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的馬車

馬合省

1

據(jù)我所知

許多英雄都是坐著馬車

逃跑并且未遂

（也許恰恰是

未遂的緣故

才使咱們的英雄

英雄得徹頭徹尾）

我固執(zhí)地以為

世界上最好的車輛

便是那輛逃跑的馬車了

而世界上最快的速度

當(dāng)然便是逃跑的速度了

可唯獨代表真理逃跑時

卻太慢太慢

你又一次被捕了

趙一曼

2

你從哪里來

你到哪里去

有來有去

那才叫太陽呢

馬車的輪子

碾在初冬的曠野上

滾動出匆忙的聲音

那是世界最后的寓言

鞭子噼噼啪啪濺在瘦馬的背上

那馬好像覺察到了什么

路旁是秋后的田野

充滿了荒涼的田野

充滿了寂寞的田野

那些谷子和玉米呢

那些大豆和高粱呢

（沒想到懷念的情緒

來得這么快又這么自然）

收成全都被拿去了

大地上光禿禿一片

仿佛壓根兒，就

什么也不曾有過

（這一切使你這多情的豪杰

預(yù)感到了自己的一些什么嗎）

冬天來了

雪也來了

凜冽的風(fēng)開始拷問每一棵樹

問它們看見春天了沒有

（其實，有時候

偉大的條件多么簡單

只要說一聲不知道

那便是英雄了）

那時候就是那時候

誰都知道你在哪里

誰也不講

如今站在廣場上

你已變成了銅像

看到許多陌生的人

他們很陌生地看你

當(dāng)然這是后來又后來的事了

他們誰都清楚

自己站在哪里

誰也不講

如此看來

掩護的力量是可怕的

如此說來

歷史答應(yīng)了一切之后

又會在暗中改變

一封情書的投向

有一片雪花落在你的手上

頃刻間便成了一個小水珠

你發(fā)出一聲輕輕的嘆息

哦，數(shù)也數(shù)不清

那些女孩兒般的雪花

不知道該向誰打聽

遠離家園的道路

盈盈地飄揚而來

輕輕地舞蹈而來

很清楚自己終究要融化的

依然來得那么從容

多么姣好多么美妙

姣好之后美妙之后又是什么

世間深刻而永遠的遺憾

不是恰恰就在這兒嗎

那么多雪花兒般的女孩兒

忽然于一夜之間

就不見了

（父親們在落淚）

3

最后的日子已經(jīng)來了

其實最后的日子

才是最重要的日子

讓走向死亡的時刻

為你漫長的一生劃價

怎么樣

好機會

災(zāi)難也算一種

好機會如同稀世珍寶

以犧牲來輕蔑死亡

以眾多的人無法效仿的

代價，你出人頭地

這實在是大放人類光華的

刻苦的浪漫

魔鬼終于開槍了

那是很平庸的槍聲

使崇高在崇高處

永遠地失去極限

聽槍聲你可是聽得多了

可打死你的這一槍

注定了你不會聽見

只是

不過

當(dāng)然

最后的日子你才發(fā)現(xiàn)

你是被你要拯救的

很隨便地出賣了

我相信那清點賞洋的聲音

一定很渾濁很不明不白

世上自那聲音立足之后

一定有幾種很美麗的花

很可能叮叮當(dāng)當(dāng)開放的花

從此絕跡

有個一輩子設(shè)計橋梁的人

最終淹死在水里

4

趕車的人

往往不是收成的主人

季節(jié)睜大了悔愧的眼睛

鈴鐺為無奈愈發(fā)地響了

而我的實話是寧靜的

靜如一枚本可以嘹亮的鴿哨

不知道利用風(fēng)

