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仁發(fā)《五王醉歸圖》題跋考

◇ 林霄

一、消失的題跋

“五王醉歸”題材出自《新唐書》，“五王”指宋王李憲、申王李撝、臨淄王李隆基、岐王李范、薛王李業(yè)五位兄弟王。唐玄宗李隆基當(dāng)太子時，與兩位哥哥、兩位弟弟情同手足，出則同游，入則同宴。某日，五王自花萼樓宴罷醉歸。歷代皆有詩人詠“五王醉歸”題材。繪畫方面，最早見于宋徽宗《宣和畫譜》有北宋李公麟《五王醉歸圖》。

元任仁發(fā)《五王醉歸圖》（圖1）是近年來出現(xiàn)在市場的重要古代繪畫。此卷曾經(jīng)清初梁清標(biāo)、耿昭忠收藏，乾隆時代入藏乾清宮，著錄于《石渠寶笈續(xù)編》。民國時被末代皇帝溥儀以賞賜溥杰的名義盜運出紫禁城，入藏吉林小白樓。1945年偽滿洲國覆滅，遂散落民間。后由北京琉璃廠賣給美國人杜博思（JeanPierreDubosc）。徐邦達(dá)先生三次著錄于他的著作中，并評為“真跡上上”“此畫頗神妙”。〔1〕徐邦達(dá)先生重要著作《重訂清故宮舊藏書畫錄》前言中特別聲明：“凡是經(jīng)編者過目的，則加以簡單的評語—是非、真?zhèn)?；但這僅是個人的見解，未必一定準(zhǔn)確，僅供大家參考而已。”〔2〕證明此前徐邦達(dá)先生曾過目此卷。

此卷自清初梁清標(biāo)、耿昭忠、乾隆、嘉慶、溥儀、郝葆初、杜博思（JeanPierreDubosc）至侯士泰（WalterHochstadter），收藏脈絡(luò)清晰詳盡。唯梁清標(biāo)以前的收藏尚有未詳之處。

據(jù)成化弘治年間官員程敏政留下一首題畫詩《任月山五王醉歸圖》（圖2—1、2—2），相信這是此畫較早的題跋：

何處離宮春宴罷，五馬如龍自天下。錦韉蹀躞揺東風(fēng)，不用金吾候隨駕。緩?烏騅衣柘黃，顏頳不奈流霞漿。手戮淫昏作天子，三郎舊是臨淄王。大醉不醒危欲墮，雙擁官奴卻鞍座。宋王開國長且賢，誰敢尊前督觴過。申王伏馬思吐茵，絲韁側(cè)控勞奚人。可憐身與馬鬬力，天街一餉流香塵。岐王薛王年尚少，酒力禁持美風(fēng)調(diào)。前趨后擁奉諸兄，臨風(fēng)仿佛聞呼召。夜漏歸時嚴(yán)禁垣，花萼樓中金炬繁。大衾長枕已預(yù)設(shè)，帝家手足稱開元。我聞逸樂關(guān)成敗，狗馬沉酣示明戒。二公作誥五子歌，此意當(dāng)時可誰解。仙李枝空人不還，王孫一日開真顏。鸰原終古存風(fēng)教，珍重丹青任月山?！?〕

程敏政（1446—1499），徽州休寧人，成化二年（1466）21歲中一甲二名進(jìn)士，當(dāng)年的榜眼，是同榜進(jìn)士年紀(jì)最少者，官至禮部右侍郎。弘治十二年（1499）禮部會試，程敏政是唐寅、徐經(jīng)（徐霞客祖先）科舉泄題案的主考官，因此被陷入獄，經(jīng)查罪名不實，出獄才四日便癰毒不治而死，贈禮部尚書。他是成化弘治年間江南地區(qū)活躍的文人。此詩描述的內(nèi)容與此卷完全相符，這是此卷的最早著錄。只是不知程敏政為哪一位收藏者題跋。

