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素

1

桌子上有五個發(fā)聲的計(jì)算器，大小相當(dāng)，一溜排開。

史汐汐在靈活地彈奏。他像一個鋼琴家，十根手指在各個計(jì)算器上精靈一樣地跳動著。

每個計(jì)算器的音質(zhì)都不一樣，佳靈通7778，得力1555，還有卡西歐。有兩個是彈奏好聽的和弦用的，一個是彈奏多極的，另兩個是普通的。網(wǎng)上有計(jì)算器音樂同盟，史汐汐測試過自己的水平，算不上頂級，最多算是個高級發(fā)燒友。但他喜歡彈奏計(jì)算器，每天都要彈奏一會兒。計(jì)算器的音樂和別的音樂是不一樣的，有著鮮明的計(jì)算器特色。雖然他有更專業(yè)的技能——吹小號，并且自認(rèn)為吹奏小號的技能，夠得上專業(yè)的水準(zhǔn)，至少是準(zhǔn)專業(yè)的水準(zhǔn)，但他依然癡迷于彈奏計(jì)算器。

此時，他的小號裝在包里，就掛在客廳的墻上。他已經(jīng)整整一天沒有摸它了。

外面的雨還在下，雨水摔打在窗玻璃上，模糊不清地流淌著。他此時的心情，也是混沌而模糊的。

突然有人敲門。

誰會在這時候敲門？他也不認(rèn)識幾個人的。這個叫“北京像素”的小區(qū)，名字特別大，不過一個小區(qū)而已，為什么要冠上“北京”？不冠上“北京”，這個小區(qū)就不在北京了嗎？真是莫名其妙。他才住進(jìn)來一個月，就開始討厭這個小區(qū)了，連帶著也不喜歡小區(qū)的人，開在一幢幢筒子樓里的各種店鋪，他也不喜歡?！跋袼亍眱蓚€字，倒是頗具象征意味，和小區(qū)的個性非常匹配，形形色色的住客真的就是某個固有的影像，體現(xiàn)出他們不同的“像素”，即基本的色調(diào)及其灰度的編碼。聽聽，在這個悶熱而蕭瑟的雨夜，不是有人敲門了嗎？他的像素也隨即會產(chǎn)生不同的變化。

門開了，幾乎和他貼面而立的，是一個女孩。

女孩穿著姜黃色連衣裙，很簡潔的款式，沒有任何點(diǎn)綴，也沒有袖子，兩條細(xì)細(xì)長長的胳膊耷拉著，左手拿著手機(jī)，右手提著一把收起的折疊傘，傘柄上有一個亮閃閃的金屬圈子和心形水晶吊飾。濕淋淋的傘正往下滴水。在她腳邊，已經(jīng)有一汪水漬了。史汐汐看她光滑的小腿全噴濕了，腳上的人字拖也是濕嗒嗒的?？磥硗饷娴挠暾娲蟀?。

“找誰？”史汐汐口氣生硬。

“找你?！?/p>

“認(rèn)識？”

“不認(rèn)識。我叫田菁，住5號樓，就對面那幢。我是畫畫的，插畫、漫畫……說了你也不懂。我想問你一個事。這里就你一個人住嗎？如果你不開店，我們能換房嗎？”這個叫田菁的畫家，說話節(jié)奏既快又平，平到?jīng)]有語感和節(jié)奏，又快到一句趕不上一句似的。

史汐汐是玩音樂的，他不喜歡這樣的語速。但這個盛夏雨夜的不速之客還是引起了他的興趣，他看到她兩片薄薄的嘴唇不停地翻動，白森森的牙齒一閃一閃，語氣卻是冷漠的，和她陰郁的深灰色的眼睛正好搭調(diào)。

“是，是一個人住……”史汐汐一時沒聽明白“換房”的意義，問，“怎么啦？”

