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克多·謝閣蘭的《古今碑錄》：一部漢法雙語的“現(xiàn)代詩”集*

［法］包世潭著，郭麗娜譯注

維克多·謝閣蘭（Victor Segalen，1878—1919）是法國著名詩人、作家、考古學(xué)家和漢學(xué)家?！豆沤癖洝罚⊿tèles）是謝閣蘭的代表性詩作。這是法國文學(xué)史上唯一一部用漢法雙語書寫的“碑體詩”詩集。詩集的構(gòu)思、創(chuàng)作和制作過程充滿謎團(tuán)，一直為法國文學(xué)和比較文學(xué)研究界所關(guān)注。本文基于謝閣蘭的個人文獻(xiàn)，從謝閣蘭美學(xué)思想的源頭論起，還原《古今碑錄》的創(chuàng)作過程，分析詩集的結(jié)構(gòu)和詩歌的形式，解讀詩集各部分的涵義以及它們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闡釋謝閣蘭“多樣美學(xué)”理論的要義。

一、謝閣蘭的“多樣美學(xué)”理論與法國現(xiàn)代派藝術(shù)家的“現(xiàn)代意識”

謝閣蘭與象征主義詩人波德萊爾（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蘭波同為“現(xiàn)代”詩人，詩論一脈相承。波德萊爾賦予“現(xiàn)代性”（modernité）一詞以如下美學(xué)意義：“現(xiàn)代性就是過渡、短暫、偶然，就是藝術(shù)的一半，而藝術(shù)的另一半是永恒和不變。”①Ch.Baudelaire，Le Peintre de la vie moderne，IV：La modernité，écrits sur l’art，Paris ：Librairie générale fran?aise，1992，p.381，article paru dans Le Figaro en 1863，et repris dans L’Art romantique en 1869.

在波德萊爾看來，詩人和藝術(shù)家的職責(zé)是在永恒的形式中“捕抓”一閃而過的“過渡”。謝閣蘭持相同觀點(diǎn)，不過他打算在另一種“理想的形式”——“石碑”這種因質(zhì)地堅硬而指向永恒的物質(zhì)中“捕抓”“中國時刻”。他甚至想過用“中國時刻”來命名他的詩集。與波德萊爾不同，謝閣蘭對“現(xiàn)代生活”不感興趣，起碼在中國的職業(yè)生涯中，他是這樣的。他追隨波德萊爾，只因喜愛《惡之花》的結(jié)尾長詩《旅行》：

火焰燒著我們的頭腦，我們想

跳進(jìn)深淵，那是地獄還是天堂，有什么要緊呢？

在未知的深處，尋找新的事物！①Ch.Baudelaire，Le Voyage，Les Fleurs du mal（1857），Paris ：éditions Garnier，édition d’Antoine Adam，1988，p.160.

換言之，用心探索，挖掘新意。蘭波也繼承了波德萊爾的思想，他呼吁去“尋找新意”：

讓我們向詩人索取新意——意念和形式。②A.Rimbaud，Lettre à Paul Demeny，15 mai 1871.

蘭波在波德萊爾之后再次定義“現(xiàn)代性”，不過他與波德萊爾不同，主張的是一種大放異彩的絕對的現(xiàn)代性：

絕對必須屬于現(xiàn)代。③A.Rimbaud，Adieu，Une Saison en enfer（1873），?uvres poétiques，Paris ：éditions Garnier-Flammarion，édition de Michel Decaudin，1964，p.140.

這一廣為人知的表述是一種審美要求，也是一種生活訴求，但也是一份“無力”的證詞，意味著“無法成功”“失敗”，否則就無法理解蘭波為何寫下《永別》一詩，無法理解他為何決定放棄寫作，遠(yuǎn)走阿比西尼。

謝閣蘭為蘭波寫過題為《雙面蘭波》的詩篇，揣測這位放棄詩歌創(chuàng)作的詩人的內(nèi)心矛盾。謝閣蘭在詩歌中努力再現(xiàn)蘭波已經(jīng)放棄的那種“絕對必須屬于現(xiàn)代”的形式，似乎有意應(yīng)對蘭波提出的挑戰(zhàn)。

謝閣蘭同樣受益于馬拉美，他全盤接受馬拉美把“詩”當(dāng)作“絕對和神圣之域”的觀念，盡管馬拉美對他的影響遠(yuǎn)不如波德萊爾和蘭波。馬拉美提出兩種對立的詩：一種是“無益和無用的詩”，它有“真實(shí)”的“偶然”屬性；另一種是“真正的詩”“純粹的詩”，用“詞”再構(gòu)一個世界：

用話語游戲搬移一個幾乎瞬間消失的自然事實(shí)，妙不可言，可是有何益處呢？然而，若是為了讓純粹的概念在自然流露的輕聲細(xì)語中流溢出來，那又另當(dāng)別論了。④S.Mallarmé，Crise de vers，Variations sur un sujet，?uvres complètes，Paris：éditions Gallimard，1945，p.368. à l’origine，dans l’Avant-Dire au Traité du Verbe de René Ghil（1886），repris dans Divagations en 1897.

他還指出，“詩”不應(yīng)該具有“交流”或“互通”的功能（“銅錢”才是人們用于交換的物質(zhì)，有功利性目的），相反，詩的雄心是再造一個必要的“想象世界”：

話語啊，你首先是夢想和頌歌，莫像庸眾那樣輕易地染上銅錢臭，請愛惜藝術(shù)的羽毛，獻(xiàn)身于想象，到詩人那里找回藝術(shù)的潛能吧。⑤S.Mallarmé，Crise de vers，Variations sur un sujet，?uvres complètes，Paris：éditions Gallimard，1945，p.368. à l’origine，dans l’Avant-Dire au Traité du Verbe de René Ghil（1886），repris dans Divagations en 1897.