圖1 [元]任仁發(fā) 五王醉歸圖卷 35.5cm×212.5cm 絹本設(shè)色 上海龍美術(shù)館藏

圖2-2 程敏政題《任月山五王醉歸圖》

程敏政題《任月山五王醉歸圖》詩，能與這卷任仁發(fā)《五王醉歸圖》形象色彩—對應(yīng)，描述極其生動：

“緩策烏騅衣拓黃，顏赪不奈流霞漿”描述的是這位身著“拓黃”（淡黃）衣騎“烏騅馬”、面部呈“顏赪”（微醺）的臨淄王，未來的唐玄宗李隆基。

“大醉不醒危欲醉，雙擁官奴卻鞍座”對應(yīng)的是這位宋王，大醉不醒，被官奴雙擁攙扶，伏身于神駒“照夜白”。

“申王伏馬思吐茵，絲韁側(cè)控勞奚人”對應(yīng)的是伏鞍欲吐的申王，他已經(jīng)不能自己抓馬韁，由侍從側(cè)騎幫他牽馬。

“岐王薛王年尚少，酒力禁持美風(fēng)調(diào)，前趨后擁奉諸兄，臨風(fēng)仿佛聞呼召”，對應(yīng)的是這兩位前后顧盼相視的岐王、薛王，他們的坐騎是“青驄馬”與“棗紅花馬”（圖3、4、5、6）。

特別是程詩在最后一句寫出了畫作的作者：“珍重丹青任月山”。

可見程敏政題《任月山五王醉歸圖》正是此卷的題跋，可惜已經(jīng)不存。晚明時陳繼儒題跋稱“題跋剪截已去”。

二、《五王醉歸圖》卷上二跋藏者身份未明

目前卷上可以看到的是陳繼儒與“輞川館主人”的兩段題跋，根據(jù)兩段題跋的內(nèi)容，知道是收藏者“輞川館主人”向陳繼儒索題，“輞川館主人”未署名，身份不明（圖7）。

第一段題跋者：陳繼儒（1558—1639），號眉公，長為諸生，29歲焚儒衣冠，絕意科舉，隱居坐館著書，愈老愈名著朝野，甚至被當(dāng)時相當(dāng)多的官員向朝廷舉薦，而他終生不仕。他是松江地區(qū)著名的“山人”，瀟灑地活了82歲，是董其昌的密友和老玩伴。

《石渠寶笈續(xù)編》對兩段題跋釋文如下（圖8）：陳繼儒題跋“唐文皇石刻昭陵六馬，故子孫多馬癖，代宗有九花虬，德宗有神智驄、如意騮；飾以黃金勒，控以紫玉鞭，豢以一品料。故其圖流傳人間，歌詠不絕。此卷唐人筆，題跋剪截已去，幸人馬尚爾平安。無錫王麟郭先生世藏，其孫福州守曼浤公能永護(hù)之。環(huán)回諦玩，姿態(tài)毛骨如生，所謂寫渥洼之狀，不在水中；移騕褭之形，出于天上。定為曹霸所作，即公麟輩未能與之絕塵而爭驅(qū)也。云間陳繼儒題于頑仙廬”〔4〕。鈐印“眉道人”“陳繼儒印”。

同紙“輞川館主人”題跋“此卷予既請眉公先生題識，信其筆法之妙，非近代丹青家所辦。獨云出自唐人手，未有確據(jù)?？计滂灿≌露蝗问献用?，一月山道人。遐日偶閱李九疑《紫桃軒雜綴》，乃知為元人任水監(jiān)也。按《雜綴》云：元任仁發(fā)，字子明，號月山，世居松之青龍鎮(zhèn)。年十八中鄉(xiāng)試。貳都水監(jiān)，開江置閘，凡水議，仁發(fā)主之。善繪事，嘗奉旨入內(nèi)，畫《渥洼天馬圖》。所著有水利書十卷。今人止稱任水監(jiān)畫馬，蓋以藝掩云。然則任以畫馬得名甚著，而眉公未及詳核，因附記于此。崇禎壬申（1632）二月之七日，輞川館主人記”〔5〕。未鈐印。

圖3 李隆基形象與程敏政題詩對應(yīng)

圖4 臨淄王李隆基形象與程敏政詩對應(yīng)

陳繼儒將此圖誤認(rèn)為唐人畫，還肯定為曹霸，甚至認(rèn)為李公麟輩都達(dá)不到這個水平?？梢婈惱^儒對于任仁發(fā)也是孤陋寡聞，但若前人程敏政題跋還在，陳繼儒斷不會誤認(rèn)為唐人之作?！拜y川館主人”讀到李日華《紫桃軒雜綴》，才知道畫上作者之鈐印“任子明氏”“月山道人”屬于元人任仁發(fā)。