“好?！彼脑捰滞蝗徽滟F了，一個“好”都不愿意說似的，還略略皺了一下眉。

接下來，是尷尬的沉默。

田菁歪一下腦袋，仿佛在問，怎么不說話？

“還有事？”史汐汐問。

“不是問你啦，我們能換房嗎？”田菁旋轉(zhuǎn)一下手里的傘，金屬圈和吊飾碰撞發(fā)出細(xì)碎的響聲，有水滴濺到史汐汐的腿上。

史汐汐看著她。這女孩不難看，年紀(jì)不大，應(yīng)該和他相仿，素顏，短發(fā)，單眼皮兒。她說換房。她主動來換房，口氣還這么橫。她就這么直直爽爽地站在他面前，她的背后，是已經(jīng)關(guān)了門的便利店，專營韓國商品的便利店隔壁是一家美甲店，再隔壁，是洗衣店，還有他左右兩側(cè)的酒鋪和蛋糕店。這幾家店的老板都來找過他，他們不是來跟他換房的，他們是來問他的房子租不租的。他當(dāng)然不租了。這是他自己的房子，是他爸爸買給他的，一年多了，一直閑著，這才搬來一個月，就像一朵剛開的花兒，引來這么多蜜蜂蝴蝶。眼前的這只黃蝴蝶，胸部平平的，顯得細(xì)細(xì)的腰肢也毫無意義。如果是以往，如果不是在深夜，如果不是大雨傾盆而下，他肯定會毫不猶豫一口回絕的。

“5號樓1106，面積49平，上下兩層，共98平，墨綠色窗簾，家具齊全，冰箱空調(diào)都是新的，一個單開門的冷藏柜也是新的，大床，1.8米乘2米，搬過去就可以住——反正你是一個人住，住哪里也是住。你看看，這個小區(qū)所有的樓房，有住在底層而不開店的嗎？”田菁看準(zhǔn)了他的猶豫，繼續(xù)用密集的語言狂轟，“我看好你這房子了，你不上班，每天都在吹小號，還玩計(jì)算器，你搬到1106，照樣可以吹小號，照樣可以玩計(jì)算器。我知道計(jì)算器音樂挺好聽的，我的一個朋友也愛玩，也許你們還能見面成為朋友呢，反正……你不能占用資源而把資源白白浪費(fèi)掉?！?/p>

“明天再說吧?！笔废f。

“為什么是明天？現(xiàn)在就是凌晨，就是半個小時前的明天?！?/p>

“那就天亮再說。”

“可你上午都在睡覺，你的天亮就是中午……現(xiàn)在能解決的事兒為什么要等到天亮？天亮還有天亮的事，誰知道天亮和災(zāi)難哪個先到？”田菁的眼里突然聚滿了淚水，眼睛不敢眨了，一眨就會淚流滿面了，“……好吧，明天我再來，打擾啦，再見。”

田菁走了，強(qiáng)忍著淚走的。她應(yīng)該從筒子樓走進(jìn)雨中了。她的眼淚，也應(yīng)該和雨一樣滂沱了。史汐汐覺得這是個奇怪的女孩，和別的打他房子主意的人完全是不同的風(fēng)格。史汐汐從窗戶里向外望，外面依舊是狂怒的暴雨，綠化帶、草坪、雜樹這些能看見的物體都在雨中掙扎、發(fā)抖。路燈的光照很微弱，透視距離很近，在燈光周圍是閃亮的金黃色的雨線。史汐汐看不到田菁。通往對面的路只有一條，路兩邊栽著齊胸高的銀花地木，如果她到對面的樓里，這是條必經(jīng)之路。但是，路上并沒有出現(xiàn)她的影子。對面樓上的窗戶，大都黑燈瞎火了，只有個別窗戶里還有燈光。他看了一眼墻上的電子鐘，快凌晨一點(diǎn)了。她能去哪里？還在走廊里？

史汐汐猶疑地拉開了門。

那個叫田菁的女孩仿佛沒有動窩一樣，依然站在原地，一手拿著手機(jī)，一手拿著正在滴水的傘，地上的水漬擴(kuò)大了一圈……史汐汐把自己嚇了一跳——眼前什么也沒有，一切不過是他的想象而已。

2

史汐汐不喜歡啃醬鴨脖子，但這已經(jīng)是他第二次啃了。這是對面便利店里的老板小段送來的。小段在中午十二點(diǎn)時敲他的門，大聲地喊道：“小史，小史，給你兩條鴨脖子！”