可是謝閣蘭又與蘭波不同，他不會故步自封于語言和詞語游戲之中，他在體驗(yàn)“真實(shí)”中尋找創(chuàng)作靈感。

1903年謝閣蘭意外地與畫家保羅·高更（1848—1903）相遇。后者成為引導(dǎo)謝閣蘭到他方體驗(yàn)生活和重塑藝術(shù)的引路人。畫家與專心從事心靈苦旅、創(chuàng)新詩歌形式的詩人波德萊爾和蘭波不同，他熱衷于生活體驗(yàn)，去塔希提和馬庫薩斯群島（Marquises）旅行，尋找創(chuàng)作靈感，后來不幸身亡。謝閣蘭是法國海軍軍醫(yī)，負(fù)責(zé)檢驗(yàn)高更的尸體，確認(rèn)畫家的死亡。正因如此，他得以進(jìn)入畫家創(chuàng)作的深處，獲得高更的幾幅畫作和部分手稿。他決定以高更為榜樣，采用異國情調(diào)方法，從一種遙遠(yuǎn)的文化中汲取創(chuàng)作靈感。

法國尼采主義者儒勒·德·高勒蒂耶（Jules de Gaultier）也是謝閣蘭的良師益友。謝閣蘭受其影響，提出一種異國情調(diào)理論，稱為“多樣美學(xué)”，即自身作為主體置于一種機(jī)制之中，與客體保持最大差距，盡可能獲得感覺或感知。這是“感覺強(qiáng)化和‘感知’亢奮的基礎(chǔ)法則”⑥V.Segalen，Essai sur l’exotisme，?uvrescomplètes，tome I，Paris：éditions Robert Laffont，1995，p.774.，謝閣蘭曾說：

存在因差異和多樣而興奮。①V.Segalen，op.cit.，p.774.

換言之，感知的主體和被感知的客體之間越有張力，感覺和感知就越強(qiáng)烈。那么異國情調(diào)方法正是在眼前的天際線的最遠(yuǎn)處尋找某些全新的形式。中國非常適合成為探索的另一極，謝閣蘭對高勒蒂耶說：

在中國事物二極分化，對于這種夸張的異國情調(diào)，我期待良多。②V.Segalen，Lettre à Jules de Gaultier，20 mai 1908，Correspondance，tome I，Paris：éditions Fayard，2004，tome I，p.774.

謝閣蘭是海軍醫(yī)生，他很快抓住機(jī)會。他參加法國海軍部籌備的競賽，獲得了口譯實(shí)習(xí)員資格，可以在中國履職三年，此行是北京。1909—1913年間他深入中國腹地。

二、一份雄心勃勃的詩歌創(chuàng)作計劃

以上是謝閣蘭構(gòu)思詩集《古今碑錄》的背景。那么他如何實(shí)施計劃呢？

（一）與碑刻相遇

在中國，謝閣蘭首先與碑刻相遇。碑刻斐然可觀，形如雕塑，確實(shí)有異國情調(diào)的一面，與其相遇，必定感慨萬千，萌發(fā)詩興。謝閣蘭對碑刻的認(rèn)識可分成三個階段。

1909年9月8日，謝閣蘭在吉爾貝爾·德·瓦爾讓（Gilbert de Voisins）的陪同下，發(fā)現(xiàn)了碑刻。中國的土地上四處都是碑刻：

隨處可見，道路旁邊，都是碑刻。③V.Segalen，Notes sur les restaurations architecturales chinoises，Chensi，8 septembre 1909，Briques et Tuiles，?uvres complètes，tome I，op.cit.，p.873.

他被碑刻的形式美所打動。在他看來，這是中國的象征：

它們都很美，四四方方，一目了然，穩(wěn)穩(wěn)地矗立在石雕龜趺上……這種形式是完美的、純粹的、經(jīng)典的中國式。④V.Segalen，Notes sur les restaurations architecturales chinoises，Chensi，8 septembre 1909，Briques et Tuiles，?uvres complètes，tome I，op.cit.，p.873.

1909年9月12日，他們到華陰寺參觀。那是華山腳下的一座寺廟，有一開闊的庭院，矗立著一排排碑刻。謝閣蘭憑直覺認(rèn)為那是“對十分神圣和十分古老的文字的崇拜”⑤V.Segalen，Houa-yin-miao，Houa-chan，12 septembre 1909，op.cit.，p.876.，與中國文化密切相關(guān)。在他的認(rèn)知中，中國文化（wénhuà）是傳統(tǒng)精神領(lǐng)域中一種牽涉書寫的工作。此外他還受到馬拉美的影響，認(rèn)同“書寫（即‘文’wén）”具有神性。

【這些碑刻】形式（le Style）是“文（Le Wên）”，看來不是一種“言語”（le langage），因?yàn)樗谄渌哉Z中不能引起共鳴，也不能用于日常交流。⑥V.Segalen，Préface，Stèles，?uvres complètes，tome II，op.cit.，p.36.

1909年9月21日，謝閣蘭來到西安，在孔廟發(fā)現(xiàn)了著名的“碑林”。這是他第三次與碑刻相遇。他完全折服于碑刻之美，那可能是一種具有雙層含義的碑刻，既有永恒之意，又代表神性。謝閣蘭對此甚為著迷，深信在中國碑刻中找到了“詩”的靈感之源。至此，中國石碑成為謝閣蘭構(gòu)思一種全新的“詩”的模板。他決定把這種藝術(shù)形式植入詩歌之中，以漢語“方塊字”為主題，創(chuàng)造一種全新的詩體。

圖1 《古今碑錄》第一碑部《南面之碑》的第一首詩《無年號》

具體的操作方式是用模壓的方法提取中國石碑上的碑文，印在高麗紙上，再在碑文旁邊創(chuàng)作法語詩歌。書頁的形態(tài)是：法語詩歌被框在一個黑色方框里面，詩人想象在一塊中國石碑上創(chuàng)作，詩的主題是右上角的“碑文”，法語詩歌對漢語碑文進(jìn)行注釋和解讀，而法語詩歌本身也有標(biāo)題。因此一個頁面就是一塊碑，一首詩既是詩，也是一塊碑。漢語方塊字和法語表音文字共同出現(xiàn)，遵循一定的格式書寫在中國碑刻上?！氨薄霸姟焙弦唬氨薄霸姟被ネ?，漢法互釋，這種充滿想象力的詩歌被稱為碑體詩。這是法國文學(xué)史上獨(dú)一無二的詩歌體裁和書寫方式。

