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鳴
我要干一件大事。這種想法在心里埋藏了很多年,有一天終于說了出來,那是我和朋友們一起喝酒的時候。我說的時候,他們都笑了,七嘴八舌地問我,你要干什么大事呢?我說,我還沒有想好。他們笑得更歡了,在餐桌邊上前仰后合。我早知道他們會笑我,只是因為酒喝多了,沒控制好才大著膽子說了出來。他們笑得肆無忌憚,其實也不能完全怪他們,這么多年來我確實混得不好,灰頭土臉地活在茫茫人海中。要不是我這人性格比較和善,不喜歡和別人爭吵,這些朋友們連喝酒都不會喊上我了。
我紅著臉,低著頭喝酒。這時候我聽見老左的聲音,他說,你們老是嘲笑別人干什么?人有想法總比沒有想法好。
老左這個人我不太熟悉,也是最近才在酒桌上認(rèn)識的,他是我朋友的朋友。他在酒桌上不太愛說話,但是酒量卻很大,來者不拒。他臉上胡子拉碴,長相比較老,我們都喊他“老左”,沒人問過他的年齡。但是有一點,只要他開始說話了,大家都會安靜下來。他說的東西我們好多都不知道,而且說到一半他會停下來,看著我們焦急的神色,微微一笑,露出被香煙熏黑的牙齒,他說,下面會怎樣,你們自己去想。
我覺得,老左是個高深莫測的家伙,又是個不容易接近的怪人。與其說他其貌不揚,不如說他長得很丑,我要是個女人,我一定會惡心他的長相。在酒桌上,我很少給他敬酒,他也不大搭理我。
我感激地抬起頭望著老左,希望他還能幫我再說點什么。但是他停下了,停頓了一會兒,他只說了一句,我們還是喝酒吧。
大家的注意力從我身上移開了。我此刻覺得心里很舒坦,終于把憋在心里的話說了出來。這么多年來,我經(jīng)常一個人待在我住的閣樓里,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有時會走到露臺上,那時候我考慮最多的就是:我要干一件大事。但是干什么一直沒想好。有時候我會低頭自言自語,有時候也會仰望一下天空。
我認(rèn)為沒有人能理解我,“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句古文了。我上學(xué)的時候沒有好好讀書,但這句話總算被我記住了。
我還是很感激老左的,所以我站起來端著酒杯走到他身邊給他敬酒。這是我第一次這樣做。我們朋友間也都沒人這樣敬酒。其他人又哄笑起來。其實我也是忐忑不安的,萬一他不理我或者愛理不理怎么辦?沒想到我剛走到他面前,他也端著酒杯站了起來,和我輕輕碰了一下酒杯,我們都一飲而盡。
當(dāng)時我真想擁抱一下他。
我聽見他在我耳邊輕輕說:有空我們單獨聊一聊。
老左對我說,你知道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吧,當(dāng)年在小廟里當(dāng)和尚的時候,他也沒想過自己將來會成為一代君王。
那天晚上喝完酒之后,我主動問他要了手機號碼。第二天中午醒來的時候,我打電話給他說要去拜訪他。他說,算了,下次再說吧。掛了電話,我心里有點失望,覺得他很冷淡。后來過了一會兒他打電話過來說,下午我去你家吧,你把你家地址發(fā)給我。
我有點興奮,自然地想到,說不定他就是我這一生的貴人,像姜子牙這類的。當(dāng)然姜子牙輔佐誰我忘了,那是我小時候聽廣播里說書知道的。
他爬上我的閣樓,說,現(xiàn)在還有人住在閣樓上,這么老的樓還沒有拆,難得。我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來他不是瞧不起我。我父母去世以后,只給我留下這間閣樓,他們的房子留給我哥哥了,我哥哥他們一大家子人。
他在不到十個平方的閣樓里轉(zhuǎn)了一圈,仔仔細(xì)細(xì)地把屋里的擺設(shè)看了一遍,然后說,書少了一點。我認(rèn)真地點點頭。我把他引到露臺上。我在露臺中間放了一張矮腿方桌,四周還有幾張小木凳。在他來之前,我已經(jīng)燒好了水,又下樓在地攤上買了一點綠茶。他看我在給他泡茶,就說,不用了,我自己帶了茶葉,我喜歡喝紅茶。我只能將就地把他遞給我的紅茶泡在玻璃杯里。我希望我們馬上就坐下來談?wù)勎业拇笫?。他一直站在露臺邊上,朝樓下望,若有所思,然后說了一句:這倒是個鬧中取靜的地方。
在我眼里,他像一個世外高人,雖然他說話的時候時不時會露出一嘴黑牙,有些話我也不大明白。他回過身來又對我說,你應(yīng)該在露臺上種一點花。
這個我從來沒有想過。我一直在等待這棟老樓拆遷,周圍都是高樓大廈,這棟樓擠在中間一直不倫不類。我還想在露臺上再搭建一個小屋子,到時拆遷的時候能分到大一點面積的房子?,F(xiàn)在城里的房價飛漲,等我拿到新房,我可以以一個很好的價格出手。我想過,有了錢說不定就能干大事了。
我一直很缺錢。
我一臉虔誠地坐在矮桌旁等他,看他在露臺上來來回回地轉(zhuǎn),從不同方向、角度朝樓下觀望著。我有點搞不明白,樓下有什么好看的?這時我聽見他說,這種三層老樓現(xiàn)在城里基本已經(jīng)絕跡了,應(yīng)該是明清時候的建筑,以前這里樓下應(yīng)該還有一個庭院和外面隔開,你看見樓下有一口老井嗎?住在這棟樓里的一定是達(dá)官貴人,這是他們的私宅。你們家祖上一直住在這里嗎?