史汐汐還沒有完全醒透，迷迷糊糊還是起來了——門被拍得這么響了，把剩下的困意震沒了。他胡亂地套了件T 恤，趿著拖鞋從樓梯上“吧嗒吧嗒”地走下來，開了門。門前的女孩和夜里叫門的女孩完全是不同的兩種畫風(fēng)，這個叫小段的女老板白白胖胖的，也不是那種肥胖的胖，胖得有型有款的，腰是腰，胸是胸，屁股是屁股，交待得特別清楚，從哪個角度欣賞都好看，笑時臉上有兩個小酒窩，不笑時也像笑的樣子，T 恤搭配長裙，雖然是濃妝艷抹，也不至于俗不可耐。她胖手上端著的塑料盒里，是兩只醬紫色的香味四溢的醬鴨脖子。

“還睡啊，該起來了，拿著，趁熱?！毙《窝劬Χ夹Σ[了。

史汐汐接在手里，“謝謝”兩字還沒有說完，就被小段接住了：“謝啥呀，自家兄弟，吃吧吃吧，空了過來坐??！”

史汐汐回身，關(guān)門，把醬鴨脖子放在茶幾上，這才開始洗漱。一邊洗漱，一邊想著那個叫田菁的女畫家，她說明天再來，是指今天還是明天？說這話時已經(jīng)是凌晨了，嚴(yán)格地說，應(yīng)該是明天，但是，如果按當(dāng)時的口氣，就是今天。她要跟他換房。她是畫畫的。住1106就不能畫畫了嗎？對面便利店的女老板想租他的房子以擴(kuò)大經(jīng)營規(guī)模，他能夠理解。一個畫家，為什么也打他房子的主意？一年前，他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他爸爸就讓他來北京。他爸爸已經(jīng)給他在北京找了一家外資銀行的工作，他在大學(xué)是學(xué)金融的，這個工作也適合他?？伤麤]有來。他留在媽媽身邊了。他媽媽在深圳，是一家跨國大公司的高管，也給他買了一套房子，是海景房，得風(fēng)得水得太陽，比起“北京像素”這種小產(chǎn)權(quán)的錯層要高檔多了，而且工作也有了著落，就在他媽媽的公司，先從基層做起?？伤幌矚g那種刻板的工作，天天對著表格和數(shù)據(jù)，表格是冷漠的，數(shù)字更讓他頭疼，計(jì)算器在手里，不由得就彈起了音樂，雖然是無聲的計(jì)算器，但當(dāng)手指有節(jié)奏地按著那些數(shù)字鍵，心里自然就響起音樂的旋律了。他喜歡音樂，喜歡小號，音樂和小號才是有生命的、有思想的，也能夠延續(xù)生命，也能夠表達(dá)思想。他想做職業(yè)小號手。他理想的工作就是在一支樂隊(duì)里吹小號，如果不成，就自己組建一支樂隊(duì)?？伤职植煌猓瑡寢屢膊煌?。在深圳苦熬了一年，他下定決心，還是來了北京，住進(jìn)了“北京像素”。前兩天他去了位于海淀郊外的“樹村”。樹村這個地方，在北京特別神秘，他大一時的政治老師（也是指導(dǎo)他吹小號的老師）給他講過北京許多隱秘的特色村莊，比如宋莊，比如東村，比如馬閣莊。宋莊聚集著許多畫家。東村是一群行為藝術(shù)家擅自修改的名字，是為了致敬紐約西村的，那兒是世界行為藝術(shù)家的老窩。他們還在村頭插上“東村”的牌子，很快就被憤怒的村民拔掉了，但東村的名號，還是在北京叫響了。樹村，那是北京地下音樂的圣殿，住著很多才華橫溢、懷揣音樂夢想的年輕人，出了許多民謠歌手和搖滾樂大師，也走出了一批響當(dāng)當(dāng)?shù)臉逢?duì)和音樂人，他們的名字金光燦燦，響徹云霄。那是他向往的地方，是他多年的夢之所至。但是，當(dāng)他背著小號，踏上樹村街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里和他想象中的地下音樂之都大相徑庭，既沒有人在院子里練琴，也沒有樂隊(duì)在街邊演奏，甚至傳說中的迷笛音樂學(xué)校也不知去向了。他曾跟一個在村街上晃蕩的年輕人打聽迷笛音樂學(xué)校，對方狐疑地看看他，一聲不吭地走了。但他還是有收獲的，在一個陳舊的四合院外，他聽到有人在彈吉他唱歌，一個沙啞的男低音，唱的歌他不熟悉。不熟悉就對了，樹村的獨(dú)立音樂人都在創(chuàng)作自己的音樂，他們把歌曲上傳到網(wǎng)上，贏得許多粉絲的打賞。他冒著風(fēng)險(xiǎn)走進(jìn)了四合院。在一間門朝西的東廂房里，他看到一個自彈自唱的女孩——沒錯，女孩穿著加長版的白T 恤，胸前印著“果兒”兩個漢字，她有著一副男性化的低音。她很投入地唱，真是棒極了，吉他也彈奏得非常好。一曲終了，他鼓起了掌。他以為掌聲能引起她的注意，沒想到她只是掃了他一眼，又唱起了同一支曲子。他不是被冷落，而是被無視。他換了個角度，還朝窗前移了半步，看到一張破沙發(fā)上躺著一個人，分不清是男的還是女的，凌亂的長發(fā)遮住了臉，可能是睡著了。不，不是一個人，是兩個人，他看到了三條白森森的交錯的腿，和褪到大腿上的裙子。兩個人怎么會有三條腿？另一條腿呢？他未及細(xì)看，一條“二哈”從“果兒”的另一側(cè)向他傻望過來。他退出了四合院，果兒的歌聲漸漸消失。他又去別的地方轉(zhuǎn)了轉(zhuǎn)。別的地方，他同樣發(fā)現(xiàn)了許多音樂的元素，不知從哪里飄來的架子鼓的噪聲，還有隱約的抒情的笛音?？蛇@些聲音又辨不明具體在哪里。他尋尋覓覓，一直踟躕到下午三點(diǎn)多，天空陰云密布的時候，才依依不舍地離開了樹村。在告別樹村的公交車站臺上，他吹了一曲小號。這是一首他自編的曲子，節(jié)奏簡單，深沉、低緩而厚重，靈感來自樹葉飄離枝頭的深秋。他給這首曲子命名為《告別》。他吹奏著《告別》告別了樹村，是不想再來了嗎？他也不知道。總之，樹村沒有給他帶來驚喜。

