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志所見唐中后期定居文水的紇骨元氏后裔

劉 勇

（三晉文化研究會山西金石研究院，北京 100123）

一、墓志錄文與釋讀

1.元建（子建）（769—837）。

《元子建墓志》自文水縣孝義村采集，2001年8月2日收藏于汾陽市博物館。墓志方形，長、寬均50厘米，厚6厘米。墓志錄文如下：

唐故河南元府君墓志銘并序

“元，著姓也。肇因后魏孝文帝創(chuàng)之。文帝姓拓跋，奄有區(qū)夏，分/枝引派，命氏日元。〇府君即其裔也。〇高祖孝通，隋朝殿中侍/御改并州刺史，〇曾祖玄德，〇皇西河郡開國公，食封膏腴良田/四十頃，在太平鄉(xiāng)界，即庭且碩，故老相傳。祖貴敬，考諱希仙，/俱有試官，縱逸不仕。謂周行漢軼為固縛，謂乘軒曳組為□/榮。自玆昄籍貫太原文水縣,將是翼子謀孫之地。爰及〇府君，諱/子建，文質(zhì)彬彬，穎耀當(dāng)代，頃試忻州高城府別將，清機敏識，鄉(xiāng)黨/推能，縣大夫每有公家籌議咸請詳之。信乎蕭曹在沛，異時/同德者也。嗚呼，春秋漸高，忽嬰腹疾不愈，方藥備盡，奄從逝/川，時開成二年十月十三日，終于文水武勞私第，享齡六十九。行路/流涕，敦不悲辛。〇夫人渤海高氏，孀矜慘毒，天喪良匹。府君/弟昢，謙厚良器，弱冠應(yīng)武舉，百只平射出身，四任府官，歷伊川、/平皋、崇儒、豐川等府，一任別將，三任果毅都尉。以大和八年十月/七日即世于武勞墅居，享年六十?；閺埵喜恍以缤?，后婚武氏/于帷。〇高城府君有嗣子六人，長子貞，次子河清，次子汾州唐口寺/僧居靜，次子端，次子國昌，次子國誠。敬擇其年十一月十二日葬府君/于孝義村坤維二里，禮也。豐川叔父有嗣子一人名翁，留有孤女竟空寺尼/常用。就此吉辰陪葬于先塋內(nèi)甲穴矣?？淌娜溃贾糜讴柸市謽∮?。以/虞陵谷遷變，其銘曰：〇夫君其先，〇百丈璿源。〇文質(zhì)相半，〇至于云孫。/從心之年，〇奄即泉門。〇悠悠千祀，〇令望斯存[1]王仲璋主編.汾陽市博物館藏墓志選編.三晉出版社,2010.(P72-73)。

元，著姓也。肇因后魏孝文帝創(chuàng)之。文帝姓拓跋，奄有區(qū)夏，分/枝引派，名氏日元。〇府君即其裔也。

元建墓志拓片圖

元氏，北魏國姓，孝文帝改革時改拓跋氏為元氏。墓志文字為此自豪，起首即大書“元，著姓也”，并敘述孝文帝改拓跋為元史實?！胺种σ桑先赵?，似指墓主元子建為拓跋支系，但未明言。

孝文帝遷都洛陽，隨遷鮮卑貴族均落籍于此，同時鮮卑權(quán)貴郡望比附漢人大族，亦多定為洛陽?！对咏怪尽肥最}墓主郡望為河南郡，河南即指洛陽。下文《元貞墓志》《元華墓志》均同。

《元貞墓志》載父名元建，即元子建。子建墓志即以字行，未載其名。

《元子建墓志》追溯墓主祖先高祖孝通、曾祖玄德、祖貴敬、父希仙等四代，亦均以字行。

高祖孝通，隋朝殿中侍御改并州刺史，曾祖玄德，皇西河郡開國公，食封膏腴良田四十頃，在太平鄉(xiāng)界。

《隋書》卷50有元孝矩，以字行。元子建高祖元孝通若是隋人，或與元孝矩為同輩。

此處“改”或為“史”之誤，后有脫文。侍御史是御史臺系統(tǒng)官員。據(jù)《隋書》卷28《百官志下》有關(guān)記載，隋御史臺有侍御史八人（從七品）、殿內(nèi)侍御史（正八品）、監(jiān)察御史各十二人。隋無殿中侍御史，有殿內(nèi)侍御史。墓志所采資料或本為殿內(nèi)，傳抄致誤。

唐代御史臺有“殿中侍御史六人。從七品下。令史八人，書令史十八人。殿中侍御史掌殿廷供奉之儀式。凡冬至、元正大朝會，則具服升殿。若郊祀、巡幸，則于鹵簿中糾察非違，具服從于旌門，視文物有所虧闕，則糾之。凡兩京城內(nèi)，則分知左右巡，各察其所巡之內(nèi)有不法之事”[1]舊唐書(卷44).職官志三.中華書局,1975.(P1863)。