三、“輞川館主人”考

阮元在《石渠隨筆》中著錄了兩件任仁發(fā)作品：《五王醉歸圖》與《出圉圖》（圖9）。

他用大量筆墨描述了五王醉歸圖的畫面：“一紅衣伏鞍二人挾之；二淡黃衣黑馬；三碧衣驄馬；四紅衣?lián)包c子馬；五綠衣棗紅馬后從騎二（按：四、五的順序誤記）。設(shè)色鮮明可愛，人物態(tài)度規(guī)矩入神?！睂τ凇冻鲟鰣D》只有一句：“任仁發(fā)出圉圖卷，與五王醉歸圖法格相同。”〔6〕可見阮元對于《五王醉歸圖》情有獨鐘。

阮元在其《石渠隨筆》中“輞川館主人”有按語為“無錫王永吉”，并在《石渠寶笈》中下按語“輞川館主人乃無錫王永吉，崇禎間，官福州府知府”，但未提供任何考證依據(jù)。

檢《無錫金匱縣志》《常州府志》，王永吉，字曼修，天啟二年（1622）進(jìn)士，任定興縣令、遷南京禮部主事，崇禎初出任福州知府，“受事二十七日罷去。久之，以黃道周薦復(fù)起福州，甫匝月，投劾歸。再起金華，不赴”〔7〕。

乾隆《福州府志》也記載，崇禎年間，無錫人王永吉曾兩任福州知府〔8〕。

但根據(jù)以上資料，這位王永吉雖然無錫人、兩任福州知府，但“曼修”與《石渠寶笈》所記“曼浤”仍有一字之差，尚不能確認(rèn)這位王永吉就是“輞川館主人”。而《石渠寶笈》錄陳繼儒所題“無錫王麟郭”也未查到何人。

圖5 程敏政詩描述的申王與側(cè)騎為其牽馬的侍從

圖6 岐王、薛王形象與程敏政詩對應(yīng)

四、“輞川館主人”的祖父、父親

無錫王永吉之婿鄒漪曾作《王福州傳》，見于《啟禎野乘二集》，對王永吉事跡敘述甚詳：“公名永吉，字曼修，號忠紉，無錫人，父凝明公。”〔9〕知其父王凝明。

王永吉曾委托同鄉(xiāng)好友馬世奇（?—1644）為其父作行狀，狀曰：“蓋凝明歿四十年，而其子曼修始為諸生，有聲。又四年而曼修成進(jìn)士，始詮次軼事，屬予為狀。……凝明諱某，生萬歷乙亥（1575），卒萬歷乙巳（1605），得年僅三十有一。配尤孺人。子二，長某，即曼修，壬戌（1622）進(jìn)士，今任南京禮部儀制司主事，娶華氏某。”〔10〕另據(jù)葉方藹《華翁錢孺人合葬墓志銘》，知王永吉母親是無錫大族華氏后人?！疤靻㈤g，翁婿王永吉官儀曹歸?！薄?1〕梁溪王家乃世家大族，王凝明的曾祖父是禮部“九巖公”王表，其子編修“堯衢公”，皆是翰林。王凝明父親“麟郊公”在《王凝明狀》中多次被提及，他卒于萬歷乙酉（1585），其時王凝明剛剛十歲。而王凝明也僅僅得年三十一，“其時曼修兄弟尚幼”。王凝明卒于1605年，其時王永吉應(yīng)該不足十歲。

圖7 《任仁發(fā)五王醉歸圖》陳繼儒、“輞川館主人”題跋

五、《王福州傳》《王凝明狀》與陳繼儒題跋互證

上述兩則傳記資料確認(rèn)了他們祖孫三代：王麟郊（祖）、王凝明（父）、王永吉。與陳繼儒的題跋可以互證。陳繼儒的筆跡確真無疑，細(xì)看墨跡，“王麟郭”“曼浤公”兩處，皆《石渠寶笈》編纂者誤釋，當(dāng)為“王麟郊”“曼修公”（圖10）。

檢陳繼儒之子陳夢蓮在崇禎年間刊行的《陳眉公先生全集》卷五十，有《跋唐人馬卷》，所錄正是這則題跋（圖11）。全文僅個別字與墨跡不同，如文集“江陰王麟郊先生”〔12〕墨跡為“無錫王麟郊先生”。尤其是“王麟郊”“曼修公”二處，皆可糾正《石渠寶笈》釋文之誤。清初孫岳頒等人奉敕所編《佩文齋書畫譜》有《唐人馬卷》一則，來源正是陳繼儒文集：