洗漱完畢的史汐汐吃起了小段送來的醬鴨脖子，思緒還沉浸在昨天的樹村之行中。鴨脖子上沒有多少肉。這次他吸取了上一次草草了事地啃幾口的教訓(xùn)，細(xì)心地啃，用牙齒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撕，慢慢地品，鴨脖子的醬香味才打開了他的味蕾。

門又被敲響了，門外的聲音還是小段：“好吃吧？”

他假裝聽不見。他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假裝聽不見別人叫他了。特別是對小段這種無話找話的搭訕。

啃完了醬鴨脖子，他準(zhǔn)備上網(wǎng)點(diǎn)午餐。點(diǎn)什么呢？昨天晚上點(diǎn)的雞米飯好吃。要不，再吃一次吧。

點(diǎn)好餐，他站到了窗前。

夜里的雨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了。午后的小區(qū)里，到處都是新鮮的陽光，從窗戶望出去，陽光和夜里的雨一樣，把整個小區(qū)覆蓋了。他的目光，落在對面的那幢樓上，那幢樓他去過。還是在他剛來的時候，他好奇地在各幢樓里走一走，看一看。幾十幢樓都是同一個格局，都是筒子樓，一條百余米長的通道，通道兩側(cè)分布著一個個房間，這些房間里都是各色的店鋪，賣什么的都有，能想到的，想不到的，都有賣。他當(dāng)然不想去逛那些店鋪了，他想起了雨夜造訪的女孩。他開始數(shù)起了樓層，數(shù)到了11樓。1106，如果按照他所在的這幢樓的格局算，逢雙的號應(yīng)該朝東，而他看到的，是單數(shù)的房間，從他這里是看不到1106的窗戶的。他只能看到1105或1107，然后想象著對面的1106。他望不到1106，也就不知道田菁的行狀。但是，她是如何觀察他的呢？她知道他有五個計(jì)算器，知道他吹小號，還喜歡彈奏計(jì)算器，還知道他作息的時間。只有一個解釋了，她到他的窗前觀察過他，有可能還不止一次。他的窗外，隔著一塊草坪，是一條齊胸高的綠化帶，綠化帶那邊是一條路，路的那邊是一座大花園?；▓@里有海棠、垂槐等樹，還有一棵多株連體的白皮松，圍著白皮松的是幾張白色的條椅。條椅上經(jīng)常有人小憩。他也在那兒坐過，還在條椅上撿過一個粉盒。她有可能是躲在白皮松下觀察他的。昨天雨夜，瓢潑大雨中，她會在白皮松下觀察很久嗎？那白皮松移栽的時間應(yīng)該不長，五六株抱成一叢，枝葉并不茂盛，擋不了風(fēng)雨，她打著那把小小的太陽傘，難怪腿上都濕透了。她站了多久？聽見他吹小號了嗎？窗戶有隔音效果的，加上雨聲，她聽不見的。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這樣的畫面，大雨中，一頂單薄的花傘下，比花傘更單薄的女孩，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窗戶里的他，計(jì)劃著如何敲開他的門，向他表述她的計(jì)劃……

