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食而遇

閨蜜因強(qiáng)氣流暴雨意外死亡，“我”成為她丈夫的后任妻子。所謂因食而遇，友情、愛情因不確定因素而改變;生與死之間，人又將如何繼續(xù)成長？

那次與李桃約了吃飯地點(diǎn)和時間，我很開心。我倆至少半年沒單獨(dú)在一起吃過飯了。之前約過幾次，不是她臨時出差，就是我突然有會，還有一次王人杰臨時去外地辦案子，她得開車去桃仙機(jī)場，替王人杰接回國探親的姑婆一家?？傊垡淮尾蝗菀?。想從前，李桃沒結(jié)婚那會兒，“吃貨二人組”每個月至少出去吃兩三次，遠(yuǎn)遠(yuǎn)近近，適合閨蜜解饞又物美價廉的館子，不說吃遍，至少像點(diǎn)樣的我倆差不多都親自考察過。后來別說消消停停吃頓飯，連通個電話都難得。真是太忙了。

婚前女友好閨蜜，再忙也要聚。約了去西塔吃冷面。冷面到處有，西塔的更地道，那里是朝鮮族聚居的地方，韓式料理遠(yuǎn)近聞名。伏天溽熱，在空調(diào)冷風(fēng)的吹拂下，烤肉加冷面，解饞又解餓，是不錯的選擇。想一想就有胃口。西塔在我倆單位中間，我坐公交直達(dá)，她開車也不算遠(yuǎn)。歐耶！

天氣預(yù)報有小雨。我下班離開單位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滴答雨點(diǎn)。這點(diǎn)困難不算啥，打傘就是。遇到困難的時候，可以想一想我倆那次堪稱偉大的飯局——那年正月十五，下了一場多年未見的暴雪，雪積了一尺多厚，地面交通全部癱瘓。那時地鐵還沒通車呢，不像后來再遇到這種情況至少可以去擠地鐵。在人行道上，每走一步，雪地靴就陷在積雪中。馬路中間因為被機(jī)動車碾軋過，雪稍微硬實一些。車極少，雖然可以到馬路中間走，但要特別小心打跐溜滑。那天能不出門的都不出門，一些單位默許早退，那種情況下我倆竟然約了去喝羊湯。羊湯喝足、花卷吃飽，從熱乎乎的羊肉館子出來，往回走時，既沒有公交的影兒，也打不到出租車，我倆愣是打著跐溜滑走了五十分鐘回到出租房。要不怎么叫閨蜜、叫“吃貨二人組”呢——這綽號是王人杰起的，那時候他還沒跟李桃結(jié)婚，剛有戀愛的苗頭。周末他到我們住處，十回有八回碰上我們做了好吃的。包餃子、烙韭菜盒子這樣的活，我和李桃配合起來既默契又熟練。通常她拌餡、我和面;她搟面皮，我包。有時候家里食材不全，或者我們忙了累了，沒興致下廚，通常就熊王人杰請客。訂館子、開心吃，王人杰買單。找的都是那種不貴又解饞的小館子，不能讓人家多破費(fèi)呀。給王人杰的說辭是：“咱細(xì)水長流，下回再吃?！?/p>

也不怪王人杰叫我們“吃貨二人組”，我和李桃能住到一起，還真跟吃有關(guān)。那年我們一起參加新公務(wù)員培訓(xùn)，吃飯的時候，發(fā)現(xiàn)彼此打到盤子里的飯菜非常像。我倆都愛吃帶餡的，包子、餃子、韭菜盒子都喜歡，也都愛吃麻辣燙。我倆的家都是外地的，單位沒有宿舍，入職以后，我們在各自單位附近租房住。因為對胃口，能吃到一起，后來我們就共同租了一個套間，共用客廳和衛(wèi)生間、廚房，每人一個單獨(dú)臥室，直到她和王人杰結(jié)婚，我們才分開。她搬走以后住進(jìn)來的90后小姑娘，很少在家里做飯吃，廚房成了我的私人領(lǐng)地。

