買……”他把這女人領(lǐng)回家,她就是五奶。
五奶好像姓郭,大名我實在不記得,也可能見過忘了。
三十多年前媽媽在農(nóng)村生產(chǎn)隊當記分員,偶爾帶回來社員的工名冊,隱約有五奶的名字。當時小孩子正是學(xué)字的時候,見了人名免不了問問大人,對對號。唉,太久遠了,索性不溯源了。
我對五爺印象不咋好,他的煙癮極大,卷“老旱煙”抽。他似乎在情感上和我有些距離,坐在炕沿兒上,翹著一條腿,在煙霧中放肆地笑著,嘴里鑲的金牙和滿嘴煙熏的黃牙亂顫,讓我總擔心會飛出一兩顆來。
他并不是很胖,臉色灰黃,腕上戴著塊什么牌子的手表,一晃一晃地閃眼。我低眉垂眼地坐在屋角會看到他腳上蹬著一雙锃亮的皮鞋,在我童年記憶里,鄉(xiāng)下是很少見的。
記得遇到村里一位姓袁的走南闖北的生意人和我閑聊,提到五爺,他馬上講了一個段子。
“你五爺可是個人物?!?/p>
袁姓老鄉(xiāng)左手一掐腰,右手往前一揮,像是在說書。
“那回是去給村辦工廠買鋼筋。六個半盤圓鋼是緊俏商品,沒有相關(guān)負責(zé)領(lǐng)導(dǎo)審批,很難買到手。你五爺是采購員,他在鞍山鋼廠附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打聽消息?!?/p>
“閑聊中遇到個老太太,說家是沈陽的。女婿是這鋼廠的供銷科長,小兒子在家待業(yè),等著安排個好工作,想進國企?!?/p>
“你五爺笑了笑,說這事好辦。他馬上跑到外面復(fù)印社印了某區(qū)勞動局某科科長的名片,然后向老太太許諾,自己和這科長是好友,能幫上忙。但現(xiàn)在自己采購任務(wù)未完成,無法回去幫辦?!?/p>
“老太太一聽,樂壞了。說可找對人了。我?guī)湍阗I鋼材,你幫我找人辦事。立刻給女婿打電話,批了幾噸鋼材……”
五爺當業(yè)務(wù)員,一年很少在家,有時逢年過節(jié)也不回來,聽說外面找了好幾個相好的,有的還給他生了孩子。五奶住在我家后院,離得近,常聽見她生氣時大罵,罵天罵地罵丈夫罵兒女,也罵上門討債的人,那是五爺在外面欠的債,人家三五成群地跑到五奶家又砸玻璃又毀門,末了,把能拉走的東西拉個精光。只留下五奶和幾個嚇得瑟瑟發(fā)抖的孩子在家徒四壁、四面漏風(fēng)的屋子里抱頭痛哭……
小時候,五奶常和我開玩笑,說我眼皮子大,長得不好看,我很不高興,躲著她。長大后,每次見面她都快言快語地說:“小海眼皮不大了,現(xiàn)在好看了。小時候我一說就不樂意,可有自尊心呢!”說完就嘎嘎嘎一陣大笑,笑得我心驚肉跳,好不緊張。
五奶皮膚白晳紅潤,頭發(fā)發(fā)黃,那時不流行染黃發(fā),應(yīng)該是純天然生長的,她個子不太高,喜歡戴著個男式的帽子,走起路來風(fēng)風(fēng)火火,像一陣風(fēng)。嗓門不小,老遠就能聽到嘎嘎嘎的笑聲。五奶的口音不是沈陽本地的,但估計不太遠,東北方言還是很濃的。我曾走遍東北各地,可是卻無法判斷出五奶口音的出處,這也算是個謎吧。
五奶剛被領(lǐng)回家時,頭不梳臉不洗,渾身臟兮兮的,瞪著一雙大眼睛躲在五爺身后警惕地看著一家人打量她的目光。五爺昂首挺胸護住她:“別怕,別怕,你到家了,沒人敢欺負你?!庇执舐暼氯拢骸斑@是我新娶的媳婦,都給我點兒面子,高看一眼,她腦袋有點兒病,慢慢就好了?!?/p>
我常常猜測,五奶可能是大戶人家的女兒,因為抗婚或?qū)ふ夷杏盐垂?,心靈上受了打擊,才有此變故。
我的太爺太奶生了八個孩子,沒有條件一個個地給蓋房子、買房子住,在農(nóng)村娶媳婦就成了光棍們的難處。
五爺懶得種地,在生產(chǎn)隊里也不愛干男工活,喜歡干些輕閑活,工分常記不滿。這在農(nóng)村更讓正經(jīng)過日子人家瞧不起,哪有好人家愿把自己女兒往火坑里送。