他注視著我,我只能疑惑地?fù)u搖頭,我說,我不知道。我父母已經(jīng)去世了,他們沒有說過樓的來歷。我想,我父母就是普通的工人,他們要是活著一定也搞不清楚。
他走到我身邊,把手搭在我肩膀上說,這個地方不錯,不飛則已,一飛沖天。
我不知道他想說什么,但我還是認(rèn)真地點頭。
那天下午主要是老左在講,我在聽。他和酒桌上判若兩人,滔滔不絕,還比劃著手勢。也許我算得上是一個好聽眾,一臉虔誠地望著他,從不會打斷他。一個多小時以后,他心滿意足地走了。我送他下樓,分手的時候他對我說,你最好了解一下你家的歷史,還有這棟樓的來歷。左宗棠你知道嗎?我就考證出我是他的旁系后人。
左宗棠我不知道。老左走后我拿手機上百度查了查,現(xiàn)在我知道了。我是越來越佩服他了,他可以說是上知天文地理,下知人間八卦。我想我下次再聽他說話,一定要準(zhǔn)備一個本子,把他的話記下來。上學(xué)的時候,我最煩動手寫字了,看來在他的幫助下,我變成熟了。
他有那么幾句話打動了我,也可以說讓我茅塞頓開,所以當(dāng)時我就默默地在心里記了下來。他是這么說的:干大事需要能力和機遇,你有多少能力我還不知道,但你可以把握機遇,如今社會上的機遇嘛,就是人脈,人脈,你懂嗎?就是人際關(guān)系,說得再簡單一點,就是拉關(guān)系、找后臺。我相信我是一字不落地記下來的,包括他說話時的停頓。
我是有點興奮的,要干的大事好像有點方向了?;氐介w樓上,我就給我哥哥打電話。我哥哥是工廠保安,人高馬大。他要比我大十幾歲,我小時候就是在他粗暴的拳頭下成長起來的。父母死后,他占據(jù)了他們的兩居室,把他住的小閣樓讓給了我。后來,他把閣樓下面那兩居室賣了,住到別的地方去了。他說過,看見我游手好閑的樣子就心煩。我到現(xiàn)在還有點怕他。
我在電話里支支吾吾地說,哥,我想問一下,你知道我現(xiàn)在住的這個老樓的來歷嗎?
也許不愿我在他面前提房子的事情,他厲聲喝問道:你說什么?我沒聽懂。
我把手機拿得離耳朵遠(yuǎn)一點,我說,你知不知道我們家祖上是不是一直住在這棟樓里?
你胡扯什么,閑著無聊是吧?那頭他的聲音越來越粗野。
我趕緊把手機掛了,我知道和他這樣粗俗的人是無話可談的。我要是再和他說我要干什么大事,他下次見到我會動手揍我的。如果將來有一天我干成了大事,我一定不讓他沾光,而且還會讓我手下人好好地羞辱他。從小我就是這么想的。
從小我父母只惦記怎么把我哥和我喂養(yǎng)大,我們家條件一直不好,他們從沒有想到把我培養(yǎng)成一個有用之材。大學(xué)沒考上,我就去公交公司當(dāng)了一名司機。有一次一位乘客在車廂里罵我,我一賭氣把公交車停在馬路上,丟下一車人揚長而去。我被公司開除了。這幾年我在一些朋友的公司里打雜,比如中午幫他們買買盒飯等等。后來有了外賣,我能干的事情越來越少,再加上他們發(fā)我工資的時候臉色不對勁,我就把他們開除了。
有人對我說,你可以開出租或者快車啊。我思考了一陣子,沒有動心,這不是我要干的大事,這樣碌碌無為的一輩子,我是不甘心的。
眼下我最喜歡干的事情就是整天躺在我閣樓的床上,睜著眼想我將來要干的大事。閉上眼睛有時我能幸福到全身顫抖。我真是有夢想的人啊,可是說出去大家怎么都不能理解呢?
我決定還是要再找老左談?wù)?。他好像對我的家世和閣樓露臺感興趣。在他的指導(dǎo)下,我感覺看到曙光了,他要是能給我指一條明路那該多好。
老左說,你家里要掛一面鏡子。
我已經(jīng)站在他家樓下了。在我的再三懇求下,他把他的住址告訴了我,是靠市中心的一個新小區(qū)。我按了門鈴等了半天,才看見他從單元里出來。他說,走,前面有一家“貓空”。我本來是想登門拜訪的,手里還特意拎著一袋蘋果。我跟著他往“貓空”走,心想,看來他是不想讓我進(jìn)他家門了。
其實我也想了解了解他的底細(xì)。
上次在我家,我把我的情況都告訴了他。我也想弱弱地問一句,你是干什么工作的?但話到嘴邊又給我咽下去了。我覺得我應(yīng)該多花一點時間維護他高深莫測的形象。
進(jìn)了“貓空”,我們找了一個座位坐下。他對服務(wù)員說,把菜單給我拿過來。我以為我們是進(jìn)來喝茶的,再說還沒到吃晚飯的時間。他對我解釋說,這家“貓空”的菜還不錯,我們可以一邊喝茶一邊喝酒再一邊聊天。他又點了一壺紅茶和兩瓶二兩一瓶的牛欄山白酒。
他說,你這么急找我有事嗎?