圖8 《石渠寶笈續(xù)編》，《任仁發(fā)五王醉歸圖》

圖9 阮元《石渠隨筆》

《唐人馬卷》，此卷唐人筆，題跋剪截已去，幸人馬尚存，江陰王麟郊所藏（陳眉公集）。〔13〕

據(jù)陳繼儒識，此畫系友人無錫王麟郊先生所藏，王麟郊之孫、福州知府“曼修公”請他作跋。隨其后的“輞川館主人”在崇禎壬申（1632）寫下題跋：“此卷予既請眉公先生題識”，說明“輞川館主人”即王永吉。

明清之際名王永吉者非止一位，有學(xué)者以為阮元所稱王永吉就是引清兵入山海關(guān)的薊遼總督，其實他們不是同一個人，薊遼總督王永吉是高郵人，字修之，號鐵山，天啟五年（1625）進(jìn)士，雖同名同姓，卻不是同一個人，而無錫王永吉是天啟二年（1622）進(jìn)士。同年有文震孟、陳仁錫、黃道周、倪元璐、王鐸等人。雖同名同姓，卻不是同一個人。

六、“輞川館主人”王永吉生平軼事

鄒漪作《王福州傳》敘述王永吉事跡甚詳：

公名永吉，字曼修，號忠紉，無錫人。父凝明公，為名下士。公少孤，弱不好弄，刻志讀書。戊午以第一補(bǔ)諸生，受知于督學(xué)駱骎曾。天啟辛酉舉于鄉(xiāng)，壬戌成進(jìn)士，除定興知縣。時奉圣夫人客氏方貴橫，與奄魏表里為奸?？凸潭ㄅd產(chǎn)也，蒼頭廬兒稍不法，公鞭撻之不少貸?？陀锌撫≈?，監(jiān)司以下赴吊恐后，公獨不至。即賜食加恩、事關(guān)縣官者，公告成禮而已。一時負(fù)強(qiáng)直聲?？紳M，例應(yīng)上擢，或勸公稍低頭就之，即可取銓諫如寄，公振手謝曰，丈夫骯臟骨故在，肯倚冰山作泰山耶？遂得南禮部郎。南都同名勝地，士大夫惟飲酒賦詩，徜徉于雨花木末、桃葉莫愁間。公獨傷心時事，日與二三同志慷慨論心，憂天恤緯。時大憝雖殛，諸附逆者衣缽線索布滿中外，懼林下環(huán)召諸賢，再入清班，引繩枇根，倡為邪論，阻撓把持，冢宰長垣實為戎首。公疏論其于珰局必護(hù)，于國法必?fù)?，于善類必抑，于邪類必扶，于攬?quán)必巧，于害人必工，諸不法事，且謂永光（按：即王永光）以稱功頌德之剩奸，為逆珰兒孫之曦法，始膽寒于媚疏之被糾，則戢翼卑棲，附公論以未容既色，得以根株之牢固，則張牙露爪，持言路以樹敵。疏入，舉朝動色。奉旨罰俸。

尋出為福州知府。甫蒞仟，舉人陳某以闈事不法，下于理，讞牘久稽，屬公主讞。撫軍某利其貲，旁掣之。公執(zhí)法如山，爰書立定。撫軍怒，命再審，公屹不為動，因觸忌告歸，里居十年，再起原任。而巡方御史為公后進(jìn)，意氣凌上，公撫然曰，吾循發(fā)種種，安能俯首事白面郎？豈二千石不膳（勝？）五斗米哉？竟拂衣去。南都再建，復(fù)起金華不赴。

鼎革后，乃獨居?xùn)|郊廢圃中，絕意世事，頹垣敗壁，戢影潛身，雖至戚罕見顏色。癸巳疾卒。當(dāng)病時，或請醫(yī)藥，公曰，吾已偷生十五年矣，自顧此身，局天踖地，顧欲從長桑君刀圭，乞須臾活耶？