李桃給我留言：“出去吃點(diǎn)啥？我明晚有空。王人杰又要出門辦案子?！?/p>

我作欣欣然拍手狀、擁抱狀，告訴她：“必須有空。”

討論去哪兒。三兩個回合，定了吃冷面。天熱，別的也吃不進(jìn)去，冷面正好。李桃又說她有好消息要告訴我。我讓她先“劇透”一下，她表示一定要當(dāng)面奉告。

好吧。我不著急。吃冷面時再說。

定的館子名叫因食而遇，以前我倆吃過一次，印象不錯。這店名，在西塔一帶，有些另類。這一帶的館子很多后面都帶烤肉或者冷面字樣，或者前綴三千里、漢江、鴨綠江、首爾、平壤……總之一看名字就知道有朝鮮民族特色，因食而遇這店名，用在別處更好吧。

管他呢，味道好、價格合適是正道。

剛到公交車站，馬上來了一趟138路車，到西塔異常順利，比約定的時間早了將近半小時。時間寬裕，我先去朝鮮百貨大樓東邊胡同里的農(nóng)貿(mào)市場，買了朝鮮特色辣醬。一式兩份，另一份給李桃?guī)ё?。王人杰也愛吃這里的辣醬，這個我知道。我們?nèi)齻€在一起吃過很多次飯，李桃搬走以后，我和李桃單獨(dú)再聚時，有一些話題就是她又發(fā)明了什么新菜式，王人杰口味有什么新變化。論朝鮮辣醬，這里的最地道。佐餐或者做辣白菜，都好。我拎著辣醬拐上西塔街時，雨點(diǎn)大了，關(guān)鍵是風(fēng)很大，雨傘不太管用。幸好，再有一分多鐘我就到地方了。

選了一個臨窗的卡座，側(cè)臉就可以看到小馬路上行人打傘走路，也可以看到就餐的人開門進(jìn)店。

穿著朝鮮民族服裝的小姑娘過來點(diǎn)餐，我告訴她不急，先等等，還有一位客人未到。麻煩先來點(diǎn)水吧。對，要大麥茶。

這家的大麥茶好喝。醇厚，解膩，清口。我和李桃都不喝酒，這個正好。上次在這兒吃飯就喝的這個。如果王人杰也一起來，估計他會點(diǎn)大米酒喝。大米酒據(jù)說是這家的特色。王人杰有酒量，能喝酒。以前我們?nèi)齻€在一起吃飯的時候，他不喝酒，因為通常要開車，下班以后單位也可能突然來電話，隨時要上崗。這會兒如果聚的話，也許他可以喝點(diǎn)，李桃拿下駕照已經(jīng)兩年，年初買了新車。

雨好像更大了。天氣預(yù)報是小雨呀。是不是又“強(qiáng)對流”？這詞我好像最近幾年才經(jīng)常聽說，以前沒怎么在意。外面行人雨傘有被吹翻的。風(fēng)大，雨點(diǎn)打在玻璃上啪啪響。幸好李桃開車，而且她胖，走路風(fēng)也刮不動她。哈哈。待會兒跟她說這個，非得捶我，一邊捶一邊說你才胖呢。

已經(jīng)到了約定時間，李桃還沒到。我不急。李桃約會很守時，這會兒沒到大概就是因為雨太大了。正是下班交通高峰，趕上下雨肯定更堵車。再說這一帶停車不容易。再說李桃是新手，就是給她打電話她也不敢接。就不該給她打電話分散她精力。

陸續(xù)有客人進(jìn)來。都不是李桃。晚到的隔壁已經(jīng)上菜了，烤肉的香氣在我身后彌漫。我聽見他們大聲聊天——大意是本來不想在外面吃飯的，被大雨隔在這里，順道把飯吃了。等雨歇了再走。