（二）藝術(shù)形式的植入與“碑體詩”的出版

謝閣蘭把“碑”當(dāng)作藝術(shù)模板植入法語詩歌中，這可稱為“藝術(shù)形式的植入”，實(shí)際上這也是歐洲的一種藝術(shù)創(chuàng)作傳統(tǒng)。戴奧菲爾·戈蒂耶的《琺瑯器與浮雕玉石》（1852）和何塞—馬利亞·埃雷迪亞①何塞—馬利亞·埃雷迪亞（José-Maria de Heredia，1842—1905），西班牙人后裔，帕納斯派大詩人，十四行詩的大師?！g注的《戰(zhàn)利品》（1893）都使用了這種手法。藝術(shù)形式的植入同樣存在于中國詩歌創(chuàng)作史上，比如在著名的詩文書畫中，“詩”常與“畫”對話，吳鎮(zhèn)的《漁夫》就是很好的例子。

將“碑”植入“詩”中可從兩個層面上進(jìn)行操作：“材質(zhì)”與“靈魂”。謝閣蘭寫道：

題詞與被雕鑿的石頭，這就是整個石碑，材質(zhì)與靈魂。②V.Segalen，Préface，Stèles，?uvres complètes，tome II，op.cit.，p.35.

首先，碑的“材質(zhì)”在謝閣蘭的詩集中以多種方式被植入。詩歌四周的黑色方框說明石碑在空間中被切割。方框?qū)ⅰ霸姟毕薅ㄔ谝粋€它本該存在的空間之中，不同于馬拉美所說的“千篇一律的報道”③馬拉美認(rèn)為詩歌創(chuàng)作需力圖與平庸或隱義的普通范疇脫離關(guān)系，他將這個普通范疇稱為“千篇一律的報道”（l’universel reportage）?！g注。詩集的用紙是高麗紙，紙張的使用被視為對石質(zhì)上的斑點(diǎn)再現(xiàn)。詩篇片段之間的圓圈代表某些石碑上的圓孔，即“穿”。中國石碑的起源本身與喪葬相關(guān)，在某些漢代墓碑上，仍可清晰看到圓穿。至于排版，謝閣蘭自稱模仿了中國古代特有的平闕書寫格式：為皇帝退一個字，為先人退兩個字，為上天退三個字。法語詩右上角的銘文拓印自石碑。詩集的紙張規(guī)格是按西安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的1：2.8這一比例來制作的，換言之，紙張長27.9厘米，寬9厘米。

這些細(xì)節(jié)外行人是看不出來的，讀者一般會不習(xí)慣，甚至不理解。因此謝閣蘭為詩集補(bǔ)充了一份副文本，內(nèi)容包括序、出版說明、一封信函和參考書目四個部分。他在序里回顧了中國碑林的歷史和相關(guān)習(xí)俗；出版說明是為1914年第二版增補(bǔ)的，解釋詩歌創(chuàng)作規(guī)則；信函標(biāo)題為“致遠(yuǎn)西的文士”，進(jìn)一步解釋創(chuàng)作要旨；最后參考書目是為1912年版本所寫，但最終沒有收入該版本。

另外，碑的“靈魂”同樣可植入“詩”中，因?yàn)椤氨庇凶陨淼奈捏w要求。劉勰在《文心雕龍》第十二章“誄碑”中論及“碑”體必須具備“該”“要”“雅”“澤”四要素：

圖2 吳鎮(zhèn)的《漁夫》

其敘事也該而要，其綴采也雅而澤。①劉勰著，詹锳義證：《文心雕龍義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450頁。

遺憾的是謝閣蘭并未讀過此文，所以他主要是模仿文言文來書寫。以詩歌《遠(yuǎn)征》（Départ，碑文為“王西征于青鳥之所憩”，圖示為“為例，類文言文特征體現(xiàn)為：

第一，盡量使用單音節(jié)詞。比如：

Son ame，c’est vers là que，par magie，Mou-wang l’a projetée en rêve.C’est vers là qu’il veut porter ses pas.②V.Segalen，Départ，Stèles，?uvres complètes，op.cit.，tome II，p.57.（該詩句共25個音節(jié)，其中單音節(jié)詞17個。）

第二，使用古語。謝閣蘭在詩歌中使用“influx”（今義為“沖動”）一詞的古義“星宿的引力”③Entrée“Influx”，Trésor de la langue fran?aise，en ligne ：http：//stella.atilf.fr/Dendien/scripts/tlfiv5/advanced.exe？8；s=1955313735.，該義在1547年被使用過。

第三，模仿詞語的對仗，比如“ici”（“這”）和“l(fā)à”（“那”）、“l(fā)a terre”（“地”）和“l(fā)e ciel”（“天”），等等。

第四，使用文學(xué)隱語?！哆h(yuǎn)征》一詩多次運(yùn)用隱語，講述具有傳奇色彩的周穆王出行故事。不過必須指出，隱語也是法國詩歌的文體特征之一，馬拉美也愛使用隱語，因此很難斷定在法國詩人和中國詩人兩個群體中，哪個群體在寫作風(fēng)格上對謝閣蘭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更大的影響。

“藝術(shù)形式的植入”還可體現(xiàn)在第三個層面，即“詩集的制作方式”。謝閣蘭非常用心地制作《古今碑錄》。他一絲不茍，精心設(shè)計，詩集本身就是一件無與倫比的藝術(shù)品，外觀令人聯(lián)想起中國傳統(tǒng)金石拓片的連綴冊葉。這種制作方式出現(xiàn)于宋代，1822年出版的《金石索》也是同一類型的出版物。謝閣蘭從事考古工作，熟悉這一制作方式，所以他把詩集命名為《古今碑錄》。