我把原先放在椅子上的蘋果拎到桌子上說,沒事,就想到你家玩玩,順便問你借兩本書。其實來之前我是沒想要向他借書的,但靈機一動順口就說了出來。我挺滿意我這樣回答的。我以前最怕看書了,要是去書店,看見那么多書,我會頭昏眼花暈倒的。就像有些男人陪女人逛商場一樣。
他笑笑,也沒接我的茬。
我挺忙的,最近手頭事情非常多,有些事情還不便對人說。等我們倒上酒,他自己先抿了一口才這樣對我說。你家老樓的來歷你查過了嗎?他又問我。
我把和我哥哥通話的大致情況告訴了他,說完滿臉的委屈。沒想到他馬上用筷子指著我的額頭,露出他的黑牙大聲指責(zé)我:我要說你是豬腦子你還不高興,你不能到周圍鄰居那里打聽打聽嗎?就算打聽不到,你也可以到居委會去問問啊,這又不是什么國家機密。
我把一杯酒整個倒進(jìn)嘴里,低著頭。我想,怎么別人一旦和我接觸,都會這樣不客氣地對待我。想著想著,感覺眼里的淚水都快流出來了。
你要在你家里掛一面鏡子,大一點的。就在這個時候他說出了這句話。
我的眼淚真的流出來了,而且還控制不住。這個我還是知道的,有一句老話,你撒泡尿或者弄個鏡子自己照照,你是什么嘴臉。
他又不說話了,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望著我,也不管我怎么傷心。他還不時地夾著剛端上的菜往嘴里送,弄出吧唧吧唧的響聲。
等我傷心了好半天,他才說,你沒弄懂我的意思,我是說你要從鏡子里找到自身的優(yōu)勢,你知道你身上有什么優(yōu)點嗎?所謂干大事者要知己知彼,尤其先要知己。
我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
老左說,你把你的閣樓借給我住一段時間吧。
他還說,你買幾套好衣服把自己打扮打扮,每天出門的時候再在鏡子前面梳梳頭捯飭捯飭,下面的話我就不多說了,你自己去悟吧。
我們每人喝了兩瓶牛欄山,我心情好多了。還沒到六點鐘,他站起身說,我晚上還有事,要么我先走一步?我說,我也吃飽了。我跟著他下樓。
我把單買了。他客氣一下把蘋果拎走了。
我目送著他朝自己家走去。夕陽從樓縫間照到我身上。我決定走路回家,我要在路上好好想想。雖然我有時感覺到老左這人有點陰陽怪氣的,但他說的話讓人有幾分想頭。他家離我家還真有點遠(yuǎn),我趁著酒興晃晃悠悠地朝家里走去。我穿行于下班匆忙趕路的人流中,路上看見一個大商場,我就走了進(jìn)去。在一個穿衣鏡前,我停下腳步。我在這個鏡子面前站了很長時間,仔仔細(xì)細(xì)、上上下下把自己打量了一遍又一遍,而且按照老左說的,用手梳了梳頭發(fā)。旁邊的一個年輕女營業(yè)員一直在注意我,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沒笑出聲來,最后忍不住了走到我身邊,對我說:帥哥,你要買衣服嗎?
我不好意思地離開了。走出商場大門的時候,我又好像突然明白了點什么,返回去買了一面40 厘米×60厘米的長方形鏡子捧在手上。
回到閣樓上,我把正面墻上父母的遺像取下來,把這面鏡子掛上去。先是在鏡子前自我端詳了一會兒,然后就躺到身后的床上去了。很多時候,我只要頭一沾上枕頭,思維就活躍起來,許多稀奇古怪的想法能讓我很開心。
為什么老左讓我在家里掛一面鏡子?為什么他要讓我捯飭捯飭自己?為什么他要我買幾套好衣服?我想著想著,又從床上下來,翻箱倒柜地找出幾件我認(rèn)為比較正規(guī)干凈的衣服,雖然天氣有點熱,我一件件換來換去有點不舒服,但當(dāng)我滿意地穿好一件襯衫往鏡子前一站,我終于明白了。
我終于明白那個女營業(yè)員為什么喊我?guī)浉缌恕?/p>
我終于明白我自己的優(yōu)勢了。仔細(xì)想想,其實我對這點應(yīng)該是有預(yù)感的。為什么我小時候,親朋好友到我家做客,總會對我父母說,你家這小二子長得還真好看啊;為什么我上中學(xué)的時候,上課被老師罰站,下課后那些女同學(xué)還朝我擠眉弄眼的;為什么我才到我朋友公司打雜時,他們會喊上我陪客戶吃飯,還叮囑我要換件衣服打扮一下。當(dāng)時我還以為是我酒量大,敢于沖鋒陷陣呢。
我久久地站在剛買來的鏡子面前,有時還做一些不同表情,甚至甩甩頭,讓自己的頭發(fā)飛舞起來。
到了后來,自我陶醉的時間一長,我有點疲倦,又有點泄氣了。長得帥又有什么用呢?大街上長得帥的人多得是,再說我年齡也不小,皮膚也不鮮嫩了。我又想起老左來了,想想又有點生氣,他話說一半的脾氣我不喜歡。
但我還要去找他。
我知道連續(xù)兩天和老左見面,他應(yīng)該有點煩我了。我猜想他一定會在背后罵我是個蠢貨或者其他東西。但我是要干大事的人,我不會計較這些。劉備找孔明,還跑了好多次呢。
我想,我要問問他,他跟我借閣樓要干什么用呢,不管是他是否在考驗我,看我有沒有干大事的氣量,我還是要問明白,我只有這么一個住處,我借給他,我住哪里呢?總不能讓我露宿街頭吧?
不會是和我換房子住吧?
