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華
【摘 要】《寂靜的房子》中的法蒂瑪是一個具有高度象征性意義的人物形象,她一生大部分時間雖然生活在土耳其共和國時代,但她的精神世界卻仍然停留在奧斯曼帝國時期。她被土耳其傳統(tǒng)的伊斯蘭文化所束縛,無法拒絕性別隔離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更無法融入土耳其共和國轟轟烈烈的社會變革和進程中,她高貴、愚頑、殘忍又可憐,是一個受害者,也是一個施害者。她的身上凝聚了帕慕克對土耳其傳統(tǒng)女性深深的同情與悲憫。
【關(guān)鍵詞】法蒂瑪;性別隔離;土耳其西化改革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biāo)志碼:A? ? ? ? ? ? ? 文章編號:1007-0125(2020)33-0180-02
《寂靜的房子》(Silent House)寫于1980年,1983年以土耳其語出版。小說中的法蒂瑪是一位90歲的老太太,她住在一座年久失修、又象征著昔日榮耀與破敗的“寂靜的房子”里,由一個侏儒男仆、也是她已故丈夫塞拉哈亭的私生子雷吉普照料日常生活。“雖然《寂靜的房子》無疑是一部現(xiàn)實主義的小說,但是它也完全可以被認為是一部具有高度象征主義的作品?!盵1](P184)因此在如此宏大的小說建構(gòu)背景下,每一個人物的存在也就有了高度的象征性意義。而出生于土耳其共和國新舊之交、其漫長的一生跨越了整個土耳其共和國歷史的法蒂瑪,其人生意義的獨特性無疑具有更高的象征性意味。她的身上有著濃濃的奧斯曼帝國時期貴族女性的氣息,她無法拒絕性別隔離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更無法融入土耳其共和國轟轟烈烈的社會變革和進程中,最后徹底成為一個“裝在套子里的人”,高貴、愚頑、殘忍又可憐。
法蒂瑪?shù)囊簧潜唤d和隔離的一生,這樣的禁錮和隔離不僅來自于身體上,更來自于精神上。小說中的法蒂瑪就像是土耳其傳統(tǒng)婦女的象征性隱喻符號,在她的身上凝聚了帕慕克對土耳其傳統(tǒng)女性深深的同情與悲憫。
一、性別隔離下的土耳其傳統(tǒng)女性
法蒂瑪出生于奧斯曼帝國時期的貴族家庭。在她“還是個十四歲的小姑娘”[2](P184)的時候,她“總是在等待著一些東西,等待著搖搖晃晃地乘馬車旅行,等待著彈鋼琴,等待著我姨媽的女兒們到來,而后等待著來人的離開,等待著吃飯,等待著吃飯時起身離開飯桌,等待著能結(jié)束所有這些等待的更加長久的等待,而人從不知道等待的是什么?!盵2](P189)“等待”是一個對外界充滿好奇心的女孩子最被動的生命狀態(tài),也是因為被禁錮于家庭內(nèi)院、不能自由探尋外部世界的最無力的生命狀態(tài)。但是這種“等待”的狀態(tài)一直延續(xù)到她十六歲的時候,她等來了她父親為他安排的婚姻:“有一次他說,法蒂瑪,有一個醫(yī)生想要娶你……女兒,你就要離開父母家了,你要牢牢記住,他說,不要太多地過問男人的事情,只有貓才會那么好奇?!盵2](P21-22)于是,她的婚姻就在他父親“打聽”來的消息和她自己的一片懵懂中完成了,而且關(guān)于丈夫的一切,她都不能“過問”。就這樣,她像一件物品一樣,被她的父親成功地移交到了她丈夫的手里,她自己好像全程都沒有參與過一樣。
她的丈夫塞拉哈亭是土耳其共和國初期西化之路的一個堅定擁護者,他認為土耳其的所有問題都是無知和迷信的結(jié)果,而宗教是土耳其發(fā)展的主要障礙,所以他把改造法蒂瑪?shù)淖诮绦叛鲎鳛樗菩形骰母锏牡谝徊剑骸坝惺裁纯蓱曰诘?,蠢女人,你別跟那些愚昧的鄉(xiāng)巴佬一樣胡說八道,我為你感到臉紅,但是我想讓那么多的人真正地做個人,但我還沒能把這種思想灌輸?shù)轿移拮拥哪X袋里去,你是多么愚蠢啊,至少你相信我,知道自己很愚蠢?!盵2](P86)在他的眼里,法蒂瑪?shù)男叛鍪怯廾翢o知的體現(xiàn),是與他一輩子所倡導(dǎo)的科學(xué)精神背道而馳的理念,因此法蒂瑪?shù)拇嬖诰拖袷撬膼u辱。