公性至孝，讀父遺書，輒淚痕盈袖。事母夫人，問安視膳，敬慎恭恪，雖盛暑必具衣冠乃見。傲骨崚嶒，少可多怪，不能容人。自筮仕至白首，無暮夜之金，無居間之札，無聲色之樂，無游閑之客，無號呶長夜之飲，無跳梁不簡之仆。誠敬以持人，忠厚以御下，戰(zhàn)兢慎獨砥后賢，以躬行實踐砭偽學(xué)，神明堅悍，老而不衰。自奉儉約，衣必經(jīng)浣，錙銖儲蓄，悉付后人。尤精內(nèi)養(yǎng)，能洞見五臟。

雅好法書名畫、尊罍彝鼎，古今真贗，入眼立辨。有賞心者，不惜千金購之。

生平與黃公道周、姚公希孟、文公震孟、瞿公式耜以道義相砥礪。師事高忠憲（高攀龍），當(dāng)忠憲汨羅自湛，遺書訣公。及緹騎窮究，漏泄根因，有破巢取卵之虞，公力為斡旋，復(fù)以女字其孫。

至魏忠節(jié)（魏大中）檻車過定興，公郊迎五十里，裹二百金以踖。其不以存亡枯菀易心若此。為諸生，即以文章名世?！陜H中壽，位止五馬，而又遭逢喪亂。幽憂土室，困頓羊腸，赍恨以終。〔14〕

《王福州傳》讓我們看到了他一生的大致經(jīng)歷。萬歷戊午（1618）諸生第一，天啟元年（1621）鄉(xiāng)試中舉，天啟二年（1622）進(jìn)士，一路考試相當(dāng)順利。他師從同鄉(xiāng)東林黨領(lǐng)袖高攀龍。當(dāng)高攀龍被魏忠賢迫害，投水自盡前曾有書寄王永吉。王永吉始終關(guān)照高攀龍的遺孀王夫人，鄭鄤為高攀龍遺孀王夫人七十大壽所寫祝文，即受王曼修請托〔15〕。

圖10 陳繼儒題跋墨跡“無錫王麟郊”“福州守曼修公”被《石渠寶笈》誤讀為“王麟郭”“曼浤公”

圖11 《陳眉公先生全集》，崇禎刻本，《跋唐人馬卷》

圖12 據(jù)此半印可以讀出為“朱尚賓印”

他既是高攀龍的學(xué)生，又是東林書院所在地?zé)o錫人，在東林黨與魏忠賢斗爭中，他始終站在東林黨一邊是理所當(dāng)然的，并與文震孟、姚希孟、黃道周、瞿式耜等“以道義相砥礪”。

七、王永吉在明代的官途

王永吉進(jìn)士及第，除保定府定興縣令。明人茅元儀（1594—1640）《范陽乙丙記事》以及張岱（1597—1689）《魏周繆周周李黃列傳》，都講到同一件事：

天啟四年（1624），魏忠賢迫害栽贓楊漣、左光斗、魏大中等人，身陷昭獄。友人為營救他們發(fā)起募捐，在定興縣當(dāng)縣令的王永吉以百金傾囊相捐，并說：“此物不于此處用，更用何處？”〔16〕

《王福州傳》言魏大中檻車經(jīng)過定興縣時，王永吉郊迎五十里，裹二百金相贈。然而最終楊、左、魏諸君仍被杖斃屈死于詔獄。

天啟皇帝的乳母客氏是定興人，與魏忠賢“對食”。其家人、仆人因此飛揚跋扈，而王永吉鞭撻之，嚴(yán)懲不貸。客氏家有喪事，地方官員無不爭相上門吊唁，唯恐不及，而王永吉獨不往。任滿考績本應(yīng)獲得升遷，友人勸他稍稍低頭即可，他卻“振手謝曰，丈夫骯臟骨故在，肯倚冰山作泰山耶”？其耿介如此，結(jié)果遷南京禮部主事，當(dāng)了個閑官。

此外，前輩忠烈楊繼盛被嚴(yán)嵩迫害致死，他在定興任上為楊繼盛安葬并建祠堂〔17〕。

崇禎初年，魏忠賢倒臺。王永吉不合時宜地上疏參劾吏部尚書王永光，說其對魏忠賢歌功頌德，是余孽未除，結(jié)果被罰俸一年。

崇禎初年，王永吉任福州知府，才上任不到一個月即因執(zhí)法如山而得罪巡撫，于是被彈劾歸里，在家待了十年。因黃道周的推薦，他又回到福州知府崗位，但是才剛滿一個月，又因受不了比他官階低的巡方御史盛氣凌人，而拂衣走人。南明弘光朝再有人薦他任金華知府不赴。