雨不歇，一直下。天像被什么捅了窟窿。李桃還不到。我塞了耳機(jī)聽音樂。肚子開始咕咕叫。來碗冷面先吃？好像不吃最好。晚吃會兒，餓不死人。但還是感覺有什么不對頭。約會遲到，不是李桃風(fēng)格。即便車堵得嚴(yán)重，按理她也會告訴我一聲，至少我可以先點(diǎn)菜。我看了一眼手機(jī)，她沒以任何方式給我留言。倒是幾個群里熱鬧得很，朋友圈很多人在發(fā)堵車、積水的視頻。果然是“強(qiáng)對流”了，天氣預(yù)報竟然沒預(yù)報出來。晚高峰的時刻，這種突如其來的“強(qiáng)對流”真要命，幸好我出來得早。估計外面亂套了。窗外行人越來越少，嘩嘩的雨點(diǎn)敲打著窗戶，叮當(dāng)作響。下雹子了。

約定時間過了一個小時，我不得不給李桃打電話了。

電話不通。不是沒人接，是忙音，打不通。

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記錯了日子，把約會時間搞混了。打開手機(jī)看一眼，確定沒問題。我的記憶還沒糟到這程度。又想是不是給王人杰打電話問一聲。但王人杰出門去辦案子，這個電話還是不打為好。萬一警察同志這會兒仍舊有公務(wù)呢。警察“蹲坑”的時候，一個手機(jī)電話鈴聲很可能就打草驚蛇。咱不干招人煩的事。

手機(jī)快沒電了，我找了個插座緊急充電。

又一陣無聊的等待之后，店里忽然一陣騷亂。用餐的，有幾個人明顯并沒吃完，扔下餐具往外沖。外面雨水那么兇，他們干嗎？我問點(diǎn)餐的姑娘，姑娘說：“他們說去看熱鬧，北邊鐵路橋下邊積水了，聽說剛剛有車淹了，沒頂了。朋友圈里瘋轉(zhuǎn)呢?！?/p>

小姑娘是朝鮮族，說漢語有一點(diǎn)生硬，但表達(dá)沒問題。

我能聽懂。

我身上開始突突。餓，血糖低了。但主要是緊張。那個跟我約了飯的人，李桃，她沒按時出現(xiàn)。她來這里要經(jīng)過鐵路橋下。她開車了。手機(jī)打不通。我打開手機(jī)看朋友圈，很快找到幾個發(fā)水的小視頻。鐵路橋下，本來是機(jī)動車道，在視頻中已經(jīng)是一片汪洋。一輛小轎車露著白色的車頂，眼看著淹沒了，沉進(jìn)了水里。地勢高處，有人在圍觀。拍視頻的，一定是圍觀的人。

我眼前發(fā)黑——李桃年初剛買的車，正是白色的呀。

像瘋了一樣，我也往外沖。

西塔街向北，過了鐵路橋就是長江街。西塔街屬于和平區(qū)，長江街屬于皇姑區(qū)，兩個區(qū)以鐵道分界。李桃出事的地方，就在兩條街交界的鐵路橋下，也是兩個區(qū)的交界處。橋下地勢低，雨稍微大一點(diǎn)就積水，但那天的積水實在是太深了，機(jī)動車道全部淹沒，機(jī)動車道與人行道之間的鐵欄桿淹了一半，地勢更高的人行道，積水沒到我的膝蓋。下水井早就滿了，往上咕嘟咕嘟反臭水。大概那天雨水太急、太猛了，剛剛前面的車還能蹚水開過去，李桃開車正蹚水經(jīng)過時，四面八方的水好像一下子就聚到一起了，大水很快就把一輛小汽車淹沒，救援車趕到時，小車已經(jīng)沒影了。從長江街、西塔街匯流到一起的雨水，而不是長江的水，無情吞噬了李桃的車，我能說什么？！

關(guān)于那天的事情，我不愿意多說。

李桃走了以后，需要經(jīng)過那個地方時，我繞著走。

我不敢回到那里。

李桃走了以后，我輕易不敢再去外面吃飯?；蛘哒f不愿意去外面吃飯。

總是忍不住想，如果那天我倆不是約了在西塔吃飯，而是別的什么地方，李桃就還會活著。多少次回憶，到底是誰先提議的去吃冷面？我記得好像是李桃，她說天熱，沒胃口，吃不下飯，要么就冷面吧。好像是這樣。不敢去翻我倆的聯(lián)系記錄，我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不止一次想，如果我反對去吃冷面，不也是能逃過這劫嗎？那天，這個城市遭遇了事先沒有預(yù)報的“強(qiáng)對流”天氣，無數(shù)下班的人被隔在路上，許多車輛被雨水浸泡，但只有李桃的一輛車被徹底吞沒，只有她一個人丟了性命，這是為什么？那一天、那一刻、那個地方，為什么要讓李桃趕上？