可見隋唐時期，殿中（內(nèi)）侍御史官階在從七品、八品之間。

并州是魏晉北朝以來的北方重要戰(zhàn)略區(qū)，并州刺史是重要的地方行政長官。此處記述元孝通仕途自御史臺系統(tǒng)中下級官員一躍至封疆大吏，必有脫漏。

墓志載曾祖元玄德在唐代擁有西河郡公爵位，未載其職事官。

秦漢魏晉以來，封爵制度是給予有功官員的重要獎勵制度。歷代有所改易，五等或九等爵位體系基本穩(wěn)定，均對應(yīng)一定等級的國家待遇，隨中央集權(quán)制度發(fā)展，食邑也從實封向虛封過度。唐代后期則多以國家支付一定數(shù)量的貨幣或?qū)嵨镄问絻冬F(xiàn)。元子建曾祖元玄德若為郡公，亦應(yīng)有食邑。

永業(yè)田是北魏以來均田制和租庸調(diào)制的重要內(nèi)容。永業(yè)田制度始于北齊，隋唐繼承。唐九等爵制下有封賜永業(yè)田制度：郡王五十頃、國公三十五頃、縣公二十五頃、侯十二頃、子八頃、男五頃[1]新唐書(卷55).食貨志五.中華書局,1975.1394.隋書(卷24).食貨志.中華書局,1974.680.載：自諸王已下，至于都督，皆給永業(yè)田，各有差.。

元玄德以郡公爵位得到政府封賜土地四十頃，即四千畝。據(jù)制度享有的永業(yè)田，故稱封田。元氏所擁有的數(shù)量還略超唐制有關(guān)規(guī)定。

元子建高祖、曾祖之隋唐職官，墓志均未詳載。太平鄉(xiāng)或為唐代文水地方行政區(qū)劃。

祖貴敬，考諱希仙，/俱有試官，縱逸不仕。謂周行漢軼為固縛，謂乘軒曳組為□/榮。自玆昄籍貫太原文水縣,將是翼子謀孫之地。

唐田制：“諸永業(yè)田皆傳子孫，不在收授之限，即子孫犯除名者，所承之地亦不追?！盵2]通典(卷2).食貨二田制下.中華書局,1988.(P30)

元氏族人繼承位于太平鄉(xiāng)的“膏腴良田四十頃”，成為有一定勢力的在鄉(xiāng)地主?；蛞蛴屑耶a(chǎn)支撐，元子建祖、父兩代未出仕。

墓志此處載元貴敬、元希仙兩代曾得到試官機會，暗示是來自祖蔭。

“自玆昄籍貫太原文水縣,將是翼子謀孫之地”，此句尤為可議。

元玄德已有此地封田，但元氏籍貫卻并不在此。為何要到元貴敬、元希仙兩代時才落籍于文水呢？

隋統(tǒng)一全國后的開皇十年（590），隋中央政府做出府兵制度的重大改革，即軍人入民籍：“凡是軍人，可悉屬州縣，墾田籍帳，一同編戶（《隋書》作“一與民同”），軍府統(tǒng)領(lǐng)，宜依舊式?！盵3]北史(卷11).隋本紀(jì)上.中華書局,1974.416.隋書(卷2).高祖紀(jì)下.中華書局,1973.35.谷霽光.府兵制度考釋.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102-107.

此詔令社會影響巨大。國家統(tǒng)一，大規(guī)模戰(zhàn)爭結(jié)束，社會形勢趨于安定，是此次府兵改革的歷史大背景。軍戶入民，法律上擴大了府兵的來源和選擇，由過去的軍戶挑選和世襲為兵，轉(zhuǎn)為向地方民眾敞開大門，士兵來源更為廣泛，增強國家武力。府兵不再獨立于社會，有消除軍事割據(jù)因素的潛在意圖。北魏以來的獨立軍戶歸入地方民戶。軍府不再遷徙，兵員招募訓(xùn)練均與所在地緊密相連。府兵中胡族比例很高，入民籍后，必有部分漢人入府為兵，胡族軍人家庭定居進行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均加速了民族融合的進程。