我應(yīng)該到他家里去看看。他說過“知己知彼”,我也應(yīng)該了解了解他。但我想好了,這次我不會主動去找他了,畢竟是他有求于我。我要等他來找我。我相信他要借閣樓是認(rèn)真的。雖然對我來說,不能馬上見到他是非常痛苦的,但我必須忍住。
我在度日如年的狀態(tài)下等他來找我。
他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還在床上躺著,昏天黑地睡了有兩三天吧。老左給我打電話,我第一時間就笑了,看來我的決定還是非常英明的。
他說,出來坐坐吧。
他的語氣有點灰心喪氣,我聽出來了。我故意說,去你家?他停頓一下想了想說,算了,還是隨便找個小飯店吧。
我把那件比較正規(guī)的襯衫穿在身上,臨出門前照照鏡子梳梳頭,按照他告訴我的地址找到了那家小飯店。他還沒有到。這家小飯店很冷清,是個談話的地方。我想,這次一定要讓他買單了,我已經(jīng)幾個月沒工作了,如今這世道和人借錢并不容易。
我看見他表情陰沉地走進(jìn)來,手上拎著個大包,好像要出遠(yuǎn)門的樣子。他坐在我對面一直不說話,我也不敢開口,怕一不小心惹他發(fā)起火來。
他從包里拿出一瓶已經(jīng)拆開酒盒的“海之藍(lán)”酒放在桌子上,問我,你點菜了?
我趕緊喊服務(wù)員過來點菜。
他還是不說話,只是悶著頭喝酒,偶爾會用眼睛余光瞟瞟我。一瓶酒他喝了大半,大部分菜也是他吃的。其實,我應(yīng)該比他更餓,這兩三天除了吃面條我還沒有正經(jīng)吃過一頓飯。
他說,再點一瓶“海之藍(lán)”,再上幾個菜。
我又把服務(wù)員喊過來。這時,他總算說了一句,你的衣服挺好看的。算是對我的獎賞罷了。
我看他對我開口說話了,就輕輕地問了一句,你這是要出差嗎?
他擺擺手說,等會兒我再跟你說。他繼續(xù)低頭喝酒吃菜,偶爾抬起頭看看我說,你也吃啊。我不知道該把筷子伸向何處,他的筷子在盤碟間來回游走。過了一會兒,他打了個很響亮的飽嗝,這才放下手中的筷子,伸著脖子把酒杯里最后一點酒倒進(jìn)嘴里,再找根牙簽剔他的黑牙。這時候,我聽見他說,馬上你結(jié)完賬我們?nèi)ツ慵摇?/p>
我知道你想和我好好聊聊,我們今天聊個通宵。他口齒不清,晃晃悠悠地朝店門口走,步履有點不穩(wěn),我趕緊上前扶著他,把他的大包拎在手上。
老左說,我老婆喜歡打麻將,我也喜歡過一陣子。去年她從工廠內(nèi)退回家,就開始一天不歇、沒日沒夜地打起來。最初要是湊不夠人我還陪他們打打,后來我看家里整日烏煙瘴氣,一點清靜都沒有,就勸她少打一點。但她已經(jīng)深陷其中了,這以后我們就天天吵架。我把打牌的人趕走,她就不燒飯給我吃,我自己動手也不行。你不知道,當(dāng)年我也是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的。我也想看看書,和你一樣也有自己的理想,要干點事情,我老婆現(xiàn)在簡直就是一潑婦,那個家我是待不下去了。
這是第二天他醒來后對我說的。晚上我扶著他上了閣樓,他就橫躺在我床上了,一醉不醒,他的腳還很臭。我是睡不著了,前幾天睡得太多了。他打著呼,震天動地,半夜里還閉著眼喊著要水喝。我想睡也睡不了。
我服侍了他一夜。
早晨他打開他的包給我看。除了幾件衣服,里面全是書和稿紙。他把衣服整整齊齊地放在我床頭。我現(xiàn)在明白他跟我借閣樓的原因了。我還知道了這個其貌不揚的老左原來是個大學(xué)生。難怪他肚子里有那么多學(xué)問。
他從書中間抽出一本《外國文藝》,翻開其中一頁說,你看看這篇小說。我看了小說題目叫“石泉城”,沒往下看,我說,我一看到文字頭就暈。他聽我說這話有點不高興,但還是忍住了。他說,那我把這篇小說的開頭讀給你聽聽吧。說完,也沒管我同意不同意,就聲情并茂地用普通話讀起來。平時,我們談話他都是說南京話的。
讀完了一頁,他咂咂嘴,有點不過癮的樣子。他問我,怎么樣?好吧?
我打著哈欠搖了搖頭說,我還是聽不懂。這次我說了實話。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他說完把書放下就走到露臺上了。我看見他站在露臺上仰望著天空,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他走回來問我,你早飯吃過了?