八、鼎革之后的王永吉

《王福州傳》云：“鼎革后，乃獨居?xùn)|郊廢圃中，絕意世事，頹垣敗壁，戢影潛身，雖至戚罕見顏色……年僅中壽，位止五馬，而又遭逢喪亂，幽憂土室，困頓羊腸，赍恨以終?！边B至親之人都難以見到他。南明弘光朝被任命為金華知府，不赴，說明他早已對明朝政治心灰意冷。老師、朋友在殘酷的政治斗爭中紛紛被整死、被冤獄。同時，作為前朝進(jìn)士，他也不甘當(dāng)清朝的順民。為保留自己一份內(nèi)心的忠誠，他以最消極的態(tài)度對待新朝。如王泛森先生所論述，在明遺民中，不入城、不赴講會、不結(jié)社、不收門徒。這些自我邊緣化的行為，在自晚明入清的士大夫中具有相當(dāng)?shù)钠毡樾浴?8〕。所以他在順治十年（1653）病倒時，拒絕就醫(yī)，說“吾已偷生十五年矣，自顧此身，局天踖地，顧欲從長桑君刀圭乞須臾活耶？”意思是，十五年來已經(jīng)茍且偷生，回顧一生，天雖高，我卻要彎著腰，地雖厚，我卻要小心踮腳走，難道還要從藥神哪里再乞討須臾活命嗎？然后卻藥不治而死?！澳陜H中壽”估計他去世時不到六十歲?！拔恢刮羼R”意指當(dāng)官止步于太守之位。

在明末清初地坼山崩的動蕩時代，王永吉幾乎淹沒在歷史文獻(xiàn)之中。但在這個小人物身上，我們卻能看到一種難得的品格：“自筮仕至白首，無暮夜之金，無居間之札，無聲色之樂，無游閑之客，無號呶長夜之飲，無跳梁不簡之仆。誠敬以待人，忠厚以御下，戰(zhàn)兢慎獨砥后賢，以躬行實踐砭偽學(xué)，神明堅悍，老而不衰。”他講道義，不妥協(xié)、不變節(jié)，近乎迂腐。他不懂為官之道，一味地耿直，不知迂回，不合時宜地挑戰(zhàn)權(quán)勢之人，并總是敗下陣來?；蛟S他的官場失意也是他的幸運，在南明政權(quán)覆亡之前，他已對政治失望，不赴任金華知府而賦閑在家。因此他沒有必要成為黃道周、倪元璐、瞿式耜那樣的烈士，也不用被迫當(dāng)錢謙益、王鐸那樣的貳臣。能夠茍活于亂世，“獨居?xùn)|郊廢圃中，絕意世事”或是最好的選擇。

九、《王福州傳》提到王永吉的收藏與眼力

《王福州傳》特別提到他：“雅好法書名畫、尊罍彝鼎，古今真贗，入眼立辨。有賞心者，不惜千金購之?！薄?9〕碰到賞心的作品，不惜費千金購之。但除了任仁發(fā)《五王醉歸圖》，目前尚未發(fā)現(xiàn)其他的藏品。

十、王永吉與徐霞客、黃道周、陳繼儒、瞿式耜

據(jù)鄒漪《王福州傳》知道王永吉另有一個字號：“忠紉”。恰好《徐霞客西游記》在《浙游日記上》中記載有與無錫“王忠紉”的交往：

丙子（1636）九月，二十日，天未明，抵錫邑。比曉，先令人知會使知道王孝先，自往看王受時，他已出。即過看王忠紉，忠紉留酌至午，而孝先至，已而，受時亦歸。余已醉，復(fù)同孝先酌于受時處。……飲至深夜乃入舟。

二十四日，五鼓行。二十里至綠葭濱，天始明。午過青浦。下午抵畬山北，因與靜聞登陸。……因急趨眉公頑仙廬。眉公遠(yuǎn)望客至，先趨避，詢知余，復(fù)出，挽手入林，飲至深夜。

