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斯瑞(南京師范大學,南京 210000)
劉葉秋先生在《歷代筆記概述》中從 “筆記” 的角度出發(fā),將筆記劃分成三類:小說故事類、歷史瑣文類以及考據辨證類。其中的考據辨證類筆記是作者在考辨過程中完成的,所以作者在撰寫時需就某個問題閱讀當代或前代的書籍,并對其進行篩選、摘錄、釋義、思考后得出結論,才能完成文獻考辨工作。本文依照中華書局出版《歷代史料筆記叢刊》(清代)《清人考訂筆記》,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清代筆記小說大觀》,齊魯出版社出版《清代筆記叢刊》,以及首都師范大學電子文獻研究所收集的 “清代考據辨證類” 筆記書目作為主要的研究范圍,以戲曲史料為聚焦點發(fā)現(xiàn),多是考辨戲曲產生緣由、曲調源頭、名稱含義、音樂結構、音樂體裁等。
下文對戲曲考辨文獻進行個案分析,試圖從撰述特點,史料價值等方面彰顯其史學魅力。
清代學術學風轉變,士大夫 “為考證而考證”①,“肆意稽古,不復視為經世之具,而經史小學專門之業(yè)興”②,講究 “無征不信”③。
《陔余叢考》卷20《明人演戲多扮近事》中考辨明代戲曲的本事題材大多是本朝事件,撰寫時毫不避諱題材與明朝事者之沖突,更是有召喚戲曲本事 “當事人” 觀看其劇的嘲諷之事。此處將史書中記載的史料與筆記相結合,引用《明史》《香祖筆記》《板橋雜志》等多方考證作者觀點?!胺矠樾≌f及雜劇戲文,須是虛實相伴,方為游戲三昧之筆,亦要情景造極而止,不必問其有無也?!雹苷侨绱耍M管用本朝之事作為戲曲本事也并不妨礙大眾其喜愛之心,反而更添一絲 “近在咫尺” 的歸屬感。
并且《浪跡續(xù)談》卷6《卸甲封王》中,劇場演 “郭子儀奏凱回朝” 初次見其劇。奏曰:“念臣甲冑在身,不能全禮?!雹轂樽C明戲曲演出中一句念白:“不能全禮” 符合古意,先后引用了《禮記》曲禮、《孔叢子》問軍篇、《史記》絳侯世家等,反復疏證,以明其說正確。盡管只是點滴細微之處,但從中所流露出的對待學問認真嚴謹、不避繁雜的態(tài)度,已然彰顯出清儒考證之風。
金石類文獻主要是通過碑文以及墓志銘一類的文獻記載與筆記相結合進行探究考證。例如在《通俗編》蘇小妹:“《歐陽文忠集》蘇明允墓志云、君三女。皆早卒。按明卒一女適其母兄程浚之子之才。一女適柳子玉。而世俗有云蘇小妹者。謂其適秦少游。豈明允之最小女耶?!雹抻挚纪鯌龅摹渡儆蝹鳌诽岬?,有見到蘇軾在徐州。自此,這二人未曾相識。清王士禎《池北偶談》卷13 記載:“唐明皇《霓裳羽衣曲碑》,黃幡綽書,今在蒲州,見于奕正《天下金石志》?!雹呖梢娔奚延鹨虑囊娪诿饔谵日短煜陆鹗尽?。從筆記撰述中挖掘史書、金石的音樂文獻雖不見得通學術考辨一般嚴謹,講究證據確鑿,但依舊能夠感受到文人學者們一絲不茍的學術態(tài)度。
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中論 “清儒治學” 謂:“最喜羅列事項之同類者,為比較的研究,而求得其公則。”⑧清人治學多涉獵廣博,讀書時也常常寓目囊箱,或因所聞所見的某事啟發(fā),或是閑暇之余的消遣作樂,清人學者往往將所見史料與前人文獻觀點進行類比、歸納,以求得一是。
趙翼為乾嘉年間著名的史學大家,治學善于 “鉤稽同異,悉心勘?!?,趙翼《陔馀叢考》卷33 中博引經史以證明 “假面” 之由來,又對戰(zhàn)陣使用的假面與雜戲俳優(yōu)所用的假面作了仔細的分辨與考證。在其學術化的研究視野中,“假面” 起源并非是被作為一項戲曲用具來追溯,而是被當作一項文化現(xiàn)象來進行細致的探索。其撰述此則筆記的態(tài)度與方法,均迥異于前代筆記的同類載述。
(1)注重史料出處,對其源頭考索
清代學者非常注重文獻出處以及實際存在的史料,有著“凡立一義,必憑證據;無證據而臆度者,在所必擯?!雹岬闹螌W方式,例如《蕉軒隨錄》卷3《鼓兒曲》,作者引用《續(xù)文獻通考經籍》《樂書》等史書,對古代說唱音樂的體裁提出疑惑,又 “蓋詩自五代后流而為詞,詞自金、元后又流而為曲?!雹庠~是詩在發(fā)展過程中衍生的新興體裁,曲又是詞在句式、平仄等方面發(fā)生增減變化后的衍生物,雖然是不同的分支,但總歸是同宗同源。此處作者拋出一個問題 “可知古人或作或述,浚皆非無本……實今近所罕見,詎可持此而輕議其體裁不合耶?”?為何說唱音樂毫無固定體裁?古人無論是作曲還是直接表述,都未曾見過文獻,表示不可如此輕視說唱音樂的結構。
(2)前代作品流變過程中的錯譌與變易
古代不少經典作品,往往都在前人作品的基礎上不斷翻衍,從而形成一個母題流變的系統(tǒng)。其在流變過程中,難免會出現(xiàn)一些字句上的變易或者錯譌。這也成為清人筆記中考辨戲曲文獻的一大重要關注點。王應奎《柳南隨筆》考察《虬(球)髯客傳》中 “鬚(須)”“髯(冉)” 文字之變化?!棒P(須)”“髯(冉)”文字變化,引征《筆錄》《酉陽雜俎》《三國志·崔琰傳》《南部新書》等文獻記載,考 “髯之不得混鬚也明矣。” 且辨誤 “此 “虬鬚” 二字之始?!?解釋其本源,考謬誤之初在于傳奇劇《紅拂》,前文提到,古代有學識之人不多,精通者更是少之又少,可見傳奇劇反而成為普羅大眾 “學習史事” 的主要手段,所以文人學者紛紛關注于此。