不想與任何人去外面吃飯。不愿意見人。

連在家里吃飯也不像從前那么認(rèn)真了。

仍舊是一日三餐。但總是吃不下幾口。

胃口沒了。

都說我瘦了。以前我確實有些胖——我和李桃互相安慰說我們這叫豐腴，屬于唐朝的美。經(jīng)常喊減肥，但基本沒什么效果。減肥首先要管住嘴，反正我管不住。美味那么多，憑什么不能吃？口頭福也是福。

又開始有人給我介紹男朋友。過了三十歲，可供女人選擇的對象越來越少。而當(dāng)我過了三十五，基本上很少有人給我介紹了。忽然間又有人在這方面關(guān)心我，我猜人家可能是在憐憫。不會是因為我瘦了。介紹的全部都是離異男性。我見了其中兩個，沒有一點(diǎn)想繼續(xù)交往下去的想法。到了這個年紀(jì)，何必勉強(qiáng)自己呢。

空余時間，四處看房子。工作以后一直租房子住，幻想著將來有了另一半，可以買一套兩個人上班都方便的房子。或者男方萬一有現(xiàn)房呢。我爸、我媽早就勸我買房子，自住加投資，他們答應(yīng)出首付，我用公積金還款。他們還說，將來如果我結(jié)婚了，不再用這套房子，他們退休以后可以過來住，他們愿意跟閨女住得近一些，萬一有個外孫或者外孫女需要他們帶呢。我一直沒太在意他們的勸說，對他們赤裸裸不加掩飾的逼婚不以為然?？傆X得他們退休以后可以多做點(diǎn)自己喜歡的事情啊，何必早早就許了愿要來帶孩子。再說我的另一半還沒影兒呢。這次我終于下了決心。在離單位不遠(yuǎn)的地方，總統(tǒng)大廈的后身，買了面積六十多平方米的二手小房。是舊房子，但學(xué)區(qū)好。將來即便不用，也好出手。最大的優(yōu)點(diǎn)當(dāng)然是離我單位近。我每天走路上班，省了買車的錢，連公交車票都省了。冬天下雪，夏天下雨，雨雪再大，我也不會上班遲到，頂多打雨傘、濕鞋底唄。

最主要的是，搬離了跟李桃一起住過三年多的那處房子。

我不會忘記她，我想念她，但也許我應(yīng)該少想起她幾次。

生活總要繼續(xù)。

房子過戶手續(xù)辦好，簡單粉刷一下我就搬了。

處理完李桃后事，我再沒跟王人杰主動聯(lián)系過。

他也不聯(lián)系我。

這樣挺好。

李桃的事情，我以為王人杰也有責(zé)任。那次王人杰是臨時替一個同事出差。如果他不出差，李桃就不可能約我出來吃飯，就能躲過那個時刻。但這話我說不出口。好像我不講理。世上所有的果，都有不止一個因。一定是這樣。不能把責(zé)任都推給王人杰。

李桃出事的時候，王人杰在廣州。我站在鐵路橋下，鞋子泡在雨水中給他打電話。打完這通悲傷的電話，手機(jī)徹底沒電了。

第二天中午，他飛回來了。

當(dāng)然悲痛。誰也不會想到出這種事情。

那又能怎么樣呢。人已經(jīng)沒了。

我不主動給他打電話。他也不找我。我們倆彼此回避。大概都想盡量忘記李桃？雖然不可能忘掉。

所以，那次接到王人杰電話，確實在我意料之外。其實我已經(jīng)睡下了。手機(jī)沒靜音，在夜晚響起來有些瘆人。我看了一下時間，是凌晨一點(diǎn)十五。

來電顯示是王人杰。他要干嗎？

我沒接。我想靜靜。過了一會兒，又響。

好吧，我接了。聽他說了一會兒話。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終于，忍不住打斷他：“你喝酒了吧？喝了多少？”