開皇十年（590）府兵制改革后，軍籍改為民戶，元氏或于此時落籍文水。墓志載元玄德為唐郡公方有封田，所載譜系或有誤。

爰及府君，諱子建，文質(zhì)彬彬，穎耀當(dāng)代，頃試忻州高城府別將。清機敏識，鄉(xiāng)黨推能，縣大夫每有公家籌議咸請詳之。

“頃試忻州高城府別將”，元子建在忻州高城軍府里擔(dān)任過試用職。別將本為隋代府兵下級軍官名，隋煬帝時已被廢[4]隋書(卷28).百官志中.中華書局,1973：“其直閣將軍、直寢、奉車都尉、駙馬都尉、直齋、別將、統(tǒng)軍、軍主、幢主之屬，并廢。”(P800)。唐代府兵制在貞觀十年（636）后定型。軍府名為折沖府，長官為折沖都尉，副長官為左、右果毅都尉。別將與長史、諸曹參軍為軍府僚佐，且不常設(shè)。所謂“縣大夫每有公家籌議咸請詳之”，元子建雖未入實際仕途，卻是縣府上客，儼然鄉(xiāng)里領(lǐng)袖。

時開成二年十月十三日，終于文水武勞私第，享齡六十九?！蛉瞬澈８呤稀軙^，謙厚良器，弱冠應(yīng)武舉，百只平射出身，四任府官，歷伊川、平皋、崇儒、豐川等府，一任別將，三任果毅都尉。以大和八年十月七日即世于武勞墅居，享年六十。婚張氏不幸早亡，后婚武氏于帷。高城府君有嗣子六人，長子貞，……次子汾州唐口寺僧居靜……敬擇其年十一月十二日葬府君于孝義村坤維二里，禮也。豐川叔父有嗣子一人名翁，留有孤女竟空寺尼/常用。就此吉辰陪葬于先塋內(nèi)甲穴矣?？淌娜?，都置于〇仁兄槨右。

據(jù)此，元子建去世于唐開成二年（837），享年六十九，安葬于同年十一月。推算生于唐大歷四年（769）。元昢去世于大和八年（834），享年六十，推算生于大歷十年（775）。去世于其兄子建之前。

“就此吉辰陪葬于先塋內(nèi)甲穴矣?？淌娜?，都置于〇仁兄槨右”。此墓或為元氏家族墓地中的元子建、元昢兄弟合葬墓。墓志文字的敘述立場為元子建妻子。元昢妻張氏早亡應(yīng)早已獨自安葬。后妻武氏或尚在世。然兄弟合葬于漢地喪俗并不甚合。

墓志簡述墓主弟元昢履歷，其繼承鮮卑勇武習(xí)俗，以科舉武舉出身，歷官多地軍府。然唐府兵制于玄宗朝即已形同虛設(shè)，無兵可調(diào)。中唐時府兵制空轉(zhuǎn)，名存實亡[1]谷霽光.府兵制度考釋.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P231-233)。子建兄弟擔(dān)任軍府軍官果毅、別將職，更多是一種官階待遇，并無多少實際執(zhí)掌。武舉中舉后為府兵軍官，或亦難有升遷機會。

子建兄弟出任軍府虛職，為家族尚武習(xí)俗之延續(xù)，其子女均有為僧尼者。

子建去世于“武勞私第”，弟元昢去世于“武勞墅居”，似暗指武勞居所是其鄉(xiāng)村莊園。今文水境內(nèi)有南、北武澇村、孝義鎮(zhèn)，應(yīng)即墓志中之武勞、孝義村所在。孝義村附近有元氏家族墓地。