剛進家門的五奶整天哼哼唧唧地唱,自顧自地大笑,有時坐在炕上靜靜地愣神兒,有時手舞足蹈大吵大嚷。
記得有一回,五爺在外面惹了禍,她真生了氣,趁全家人沒注意,居然喝了農(nóng)藥。
五爺瘋了一樣去道上攔了輛汽車,急忙把她拉到公社醫(yī)院洗胃,又細心守候她,硬把她從死亡線上拽了回來。
五爺看沒空管五奶,趁著家人不注意,把五奶又送回了火車站。家里人問五爺,五爺說不知道跑哪去了。結(jié)果三天后,五奶臟兮兮地竟然回來了。
五奶一下子不咋瘋了,思維似乎變得清晰,給五爺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精心地經(jīng)營著這個上有老下有小的家。
五爺長時間不在家,一家老小的生活重擔都壓在五奶瘦弱的肩上,她每天忙里忙外,顧不得喘上一口氣。
我太爺?shù)睦蟽鹤樱伊鶢斒莻€性格偏執(zhí)的人,他生活難自理,一輩子未成家,原本一直和我的太奶一起生活,后來房子被不小心燒毀了,村里只好安排他到五奶家生活,他好像不樂意,每天在院子里又打又鬧,給他送飯也隨手倒掉,甚至點火燒房以示抗議。五奶一邊笑罵一邊忙著伺候小叔子,像影視劇里刻畫的善良女人一樣。
人沒有吃不了的苦。我估計五奶情感上已經(jīng)磨木了,太多太多的苦讓她像淬過火的鋼,不懼怕任何擊打。
五奶沒有垮,她忙著去下地干活,忙著操持家務(wù),忙著一個個地給兒子蓋房子娶媳婦,忙著風(fēng)風(fēng)光光嫁女兒,而在這些關(guān)鍵時刻,五爺從沒露面。
“就當他死了!”五奶用手拍打拍打身上的藍褂子,又抿了抿已漸灰白的鬢發(fā),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轉(zhuǎn)身走出我的視線,在夕陽映照下,身影拉得很長。
五爺不到六十歲就死了,死在了外地,北京還是河北,我沒太在意。他的大兒子去了那里,取回骨灰埋在了我太爺太奶墳旁。老話講“葉落歸根”,至于他是否愿意回來,沒人知道。太爺太奶若九泉下有知,是否會原諒和接受這個兒子呢?
五奶站在大門口,呆呆的神情,仿佛失了魂魄,風(fēng)輕輕拂過她的劉海,那一刻的她顯得特別蒼老憔悴,她抿著嘴唇,誰來安慰也不理。我想,那一刻她一定是不知道自己對這個當初把她從火車站領(lǐng)回家的男人,此刻是該恨還是該悲。五奶沒有哭,可能眼淚早就流干了,或者眼淚都咽到了肚子里。她的小女兒哭著去扶住她,被她猛地推開:“在我心中,他早就死了!”然后“噔噔噔”一溜兒小跑往地里奔去,嚇得街道旁的鴨子嘎嘎嘎也跑了起來。
半夜里,我起夜,隱隱約約聽到后院傳來尖細的哽咽哭聲,扒著大門往外看。只見在五奶家院子里正有一個彎曲的暗黑影子半匍匐在地上,那聲音正從那里傳出。正是寒露時節(jié),夜涼如水,五奶悲悲切切的抽泣時斷時續(xù),給這秋夜添了更多的愁結(jié),引得我禁不住也悲從心來。
有了孫子、外孫女,五奶更忙了,忙得看不著她的影,無論多忙她的地仍然種著。每到農(nóng)忙季節(jié),她會帶著全家老少到責(zé)任田里起早貪黑地勞碌。
因為招商辦化工園,村子里的人陸續(xù)上樓了,五奶也簽了字,和孩子們一樣住上了樓。只是七八十歲的她一刻也不得閑,還是要找點兒事干,甚至開荒種了一塊地,總有時鮮菜蔬端上飯桌。
我成家后搬離小村,種了大半輩子地的父母也住進了樓房,平時去父母處吃頓飯就走,很難遇見昔日的鄉(xiāng)鄰和親戚長輩了。偶爾和父母聊及親友,會提及五奶,知道她的身體已大不如以前。
五奶活到了八十多歲,見證了孫子結(jié)婚,還抱了重孫子。她離開人世時很從容、安祥。見到了她所有想見或不想見的兒孫,包括五爺在外面和別人生下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