《古今碑錄》留出頁面空白，設(shè)計上采用活頁折疊形式，像手風(fēng)琴一樣，類似于壓印本。拓印出來的漢語碑文附加法語詩歌作為注釋，因此每塊碑給人留下格式完整的感覺。

圖3 《古今碑錄》的匣裝及封面、封底和內(nèi)頁

《古今碑錄》的封面和封底用樟木材質(zhì)制作，用絲帶系住，詩集放在一個外裹天藍(lán)絨布的匣子里。這是一部模仿中國傳統(tǒng)書籍的作品，也可以說是一本純粹的中國傳統(tǒng)書籍。

1912年，《古今碑錄》首版在法國遣使會北京主教座堂北堂印刷出版。該版本不對外出售，詩集共有48首詩。第一次印刷只印了81冊（取《道德經(jīng)》內(nèi)有81首詩這個數(shù)字），第二次印刷量是200冊。1914年，詩集第二個版本出版，仍然在北堂印刷，不過這次是與巴黎出版商喬治·科雷斯（Georges Crès）合作，為謝閣蘭發(fā)起的一個韓國基金會籌資。這就解釋了謝閣蘭為什么使用高麗紙印刷了。第二個版本有64首詩，對應(yīng)《易經(jīng)》的64卦。此后，謝閣蘭還出版過其他版本，不過都是在巴黎的新式出版社出版的④到1999年為止，《古今碑錄》作為單行本在北京和巴黎共發(fā)行了14個版本。——譯注。

三、一部參考明堂方位和巡狩儀式的“碑體詩”詩集

《古今碑錄》分六大碑部，分別是《南面之碑》（Stèles face au Midi）、《北面之碑》（Stèles face au Nord）、《東面之碑》（Stèles orientées）、《西面之碑》（Stèles occidentées）、《曲直之碑》（Stèles du Bord du chemin）和《中之碑》（Stèles du Milieu），標(biāo)題分別含“南面”“北面”“東面”“西面”，各自對應(yīng)“南”“北”“東”和“西”四個方位，而“中”是一個純粹的中國方位，在西方的地理概念中并不存在。此外，“曲直”是“無方位”之意。這種空間結(jié)構(gòu)的構(gòu)思借鑒自司馬遷（前145—前86）《史記》所記載的一種古老儀式。這位偉大的史學(xué)家記載了每五年一次的舜帝巡狩盛況：

歲二月，東巡狩，至于岱宗，祡，望秩于山川。遂見東方君長，合時月正日，同律度量衡，修五禮，五玉三帛二生一死為摯，如五器，卒乃復(fù)。五月，南巡狩；八月，西巡狩；十一月，北巡狩：皆如初。歸，至于祖禰廟，用特牛禮。五歲一巡狩，群后四朝。①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8—29頁。

（沙畹的譯文為：Le deuxième mois de l’année，il parcourut les fiefs dans l’est；arrivé au Tai-tsong，Il alluma un b?cher；il fit le sacrifice wang aux montagnes et aux cours d’eau suivant l’ordre fixé.Puis il donna audience aux chefs de la contrée orientale.Il mit l’accord dans les saisons et dans les mois et rectifia les jours；il rendit uniformes les tubes musicaux et les mesures de longueur，de capacité et de poids；il res?taura les cinq rites；les cinq（insignes de）jade，les trois pièces de soie，les deux animaux vivants et l’ani?mal mort lui furent apportés en offrande；quant aux cinq instruments，lorsque tout fut fini il les rendit.Le cinquième mois，il parcourut les fiefs dans le sud.Le huitième mois，il parcourut les fiefs dans l’ouest.Le onzième mois，il parcourut les fiefs dans le nord.Toutes（ces inspections）furent comme la première.à son retour，il se rendit aux temples de son grand père et de son père défunt，et fit le sacrifice rituel d’un tau?reau.En cinq ans il y avait une inspection des fiefs et quatre réceptions des chefs à la cour.②Se-Ma Ts’ien（trad.d’E.Chavannes），“Annales principales，Première annales principales：les Cinq Empereurs”.Les Mémoires historiques de Se-Ma Ts’ien，tome I，Paris，Librairie d’Amérique et d’Orient Adrien Maisonneuve，1967，pp.62-64.）

我們對最后一句的理解是：五年后，來自東南西北方的諸侯將再次覲見皇帝?！抖Y記·月令》把這種巡狩儀式遷移至“明堂”之內(nèi)，皇帝依據(jù)四時變化和五行相生系統(tǒng)在明堂的不同方位（即“空間”）接見各路諸侯。以每年第一個月，即春季為例：

孟春之月，日在營室，昏參中，旦尾中。其日甲乙。其帝大皞，其神句芒。其蟲鱗。其音角，律中大蔟。其數(shù)八。其味酸，其臭膻。其祀戶，祭先脾。東風(fēng)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獺祭魚，鴻雁來。天子居青陽左個。③孔穎達(dá)撰，陸德明釋文：《禮記正義》，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352—1355頁。

（法語譯文為：Au premier mois du printemps，le soleil est dans la constellation Ingcheu（Pégase）.La constellation Chen（Orion）atteint le milieu de sa course le soir，et la constellation Ouei（la queue du Scor?pion）le matin.Les dénominations qui conviennent le mieux aux jours de ce mois sont ki.En ce mois，le sou?verain（qui préside aux opérations de la nature）est T’ai hao；le génie tutélaire est Keoumang.Les ani?maux àécailles conviennent spécialement àce mois.La note qui lui correspond est ki，et le tube musical t’áits’eóu.à ce mois correspondent le nombre huit，la saveur acide et l’odeurrance.On sacrifie aux génies tutélaires des portes intérieures；on offre d’abord la rate des victimes.Le vent d’est amène le dégel.Les ani?maux hibernants commencent àse remuer.Les poissons（qui pendant l’hiver étaient restés au fond de l’eau）montent jusqu’à la couche de glace.La loutre offre du poisson aux esprits.Les oies sauvages，grandeset petites，reviennent.Le fils du ciel demeure：dans le batiment latéral situé à gauche（au nord）du Ts’in?giang.①參見 Li Ki，Mémoires sur les bienfaisances et les cérémonies，Paris：Les Belles Lettres，Les Humanités d’Extrême-Ori?ent，Cathasia，série culturelle des Hautes études de Tien-Tsin，1950.）