我說,我一般早上不吃飯,我要睡到中午才起床。
這怎么行?他說,一個人要干大事,必須要有良好的生活習(xí)慣,要不斷磨煉自己的意志,不能懶散。你還是去買一點早點吧,油條豆?jié){,如果有小籠包子就帶一籠回來。
他看見我照著鏡子梳頭,就笑著說,買早點就不用打扮了。
我下樓,越往前走越感覺有點不對勁,心里有點憋屈。但走著走著,后來又一想,想到一些話心情就好多了,大丈夫能伸能屈,退一步海闊天空。這些話都不是我從書上看來的。
我拎著早點回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燒好了開水,自己泡好了一杯紅茶,坐在露臺上的矮桌旁,拿著一沓稿紙正在翻看。他看我站在他身邊疑惑地盯著那疊厚厚的稿紙,就說,這是我寫的小說。
他又告訴我,這些都是一篇小說的開頭。為了一個短篇小說的開頭,他寫了這么多,還真有點干大事的樣子。我一直不滿意,所以要一遍一遍地修改。他說這話時的表情非常嚴(yán)肅。
老左說,我現(xiàn)在暫住在你這里,等我這篇小說寫完了,我就會離開。他又說,你有沒有其他地方可以臨時住一下,比如你哥哥家?我只能搖搖頭。
那我們一定要規(guī)劃規(guī)劃,他說,我們不能互相打擾。
其實我是想馬上躺到床上去的,我困死了。想到晚上要兩個人拱在一張床上,我心里就有點不舒服。我是喜歡在床上來回折騰的。我也只能半閉著眼睛聽他說我們這段時間的安排。我大概聽清楚了,也就是白天他要思考、寫作,晚上他陪我喝酒聊天,談我的大事。
他話中有話地說:我寫作的時候喜歡安靜,喜歡一個人待著。
那我白天干什么?他的話讓我猛然清醒了一下,不自覺地堵了他一句。
他攤開手,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我心里大聲地喊起來,這可是我的家啊。
我可沒再管他,不管他再說什么,我丟下他就跑到床上去了。他總不至于把我從床上拎起來吧。這么多天來,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上午我要睡覺,天塌下來,我都要睡覺。
說不定我還要在夢里興奮一下呢。
到了中午,他把我搖醒,說,起來吃飯吧,我下了面條。我感激地從床上爬起來了。早點我一口沒吃,當(dāng)時我只想著睡覺了,現(xiàn)在確實餓了。我看見兩碗面條放在露臺矮桌上。
他邊吃面條邊問我,你有什么愛好嗎?比如……打麻將?我說我不會。我想,打麻將是要有本錢的。我這輩子就缺錢了。他接著說,其實打麻將也挺有意思的,這里面需要你運籌帷幄、縱橫捭闔,以一敵三,我們老祖宗發(fā)明麻將絕對是個創(chuàng)舉;再說,和你一起打麻將的人三教九流,別小看麻將檔了,那里說不定就能遇到幫助你的人,你可以去試試。
我故意將信將疑地點點頭。我知道他說這些話的目的。
他看我把面條吃完了,就從口袋里掏出幾張一百元的人民幣放在桌子上,說,要么你下午出去試試?
我沒客氣,快速地把錢放進(jìn)了自己的口袋。
這時候,他站起來走到我身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表情誠懇地對我說:兄弟,我為什么要讓你看那本《外國文藝》?你要知道,那篇《石泉城》是我看過的最好的小說了。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想要寫一篇小說超過它,但是它確實寫得太好了,尤其是開頭,這也是我寫了這么多開頭一直不滿意的原因。兄弟,這可是我一輩子的夢想啊,我要是不能寫出一篇小說超過它,我到死都不會瞑目的。
我被他的話感動了。我也站了起來,用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我們面對面站著,但是一時激動,我竟然沒有說出像他那樣感人肺腑的話來。我只狠狠地說了一句,你放心。
看來下午我只能離開家出去轉(zhuǎn)了。
老左在我出門的時候叮囑我,晚上從街上買一點鹵菜回來,再帶兩瓶白酒。
晚上我們慶祝一下,他說。
我就這樣離開了我的閣樓。我沒在他面前照鏡子,也沒梳頭。
我走在大街上,一邊走一邊琢磨,我搞不清楚晚上我們要慶祝什么,難道慶祝他占領(lǐng)了我家?如果是這樣我就真是個蠢貨了。其實我也有不對的地方,我沒有對他說實話,我應(yīng)該告訴他,曾經(jīng),打麻將也是我最大的愛好。那是從公交公司離開以后,我閑著無事,就到我們街道里一個麻將檔里和一群老頭老太打五十塊錢“進(jìn)園子”,五十塊錢可以打一個下午,但那時候我手氣一直不好,老是輸。那個時候我父母還沒有去世,我可以問他們要點,或者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從他們的錢包里拿點。
也就在麻將檔里,我遇見了那些開公司的朋友。
我太了解那種地方了。但是后來我戒了,我認(rèn)為我是要干大事的人,一是再沒人打五十塊“進(jìn)園子”了,二是那種地方太消磨人的意志了。我現(xiàn)在寧愿躺在家里的床上,也不去那種地方。
但是我怎么打發(fā)下午這時光呢?