有許多想不到的事

都誕生得理直氣壯

你只知道天下是槍打出來的

錢算什么東西呢

你不知道，到后來

錢比槍還能壯膽

永遠永遠

發(fā)財?shù)漠吘怪皇巧贁?shù)人

這和英雄只是少數(shù)人

可絕對不是一回事情

（詩人你們可要想開些

賣唱不賣詩的世界

說過了謝謝你

然后便說再見）

5

昨夜水如月光

今夜月光如水

你的心卻無法隨波逐流

只在位置的深處

充滿無題的幻想

幻想很美

脫俗很難

你是英雄啊英雄流血的傷口

那是大地必不可少的花影

一點法子也沒有

世界就這么悲壯

在許多許多人

都數(shù)著自己的星光的時刻

你在想大家的太陽

如今這陽光下所有的花朵

都是你的笑容的孩子

（有人窮得只剩下錢了

而你的富有的標(biāo)志

卻是讀不出的詩句）

我們從花朵里走出來

佇立在你的銅像下，氛圍莊嚴(yán)

突然覺得自己有所升華

心在一瞬間插滿鳥的羽毛

我們崇高無比

人啊人還不如一棵樹呢

在路上隨便地走，隨便

找到什么就成了自己的根

6

我生來便為了贊美你嗎

我生來便必須贊美你嗎

我每天都過著學(xué)習(xí)感動的生活

我還能說些什么

天命中注定無意之中

于很遠很遠一個

你根本無法發(fā)現(xiàn)的位置上

是我犧牲了你

啊英雄英雄

你叫我慚愧的理由

自天而降無法防止

作為你的后人

我被你幻想過嗎

我是你幻想中的

那種樣子嗎

我很想知道

假如你活著，會不會

一邊用手捂著痊愈的傷口

如同捂著威脅一切的底牌

也理直氣壯地教導(dǎo)我們

當(dāng)初我為了你們的今天

其實怎么說呢

在你付出了犧牲的

那次解放之后

我們又被解放過好多次了

好多次我們必須感激好多人

你知道嗎

你相信嗎

你高興嗎

人民是什么

人民永遠是真理的遺產(chǎn)

7

海所能夠做的

只是在清晨把太陽舉起來

至于太陽到達西山時

會是什么樣子，東方

已沒有過問的力氣了

塑造你成望遠的姿態(tài)

面朝東方你望見了什么

太陽升起的地方

會不會恰是光明缺席的地方

為什么要替蠟燭流淚呢

打發(fā)夜晚最好的辦法

是不是只有睡眠

獨醒

是幸福還是災(zāi)難

他們從放錢的地方

掏出一份微笑

教導(dǎo)我學(xué)習(xí)欺騙

我拒絕了

（那么就可以放心啦

我僅僅是個窮困的書生

陷進我的深情里

這是很安全的事）

因為在夜深人靜時

我清晰地聽見

有一片樹開始溫習(xí)

一聲驚心動魄的口令

向——后轉(zhuǎn)——走

世界太忙了

世界太忙了

總也弄不明白

氣急敗壞追求到的

那會是幸福嗎

那許多許多幸存者呢

有人在自己故事的海面上

帆被風(fēng)扯動著，最終

丟卻了自己故事的本意

我無法憑借一枚苦澀的青杏

主觀地斷定花朵最初的設(shè)想

但我隱約地知道

有英雄對歷史說

他不是故意的

8

有小雨的夜晚

我漫步在街頭

路不陡我的心緒也不陡

想念那些星星

它們正在干著什么

沒有數(shù)過，這是

這一年的第幾場雨

有花蕾的枝頭正呈幸福狀

我的心它也該開放了嗎

這時我想起我的女兒

我的女兒她今年六歲

人類便是六歲我的希望便是六歲

六歲的女兒坐在陽臺上數(shù)星星

數(shù)來數(shù)去數(shù)不清了

便又一次次重新開始

一重新開始時剛才那第一顆星星

再也找不到了，我的女兒

她就憂傷地哭起來

直直地哭出全人類的憂傷

誰讓我們反反復(fù)復(fù)

我們總是重新開始

（而那最偉大的

又是最簡單的

誰曾數(shù)過最好數(shù)的太陽呢）

我的女兒她可真好

明智地站在故事的別處

純凈的目光追趕那輛逃跑的馬車

她說春天來了春天真漂亮

滿街都開著罰款的花

電影里那些很壞的壞蛋

他們也有媽媽嗎

9

在以英雄的名字命名的街頭

聽鐘聲一聲一聲悠遠了

那叫時間還是叫別的某種東西

無名花正咬著春天的耳朵

說什么我是必定聽不懂的

只是那輛馬車的聲音

一闋一闋地響了起來

心于是有了土路的愉快

一對情人看了看表

說著：該回家了

你的夜便由深到淺

（今夜有風(fēng)