他決定下午出訪1106。

3

史汐汐剛一出門，就被小段逮到了，她熱情地喊他，要向他請教個事。

“弟弟，你說我要買個三開門的冷藏柜，放哪里好呢？外國啤酒冷藏后銷路太好了，不夠賣的，我要添置設(shè)備啊?！毙《蔚男δ樧屓藷o法拒絕，而且還改了稱呼，不叫“小史”，而叫“弟弟”了，口氣中不僅是隨和、親切，還有像親人一樣的信任了。

史汐汐站在四面都是櫥架、中間也排了幾排櫥架的店鋪里，向周圍看了看，店里已經(jīng)有了一個三開門的冷藏柜了，柜子里排滿了各種啤酒，不僅有韓國的，還有日本的、美國的、德國的、西班牙的。再加一個柜子，確實(shí)不太好騰地方了。

小段在他對面站著，一臉期待地看著他，溫柔帶笑的眼里脈脈含情，讓史汐汐不敢直視。

“你看這兒怎么樣？”她從他身邊擠過去了。不知是無意還是有意，飽滿而柔韌的豐胸緊挨著他的胳膊擦了過去。他感覺到她胸部的挺拔和彈力，一股涌動的熱流迅速注滿了他的全身。她轉(zhuǎn)過身，若無其事地指著窗下的一個柜子說，“把這個架子騰開，就能放個冷藏柜了，可是，方便面和零食又無處擺放了。唉，愁死我了，弟弟，給個建議來。”

史汐汐還陷在那種融化般的感覺里沒有出來，無力地朝樓梯的下面努了下嘴，說：“那兒可放個地柜式冰箱。”

“哈哈，這想法和皮蛋的一樣?！?/p>

說話間，皮蛋從樓上下來了。皮蛋把樓梯踩得嘩嘩響，大聲說：“是吧？我也看好那地方了，我們90后的思維一樣一樣的?！?/p>

“你少套近乎啊，誰跟你是90后??？人家弟弟是九五后好不好？你是九一年，我是九三年，我們才是九零后，人家弟弟九七年的，差幾條代溝啊，切，我真是服你了，什么你都能沾得上邊。”小段說罷，又轉(zhuǎn)移話題道，“弟弟這是要去哪里？”

史汐汐沒帶小號，說是出遠(yuǎn)門也不像，他也不會撒謊，實(shí)話實(shí)說道：“去5號樓，見一個朋友?！?/p>

“穿這么帥，一定是女的吧？”皮蛋是個大塊頭，比史汐汐高，還比史汐汐胖一圈，麻將牌一樣的長方臉，眼睛、鼻子、嘴，都像被扯方了一樣，說話也是字正腔圓的東北話。他說著，從冷藏柜里拿出一瓶比利時白啤，打開遞給了史汐汐，自己也拿出一瓶，打開喝了一口，對史汐汐說：“坐會兒，不慌?！?/p>