在法蒂瑪?shù)氖澜缋铮橐霾荒茏灾?,信仰受到侮辱,財產(chǎn)權(quán)也一點點被剝奪,法蒂瑪賴以生存的所有依恃都被打著秩序和道德幌子的制度隔離消解了。帕慕克寫出了土耳其歷史上被性別隔離的女性的悲哀,也道出了土耳其在現(xiàn)代化的道路上左右彷徨、舉步維艱的歷史根源。
二、法蒂瑪?shù)目範(fàn)幣c失?。号で姆纯购妥锬醯闹圃煺?/p>
對于性別隔離所帶來的壓迫,法蒂瑪也曾有過或溫和或激烈的反抗,但是她的抗?fàn)幎际潜灸艿?、自發(fā)的,而不是自覺的、有意識的,所以其抗?fàn)幍慕Y(jié)果都是失敗的,而且還傷及了無辜。
十四歲時的法蒂瑪反抗過家庭隔離。她本能地喜歡對外交流,喜歡到徐克呂帕夏家做客,傍晚的時候呆在人家家里不愿意離開,當(dāng)她“突然看到母親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時,我知道自己該回家了,于是放聲大哭起來?!盵2](P428)最后她提出了同意回家的條件,是一本寧愿“不要糖,我想要它”[2](P428)的書——《魯濱遜漂流記》,她因此“心里很高興,很平靜”[2](P429)。在此,帕慕克試圖賦予法蒂瑪打破性別隔離的勇氣和力量,既然一定要被禁足家中,那么唯一和外界有效的聯(lián)系方式,就只有讀書了。讀書意味著對知識的渴望、對未知的探尋和與外部世界連接的欲求,這是遭受家庭隔離和教育隔離的法蒂瑪所能做到的最大抗?fàn)帯?/p>
成年以后的法蒂瑪也嘗試著反抗過夫權(quán),這主要表現(xiàn)在她對丈夫塞拉哈亭多妻制欲念的抗?fàn)幹?,但是最終她還是失敗了,并因此犯下了一生揮之不去的罪孽,以至于性情扭曲,陷入無休止地自我折磨和被迫害妄想癥之中。塞拉哈亭雖然標(biāo)榜自己是一個西化改革的踐行者,但是骨子里還是一個傳統(tǒng)的男權(quán)主義的繼承者。他用實際行動踐行著伊斯蘭文化中的多妻制,并在夜里堂而皇之地走進了女仆的房間。他把對法蒂瑪感情的背叛看成是對“自由的生活”[2](P287)的享受,而法蒂瑪對婚姻道德的堅守則是“那些荒謬的信仰和道德觀的毒害”[2](P287),是“讓別人不幸福”,“讓別人忍受痛苦”[2](P287),法蒂瑪“荒謬的信仰”讓女仆和她的孩子們“在那兒挨凍”[2](P287),“在那兒瑟瑟發(fā)抖”[2](P287)。在此,塞拉哈亭用雙重標(biāo)準將自己對生活的不滿都變相地轉(zhuǎn)嫁到了法蒂瑪身上,這也是帕慕克用憤懣的語調(diào)寫出性別隔離下的土耳其傳統(tǒng)女性的命運不公。
在一個權(quán)力橫行、弱者的權(quán)益得不到有效保護的社會里,被逼到了墻角的弱者就會用更惡劣的手段去欺侮比她更弱的人,很顯然,小說中的法蒂瑪就是這樣的弱者。被屈辱和憤怒沖昏了頭腦的法蒂瑪完全忘記了她的宗教信仰和悲憫,更屏蔽了自己犯下罪惡之后的宗教懲罰記憶:那些犯罪之后的“老鼠尸體”“貓頭鷹”“妖魔鬼怪”,那些“惡報”“黑夜”“火獄”,和她現(xiàn)在的憤怒和所承受的屈辱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因此她暴虐的結(jié)果就是把丈夫的兩個私生子——“小的那個的腿都打折了”,“大的那個……渾身上下都被打紫了”[2](P290),即雷吉普的弟弟伊斯瑪依爾兩歲開始就成了瘸子,雷吉普從三歲開始就停止了生長,成了侏儒。法蒂瑪用以后70年的人生去懺悔和贖罪,而法蒂瑪?shù)膬鹤佣喟涸诔赡暌院笠脖池撈鸪林氐木褙摀?dān),他想用行動為他的父母贖罪,他將母親的首飾變賣接濟雷吉普兄弟,并把他們接回城里,但是他的一生也在酗酒和自我否定中走向終結(jié)。帕慕克在此要說明的是:這樣的性別隔離,害了男人,也害了婦女和孩子。
三、“裝在套子里的人”和被迫害妄想癥:法蒂瑪?shù)膽曰诤妥晕覒土P