“青陽”是明堂東側(cè)的建筑物。《月令》描寫了皇帝依據(jù)不同月份改變巡狩方位，這樣做是順應(yīng)五行相生系統(tǒng)②Voir Flora Blanchon，Histoire de Chine，Paris：Presses de l’Université de Paris-Sorbonne，s.d.p.57.，以保國泰民安。

皇帝在明堂內(nèi)巡游的儀式與中國的傳統(tǒng)宇宙觀有關(guān)聯(lián)，那是一種古老的知識體系（或可稱為信仰）。它基于一種“以五為基數(shù)（quinaire）的體系”③Voir Anne Cheng，Histoire de la pensée chinoise，Paris：éditions du Seuil，1997，pp.285-287.，將現(xiàn)實(shí)中的各種因素（比如時令、五行、色彩、動植物和美德等等）聯(lián)系起來。比如，“西”對應(yīng)四季的“秋”，對應(yīng)星宿“太白星”，對應(yīng)五行的“金”，對應(yīng)人體內(nèi)臟的“肺”，對應(yīng)五味中的“辛”，對應(yīng)義務(wù)意義上的美德“義”，對應(yīng)動物“馬”。這種宇宙觀與五行相生系統(tǒng)同向制約。

謝閣蘭知道這種儀式的存在，他借鑒明堂巡狩方位來編排自己的詩集，不過他并沒有嚴(yán)格遵守方位次序。對此我們可以理解為：詩人如同皇帝遵循天道履行儀式一樣，他用他的詞語使世界象征性地運(yùn)轉(zhuǎn)起來，這是詩人的天職。

謝閣蘭借鑒明堂巡狩方位來對詩集進(jìn)行布局謀篇，不過詩集所體現(xiàn)的宇宙觀和價值觀卻是詩人自己的。換言之，詩人沒有巡視中華帝國的各處郡省，而是通過挖掘“自我”與“他者”關(guān)系的各種樣態(tài)，將每個方位與一個具有“他異性”的形象聯(lián)系在一起。用謝閣蘭自己的話來說，是“從中華帝國向自我帝國的遷移（un‘transfert de l'Empire de Chine à l'Empire du soi-même④V.Segalen，Lettre à Henry Manceron，23 septembre 1911，Correspondance，tome I，op.cit.，p.1246.’）”。這一廣為人知的說法出自他寫給朋友亨利·曼斯儂（Henry Manceron）的函件。

《古今碑錄》的六大部分中，《南面之碑》的人物形象是帝王。他象征“理想的自我”，相對于最后一部分《中之碑》的“我”。后者發(fā)生自我分裂，成為“他者”。這一構(gòu)思與蘭波的著名論斷“我是另一個人”⑤A.Rimbaud，Lettre à Paul Demeny，15 mai 1871.以及儒勒·德·高勒蒂耶提出的“包法利夫人主義”⑥Voir Jules de Gaultier，Le Bovarysme.La psychologie dans l’?uvre de Flaubert（1892），Paris ：éditions du Sandre，2007，ou Le Bovarysme：essai sur le pouvoir d'imaginer（1902），Paris：Presses de l’Université Paris-Sorbonne，2006.都有關(guān)聯(lián)。在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中，女主人翁包法利夫人一直被文學(xué)批評界視為情感小說的代表性女主角。在謝閣蘭的詩集中，“我”出現(xiàn)分裂，旨在探索“我”如何在自身之外以福樓拜小說女主人翁的方式行動。

《北面之碑》的人物形象是“朋友”，這是“他者的第一種樣態(tài)”。第四部分《西面之碑》出現(xiàn)的是與朋友相對的“敵人”。第三部分《東面之碑》的主角是“女性”——“具有他異性的第三種人物形象”。最后《曲直之碑》討論的是“具有他異性的第四種形象”——“自然”。謝閣蘭曾在另一部作品《自然的異國情調(diào)》中提及自然是“他異性的一種最佳形象”⑦Voir V.Segalen，L’exotisme de la nature，Essai sur l’exotisme，?uvres complètes，op.cit.，tome I，pp.755-757.，很值得分析和討論。

四、六個方位的“碑體詩”的蘊(yùn)意

那么下文將按照《古今碑錄》的編寫順序，對六個方位的詩歌進(jìn)行解讀。

（一）《南面之碑》——詩述帝王——“理想的我”

如前所述，《南面之碑》的人物是“帝王”。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帝王總是與南面有關(guān)聯(lián)。

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①《論語·衛(wèi)靈公》，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62頁。。

（法語譯文為：Le ma?tre dit：《N’est-ce pas Shun qui gouvernavéritablement par le non-agir（wúwéi無爲(wèi)）？Comment agit-il，en effet？Il se pla?a simplement avec gravité et révérence la face tournée vers le sud（nánmiàn南面），ce fut tout.②Confucius（trad.de Ch.Le Blanc），Les Entretiens de Confucius，Philosophes confucianistes，Paris：Gallimard，2009，p.174.）