不用他回答，我就知道他是喝酒了，喝大了。他說了一堆話。有的清楚，有的含混。一個半夜給人打電話的酒蒙子。如果是別人，這種電話我即便接了也會馬上掛掉，其實更可能干脆就不接。但他是王人杰。李桃的王人杰。失去了李桃的王人杰。他在電話里幾次說到了李桃的名字。所以我聽了一會兒。最后狠心摁掉。關(guān)機(jī)。我想靜靜。雖然睡不著，但也不想再聽到他的聲音。說一堆廢話有什么用？

第二天晚上七點(diǎn)多，我正在家里看電視新聞，電話響?？磥黼婏@示，又是王人杰。我接了，直接問他：“你要干嗎？”

王人杰說：“對不起，我昨晚喝大了，斷篇了。上午看了手機(jī)，有跟你的通話記錄。那個時間，騷擾你，對不起。”

我能說什么呢？一個喝大了的、悲傷的男人。

王人杰說：“我在你樓下，可以上樓嗎？”

我告訴他我搬家了。已經(jīng)不住那個老地方了。那地方他以前常去。我和李桃一起住的時候，他常來蹭飯。也請我倆一起下館子。下館子時當(dāng)然是我蹭他和李桃的飯，我當(dāng)過他倆的燈泡。

我想了想，告訴他新地址。

半個小時以后，王人杰上樓。

人進(jìn)來，先說：“我還沒吃晚飯?！?/p>

我煮了掛面。從冰箱里翻出一根旱黃瓜，切了絲，拌一點(diǎn)現(xiàn)成的炸雞蛋醬。一個人過日子，吃飯越簡單越好。雞蛋醬百搭，拌面條、米飯，或者蘸醬吃點(diǎn)黃瓜、生菜，都方便。炸一碗醬，放冰箱里，吃一星期沒問題。

這酷熱的夏天，對我來說，也只有這個才能吃進(jìn)幾口吧。

我知道可能有點(diǎn)委屈王人杰了，他是個肉食動物，我見過他一個人吃了半只烤雞。

但我沒有心情給他整更復(fù)雜的。再說我冰箱里最葷的菜就是雞蛋。

我記得，三年前的這一天，我和李桃約好了一起去吃冷面。

三年了。

又過了兩年，我跟王人杰結(jié)婚了。

沒大操大辦。領(lǐng)了證，我倆就到一起了。

感覺自己像飛蛾撲火。

李桃當(dāng)新娘子時，我是她的伴娘。李桃走后五年，我做了王人杰的再婚妻子。能來參加婚禮的，大部分都認(rèn)識李桃，少部分既認(rèn)識我也認(rèn)識李桃。這婚禮怎么辦呢？誰有心情去應(yīng)對這種復(fù)雜又尷尬的情況？至少我覺得很難。

人杰說他尊重我的想法。他說怎么著都行。我猜他其實也跟我有一樣的想法，但又不好意思先把話說出來，怕我萬一不高興。畢竟我是頭一次結(jié)婚么。我們倆之間，有些話好像不能說透。說出來的話都是冰山上面的，冰山下面還有多少呢，誰知道。

我們把鴨綠江街的房子賣了。那里最早是人杰爸爸單位的福利房，人杰媽媽還在的時候，他們家住那兒。媽媽去世以后，人杰爸爸找了后老伴，后老伴房子大，有個小園子，人杰爸爸跟后老伴一起去住，陪后老伴一起種菜、種花。人杰跟李桃結(jié)婚，把老房子重新裝修，做了婚房。他家里不是很富裕。媽媽癌癥，治病花掉了家里的大部分積蓄。這次賣房子的錢拿來做首付，在人杰爸爸和后老伴住的那個小區(qū)，又買了一套比原來稍大點(diǎn)的房子。我的繼婆婆，我隨人杰，管她叫姨。她一雙兒女都在加拿大，她也去過，但不習(xí)慣在國外定居生活。姨對我和人杰挺親熱，再三表示愿意我們住得離他們近些。