今夜風(fēng)亂了往事

往事如煙飄動著

亂了英雄家園）

其實我們也夠卑劣的

只是在要作詩的時候

才想到好好想你

——如一個人在別處失戀了

又回頭敲原先的門

世界上真有無價之寶嗎

無價之寶恰恰因了無價

被標(biāo)出的價碼

才會低得驚人

英雄來自悲劇

還有什么可疑

你的痛苦是太陽的痛苦

我的歡欣是遺體的歡欣

10

借助生動的陽光

日子一回回新鮮起來

用真話寫詩

用假話賺錢

大家活得很忙

法定的節(jié)日才紀(jì)念英雄

紀(jì)念那輛奔馳的馬車

在路兩旁激起的悲歌

唱過一千次了

一千次都是一樣

從皮膚到心

都是警醒著的

血液流動的聲音清晰之至

很悲

很壯

中華民族

到了

你低頭抬頭之間

血肉模糊的身子已變成青銅

為提示活著的人

增強各自的想念

醒醒醒醒

溜出廣場

也溜出我們自己的血脈

仔細看看便決不否認(rèn)

中華民族，到了

（你和你的馬車

就在這悲歌的深處

永恒地向我們微笑）

于是我在某一個時刻

驚慌地有所警覺

忘了英雄比死掉了英雄

還要可悲

還要危險

11

憑了什么樣的誘導(dǎo)公式

世界進行著改變

那些可愛的花朵

它們起初只會唱天真的歌

后來不知不覺

也學(xué)會了罵人

誰替蓓蕾們遺憾

誰為落英們勇敢

到處是美麗的警察和兇猛的情人

太平抹殺了許多高度

在有人把血流得很鄭重的地方

如今有撒尿的聲音

我們怎么能不感嘆

歲月對于恩怨的淡化

殺人場年深日久之后

成了招攬游人的風(fēng)景

以講戰(zhàn)斗故事出名的

軍事博物館，也開始

舉辦玩具展銷了

并且很認(rèn)真地關(guān)注起

洗發(fā)香波的價錢

（門外，那兩排老國槐

已紛紛盤算著

怎樣到洋槐花飄香的地方出訪

這是多么有意思啊）

學(xué)聰明了學(xué)乖巧了

大家誰也不提太陽落山的事

還要故意放大了聲音說

今夜星光燦爛

今夜

星光

燦爛

怎么樣

怎么辦

又一次夜幕降臨了

天空很真實地

重新黑暗起來

月亮散發(fā)著借來的光輝

星星的光輝是本分的

可是星星和歷史一樣

太遠太遠

歷史什么也不曾說

歷史什么也不用說

歷史它把你的槍下了

（其實成為名人又怎么樣呢

你連拒絕贊美的力量

都沒有了）

我純凈如露水的思想

中過一種聲音的埋伏

可想而知那失敗有多悲慘啊

高傲的自信是井的自信

深刻的遺憾是山的遺憾

你聽到河流的聲音了嗎

你聽到大海的聲音了嗎

它說：我渴

12

的確不錯

世界充滿了角度

可惜我們很少被點悟

蒲公英為此而微笑

在歷史的塵土上

草本的真理

扎根并且開放花朵

結(jié)果會怎么樣呢

一次一次死去

一次一次再生

既然種子交給了風(fēng)

再生

必是在另外一個地方

缺口的光芒萬丈

但愿你的去處無人再去

但愿我的來路無人再來

真理恰恰因了被倒背如流

它才丟失得干干凈凈

眼睜睜，又能怎么樣

即使是一次很大的倒退

也必是邁著前進的步伐完成的

旗幟下的姿態(tài)