在詩歌里面，帝王和詩人是一結(jié)合體，也是碑錄的靈魂人物。他通過頒布一系列政令來建構(gòu)一個虛構(gòu)的帝國。第一步為王朝確定名稱，這顯然與孔夫子主張的良好管治需要“正名”③Confucius（trad.de Ch.Le blanc），op.cit，p.150.的想法有關(guān)。于是帝王詩人在第一首詩《無年號》（Sans Marque de Règne，碑文為“無朝心宣年撰”，圖示為“中確定“年號”，然而命名過程相當(dāng)滑稽。從碑文“無朝心宣年撰”可以看出，王朝的名稱是“無朝”，“年號”是“心宣”。詩歌的碑文非常值得琢磨，或許可以翻譯成“Composé（zhuàn譔）l’année‘Promulgation-du-c?ur’［sous la dynastie］‘Sans-Dynastie’”④逐字回譯成漢語，大意是：在“無朝代”撰寫“心的頒布”年。——譯注。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法語詩歌作為注釋，可以為讀者解開謎團(tuán)，而理解碑文的邏輯仍然是“從中華帝國向自我帝國的遷移”。根據(jù)這一邏輯，作者的用意是用一種內(nèi)在的、想象的心靈統(tǒng)治取代外在的、真正的政治統(tǒng)治。的確，年號是“獨(dú)一無二的年號，無日期，無結(jié)束，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人人可聽從內(nèi)心加以建構(gòu)，并致以敬意”⑤V.Segalen，Sans marque de règne，Stèles，?uvres complètes，tome II，op.cit.，p.48.。確定朝代和年號之后，該任命官員，于是有了《任命》（Nominations，碑文為“封官”，圖示為“”）和《三曲遠(yuǎn)古頌歌》（Les Trois hymnes primitifs，碑文為“作咸池之樂”，圖示為“”）兩塊碑和兩首碑體詩。

接著，帝王詩人通過《一萬年》（Aux Dix Mille Années，碑文為“萬歲萬萬歲”，圖示為“”）和《行軍令》（Ordre de Marche，碑文為“萬里萬萬里”，圖示為“”）兩首詩分別為自己的虛構(gòu)帝國圈定時空范圍。然后帝王詩人必須確立zhuan帝國的價值觀，他在好幾個碑中思考了宗教、倫理和價值觀。他提到基督教、景教、佛教和道教（道教似乎更為詩人所接受）。在《致理性》（Hommage à la raison，碑文為“其國無師長，其民無嗜欲”，圖示為“”）中，他也審視了哲學(xué)。

Honorez du titre souverain l’Empereur qui aurait pu l’être，et qui ne daigne point promulguer d’autreédit.①V.Segalen，Décret，Stèles，?uvres complètes，op.cit.，Ibid.，p.93.

（把帝王的稱號給予本該是帝王卻不屑于頒布其他詔書的帝王吧。）

事實(shí)上，帝王和《南面之碑》建立的帝國都不可能存在，因?yàn)槊恳粔K碑的內(nèi)容都具有一種內(nèi)在解構(gòu)邏輯，比如上述第一塊碑《無朝心宣年撰》。同理，宗教碑的詩文也充滿悖論，《萬歲萬萬歲》碑的詩文探尋一種永恒的毀滅性時間，《萬里萬萬里》碑的詩文討論一個沒有邊界但卻被運(yùn)動所限定的空間。

（二）《北面之碑》——詩述朋友

《古今碑錄》第二部分塑造了第一個具有“他異性”特征的人物：朋友。謝閣蘭在此參考了《禮記·昏義》的“五倫”②Li Ki，Mémoires sur les bienfaisances et les cérémonies，tome II，op.cit.，p.642.。

孟子曰：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③《孟子·滕文公上》，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259頁。

（顧賽芬的譯文為：［A］ffection entre le père et le fils，justice entre le prince et le sujet，distinction en?tre le mari et la femme，gradation entre les personnes de différents ages，fidélité entre les amis.④參見Meng tzeu，Les Quatre Livres（1895），livre III，chapitre I，traduction de Séraphin Couvreur，Taipei：Kuangchi Press，1992，pp.424-425.）

謝閣蘭在第三部分《東面之碑》中寫了《五倫》（Les Cinq Relations，碑文為“夫婦有別”，“闡述對社會關(guān)系的看法和對朋友關(guān)系的理解：

Du père au fils l’affection，

Du prince au sujet la justice，

Du frère cadet à l’ainé la subordination，

D’un ami à son ami，toute la confiance，l’abandon，la similitude.⑤ V.Segalen，Les Cinq Relations，Stèles，?uvres complètes，tome II，op.cit.，p.127.

大意是：父子間有親情；君臣間有正義；兄弟間有長幼；朋友間有信任，有舍棄，有心性相似。

在《北面之碑》的詩歌《明鑒》（Miroir），碑文為“人以銅為鏡，人以古為鏡，人以人為鏡”，圖示為“”）中，謝閣蘭直接將朋友喻為“明鑒”：

Son visage-mieux qu’argent ou récits antiques-m’apprend ma vertu d’aujourd’hui.⑥V.Segalen，Miroirs，Stèles，?uvres complètes，tome II，op.cit.，p.102.

（他的面容勝過寶鑒和史書，照出我今日的美德。）

此外，摯友應(yīng)該給人一種徹底放松和愉悅的感覺?！秾懡o他》（A celui-là，碑文為“秘園”，圖示為“一詩云：

à celui-là［…］［j］e propose ma vie singulière.⑦Ibid.，A celui-là，p.110.

（給他［……］我特別的人生。）

即便如此，朋友之間還是可以體會到背叛。詩人在《印?！罚‥mpreinte，碑文為“班瑞于群后”，圖示為“”）一詩以“虎符”為意象描寫了這種體驗(yàn)?；⒎枪糯袊颊{(diào)兵遣將之約?；⒎环譃槎?，一半留中央，一半交給將帥，兩只虎符同時合并才能調(diào)動兵馬。當(dāng)君主的信使將虎符送達(dá)時，將軍需驗(yàn)明虎符的真?zhèn)危?/p>

Affrontons la double fidélité.

Hélas！Oh hélas！Les contours ne s’enferment

plus；les coins seheurtent et les creux teintent le vide.① Ibid.，Empreinte，p.99.