2.元貞（794—856）。

《元貞墓志》近年文水縣馬村出土，入藏文水麗彬文化園永葆麗美術(shù)館，保存情況較好。

墓志，石質(zhì)，方形。志蓋盝頂，底邊長、寬均50厘米，上邊長、寬均25厘米。篆書“元君墓志”四字。墓志長、寬均50厘米，厚9厘米。墓志錄文如下：

唐故河南郡元府君墓志銘〇并序

府君諱貞，仁美。即帝系之胤也。始紇骨昆季之七及侄之三，興天/下之炎炎，因命十氏，即紇骨氏之仲弟也。自元帝后，金枝□□于并州，/玉葉重光于京觀。爾乃天津浪息沠派□洪塬，月殿香沉由是□□/之寶祚。世傳鐘鼎，代葉箸龜。桂芳偏秀于儒林，〇族茂獨霑于/〇〇圣澤。〇〇高諱德，西河郡公，制賜太平封田四十頃。前文列其懋績，后/世被乎清平。〇〇曾諱仙，制賜西河封田四十千畝。食邑并州。實所帛德/輝彝倫道冠。〇列考諱建，為風(fēng)騷之碩德，作禮樂之元龜。休禎夙粹/于慶門，積善生其良胤。〇公即長子也。岳瀆會靈，珪障挺質(zhì)。詞輩珠/迸，藻翰霞舒，凡觸目之清通，徑經(jīng)心之簡要?；浺源笾惺晁脑仑ノ迦战K/于太原府文水縣師亭鄉(xiāng)法言里之私第。齡六十有三。〇夫人清河張氏，亦赫/赫之囊也。浹為汭之德沠，募涂山之道融，想孟母與莊姜是可知也。警德/不永眷，大夜是歸。厥以咸通十四年正月十一日終正寢。齡八十。嗣二人。長曰/祐然，不仕而祥明式理，且道高而蔚遠嚴(yán)謨。新婦太原郭氏。次曰君楚,/清強無玷，畏慎有聞。新婦天水武氏。偕令淑焉。孫二，公琡、〇公玘。錄/元君之先規(guī)，實所立卓爾。〇嗣子等思天地崩頹，絕漿泣血，追/岡極而毒纏心敬，封樹而塋。〇〇前遠尅以□親。喪年十月十八日/葬于文水縣隱泉鄉(xiāng)馬村西北一里之平原。安厝之禮也。/府君優(yōu)游自得，淡泊無為。不衘已以求知，每直躬于鄉(xiāng)黨。清/風(fēng)未泯，五柳依依。儀表云亡，群英戚戚。式鐫銘石，庶紀(jì)遺芳/以示后昆。其詞銘曰：〇〇〇〇德唯煦物〇〇處貞守閑/吟風(fēng)喟月習(xí)水游山〇韭露儀湛〇朝花從瀅〇劍龍長隕〇鏡鸞不明/嗣子哀毀〇厥樹松楸〇風(fēng)悲月慘〇哀泣云愁〇玄宮永開〇萬古悠悠/[2]致謝劉新創(chuàng)先生提供《元貞墓志》《元華墓志》拓片，筆者結(jié)合原物識讀。

府君諱貞，仁美。即帝系之胤也。始紇骨昆季之七及侄之三，興天/下之炎炎，因命十氏。即紇骨氏之仲弟也。自元帝后，金枝□□于并州，/玉葉重光于京觀。爾乃天津浪息沠派□洪塬，月殿香沉由是□□/之寶祚。世傳鐘鼎，代葉箸龜。桂芳偏秀于儒林，〇族茂獨霑于/圣澤。

元貞墓志圖

《元貞墓志》首段標(biāo)榜家族來自北魏皇室同宗十氏之一的紇骨氏。

北魏拓跋氏有帝姓十氏，《魏書》卷113《官氏志》載：“獻帝（鄰）以兄為紇骨氏，后改為胡氏”“凡與帝室為十姓，百世不通婚。太和以前，國之喪葬祠禮，非十族不得與也。高祖革之，各以職司從事”[1]魏書(卷 113).官氏志.中華書局,1974.(P3006)。紇骨氏為拓跋氏長兄，為帝室十姓之首，地位崇高。

帝室十姓是北魏拓跋皇族同宗，在北魏前期擁有極高政治地位。孝文帝改革時，胡姓改漢姓，十姓亦改，長兄紇骨氏改為胡氏。

《元貞墓志》載其家族本是紇骨氏，后為元氏。前文《元子建墓志》未載。

高諱德，西河郡公，制賜太平封田四十頃。前文列其懋績，后/世被乎清平。〇〇曾諱仙，制賜西河封田四十千畝。食邑并州實所帛德/輝彝倫道冠。

一般墓志追溯祖先多自高、曾以下?！对懩怪尽份d其高祖元德、曾祖元仙。元德有郡公爵位，為唐代西河郡公，西河郡治今汾陽。文水屬太原郡，兩地緊鄰。此元德即《元子建墓志》中之曾祖元玄德。據(jù)唐封爵制，不同爵位對應(yīng)享有不同戶數(shù)食邑。志文記元德所授食邑在并州，未載郡縣所在。

元德有太平四十頃封田。與《元子建墓志》記載相同。元仙時封田得以繼承。

參考《元子建墓志》，可知《元貞墓志》失載元貴敬一代，誤祖元仙為曾祖。

列考諱建，為風(fēng)雅之碩德，作禮樂之元龜。休禎夙粹/于慶門，積善生其良胤。〇公即長子也。

元貞之父為元建。結(jié)合上文《元子建墓志》，知元建即元子建。子建為字，本人名建，字子建，墓志以字行?！对懩怪尽酚浽ㄊ露嗵撝福对咏怪尽酚涊d更為豐富。

大中十年四月廿五日終/于太原府文水縣師亭鄉(xiāng)法言里之私第。齡六十有三。

元貞去世于唐大中十年（856），享年六十三歲，推算生于貞元十年（794）。

《元貞墓志》與《元子建墓志》多有不合處。

其一，姓氏?！对懩怪尽费员緸榧v骨氏?！对咏怪尽肺摧d。

其二，譜系?！对懩怪尽份d高祖元德，即《元子建墓志》中曾祖元玄德。元德之下次序，按《元子建墓志》為元貴敬、元希仙、元子建，《元貞墓志》在元德以下不載元貴敬，并誤其祖元仙（希仙）為曾祖。

其三，記事。據(jù)《元子建墓志》，子建是頗為活躍的在鄉(xiāng)地主，為地方官所重。這些榮耀記載，其子《元貞墓志》中卻未見。同時，《元貞墓志》對墓主行事也未多有明言。