二十五日，清晨，眉公已為余作二僧書，且修以儀。復(fù)留早膳，為書王忠紉乃堂母親壽詩二紙?！?0〕

徐霞客最后一次出門遠(yuǎn)游在丙子年（1636），九月二十日早晨天未明乘船，即抵達(dá)無錫，第一個見到的朋友就是王永吉。王永吉留酌徐霞客到中午。接著二十四日，徐霞客乘船到畬山拜訪陳繼儒并留宿。第二天，陳繼儒為王永吉的母親寫了壽詩兩紙，說明了陳繼儒與無錫王家的交情。徐霞客的母親“王孺人”也是無錫人，或許與王永吉家是宗親。

當(dāng)徐霞客于崇禎十三年（1640）從云南返歸家，十月遣長子徐屺赴京師視探被朝廷關(guān)押的黃道周，黃道周付書徐霞客：“賢郎遠(yuǎn)來甚可念，忠紉翁重惠寒裘，洽以道意，既不忍辭，何以謝之？”〔21〕在黃道周含冤入獄時，知王永吉為同年好友送上寒裘。

《瞿式耜集》中有《王忠紉再任福州兩首》，有句“蒿目瘡痍萬國前，欣聞閩海凈風(fēng)煙。介夫圖繪其時矣，伯記孤忠共勉旗”。當(dāng)作于王永吉再任福州知府之際。

十一、王永吉還是《徐霞客游記》的第一位文稿整理者

《徐霞客游西游記》是目前發(fā)現(xiàn)《徐霞客游記》最早的抄本〔22〕，據(jù)季夢良序：

崇禎丙子秋，霞客為海外游，以緘別余而去。去五年始?xì)w。歸而兩足俱廢。噫嘻！博望之槎既返，章亥之步亦窮。今而后，惟有臥游而已。余時就榻前與談游事，每丙夜不倦。既而出篋中稿示余曰︰“余日必有記，但散亂無緒，子為我理而輯之?！庇嘀x不敏。霞客堅欲授余，余方欲任其事，未幾而霞客遂成天游！夫霞客之事畢矣，而余事霞客之事猶未畢也。迨其后，記盡為王忠紉先生攜去，余謂可以謝其事矣。忠紉之任福州，仍促冢君攜歸。冢君復(fù)出以示余曰︰“非吾師不能成先君之志也。”啟篋而視，—經(jīng)忠紉手較，略為敘次。余復(fù)閱一過，其間猶多殘闕焉。遍搜遺帙，補(bǔ)忠紉之所未補(bǔ)，因地分集，錄成一編，俟名公刪定，付之梓人，以不朽霞客。余不敢謂千秋知己，亦以見一時相與之情云爾。

壬午（1642）年臘月望日友弟季夢良錄完識?！?3〕

季夢良是徐霞客兒子的塾師，他在序言中說，徐霞客去世前托付他編輯游記文稿，不久即去世。季夢良于是轉(zhuǎn)托王永吉，王永吉再次赴任福州知府之前，將友人文稿整理后由徐霞客的兒子交回給季夢良。于是季夢良在王永吉所整理游記的基礎(chǔ)之上，補(bǔ)遺拾漏，完成了《徐霞客西游記》最早的抄本。

筆者所見各種徐霞客研究者經(jīng)常提及這位“王忠紉”，但始終未考出王忠紉何人，此線索無意中解開了《徐霞客游記》第一位文稿整理者的身份之謎。

據(jù)此可知，陳繼儒做此卷題跋的時間，當(dāng)在王永吉崇禎初年出任福州府接著被劾歸里之后，崇禎五年（1632）王永吉題跋《五王醉歸圖》之前。

王永吉再赴任福州知府的時間，當(dāng)在崇禎十四年正月（1640年底）之后。因為季夢良序言中提及，王永吉交回文稿的時間在徐霞客卒后，赴任福州之前。也與《王福州傳》言“因觸忌告歸，里居十年”相合。

十二、王永吉之前的收藏者朱尚賓

更早的收藏者印章有若干，暫不能找到對應(yīng)的主人，故不提。其中只有收藏章余半印“xx尚賓”，說明被梁清標(biāo)裝裱時裁去部分，因此可認(rèn)定是早于梁清標(biāo)的收藏者，根據(jù)半印露出的部分字形猜想，這是“朱尚賓印”（圖12）。