（讓我們合攏雙方的忠誠吧。??！哦，啊！邊緣無法縫接，邊角無法吻合，榫卯錯位。）

《假玉》（Jade faux，碑文為“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圖示為“”）一詩也討論友誼遭受考驗(yàn)的問題。如何避免友誼變質(zhì)，謝閣蘭的解決方案是：接受現(xiàn)實(shí)，讓他者（朋友）——他本人——發(fā)生形變，置友誼于死地而后生。詩人在《遠(yuǎn)景》（Des lointains，碑文為“死朋生友”，圖示為“”）中表明態(tài)度：

Notre vieille amitiése tient entre nous comme un mort étranglé par nous.［…］

Ha！Hardiment retuons-la！Et pour les heures naissantes，prudemment

composons une vivace et nouvelle amitié.② Ibid.，Des lointains，pp.107-108.

（過去的友誼如同一具被我們扼死的死尸，橫在我們之間［……］?。∮赂业卦俅螝⑺浪?！讓時光重生，用心呵護(hù)，譜寫一段忠貞不渝的新友情。）

同樣，《吸血鬼》（Vampire，碑文為“之死而致死之不仁，之死而致生不知”，圖示為“”）和《忠實(shí)的背叛》（Trahison fidèle，碑文為“求友聲”，圖示為“”）兩首詩都論及如何面對朋友的背叛。在司馬遷的故事中，伯牙因失知音而絕琴，詩人不同，即使今非昔比，友情已逝，朋友離世，背叛詩人，可詩人依然撫琴：

Même auprès de cet autre que voici，c’est encore，

C’est pour toi seul que je joue③ Ibid.，Trahison fidèle，p.113.

（即使伴隨著他，我依然為你一人演奏）

在此詩句中，“他者”并非另一位朋友，而是背叛詩人的那位朋友，然而他已經(jīng)變成了“他”，詩人最終選擇寬恕。由此可見，謝閣蘭的“多樣”（le divers）思想也可運(yùn)用于對友誼的理解。

（三）《東面之碑》——詩述女性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五倫中，“夫婦”之間或泛化為“男女”之間（如《禮記》就提及“男女”）是有“別”的。所謂“別”，即“他”“不同”。女性是他異性或多樣性的象征。謝閣蘭寫道：

Mais pour elle［…］［j］e lui dois par nature et destinée la stricte relation de distance d’extrême et de di?versité.①Ibid.，Les Cinq Relations，p.127.

（可是對于她［……］，我不得不出于天性與她保持疏遠(yuǎn)和多樣性的嚴(yán)格關(guān)系。）

在歐洲人的想象中，東方指向“他異性”，或許正因如此，謝閣蘭把女性放在“東面”。

詩人在朋友身上體驗(yàn)到背叛，也同樣在女性身上感受到“不協(xié)調(diào)”②Terme employé parfois par Segalen（dans Briques et Tuiles，dans équipée）pour désigner la prise de conscience d’une différence（le contraire d’“accord”）.。男人接近女人時，無一例外地感到一種恐懼，如同面對“一張狻猊般的恐怖面孔”，用謝閣蘭的話來說，就是“菩薩廟堂里的獅子”③V.Segalen，Visage dans les yeux，Stèles，?uvres complètes，tome II，op.cit.，p.133.，或如同面對“一團(tuán)泥巴”④V.Segalen，Mon amante a les vertus de l’eau，p.139.。

男人感到失望。在詩篇《取悅她》（Pour lui complaire，碑文為“撕綢倒血”，圖示為“”）中，詩人使盡渾身解數(shù)，吸引她的注意，可是換來的是她吝嗇言語，僅“莞爾一笑”⑤Ibid.，Pour lui complaire，p.130.而已。

若說愛情有解藥，那只有一種，就是維持女性的“多樣性”（謝閣蘭的慣用語），意思是把愛的關(guān)系置于外“形”，千萬莫觸及其本質(zhì)。

［Je］ne supplie de toi que l’apparence，la forme qui te hante，le geste où tu te poses，oiseau dansant.⑥Ibid.，Supplique，p.145.

（［我］僅祈求你的表面，迷人的外形，曼妙的身姿，鶯聲燕語。）

其實(shí)，謝閣蘭在論友誼的《北面之碑》中已經(jīng)清楚交代過這個問題。《北面之碑》有《無錯》⑦Ibid.，Sans méprise，p.70.（Sans méprise）一詩，碑文為“東向形，北向心”，圖示為“”，已影射“東邊是女性，北邊是友誼”之意?！皷|”（女性）向其“形”（表面）即可；“北向心”，即對于“北”（朋友，不論男女）都需要用心。

盡管謝閣蘭對待愛情的態(tài)度相當(dāng)灑脫，但是在《東面之碑》中，還是有一首另類的詩歌：《樂石》（Pierre musicale，碑文為“樂石”，圖示為“”）。這首詩一反謝閣蘭的“差異”或“多樣”態(tài)度，敘述中國傳統(tǒng)故事蕭史弄玉，謳歌美好的愛情。

（四）《西面之碑》——詩述“敵人”與《曲直之碑》——詩述“自然”

“敵人”不屬于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部收錄的主題，在歐洲，這一人物形象也不為英雄史詩和騎士文學(xué)所提倡，因此《西面之碑》的詩歌不是中法文學(xué)的傳統(tǒng)內(nèi)容。這部分詩歌的創(chuàng)作主要是受尼采影響，主張戰(zhàn)斗，詮釋生命的價值。以《刺刀所向》（Du Bout du sabre，碑文的圖示為“”）一詩為例，詩人在贊頌生命的活力之余也對生命進(jìn)行解構(gòu)。詩歌的主角是蒙古士兵，代表一種與中央帝國相對的“他異性”。站在西方人的角度看，是“差異”中的“差異”⑧Voir Su Xian，“Accomplir sa vie du bout du sabre”，Cahiers Victor Segalen，n°3，Lectures chinoises de Victor Segalen，Paris：Honoré Champion，2017，pp.115-131.，是多樣的表現(xiàn)。

謝閣蘭給《曲直之碑》補(bǔ)充的法語注釋是“Stèles du Bord du chemin”，意為“路邊之碑”，沒有方位，有“離題”之意。“無方位”是謝閣蘭創(chuàng)造性地對五行相生系統(tǒng)中的五個方位基點(diǎn)進(jìn)行補(bǔ)充。