3.元華（806—887）。

墓志現(xiàn)存文水博物館。墓志長、寬均35厘米。體量明顯小于元子建、元貞墓志。墓志錄文如下：

唐故河南郡元君墓志銘并序

府君諱華，即帝系之胤也。始紇骨昆季七及侄三，興〇天下之/炎炎。因命于氏，即紇骨氏之仲□也。于〇元氏之后，吾〇君即其/囊也。〇曾諱希仙，制賜西河封田卌千畝，食邑并州。〇祖諱晟興。仁/聲鏗然，慶貽厥緒。惟〇君氣稟風(fēng)云，志懷金石，積善空門，常侍/大悲?；浺怨鈫⑷暾抡率蝗战K。文水武勞人也。享齡八十二。夫人太/原王氏?！跆m毓性，秋菊□姿。不幸先于君不祿矣。日月居諸。卌余/載。嗣子季汶、政諫，號天泣血，叩地絕漿。〇叔父諱玄通。萬倩陰陽，掌/親天地，不幸早年逝矣，已赴于佳城。嗣子崇果，德葉彌天，詞雄擲/地，深知三命，龜巫葉從。〇隴西王賜紫衣禮為大德，即名宇宙也。/然身歸佛道，孝等目連。痛〇翁婆、伯父靈柩隨方，廼整用/珍財，孝誠葬務(wù)。喪主季汶等泣柴也。血絕參乎漿。新婦隴/西李氏、渤海高氏、孫遠兒，竭力同心，崇于宅兆，敬以大順/元年玄英仲月廿有一，合袝于文水縣隱泉鄉(xiāng)馬村西北/九原新塋，禮也。左臨汾水，右眺商山，前指堯城，……/頂富而且貴，厚德攸存，慮陵谷遷移，刊石為記〇詞曰/嗚呼府君，〇氣稟風(fēng)云，〇年年之后，〇百代攸存，〇松林夕靄/佳城晝昏，〇遺□萬古。〇痛惜元君/

府君諱華，即帝系之胤也。始紇骨昆季七及侄三，興〇天下之/炎炎。因命于（應(yīng)為十，參《元貞墓志》）氏，即紇骨氏之仲□也。于〇元氏之后，吾〇君即其/囊也。〇曾諱希仙，制賜西河封田卌千畝，食邑并州。〇祖諱晟，興仁。/聲鏗然慶貽厥緒。

元華墓志圖

墓志首段記述墓主元華祖先來歷，與《元貞墓志》大同，亦載為北魏帝姓十姓紇骨氏后裔，曾祖為元希仙，則元華應(yīng)為元貞同輩從弟。然又載其祖父元晟興。晟興應(yīng)與元貞父子建、叔父元昢同輩。則元華為元貞侄輩。墓志又不載其父名諱、事跡。

我們看到《元貞墓志》《元華墓志》與《元子建墓志》追溯先祖來歷頗有異：

其一，以北魏帝室十姓紇骨氏為祖源，與由拓跋氏所改元氏不同。

檢《元和姓纂》卷4《二十二元》“紇骨元”條，載：“后魏獻帝與淑（鄰）長元（兄）匹麟為紇骨氏，十七代孫紹，右司員外，天授中詔改姓元氏?！盵1]元和姓纂.中華書局,1994.431-432.姚薇元.北朝胡姓考.中華書局,1962.10.

天授為武周首個年號，共三年（690—692）。紇骨氏后裔元紹任右司員外一職，為尚書省重要職位。因某種原因，有詔改元氏，由帝室十姓后裔升為元氏皇室后裔，提高了家族地位。在此詔頒布之前，紇骨應(yīng)已改元氏，詔書是對這一事實的制度確認(rèn)。

《元貞墓志》《元華墓志》恰為《元和姓纂》的紇骨元氏記載提供了實證。

由此，筆者認(rèn)為，在元子建去世后、元貞去世前，即837—856年之間，元氏家族曾修訂族譜，將紇骨氏改元氏的來歷進行了明確表述。

《元子建墓志》載，“文帝姓拓跋，奄有區(qū)夏，分枝引派，名氏日元。府君即其裔也”，“分枝引派”一語已暗示來自拓跋部一支。

武周時人元紹與文水元氏或有血緣關(guān)系。

其二，調(diào)整元仙為曾祖?！对咏怪尽份d其父為元仙。若此，元仙應(yīng)為元貞祖父。新族譜中，元仙（希仙）為元貞、元華曾祖。

一般來說，祖、父以內(nèi)的次序不應(yīng)錯亂。按新族譜，元貞曾祖為仙，增加了一代，但與《元子建墓志》內(nèi)容矛盾。

元華去世時，墓志亦參考采用新族譜，記其曾祖為元希仙。元華一支認(rèn)同采用新譜系，在名義輩分上與元貞相同，實元華為元貞侄輩。

墓志不載元華任官，是未出仕的普通在鄉(xiāng)地主?！胺e善空門，常侍大悲”，應(yīng)為在家居士。去世于光啟三年（887），得年八十二，推算生于元和元年（806）。載籍貫為文水武勞，與《元子建墓志》《元貞墓志》記載相符。載大順元年（890）葬于隱泉鄉(xiāng)馬村西北，葬地與元貞同?？梢姶说卮_為元氏家族墓地。