我想到附近有一個市民公園,那里平時人還很多,所以就走了進(jìn)去。我坐在一條小河邊,看幾個人在釣魚。這條河原來是條臭水溝,現(xiàn)在被治理得很清澈了。那些人好長時間也釣不到一條魚,偶爾上鉤的都是很小很小的小毛魚。我為他們著急,就對一個人說,我來幫你釣吧。那人朝我翻著白眼說,死走。他是個五大三粗的家伙。
我就離開了。
我確實無聊。想想以后好多天下午都要這樣打發(fā)時間,心里又氣又有點悲傷。我還不知道老左的小說開頭什么時候算寫好了。我知道我家附近那個麻將檔在什么地方,但我不斷地提醒自己,我是不能去那個地方的,我是要干大事的。
我在路邊看見了一家小書店,我走了進(jìn)去。店里面沒有幾個人。我先是找了幾本連環(huán)畫翻了翻,后來看見旁邊有一本《朱元璋演義》,就把它拿在手上翻起來。我看見其中有一章叫“馬娘娘懷餅救夫”,就認(rèn)真讀起來。朱元璋命真好啊,有這樣一個好老婆。我正在邊讀邊感慨,老板走到我身邊說,你要買就買,別在這磨蹭,影響我做生意。我本來是有點想法要買這本書的,它吸引了我,但我看他這么不客氣,扔下書就離開了。
女人腳大有什么不好的?我想不明白。
沒有什么地方可逛的,我又不知不覺回到了我家門口的那條巷子。遠(yuǎn)遠(yuǎn)地能看見我家的那棟樓了。我想要不要馬上回去看看老左是不是在寫他的小說開頭,后來想想還是算了,我應(yīng)該支持像我一樣要干大事的人。我走到那個麻將檔院子門口,伸著頭朝里面望了一眼。我聽見了麻將機響動的聲音。我站在門口,看著自己的腳。
我想,反正現(xiàn)在時間還早,我就進(jìn)去站在邊上看看,只要不打就行了。
我慢慢走進(jìn)去,我提醒自己不能有非常急迫、非常興奮的感覺。屋子里還是老樣子,有許多人我看著眼熟。我站在他們身后。有幾個閑著的人跑過來問我,打嗎?我搖搖頭。我確實拒絕了他們。我從一桌走到另一桌,手伸到口袋里去摸錢又狠狠心抽了出來。這時候,突然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下,我聽見背后有人說:老同學(xué),好久沒見了。我回頭有點疑惑地看著拍我的人,那人說,怎么,認(rèn)不出來了?我是你小學(xué)同班同學(xué)趙駿啊。
趙駿,我在心里嘀咕,使勁地回憶,有點想不起來了,但我還是熱情地和他打著招呼。
我給老左打手機說,今晚我不回來吃飯了,我有一個重要的飯局。
我顧不了他了。在麻將檔里,趙駿興奮地對我說,遇到你真巧了,今天晚上我們小學(xué)同學(xué)聚會,你也一起參加吧。
我想也沒想就答應(yīng)了。
你還住在這附近嗎?你現(xiàn)在怎么樣?你和其他老同學(xué)還有聯(lián)系嗎?你怎么沒有進(jìn)我們同學(xué)的微信群?他一直喋喋不休。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了。我坐在他的車子里朝飯店趕去。我又聽見他說,我一直記得你,當(dāng)時我們班好多女同學(xué)都暗地里喜歡你,那時你還沒有開竅吧?
我和他一起笑了,我心情是很愉快的。
到了飯店,我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前幾年我們小學(xué)校慶的時候,他們這些人都趕過去參加了(我是不會去的),建了一個群,人不少,而且在不斷擴大。今天晚上,我們這屆一個在美國的女同學(xué)從國外回來,請大家聚一聚。趙駿正為來的人少犯愁呢。
趙駿,我確實想不起來他以前是什么樣了。但我感覺現(xiàn)在他是個熱情的家伙。
我只是后悔沒有穿上那件正規(guī)的襯衫,我到洗手間用水在頭發(fā)上抹了抹。這是一個豪華的包間,來了有十幾個人。說老實話,我?guī)缀跻粋€都認(rèn)不出來了??礃幼铀麄冎g都很熟,這些年沒少在一起聚會。所以我就坐在邊角的沙發(fā)上,聽他們說話,等待著開席。趙駿把我介紹給他們,他們偶爾回頭說起在學(xué)校時和我有關(guān)的事情,我一直賠著笑,也拼命地點頭。
我只能記得挨老師批評、被罰站的往事了。
到了六點鐘,這個叫夏菁的女同學(xué)像風(fēng)一樣走進(jìn)來,還帶來一陣爽朗的笑聲。所有人都站起來和她親熱地打招呼。我站在他們的后面。輪到我時,趙駿對夏菁說,我給你介紹第一次參加我們聚會、你當(dāng)年的同桌吳鳴。其他人在我面前讓開道,夏菁走到我面前瞅了我一眼,伸出右手說,你好,吳鳴,你還能記得我啦?我輕輕和她握了握手,漲紅著臉搖搖頭。
有人說,吳鳴還是同小學(xué)時那樣害羞不說話。夏菁大方地對我說,我一眼就認(rèn)出你來了,你真沒有什么變化,我可是你的同桌啊。
趙駿安排我坐在夏菁的主座旁邊,笑著說,今天還讓你們挨著坐。我推辭了一下,夏菁說,我和他們都見過面了,你就坐吧。夏菁前年回來,組織過一次大型的聚會,來了有幾十號人,還邀請了我們當(dāng)年的班主任?,F(xiàn)在他們都在一個群里,經(jīng)常聊天都很熟了。我聽他們談小學(xué)時發(fā)生的事情,就仔細(xì)看了看夏菁的臉,心里想,我怎么就想不起來我還有這么一位漂亮的女同學(xué)呢?而且還是我的同桌,我怎么開竅那么遲呢?她確實氣度不凡,人大方,保養(yǎng)得也很好,臉上一點皺紋都沒有,皮膚白嫩柔滑,一頭卷曲的黑發(fā)自然地飄在腦后。坐在她身邊,我還是有點不自在的。
大家開始互相敬酒。我是來者不拒。喝白酒的人不多,每次輪到我,我都站起來,把杯中的白酒一飲而盡。我只能這樣了,喝酒能讓我膽子壯一點,也減少說話的機會。聽到趙駿他們夸我酒量大,我心里美滋滋的。我向夏菁敬酒,她端起紅酒杯輕聲地在我耳邊對我說,你少喝一點,不要一下干了。她溫柔的聲音讓我有點心神蕩漾,又多了一點氣概,我仰起脖子一口喝干。我看到她的目光中有一點責(zé)備和關(guān)切的味道。
她面朝著我,大聲地對大家說,我還能記得我和吳鳴之間發(fā)生的一件事。所有人都安靜下來。她接著說,有一次上課吳鳴拽我的辮子,等他被老師喊站起來回答問題時,我就偷偷把他的椅子移開了,老師讓他坐下,他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我和他們一起大聲笑起來。我能感覺到她不是在嘲弄我,這只是他們快樂童年的美好往事罷了。但我的臉還是有點火辣辣的,我一直在提醒自己,我是個男人,要像趙駿他們一樣灑脫自然,不要在乎他們怎么說我。我還要讓他們以為我能記得這件趣事呢。
夏菁說,我這次回來,是來考察一下國內(nèi)市場的,我父母他們想在國內(nèi)投資,主要是機電方面的,到時候,還要請你們幫忙呢。她說完,從包里拿出幾份文件讓我們傳著看。我手里也拿著一份,我假裝從頭到尾認(rèn)真看著,故意耽擱了很久,再傳給我身邊的人。
夏菁輕聲問我,你現(xiàn)在干什么工作?