“曲直”一詞由意義相反的兩個字組成。在漢語中，很多詞匯的構(gòu)成都是這樣的，用以表達(dá)一個抽象的意義，比如泛指風(fēng)景的“山水”。不過謝閣蘭的“曲直”與“真假”在構(gòu)詞法上更為接近，表達(dá)人生面臨的兩難選擇，再次說明謝閣蘭美學(xué)思想中的“差異”或“多樣”思維。在這部分碑體詩中，最能體現(xiàn)這一美學(xué)思想的是《給旅者的忠告》（Conseils au bon voyageur，碑文為“行路須知”，圖示為“一詩。

《曲直之碑》的詩絕大部分是描寫中國風(fēng)景，比如《黃土地》（la“Terre Jaune”，碑文為“上平下亂”，圖示為“”）和《隘口》（La Passe，碑文為“陰陽界”，圖示為“”）兩首。最后一首詩《神道之碑》（Stèle du chemin de l’ame，碑文為反寫的“神道帝之文皇太祖”，圖示為“”）則是《曲直之碑》和《中之碑》的連接點(diǎn)，在兩部分碑體詩之間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詩歌標(biāo)題的“神道”意為通往墳?zāi)沟乃劳雎窂?，?shí)際上對于詩人而言，是指從肉體中自我掙脫出來，走向內(nèi)心——“靈魂”深處，即最后一部分《中之碑》要探討的主題。

《神道之碑》的碑文采用“反寫倒書”的方式，這是中國書法史上的一種偏離式書寫風(fēng)格，謝閣蘭在整理南朝古墓的文獻(xiàn)時已經(jīng)了解到這種書寫風(fēng)格①Voir Mathias Tchang，“Tombeau des Leang，famille Siao-Première partie：SiaoChoen-tche”，Variétés sinologiques，Chang-hai：Imprimerie de la mission catholique，n°33，1912.?！胺磳懙箷笨梢岳斫鉃椤皬耐庀騼?nèi)轉(zhuǎn)化”，謝閣蘭在詩歌中說：

C’est clairement，pour être lus au revers de l’espace.②V.Segalen，Stèle du chemin de l’ame，Stèles，?uvres complètes，tome II，op.cit.，p.215.

（顯然，需要翻轉(zhuǎn)空間才能讀到。）

（五）《中之碑》——詩述“多樣的我”

《中之碑》是對“自我”的探索，兼有回顧之意。謝閣蘭在《古今碑錄》的前言中寫道：

碑如同翻轉(zhuǎn)的石板，或雕刻在看不到的臉龐上的拱門，它們在土地上打上印記。③Ibid.，Préface，p.38.

此處的“我”已不再是第一部分《南面之碑》中敘述的“理想的我”?！拔摇辈皇堑芽柺降淖灾鳌爸黧w”，能與“異化了”的心理構(gòu)件——北面的朋友、東面的女性和西面的敵人——保持距離，保證自身的完整性，相反，“我”處于“多樣”的中心。在詩歌《南面迷失》（Perdre le Midi quotidien，碑文為“為自難”，圖示為“”）中，謝閣蘭寫道：

Tout confondre，de l’orient d’amour à l’occident héro?que，du midi face au Prince au nord trop ami?cal，-pour atteindre l’autre，le cinquième，centre et Milieu

Qui est moi.④Ibid.，Perdre le Midi quotidien，p.222.

（一切皆混沌，從愛情的東面到英雄的西面，從面向君主的南面到昭示友誼的北面，——要觸及他者，第五者，中者

這就是我。）

“我”在多樣的中間，正是“多樣性”本身。這一“多樣性”常在詩人心情不佳之時出現(xiàn)，比如在《記憶之珍寶》（Joyaumé morial，碑文為“記珠”，圖示為“”）一詩中：

Je vois un homme épouvanté qui me ressemble et qui me fuit.①Ibid.，Joyau mémorial，p.229.

（我看到一個心事重重的男子，他像我，他回避我。）

于是，“我”試圖在《紫禁城》（Cité violette interdite，碑文為“紫禁城”，圖示為“”）和《贊歌與遜位的權(quán)力》（éloge et pouvoir de l’absence，碑文為“籩頌”，圖示為“”）兩首詩中獨(dú)處。

如此一來，“我”的“內(nèi)在多樣性”便以順從的方式實(shí)現(xiàn)了，如詩歌《致暗藏的魔鬼》（Au Démon secret，碑文為“心師之神”，圖示為“”）中所述：

Puisqu’il le faut，? Sans-Figure，ne t’en va point de moi que tu habites②Ibid.，Au démon secret，p.234..

（既然必須如此，哦，無形者，別離開我，駐留吧。）

那么，謝閣蘭的“多樣性”到底是什么呢？一方面，“我”與帝王——秩序的象征——有關(guān)，用精神分析學(xué)的術(shù)語來表述，是“超我”；另一方面，欲望的無序——無意識的——如同一股離心力在“我”的內(nèi)心翻騰。謝閣蘭在好幾篇碑體詩中敘述過欲望的釋放，比如《奔狂的戰(zhàn)車》（Char emporté，碑文為“駧駧牡馬，在垌之野”，圖示為“

結(jié) 語

綜上所述，《古今碑錄》呈現(xiàn)出一種思想張力：一方面是渴望秩序，渴望一種既定的秩序，它雕刻于不變質(zhì)的石碑之上；另一方面是“多樣”的躁動。后者似乎在謝閣蘭的內(nèi)心深處占了上風(fēng)，因?yàn)樗谧詈笠皇自姟峨[藏之名》（Nom caché，碑文為“諱名”，圖示為“”）的結(jié)尾寫道：

Fondent les eaux dures，déborde la vie，vienne le torrent dévastateur plut?t que la Connaissance?、跧bid.，Nom caché，p.268.

（寧愿冰雪融化，生命泛濫，激流奔騰，也不愿神志清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