墓志又載元華弟元玄通早卒，其子崇果為僧人。元華后事，崇果多有助力。元子建兄弟亦有后人出家?？梢娺@支鮮卑后裔中佛教信仰之普遍。

二、文水紇骨元氏家族的歷史梳理

1.元氏譜系。

據(jù)以上考證，元氏家族譜系如下：

第一代 元孝通 隋 殿內(nèi)侍御史并州刺史

第二代 元德（玄德） 唐 西河郡公制賜封田四十頃

第三代 元貴敬 未出仕 （《元貞墓志》失載此代）

第四代 元仙（希仙） 未出仕

第五代 元建（子建） 元昢 元晟興

第六代 元貞（仁美） 元□

第七代 元祐然 元君楚 元華 元玄通

第八代 元公琡 元公玘 元季汶 元政諫 元崇果

墓志對祖先履歷多有美化，歷時越久，越易出現(xiàn)溢美、夸大，不可盡信，已是常識。元子建、元貞、元華生活在唐后期，距子建墓志所載元孝通、元玄德生活的隋唐之際，時間跨度已達200年以上。

元子建等墓志撰寫顯然參考族譜等資料，對隋唐之際的祖先事跡記載可能存在某些缺環(huán)。有些意外的是，墓志撰寫者與元氏后裔貌似對這些明顯的缺失和錯漏未以為異。

如以元子建生于唐大歷四年（769），按30年為一代計算，元孝通理論生年應(yīng)在大歷四年（769）之前120年，即649年，貞觀二十三年。

如以元貞出生于貞元十年（794），按30年為一代計算，元孝通理論生年應(yīng)在貞元十年（794）之前150年，即644年，唐貞觀十八年。

如此推算，墓志譜系中最早出現(xiàn)的元孝通生年在唐貞觀年間，不可能在隋代活動，與《元子建墓志》所云元孝通為隋刺史、元玄德于唐初為郡公的記載產(chǎn)生矛盾。

元子建等墓志時人所記，生卒年，享年數(shù)應(yīng)為真。因此，墓志記述的家族早期譜系確實存在錯漏。

譜系中只有前兩代元孝通和元玄德?lián)碛懈呒壒俾毢途粑?，以后各代為普通地主階層人士，元孝通、元玄德事跡頗有移花接木之嫌。

元貞去世前，元氏族譜修訂。可能認(rèn)識到原譜系中存在時代不符問題，增加了一代，但各家支系之間產(chǎn)生了新的輩分失序。

2.元氏來歷與定居漢化。

孝文帝漢化改革中重要措施之一即改入洛鮮卑籍貫為洛陽。元子建、元貞、元華墓志均載其郡望河南，即洛陽?！对咏怪尽份d元氏“自玆昄籍貫太原文水縣”，但郡望仍為河南不改。

北魏孝武帝西奔后，高歡將洛陽人戶遷到鄴城，擁孝靜帝即位，東魏開始。大批孝文以來定居洛陽改籍河南的鮮卑貴族，又北上鄴城[1]北史(卷6).齊神武紀(jì)上.中華書局,1974：“詔下三日，車駕便發(fā)，戶四十萬狼狽就道?！?P224)。高歡去世后，高澄、高洋對元氏均大加戒備和壓制。高洋晚年更為維持高氏統(tǒng)治考慮，大殺元氏宗室。

《北史》卷19《元韶傳》：“（天保十年）于是乃誅諸元以厭之。遂以五月誅元世哲、景式等二十五家，余十九家并禁止之。韶幽于京畿地牢，絕食，啗衣袖而死。及七月，大誅元氏，自昭成已下并無遺焉?；蚋缸鏋橥酰蛏沓ＹF顯，或兄弟強壯，皆斬東市。其嬰兒投于空中，承之以矟。前后死者凡七百二十一人，悉投尸漳水?！盵2]北史(卷 19).元韶傳.中華書局,1974.(P709)