騰房子之前我去收拾了一次，在里面待了不到半小時。他們一起生活過的痕跡還在。窗簾是我陪李桃去五愛市場一起定做的。那只陶瓷的煲湯鍋，是我單位工會發(fā)的，送給了李桃。衣柜里倒是沒有李桃的衣服。李桃出事后，她媽媽來過，把李桃的衣物都帶走了。但鞋柜里有李桃的拖鞋。屋子里灰塵挺大，墻角長了灰吊，廚房臺面上有外賣的包裝盒、塑料袋。做家務(wù)、搞衛(wèi)生，肯定不是男人長項。人杰說那幾年出差更頻繁，單位只要有出差的任務(wù)，他搶著去。

工作忙是一方面，我猜他是不愿意一個人在家里。

李桃去世以后，王人杰處了一個女朋友，一個比我小三歲的在讀女博士。

他主動告訴我的。

那時候他還沒追求我，沒說要跟我一起過日子。

李桃去世第四年，那個日子，我們倆在一起又吃過一次飯。

仍舊是在我家里。這次我事先準(zhǔn)備了。

我做了四個菜，兩葷兩素。葷是杭椒牛柳、燉黃花魚;素菜兩個，一個黃瓜拉皮，另一個極簡單，西紅柿拌白糖。主食是米飯，煮的時候我加了紅棗，還加了一點(diǎn)點(diǎn)橄欖油，這樣煮出來的米飯亮汪汪的。杭椒牛柳其實簡單，牛柳是在超市買煨好的，配了杭椒而已。燉黃花魚是我的拿手菜，這道菜最主要的秘訣是不要放鹽，也不要放水。鹽完全用生抽代替，燉魚時加啤酒，這樣燉出來的魚味道醇厚鮮美，跟米飯是絕配。

王人杰帶來一瓶冰葡萄酒。

我準(zhǔn)備了三只杯子。

我倆喝得很慢，沒吃幾口東西。主要是說話。

最后，王人杰把給李桃倒的那杯酒也喝掉了。

他處了女朋友的事情，就是那次告訴我的。

但他又說：“感覺我跟她其實并不合適。人家研究學(xué)問，形而上、形而下什么的，我就一俗人，天天跟罪犯打交道，面對的多是社會的陰暗面。好像差距有點(diǎn)太大。你要是不嫌棄，要不，咱倆過吧？你想想？我覺著你做的飯真挺好吃的?！?/p>

我才不想呢。一個喝過酒的男人，說話能算數(shù)？

就因為我做的飯好吃而和女博士分手？又不是頭一次吃我做的飯。這話也說得太不著調(diào)了。

再說，這中間還有李桃。

還有那個學(xué)哲學(xué)的我不認(rèn)識的女博士。聽說女博士也是難嫁的，能找到王人杰這種雖然喪偶但長相周正、脾氣不算差的小警察，也不容易。何必壞人家的好事。咱也不是這樣的人哪。

不可能。

我喝酒了，頭暈，但腦子還清楚。

那次我跟王人杰在北陵公園里遛彎兒，迎面碰上一個健步走路的老先生，他主動跟我和王人杰熱情打招呼說：“你們好，好久不見！王人杰，你爸還好吧？”

他一定把我看成了李桃，我身上涼颼颼的，起了雞皮疙瘩。我站在一旁看著王人杰跟他寒暄。人杰并沒跟老先生解釋我不是李桃，簡單應(yīng)付了幾句拉著我趕緊離開。老先生是他爸爸的同事，參加過他和李桃的婚禮。那天我是伴娘，就是說我應(yīng)該在婚禮上也見過他。但我沒有印象。

他把我當(dāng)成李桃。居然不知道李桃已經(jīng)走了。

我?guī)状蜗氲竭@個事情。我們這座城市，幾年前的一次“強(qiáng)對流”天氣中，一輛小轎車在鐵路橋下淹沒了。很多人知道這件事，但絕大多數(shù)人不知道誰在開那輛車。包括一個參加了司機(jī)婚禮的人。人是遺忘的動物啊。每個人的生活都在一個很小的圈子里，圈子外面的事情，如果與己無關(guān)，其實等于沒發(fā)生。

