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手

何圣林

在袁家灣東街，過去有許多家石刻店鋪。一般來這里買的大都是青石墓碑，意為死者永古長青，芳流百世。除了來買墓碑的，還有就是有錢人家來買對獅，對獅就是一對大小外形完全一樣的石獅，往朱漆大門旁一放，足以顯赫門楣。在這些店鋪中，就數(shù)“石記石刻”生意最好。店主姓石，地道的本土人，因有一手絕活，人稱石一手。石一手在選石材時，必定親力親為。面對山中大片成型的青石，看看色澤，就能知曉歲月;摸摸紋路，就知從何處放炮眼開山。他除了一看二摸外，還有一手更重要的絕活：掂。就是把分割好的青石板塊平放在木樁上，兩只手托起，上下掂掂。具體能掂出什么，沒人知道。

石一手有一個徒弟，早年要飯時饑寒交迫昏倒在店前，石一手沒有子嗣，就收留了他，并取名石柱。這石柱也是聰慧，不出幾年便學會了看和摸，唯獨掂不好。石一手就經常開導他，要用心去掂。

那一年冬天，鬼子入城了，到處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袁家灣大大小小的店鋪都關了門。石一手也讓石柱緊閉大門，說這橫財?shù)纳獠荒茏觥?/p>

一天，軍官小野帶領十幾個鬼子踢開石一手家的門，荷槍實彈的鬼子團團圍住了石一手。

小野站在院中央，雙手杵著指揮刀，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說：“聽說你是這里的行家，今天來，還請老先生為我雕刻一面太陽旗。”

石一手吧嗒吧嗒地吸著旱煙，淡淡地說：“老朽我只做死人生意?！?/p>

小野兩只野狼一樣的眼珠一轉，望著石一手身旁的石柱，嘿嘿陰笑著說：“是不是他死了，你的就會刻？”

石一手緊鎖眉毛，然后緩緩吐出一口煙，說：“圖紙拿來。”

“這就對了，我就喜歡明事理的良民。用最好的石料，三日來取貨。”說罷，留下兩個鬼子，哈哈大笑地走了。

石柱悄悄地問師父：“真要為鬼子雕刻太陽旗？”

“刻，還要用心去刻?！?/p>

很快，這事就如同刺骨的寒風傳遍了整個袁家灣，人們都罵石一手是漢奸是走狗。

第三天，在鬼子日夜監(jiān)督下，石旗做好了：四五百斤重的方形青石底座，底座上面有個凸起的凹口，一塊扁平的青石板橫插在凹口里，板的兩面都是白色，中間是對稱的鮮紅的太陽旗。小野親自帶著人來取貨，一看見這獨特的石旗，連豎大拇指“呦西，呦西”地贊口不絕。

院外站滿了人，不時對石一手指指點點。鬼子強行押來四個看熱鬧的壯漢，命令他們來抬石旗。石一手親自找來繩索，系結實后，四個壯漢就“嘿喲，嘿喲”抬向院外的板車。這齊聲的號子，引得鬼子哈哈大笑，那頭原本悠閑的毛驢也突然“嗯昂，嗯昂”地大叫起來。石一手站在中間，弓著腰，雙手托著青石底座，不時大聲說：“慢點，慢點?！痹诳玳T檻的那會，一根繩索突然斷了，石一手本能的想用勁托起這個底座，奈何這底座太沉，瞬間把石一手的手壓在下面，等眾人手忙腳亂地翹起底座，石一手的右手早已血肉模糊。小野拍了拍石一手寬厚的肩膀，說：“你的，良民，大大的良民?！倍癖妱t在底下小聲地怒罵：走狗。活該。大漢奸。

石旗被放置在石橋頭，那里是鬼子經常殺人的地方。人們在經過石橋時，乘鬼子不注意，就會偷偷地向那面石旗啐一口吐沫。

一場大雪過后，家家屋檐下掛起了長長的冰條。幾天后的一天清晨，人們在石橋驚奇地發(fā)現(xiàn)，橫插在青石底座上那面鮮紅的太陽不見了，露出一個大大的窟窿，遠遠看去，就像一面白旗?！叭章淞?，日落了，鬼子要投降了?！币粫r，大街小巷都在瘋傳。小野聽到后，怒氣沖沖地帶人砸開石一手的店?！澳愕?，趕緊重新雕刻一面太陽旗。”

石一手揚了揚斷了的右手：“做不了了?！?/p>

小野陰險一笑：“既然做不了，那這只手也不要了吧?！闭f完，一道寒光瞬間斬斷了石一手的左手。鬼子還不解恨，把院子里的石刻砸個稀爛，然后揚長而去，留下暈倒在地的石一手。

此時，袁家灣的人才知道，石一手那“掂”的絕活。大小一樣的青石板，實心的分量足，而分量稍欠的則是中空的，這青石從表象看都很堅硬，但這中空的多水石，遇水結冰后，隨著鑿口，慢慢就會從內部爆裂開來。

人們再見到石一手時，看到他那只殘疾的右手，仍都客氣地叫他：石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