前代筆記中撰寫的樂曲文獻,并不像如今的學術研究一般,僅是直接抄錄他人筆記中的相關論述,以表明自己的論點,講其言之有據。同時,由于筆記大多篇幅短小,文人撰述筆記時大多是雜記或隨筆一類,有些在如今看來可歸類于樂曲考辨條目中,但其中或多或少存在學者們一時興起讀書偶得,隨手記述下來而已。所以現(xiàn)今保存下來的樂曲考辨類史料,大多是三言兩語的記述或羅列文獻,并不存在嚴格的考證過程,也難談真正意義上的辨證言論。但是,清代學者在受到長期 “清儒治學” 的學術習慣,在撰述這些條目時,雖沒有抱著考據辨證的態(tài)度去完成,但在整個筆記體例的撰述中依舊采取 “列舉古書,博采證據”?的方法,選擇以實體文獻資料為考索基礎,這也是清人筆記區(qū)別于前人的特色所在。
例如清俞樾《茶香室叢鈔》便是作者萬年抄錄成編,例如書中《納書楹曲譜》:國朝李斗《揚州畫舫錄》云:“清唱近時以葉廣明唱口為最著,《納書楹曲譜》為世所宗。”?雖不具有學術的創(chuàng)新性,但作為相應資料的歸類與蒐輯,也是治學的必要準備,由此也帶來兩方面的作用:一是某則樂曲史料,若在諸家筆記中被重復轉引、摘錄多次的話,則至少可說明它所代表的觀點在文人學者間的影響及被接受程度;二是這類被抄錄的文獻資料,在筆記中相對排列較為集中,其中應當也經過了抄錄者的揀擇,因此在資料的精審方面應當超越了一般零散瑣屑、隨意雜錄的文人筆記。
現(xiàn)今保存下來的樂曲考辨類史料,雖大多是三言兩語的記述或史料堆砌,但這類史料有著大量對前人文獻的廣泛引證,使其留存了豐富的樂曲文獻。這種抄錄工作,也并非全是單一的摘抄前人的某條筆記,有的是揀擇自己主題所需用者,將若干條不同出處的前人著述歸結在一起,來共同說明一個論題。
例如前文中提到的《通俗編》卷7《傳奇》中有云:“《后山詩話》范文正岳陽樓記,用對語說時景,世以為奇,尹師魯讀之曰,此傳奇體耳。傳奇者,唐裴铏所著小說也?!肚f岳委談》陶宗儀謂唐為傳奇,宋為戲諢,元為雜劇,非也。唐所謂傳奇,自是書名。難事藻績。而氣體俳弱,然其中絶無歌曲。若今所謂戲劇者,何得以為唐名?;蛞灾惺论E相類,后人取為戲劇張本,因展轉為此稱,不可知耳。”?作者摘錄《后山詩話》以及《莊岳委談》就此釋義“傳奇”二字的體裁意義,考辨其名稱含義的訛誤,將與 “傳奇” 體裁相關的論述集中摘錄,總結得出作者自己的觀點,即唐時期的 “傳奇” 是書目的體裁,而如今(清代)是后人取用之,作為戲曲的體裁,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意思。
清人在筆記中考辨樂曲文獻時,表現(xiàn)出明顯的學術化傾向,謂之 “有一疑義,反復參考,必歸于至當;有一獨見,援古證今,必暢其說而后止?!?考據學重史學、歷史文獻和注重追溯源流的治學習慣,所采用的旁引類比,從例證中歸納結論的做法,與清儒的治學方法十分相似,應當是在清人 “博證” 學風影響或曰啟發(fā)下所出現(xiàn)的,運用在閱讀及撰述整理音樂文獻中的新途徑。
注釋:
① 梁啟超. 清代學術概論[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4-5.
② 王國維. 沈乙庵先生七十壽序[M]// 王國維. 王國維集(第2 冊). 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347.
③ 同①,第5頁。
④ 魯迅. 小說舊聞鈔[M]// 魯迅. 魯迅全集(第10 卷).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1:162.
⑤ 梁章鉅. 浪跡續(xù)談(卷6)[M]. 北京:中華書局,1981:355.
⑥ 翟灝. 蘇小妹[M]// 翟灝. 通俗編(卷37).2 版. 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823.
⑦ 王士禎. 談藝三[M]// 王士禎. 池北偶談(卷13). 北京:中華書局,1997:312.
⑧ 同①,第71 頁。
⑨ 同①,第4 頁。
⑩ 方浚師. 蕉軒隨錄(卷3)[M]. 北京:中華書局,1995:110.
? 同上。
? 蕭一山. 乾嘉時代之重要學者(中)[M]// 蕭一山. 清代通史(第2 冊). 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518.
? 俞樾. 納書楹曲譜[M]// 俞樾. 茶香室三鈔(卷23). 北京:中華書局,1995:1337.
? 翟灝. 傳奇[M]// 翟灝. 通俗編(卷7).2 版. 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110.
? 顧炎武. 日知錄[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