無不理直氣壯

哭泣的道理

那樣子怪美怪美的

（有固執(zhí)的老者

他無論如何不肯聽人講

老虎變成了貓的故事

多真實的故事啊）

心需要希望

如同眼睛需要看不見的地方

13

一種石頭飛翔的聲音

一種羽毛落地的聲音

在左邊在右邊，它們擁護著

遠遠的逃跑的馬車的聲音

歷史永遠只是一種聲音

我的聲音多么慚愧

太陽用光芒了解我們

我們卻呆傻地站成了陰影

消息樹的確是倒下了

可誰也沒有得到消息

（此時此刻我不能

不能不以風(fēng)箏的高度

表示我深遠的自卑）

我們都需要學(xué)習(xí)

直到學(xué)得一無所知的時候

我才能保證做到

什么也不問

竟是這樣無能為力

我們連自己的血液

都無法完整地保管

只有祝福是頑強的

無論如何

誰也裝不成真的母親

送給你一個漂亮的玩具

只為了讓旁人說

瞧這孩子

真好玩兒

有寒風(fēng)自澗底而來

有沉沙自云端而來

幻覺里依然是那個追趕馬車的聲音

你們被包圍了

誰能告訴我

投降是怎么一回事

投降很疼嗎

14

堅實的風(fēng)景線

駝駱與沙漠同在

我們到底

該愛什么該恨什么

以垃圾越堆越高

證明生活的富有和幸福嗎

以警察越來越多

證明路邊的太平和安全嗎

積雨云遠遠地行進在天空

落下雨水來那是很隨便的事

它們從不說明對泥土里根須們

負(fù)有怎樣莊重的責(zé)任

逃學(xué)的孩子

算錯了和，卻會怪罪

那些清白的加數(shù)

我們有什么錯

我們該怎么辦

（大慈與大悲同在

總有人驚恐地倒在

離諾言不遠的地方）

只是聽得轆轤的響聲

卻不知道井在哪兒

等渴望到達最終的極限時

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

已被汲取得空空

井一般注滿深情的心啊

那里面是最誠懇的語言

勝過白銀和黃金的高貴啊

被時間的黃沙掩埋

成為死掉了的真相

那只美麗的山羊

終于被養(yǎng)育了它的牧人吃掉了

為什么要驚詫呢

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仇恨

它們靠吃什么生長

（唯獨我的詩人的悲傷

它如同我的詩人的善良

自然而然得有些天經(jīng)地義

從來不受任何啟發(fā)）

15

一個多么美麗的女人

一個作為母親的女人

在逃跑的馬車上

我又聽到母親的聲音了

在村外寒冷的風(fēng)里

母親喊我回家吃飯的聲音

二十多年之后

仍然這么響亮

那天她以為我永遠地丟失了

她看遍了全村所有的井

我那時還不知道感動是什么

如今在人生的河流深處

對著那些大浪大波

心已變得硬如礁石

而唯獨想到母親和井

我會溫柔地浮出水面

我的母親

她不是英雄

16

有幸活著的人

在死者的墓前灑三杯水酒

便是這個世界

力所能及的慷慨了

（深夜冷清的大路上

那搖搖晃晃爛醉如泥者是誰）

我們羨慕變成銅像

我們害怕變成銅像

我們都是凡人

我們不是金屬

我們卻會生銹

我們吵醒往事的思想

突然間變成一條鞭子

噼噼啪啪的鞭聲由近及遠

讓那逃跑的馬車的聲音由遠及近

讓那馬蹄和馬鈴的聲音由遠及近

近些，再近些，直到我面前

這托著銅像的花崗巖底座

讓神圣的石頭給我箴言的聲音吧

我的回答也許是毫無愧色的

笑容的化石和淚水的琥珀

我連一樣

也不選擇

每當(dāng)把假象看破了

你是憂傷呢還是有一種快感

有假裝的親近或疏遠

有假裝的寒冷或溫暖

連歷史也會做出假寐的樣子

歷史真好看

歷史真耐看

歷史教科書在夕陽落山之后

悄悄相約在山楂花飄香的樹下

向自己的前妻道歉

連我都知道了

天哪你還哄誰

17

哦逃跑的馬車逃跑的馬車

很近很近

很遠很遠

（原載《北方文學(xué)》1989年第5期，責(zé)任編輯：張鵬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