小說中的法蒂瑪雖然沒有受到現(xiàn)實法律的懲罰,但是作為一個虔誠的穆斯林,她內(nèi)心對自己的懲罰卻從來沒有停止過。她一輩子將自己關(guān)在屋里,變成了一個真正的自我隔離者。
奧斯曼帝國時代的不平等是多重的,所以雖然法蒂瑪犯下了罪孽,但因為受害者是家里的女仆及其私生子,因此法蒂瑪并沒有受到現(xiàn)實的懲罰。但是,作為一個虔誠的伊斯蘭教徒,她在內(nèi)心里從來沒有饒恕過自己,這樣的懲罰綿延了70年,也將伴著她終老,她為自己犯下的罪責(zé)懺悔,她感覺到了自己的眾叛親離:“現(xiàn)在我無依無靠,他們都嘲笑我,兒子啊,但愿你看到了我過的這種可憐日子,我不幸的兒啊,看我都哭成什么樣子了,我用手帕捂著臉,縮成了一團?!盵2](P90)她疑神疑鬼,甚至患上了被迫害妄想癥,她總認為雷吉普留在她的身邊是為了報復(fù)她,她在孤獨、落寞和靜止的時間中懺悔,而這70年都不曾流動的時間讓她的生活變得更可憐,也更悲涼:“水、玻璃瓶、鑰匙、手絹、桃、香水、盤子、桌子、鐘……現(xiàn)在它們的存在都是為了我,它們和我一樣悠閑地待在空氣中,待在我的周圍,發(fā)出咯噔咯噔的聲音,仿佛和我一起在這寂靜的夜里打著哈欠,反省著自己犯下的罪孽。那時,時間就成了時間,它們離我更近,我也離自己更近了。”[2](P291)
她因為不能饒恕自己所以就更不能放過雷吉普,因此,通過折磨雷吉普來尋找心里平衡是她讓自己活下去的最大理由。同時,為了逃避自己的罪責(zé),她還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不出門,她對自己進行了徹底的隔離:“我關(guān)上了百葉窗,插上了插銷——就讓世界留在外面吧?!盵2](P18)她成為一個真正的“套子里的人”,成為一個數(shù)日子等死的法蒂瑪。
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提到:“在歷史上出現(xiàn)的最初的階級對立,是同個體婚制下夫妻間的對抗的發(fā)展同時發(fā)生的,而最初的階級壓迫是同男性對女性的壓迫同時發(fā)生的。個體婚制是一個偉大的歷史的進步,但同時它同奴隸制和私有制一起,卻開辟了一個一直繼續(xù)到今天的時代,在這個時代中,任何進步同時也是相對的退步,因為在這種進步中,一些人的幸福和發(fā)展是通過另一些人的痛苦和受壓抑而實現(xiàn)的?!痹诖硕鞲袼挂f明的是,一夫一妻制的家庭生存形態(tài)雖然是社會文明的進步,但同時也伴隨著婚姻中男性對女性的壓迫,恩格斯認為這是文明的進步,但同時也是文明的退步,因為它伴隨著壓迫延續(xù)至今。這樣的思考無疑是深刻的,到現(xiàn)在為止,人類對于兩性之間的不平等仍然沒有明確的答案。因此,小說中法蒂瑪?shù)谋瘎∫彩乔О倌陙韨涫苣袡?quán)壓迫的土耳其婦女的悲劇,帕慕克借助這一形象表達了他對女性生存環(huán)境、社會地位等生存現(xiàn)狀的深深的擔(dān)憂和悲憫。
參考文獻:
[1]McGaha Michael. Autobiographies of Orhan Pamuk: The Writer in His Novels. Salt Lake City: The University of Utah Press,2008:79.
[2](土耳其)奧爾罕·帕慕克.寂靜的房子[M].沈志興,彭俊,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3]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A].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C].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178-1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