另《北史》卷7《齊文宣紀(jì)》：“禁止元韶等十九家，尋并誅之，男子無少長皆斬，所殺三千人，并投漳水。”無“其嬰兒投于空中，承之以矟”一語。

高洋統(tǒng)治末年，上層北魏元氏宗室遭滅頂之災(zāi)。政治地位已經(jīng)基本完結(jié)。

西魏北周方面的元氏有兩個主要來源，一是跟隨魏孝武帝西奔關(guān)中者，二是爾朱天光軍團。與北齊方面殘酷鎮(zhèn)壓元氏相比，西魏北周元氏宗室的境遇要好些。宇文泰家族與元氏的政治婚姻較多。有載“太祖（宇文泰）天縱寬仁，性罕猜忌。元氏戚屬，并保全之，內(nèi)外任使，布于列職。孝閔踐祚，無替前緒。明武纘業(yè)，亦遵先志。雖天厭魏德，鼎命已遷，枝葉榮茂，足以逾于前代矣”[3]周書(卷 38).元偉傳.中華書局,1971.(P689)。北周滅北齊、隋代周統(tǒng)一中國。隋時元氏任職內(nèi)外者頗見于史。但如上文所考，《元子建墓志》所載隋任高官的元孝通的活動時代尚存疑。

由此可見，元氏先祖來自東魏北齊、西魏北周上層元氏的可能性均極小。

滅元氏宗室后，北齊政府還在天保十年（559）八月癸卯“詔諸軍人，或有父祖改姓冒入元氏，或假托攜認(rèn)，妄稱姓元者，不問世數(shù)遠近，悉聽改復(fù)本姓?！盵4]北史(卷 7).齊文宣紀(jì).中華書局,1974.(P256-257)

“軍人”中的元氏也遭壓制，此“軍人”即特指高氏的軍事支柱——六州鮮卑軍人。

元氏為北魏帝姓，可能六州鮮卑軍人中“假托攜認(rèn)”改為元氏的情況比較普遍。此處指出的父祖改姓冒入，大約應(yīng)是北魏末年朝廷失控、六州鮮卑得勢后出現(xiàn)的一種現(xiàn)象。天保末年，高洋打壓元氏皇室，這些曾被默許的冒姓者是其統(tǒng)治力量，自然不能被誤傷，此詔書的目的即在讓他們改回原姓，與元氏皇室切割。

與一般假托相比，六州鮮卑中，帝室十姓之首、拓跋先祖長兄紇骨氏的后裔，似乎改姓為元的理由更充分些。此外，紇骨部本為高車一部，部民中也有可能以“假托攜認(rèn)”為元氏的做法提高其家族地位[1]姚薇元.北朝胡姓考.中華書局,1962.(P10)。

這一方面說明《官氏志》中的胡姓改漢姓做法的實行范圍可能主要在遷洛漢化鮮卑高層，在普通鮮卑軍人中可能未必得到切實執(zhí)行，同時，漢化又是時代潮流，六州鮮卑成為北魏后期軍事支柱后，也啟動了漢化的曲折過程。按《官氏志》，紇骨氏改漢姓應(yīng)為胡氏，而文水元氏墓志載其由紇骨氏所改，可能即屬北齊詔書所載情況。當(dāng)然此詔書在北齊滅亡后即已失效，被勒令改回本姓的“假托攜認(rèn)”者，可能再次改為元氏。若此，紇骨元氏至遲在東魏北齊時即已出現(xiàn)。

北魏末年，六鎮(zhèn)鮮卑南下分駐于汾河流域設(shè)立的僑州，號六州鮮卑。元氏家族定居地文水武勞附近即分布多個僑州：今文水云周西村為僑州云州，今平遙西北二十五里為僑州蔚州，文水南面的孝義西南六壁城是僑州顯州[2]王仲犖.北周地理志.中華書局,1980.(P1149-1150)。

六州鮮卑是東魏北齊核心軍事力量，當(dāng)時的皇宮禁衛(wèi)、二都宿衛(wèi)，各地駐守，都是六州鮮卑軍人為主的禁軍任務(wù)。北周滅北齊后僑州被廢，鮮卑軍人失去社會優(yōu)勢地位。世代為兵的鮮卑軍人在府兵軍籍入民戶以后，必然加速適應(yīng)漢地生活，融入民間社會。

結(jié)合《元子建墓志》落籍文水記載，元氏祖先很可能是隋代落籍文水的軍府軍官。文水隱泉山隱堂洞口兩石窟即為隋初軍府軍人所建，目前可考隋代軍府有文水府[3]河北涿州出土《王端墓志》載：“君諱端，字履宜，其先西京太原人也。因官播越復(fù)家于范陽縣焉。曾祖達齊任文州刺史，父像隨任文水府兵曹”。見楊衛(wèi)東.唐代武周時期的一方墓志.文物春秋,2007,(3).王端家族為太原人，其父王像曾任隋代文水府兵曹參軍，可見隋軍府有文水府。。我們發(fā)現(xiàn)，北齊禁軍軍人頗有整編后被接納進入隋府兵體系者[4]參見拙文《洛陰修寺碑》考——隋府兵制下汾河中游民族大融合實例.文化雜志,(107).澳門文化局主辦,澳門大學(xué)澳門研究中心編輯,2019.。