朱尚賓不能確定何人，同名同姓者有之，唯有下面這位很可能與之對應(yīng)。據(jù)《湖州府志》，可知，朱尚賓（1555—1623），字澹營，號襟衢，浙江長興人。萬歷十六年（1588）戊子舉人，后任江南常州府靖江知縣。年六十九卒于家〔24〕。天啟三年（1623），陳繼儒作《靖江令澹營朱公墓志銘》〔25〕。據(jù)墓志銘，他在天啟年間便對政治失望而早早急流勇退。朱尚賓與當(dāng)時曾任首輔的朱國禎（1558—1632）“同宗、同學(xué)、同舉又同志”，朱國禎曾為其作行狀，但朱尚賓的行狀已散軼。

這說明朱尚賓與王麟郊有一位共同的友人：陳繼儒。所以這位朱尚賓很可能是自王麟郊、王永吉祖孫上溯的前一位藏家。

注釋：

〔1〕 徐邦達(dá)《重訂清故宮舊藏書畫錄》，第66頁，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97年版；《徐邦達(dá)集第九卷，古書畫過眼要錄，元明清繪畫》第101頁，故宮出版社，2015年版；徐邦達(dá)《六談古書畫鑒別》1980年《故宮文物月刊》第3期。

〔2〕 徐邦達(dá)1960年《重訂清故宮舊藏書畫錄·前言》，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97年版，第4頁。

〔3〕 程敏政《任月山五王醉歸圖》，《篁墩文集》八十二卷，正德年間刊刻。

〔4〕 《石渠寶笈續(xù)編》，乾清宮藏六，《任仁發(fā)五王醉歸圖》。

〔5〕 《石渠寶笈續(xù)編》，乾清宮藏六，《任仁發(fā)五王醉歸圖》。

〔6〕 阮元《石渠隨筆》，卷四，《叢書集成新編》，冊號1789。

〔7〕 《無錫金貴縣志》卷十九，《王永吉》；另見《常州府志》卷三十四，人物；《定興縣志》卷七，宦績；《保定府志》卷四十八，職官。

〔8〕 《福州府志七十六卷》，卷三十。

〔9〕 鄒漪《啟禎野乘二集》，卷四，《王福州狀》。見《四庫禁毀書叢刊》，史部第四一冊。

〔10〕 馬世奇《澹然居文集》卷七，《王凝明狀》，乾隆二十一年刻本。

〔11〕 葉方藹《葉文敏公集》不分卷，《華翁錢孺人合葬墓志銘》。

〔12〕 陳繼儒《陳眉公先生全集》卷五十，崇禎刻本，臺北故宮圖書館藏。

〔13〕 孫岳頒、王原祁等編《唐人馬卷》，《佩文齋書畫譜》卷六十六，四庫全書本。

〔14〕 鄒漪《啟禎野乘二集》，卷四，《王福州傳》。見《四庫禁毀書叢刊》，史部第四一冊

〔15〕 鄭鄤《壽高母王太夫人七袠序》，《公益樓集》卷三。

〔16〕 茅元儀《范陽乙丙記事》，《媚幽閣文娛二集》卷四。張岱《魏周繆周周李黃列傳》，《石匱書》，卷一百九十八。

〔17〕 陳僖《楊忠愍傳》，《燕山草堂集五卷》，卷三，康熙刻本。

〔18〕 王泛森《清初士人的悔罪心態(tài)與消極行為—不入城、不赴講會、不結(jié)社》，《晚明清初思想十論，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 2004年版。

〔19〕 鄒漪《啟禎野乘二集》，卷四，《王福州狀》。見《四庫禁毀書叢刊》，史部第四一冊

〔20〕 徐弘祖《浙游日記》，《徐霞客游記校注》第140、143頁，中華書局2017年版。

〔21〕 黃道周《獄中答霞客書》，《徐霞客游記校注》下冊，第1427頁，中華書局，2017版

〔22〕 北京圖書館藏《徐霞客西游記》五冊，乃順治二年后季氏家人所重抄的第二次復(fù)抄本?！缎煜伎脱芯抗沤窦伞返?頁。中國書籍出版社2004年版。

〔23〕 季夢良《徐霞客游記季夢良序》，《徐霞客研究古今集成》，第21頁，中國書籍出版社2004年版。

〔24〕《 湖州府志》，同治十三年刻本，卷七十五，朱尚賓條。

〔25〕 陳繼儒《靖江令澹營朱公墓志銘》《，陳眉公先生全集》，卷三十三，崇禎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