我這樣想是不是有點(diǎn)唯心？

認(rèn)識我和李桃的，有人說我倆長得像。個頭差不多。說實話，都有點(diǎn)胖。或者往好聽里說，我和李桃自詡的，是豐腴。我單位一個老大姐跟我開過玩笑：“一看你就是80后，改革開放的成果在你們這代人的個頭和體重上都能看出來?！比缓笏肿猿埃骸翱纯次遥覀?，一看就是60后，困難年代出生的，個子矮，身上沒肉。沒辦法，這叫先天不足……”

我后來回想，雖然我跟李桃在一起住了好幾年，我們很能吃到一起，但其實我倆在一起的合影照片并不多。我們共同的愛好是美食而不是拍照。平時出去，偶爾照相，我給她照，她給我照，單人的居多。我倆的合照，最多的是在她和王人杰的婚禮上。但婚禮上的女人，妝化得太濃，又穿了跟平時不一樣的衣服，所以被老先生認(rèn)混，也不意外。天色向晚，我和王人杰逆光走路，被人認(rèn)錯，無所謂了。

我懷孕以后，人杰為多陪我，調(diào)了工作，不再做刑警。出差次數(shù)少了，他有時間偶爾陪我散步。醫(yī)生說，我這種高齡產(chǎn)婦，又是雙胞胎，一定要時刻小心。最后一個月，我干脆請假休息，不再上班。后期我的肚子太大了，不敢一個人上街，有媽媽或者人杰在身邊，我才敢大膽出門。

真是沒想到會懷上雙胞胎。記得我和人杰還曾經(jīng)討論過是否要二胎的問題。我說年紀(jì)大了，有一個就好。人杰卻說越多越好：“你看我們都是獨(dú)生子女，多孤單啊?！碑?dāng)我知道自己懷的是雙胞胎，我就決定自己只會生這一次。有兩個女兒，還求什么呢？

一起探討過孩子的名字。曾經(jīng)想，是不是要給孩子起跟李桃有點(diǎn)關(guān)系的名字。是一種紀(jì)念吧。我沒跟人杰明說過。在人杰面前，我一般很少主動提起李桃。我很糾結(jié)。人生的沉重，為什么要讓孩子來背負(fù)？沒必要。那件事情跟孩子沒關(guān)系。不能讓女兒一來到這世上就感受人生的悲苦和詭異。但是，你要說一點(diǎn)關(guān)系都沒有，好像也不是。

懷孕以后，有一次跟人杰說話，不知道怎么就說到了李桃。李桃雖然是我們不能回避的，但我們倆很默契，一般不提她。她在我們心中。像一塊結(jié)了痂的疤，不揭不疼，揭了可能仍舊流血。沒事最好別去捅。那次是我沒忍住先提起的：“李桃說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當(dāng)面告訴我，不知道是什么？”我頭一次跟人杰說起這個。我沒跟任何人說起過這事。人杰看我一眼，沒接我話茬，轉(zhuǎn)身出去了。過了有半個小時吧，他從外面回來，坐到我面前，眼睛布滿紅絲，耷拉著頭，說：“可能是說她懷孕的事吧。她剛知道懷孕了，在猶豫要不要。那段時間我酒控制得不好，她有些生氣。出差之前，我倆吵過一架……”

李桃那時懷孕了，我沒想到。她要當(dāng)面告訴我的多半就是這件事情了。記得我們定下約會時她很開心，我沒感覺出她跟誰生氣，沒感覺是要找我控訴誰的意思。所謂生氣，也許只是當(dāng)時跟王人杰說說而已，屬于兩口子拌嘴那種。我猜是。

王人杰坐在我面前告訴我這些，我能感覺出他的內(nèi)疚。原來是兩條命。李桃肯定準(zhǔn)備當(dāng)面告訴我的。懷孕這事，她甚至連自己的媽媽都還沒告訴。如果人杰不說，這世上大概只有他們兩個知道。他把這個秘密憋在心里，六年多了。不好受啊。