元子建、元貞、元華墓志記述祖先世系錯漏不全，更明確自認(rèn)本出紇骨氏。加之文水地處東魏北齊六州僑州范圍，隋府兵落籍的重大社會變革，文水元氏家族應(yīng)為定居汾河流域的六州鮮卑軍人后裔。

文水境內(nèi)有些與北魏有關(guān)的遺跡可尋。

康熙版《文水縣志》卷2《地利志》廟宇部分載有“魏孝文廟”。下注：“在縣北崖底村”。在此條前是“漢文帝廟”。下注：一在賢馬都，一在待賢都。

因謚號相同，方志記載中的魏孝文帝、漢文帝廟之間可能存在混淆可能。此縣志將此二廟先后記錄，稱謂明確，可為實證。

魏孝文帝廟的存在說明此地曾有受益于魏孝文帝的族群，故立廟祭祀。崖底村位于古稱文水的文峪河即將進入平川地區(qū)的山間小盆地中，位置重要，村內(nèi)有魏孝文帝廟?，F(xiàn)該村已淹沒在文峪河水庫。文峪河谷兩側(cè)曾有多處佛教摩崖，如千佛崖等。

千佛崖東側(cè)有拓跋溝、黃崖溝（皇爺溝）、碟子溝（嫡子溝）。這是三處指向明確的地名。魏孝文帝廟與這些溝谷比鄰，應(yīng)有內(nèi)在聯(lián)系。拓跋溝之名顯然來自拓跋氏。不過，西崖底魏孝文帝廟、拓跋溝等歷史痕跡與元氏家族是否有直接關(guān)系還需更多證據(jù)。

墓志所載元德封田四十頃于太平鄉(xiāng)，元貴敬、元希仙兩代時注籍文水。以上所載譜系或許有誤，但封田、注籍都應(yīng)確有其事，是紇骨元氏融入農(nóng)業(yè)社會的重要標(biāo)志事件。

紇骨元氏家族是定居汾河中游的六州鮮卑后裔代表。元子建有子六人，其祖上亦應(yīng)多有子孫，武勞村為定居地。

婚姻關(guān)系是考量民族融合的重要內(nèi)容。三通墓志中記載元氏的婚族情況：元子建夫人渤海高氏、弟元昢夫人張氏、武氏；元貞夫人清河張氏；元貞長子祐然夫人太原郭氏、元貞次子君楚夫人天水武氏。同宗元華夫人太原王氏、元華子季汶、政諫夫人隴西李氏、渤海高氏。

數(shù)代元氏婚族中，渤海高氏、清河張氏均為河北漢人大族，元氏與之聯(lián)姻，是孝文帝改革確立的胡漢門閥婚宦體系觀念的延續(xù)。河北高氏、張氏家族的一些支系或在北魏末年隨鮮卑軍人自河北遷至汾河流域。元昢、元貞之子、元華的婚族是本地漢人大族郭氏、王氏和武氏。可見元氏定居后與本地漢人家族往來密切。需說明的是，中晚唐時大族的社會地位日趨衰落，這些婚族郡望的真實性已大打折扣。

元子建葬地孝義村，與元貞、元華葬地馬村距離相近，約二里。這一帶應(yīng)是元氏家族墓區(qū)。武勞村在馬村東約三至五里。

紇骨元氏家族長期沿襲了鮮卑人的軍事稟賦。唐代中后期軍府已無實際執(zhí)掌。子建兄弟任軍府軍官更多是一種榮譽。子建得到文水官府重視，亦與六州鮮卑背景有關(guān)。

《元貞墓志》載“府君優(yōu)游自得淡泊無為”，暗示其未出仕。其子祐然亦不仕。這支元氏定居文水后比較平淡，是在鄉(xiāng)地主家庭。元氏后裔中多有佛教徒，鮮卑勇武習(xí)俗逐漸淡化。

唐后期此支紇骨元氏家族如漢人家族一樣，重視族譜修訂。元子建去世后，新族譜明確祖先歷史、進行譜系調(diào)整，對族譜中的不足和錯漏有所補充。但也產(chǎn)生了新的問題。

三通墓志中有詞句失當(dāng)處，記錄名、字不全，撰寫尚欠嚴(yán)謹(jǐn)。這與社會地位、財力物力、文化修養(yǎng)等均有關(guān)系，也說明了民族融合過程的復(fù)雜性。

總之，元氏墓志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有趣的觀察視角，定居文水的此支紇骨元氏家族，來自六州鮮卑軍人后裔，于唐后期已全面融入農(nóng)業(yè)社會，成為中古汾河中游民族大融合完成階段的生動個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