我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其實我可以把我以前朋友公司的名字告訴她,我可以說我在這公司工作。她見我有點遲疑,好像不愿說,就又問,你現(xiàn)在還住在五十號嗎?
是的,我說,我現(xiàn)在還住在那棟樓上。
這時候我聽見她輕聲細(xì)語說,等會兒散席以后我想去你家看看,可以嗎?她看我一臉疑惑,就說,至于為什么,我待會兒會告訴你的。
我一臉正經(jīng)地點頭,還提醒自己不要胡思亂想。
我有點喝多了。到了最后,大家說改日再聚的時候,我只能晃晃悠悠地站起來,跟在夏菁身后。我還能記得她說要去我家的那句話。在電梯里,夏菁看著我們,突然說,怎么今天就我一個女的……我發(fā)現(xiàn)我們班上男同學(xué)里面,就吳鳴體型保持得最好。
他們一起自嘲起來,又故意盯著我看,我不知道該用什么表情面對他們。一個同學(xué)說,吳鳴,你是不是天天在健身???有好地方介紹一下,我們也去。
我拼命搖頭,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沒,沒有,我吃得不好。我把他們逗得大笑起來。
趙駿要開車送夏菁去賓館,夏菁說,你們先走吧,我和吳鳴還有點事情。趙駿走到我身邊,說了一句,你要把美女陪好,還拍了拍我肩膀,瞧我的目光意味深長。
黑夜之中,只剩下我和夏菁。雖然腿腳有點不聽使喚,但我頭腦還算清醒。我叫了快車。微風(fēng)吹到我身上,我身影晃動。她走到我身邊,大方地挽起我的胳膊,還是她那溫柔的聲音,她說,你喝多了,你真老實,不耍心眼,這么多年一點沒變。見到你我真的很高興。
她身上女人的氣味讓我興奮、陶醉,但我不敢多想。這么多年來,還沒有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這樣對待過我,離我這么近。
這時候我想起老左來了,他現(xiàn)在待在我的閣樓上,馬上我和夏菁就要進(jìn)那間屋子了,這可怎么辦是好?
我們從快車上下來,走在狹窄的、有點昏暗的巷子里。她依然挽著我的胳膊,我想稍稍用力分開一點,不想讓她依偎在我身邊,這個地方住的很多都是我的老鄰居,很多人就坐在門口,看著我們。她挽得更緊了,很自然地說,你別動,你酒喝多了走路都在搖晃呢。
哈,畢竟是從美國回來的女孩子。其實,我是愿意她這樣挽著我的,哪怕一直走到天涯海角。
她邊走邊朝四下看著,大聲地叫喊起來,一點都沒有變啊,我都離開快二十年了。巷子里的風(fēng)吹過來,讓她的長發(fā)飛舞起來。
馬上就能看見我住的那棟樓了,我多么希望我的閣樓上漆黑一片,老左已經(jīng)離開了。我在想,還要不要把她帶到閣樓上去呢?
看見了閣樓上的燈光。我終于問了出來,你為什么要去看我住的那棟樓呢?
我盯著她的臉。她的眼光閃動了一下。她說,你真的不知道?你住的那棟樓原來就是我家的。
1949年以前,這棟樓是我爺爺他們住的,后來,這棟樓被沒收充公了。1979年以后,政府補償了我們家一點,但是樓卻要不回來了。我記得當(dāng)時有好多人家住在這棟樓里。
夏菁說完,就離開我身邊,拿著手機對著這棟樓拍起照來,她也把我照了進(jìn)去。她說,我父母讓我這次回來拍幾張照片帶回去看看,他們很想念這棟老樓。晚上效果不好,你能白天拍幾張發(fā)給我嗎?
我點點頭說“好”。原來這樓下還有一個院子吧?我問她。
當(dāng)然,她頭一揚,說,我們家還保留著這里的老照片呢,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有。她走到我身邊,對我說,你現(xiàn)在住在幾樓?我能去你家看看嗎?