我在心里發(fā)誓，以后絕對不再提起這件事。

如果不是看見那個招牌，我已經(jīng)有一陣子沒想起李桃了。

我家小區(qū)門口，馬路兩邊臨街的門市，都是跟周圍居民生活關(guān)系密切的小店，理發(fā)店、鮮花店、足療店、糧油店、雜貨店，還有幾家小飯館。那些小店，除了理發(fā)店堅持得時間長些，其余的店都在不斷變換內(nèi)容。

我在媽媽的監(jiān)督下，遵守傳統(tǒng)的坐月子習(xí)俗，滿月了才出屋。滿月前兩天，人杰又有緊急任務(wù)，必須馬上出差。他跟我說對不起，我說：“你盡管去吧，媽和姨都在這兒照顧，你不用操心了。咱又不擺滿月酒。不差這個形式。”我這個人，從前其實性子有點(diǎn)急躁，但自從跟人杰結(jié)婚，我覺得自己溫柔多了。李桃是個溫柔的女子，王人杰什么都不說，但心里一定會有比較。所以我要做得更好。

日子長著呢，真不差這個形式。我心里真是這么想的。

滿月前一天，我跟媽媽說：“明天咱們出去吃飯吧。把爺爺和奶奶都喊上。這段時間您累壞了，您也歇歇?！?/p>

媽媽剛開始不同意，我只好跟她開玩笑：“媽呀，讓我吃頓有咸淡的飯唄，這一個月少鹽的月子飯可把我憋壞了?！?/p>

我媽笑著同意了。我說：“就去咱家附近的那家三寶吧，樣式多，也不貴，都是自己家里人，誰愿意吃啥就點(diǎn)啥。我可是真饞了。”

三寶是一家粵式晚茶店。我第一次在那兒吃飯，是公公和姨請客，吃一次就愛上了。結(jié)婚以后，一般情況下我主動下廚，很認(rèn)真地做飯、做菜，但偶爾工作忙，或者想改下口味，就來家附近的這家店。蝦餃、牛肉餡餅、蟹黃包，以及各式粥、小菜，價錢不貴，都還可口。其實我在月子里就跟人杰提出來，讓他買幾樣給我打包回來，被我媽阻攔了。她堅決不讓我在月子里吃外面的飯菜。

但我媽說：“換家館子吧，三寶黃了。我出去買菜，看見那家正換門臉呢，大概還是開飯店。牌子還沒掛出來。”

真是遺憾?，F(xiàn)在開店都不容易。既然三寶黃了，我讓他們挑選，去哪兒都行。

在家里一個月沒出門的我，走出小區(qū)大門，忍不住往三寶那邊看了一眼。有工人站在腳手架上，正在掛牌匾。牌匾上那四個字我認(rèn)識——因食而遇。

我的天哪——

當(dāng)年李桃是在跟我約會吃飯時出了事情，但誰也沒問過我們準(zhǔn)備吃飯的那家館子叫什么名字。

這是怎么了？

李桃，你一直在。我知道。

月子里，給兩個女兒起名時，我和人杰爭執(zhí)過。王是大姓，容易重名。兩個女兒，一個叫王因，一個叫王而。王人杰說：“這名有點(diǎn)怪，不像女孩名啊?！拔曳瘩g他：“不像女孩名才不容易重名呢。因、而，多好啊，抽象，還神秘，不俗?！?/p>

女兒的名字，已經(jīng)上了戶口。

長大以后，女兒也許會問爸爸、媽媽，為什么給她們起這樣的名字？

王人杰當(dāng)然講不清為什么。

我會怎樣給女兒解釋呢？

作者簡介

女真，本名張穎，女，中國作協(xié)會員，編審、一級作家。寫作小說、散文、評論等多種文體，曾獲中國圖書獎、《小說選刊》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遼寧文學(xué)獎等多種獎項?，F(xiàn)居沈陽。

責(zé)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