沒有辦法,我只能帶著她上樓。
在閣樓專門開的小門前,我說,你等一下。我先低下頭走了進(jìn)去。穿過房間我看見老左正坐在露臺上發(fā)呆,嘴里叼著一根煙。他看見我說,你怎么才回來,幫我?guī)Р肆藛??看來他還沒有吃晚飯。我趕緊對他說,我有一個小學(xué)女同學(xué)剛從美國回來,現(xiàn)在就在門口,她要到我家來看看。
他朝著我笑。過一會兒,他站起來拍拍我肩膀說,你放心,我不會壞你好事的。我看著他走進(jìn)屋里,把原來放在包里的書全部拿出來,摞摞整齊放在我的桌子上,又拿了幾本書和那疊稿紙走到露臺上,放在矮桌上。他對我說,你把她帶進(jìn)來吧,你放心好了。他把露臺上的燈打開。
我出去,對夏菁說,小心你的頭。我和她一前一后低著頭走了進(jìn)來。她環(huán)顧四周,又看著桌子上的書,對我說,你住在這么小的地方啊,你還沒有……她停下沒有說完,我知道她要說什么。等她走到露臺,看見老左,就更吃驚了。
我說,這是我朋友老左。
老左接著我話說,我是吳鳴的文友,您好。他幾乎是抿著嘴說的。
文友?夏菁好像沒聽清楚,也不明白。
老左馬上說,就是寫作上的朋友,我是來讀他的小說的。他故意把目光投向那桌上的稿紙。他接著說,你們坐,我去燒開水。
你在寫作?夏菁望著我,那目光里有一種驚喜。難怪剛才我問你職業(yè)的時候你不愿意說,我真的不敢相信,你變化這么大。
我害羞地紅著臉,我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老左這家伙真是聰明啊,這謊編的,連我自己都有點相信了。
老左從廚房里出來,手里端著兩杯茶,是用他的紅茶泡的。他把茶放在矮桌上,對夏菁說,你們來之前我讀了吳鳴才寫的小說,我真的很感動。
他把那疊稿紙上面的幾張拿起來遞給夏菁。夏菁雙手接過去,開心地說,我一定好好看看。我屏氣看著她認(rèn)真閱讀的樣子,又感激地望望老左。夏菁看著看著,目光從稿紙上移開了,她朝著前方的黑夜望去。很久她才說,我也被感動了,這人世間的滄桑……只有經(jīng)受苦難的人才能把苦難寫得那么從容。我回去一定會把你的情況告訴我父母的,在這閣樓里有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
你現(xiàn)在的字寫得真漂亮,她又說。她有點深情又毫不掩飾地望著我。
我低下頭回避她的目光,又偷偷地用眼睛余光看看老左。他表情嚴(yán)肅,像一個偉大的演員,或者說,一個優(yōu)秀的導(dǎo)演。
我和老左一起送夏菁下樓。她突然對我說,吳鳴,你能送我回酒店嗎?
我看見老左在她身后朝我笑。我朝她點點頭,我一直不敢說話。
幸福的感覺在我身上蔓延。
我和她朝巷口走去。這回她不再挽著我的肩膀,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并排走在我身邊。我的酒也醒了。我們上了一輛出租。她讓我和她一起坐在后排。她很自然地把頭靠在我肩上,但還是不說話。我腰桿直直地坐著,不敢去看她。我感覺心跳得很厲害。
她終于緩緩地說,我沒想到這次這么幸運地見到你,你和我們班上的其他同學(xué)不一樣,見你第一眼我就有這種感覺。說完把我放在膝蓋上的左手拿過去,用她的雙手輕輕握著。我的手心里全是汗水。
我們就這樣坐在出租車?yán)锏搅速e館。她牽著我的手朝她的房間走去。進(jìn)了房間,她只打開了床頭燈。在昏暗的燈光下,她更嫵媚動人了。她也有點羞澀。
她說,你想喝點紅酒嗎?我想喝。這是我從美國帶回來的紅酒。
這是我從來不敢想象的情景。我很緊張,真的不知道下面該干點什么。幸虧我酒醒了,否則我還以為這是一場夢呢。
我坐在書桌前,仔細(xì)地看看鏡子里的我。
她開好了紅酒,從冰箱里拿出兩個杯子。這是一家非常豪華的酒店。她端著兩杯紅酒走到我身邊,遞了一杯給我,說,我們干杯。她把紅酒一飲而盡。放下酒杯,她緊緊地盯著我,那目光好像在期待著什么。
我還端著酒杯,我感覺身體在顫抖,但我不敢去碰她,又想努力回避她的目光。我就是這樣的男人。我很恨我沒有那種男人的魄力。
過了很久,我聽見她說,你還沒有結(jié)婚吧?
我點點頭。我還是不敢面對她。她太優(yōu)秀了,黑暗之中容易讓人浮想聯(lián)翩。
我也是單身,她說。
說完,她用手輕輕碰了一下我的肩膀,就從我身邊離開了。我注視著她的背影,心里對自己喊著,吳鳴,你還是一個男人嗎?我看著她從壁櫥里拿著幾件衣服,走到盥洗間去了。臨進(jìn)門的時候,她又回望了我一眼。
我聽見盥洗間里水流的響聲。
這一切不言而喻了,對于我這樣一個男人,一個要干大事的男人,這也許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時機了。我可以走到她身邊,把她緊緊抱住。她是不會反抗的。這么一個甜蜜的夜晚在等著我,我的人生將會一片光明。
但,我想,她要是知道我是一個冒牌的作家怎么辦?
拜老左為師,讓他教我寫作?但是想想我自己都笑了,這不可能。也許我可以不管不顧所有的一切,不管以后她怎么恨我,我是多么需要一個女人溫柔的懷抱啊。
我聽見她在里面唱歌,聲音很甜美。
她很快就要出來了。我該怎么辦?
我心里很亂。我看見桌上有筆,還有紙。我把筆拿在手上,想了一會兒,最后堅定地在便箋上寫下了幾個字:很抱歉,我走了,這是我的字,你應(yīng)該能認(rèn)出來的。真的,我寫完這幾個字,就朝門口走去,我有點依依不舍,但我還是只朝盥洗間看了一眼,就走了出去,輕輕地把房門帶上。
我下了樓,站在樓下,最后再抬頭朝上望望。我希望能聽見她在樓上窗口大聲地呼喚我,讓我回去。我又把手機拿出來看看,什么都沒有。
我一個人朝我的閣樓方向走去,路途遙遠(yuǎn),路上的行人已很少。這已經(jīng)是深夜了。夜晚的風(fēng)吹拂著我英俊的臉龐,越往前走心里越輕松。一切都是過眼云煙。我知道回去后老左一定會笑話我的,今晚我要和他睡在一起,他明天白天還會讓我離開自己的閣樓,他要實現(xiàn)他的夢想,干他的大事。
我的父親在我小時候經(jīng)常對我說:不該屬于你的,你不要去想。
這句話我永遠(yuǎn)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