皮蛋的身份，史汐汐直到前幾天才弄明白。一開始的時候，史汐汐以為皮蛋是小段的先生，語言、舉止和行動也確實(shí)像兩口子。有一天，史汐汐在店里閑坐，喝著冰鎮(zhèn)啤酒，皮蛋送貨去了——馬不停蹄地一連跑了三趟，頭上一直汗流不斷。史汐汐就對小段夸道：“你家先生真能干啊，聽你話，有塊頭，嘴巴甜，又能跑?！闭l知，小段說：“他呀，皮蛋呀，他不是我先生，朋友，他是搞影視剪輯的，暫時沒工作，常在我店里泡著，我就讓他送送貨了，一月開他三千塊錢，供吃。”史汐汐聽了，覺得話說多了，冒失了，有點(diǎn)抱歉的意思。但又覺得無所謂，因?yàn)樗闯鰜?，就算是朋友，也不是一般的朋友，明顯皮蛋就和她一起住在樓上嘛。他在心里幫小段的話又補(bǔ)充了一點(diǎn)，一月開他三千塊，供吃，還供睡。

史汐汐沒工夫陪皮蛋坐，對小段說：“我先過去了——和朋友約好的，有點(diǎn)事。”

“再坐會兒嘛弟弟，”小段說，“你看我這小店，貨都堆成這樣了——你干脆把樓底轉(zhuǎn)讓給我，不少給你錢的，也不影響你住，樓上那么大一間，不夠你住的呀？開舞會都夠了。當(dāng)然當(dāng)然當(dāng)然，你家也不差錢，我一年前開店時，你家房子就一直空著?！?/p>

“我們還以為是無主房呢。”皮蛋喝一口啤酒，“老子差點(diǎn)把你家的門給弄開了?！?/p>

“你是賊?。块]嘴！”

史汐汐不想說這些話，也不喜歡別人的粗魯。他更討厭別人打他房子的主意，那個洗衣房的大媽更是過分，拉住他的手，拍拍打打的，要給他另租房子住。他從未考慮過這些。趁著小段罵皮蛋的當(dāng)口，他出門了。

史汐汐都到走廊上了，還聽到小段在罵皮蛋：“你在樓上待著會死呀？我和弟弟正商量事呢，誰讓你多嘴的？”

“弟弟，”小段追出來了，“啤酒帶上。晚上吃火鍋，一起啊?！?/p>

“不一定趕得回來?！笔废f。

“等你，反正是晚飯?！?/p>

從筒子樓出來，像一下子跳進(jìn)了蒸鍋里。北京的七月，真是熱，熱浪像懸停在空中，讓人無處躲藏。特別是剛下過雨，地里吸滿了水，植物也喝飽了，在白花花太陽的蒸發(fā)下，熱浪涌動，又悶又潮，有點(diǎn)像老家梅雨天的感覺。史汐汐沿著綠化帶中間的小徑，拐到自己的窗前，隔著那段兩三米寬的草坪，朝窗戶上看了看。一樓的窗簾是塑料板折疊式的，由一根杠桿控制，他不喜歡這樣的開關(guān)方式，也就沒有關(guān)閉過。樓上的窗簾是養(yǎng)眼的抹茶綠，倒是全天候拉得嚴(yán)絲合縫的。爸爸還是沒有媽媽細(xì)心。他想起了深圳的海景房，一百五十多平，三房兩廳兩衛(wèi)，裝修既大方又豪華，他是喜歡的。爸爸買的這叫什么房子啊，朝向不好也就罷了，不通透也就罷了，還是筒子樓，面積只有四十多平，根本不適合家居，租給別人做生意倒也合適。史汐汐沒有太過深入地抱怨爸爸，是他自己同意來北京的，能有個房子住就很好了。爸爸已經(jīng)重新成家，還和新夫人生了個天真可愛的女兒，對他這個兒子，也只能這樣了。他回身又看了看花圃里的白皮松。白皮松下的椅子空蕩蕩的，連平時愛在椅子上睡覺的流浪貓也不見了。正是下午最熱的時候，誰會在這時候閑轉(zhuǎn)呢？就算是有人轉(zhuǎn)悠，也不一定是田菁啊。田，菁，這個名字有點(diǎn)意思，是莊稼地里的植物，有一種新鮮的草香。

史汐汐輕易就找到5號樓1106了。這里是田菁的家。

門上貼著一張紙條：“有事請打133××××0144?！?/p>

是在家呢還是外出了？是田菁的號碼還是她室友的號碼？從田菁在雨夜中的話能聽出來，她沒有室友，有可能她就是房主。那就是她本人的號碼了。史汐汐猶豫著，撥通了手機(jī)。

“喂，我是你對面那幢樓0144的……”

“啊……知道知道，你同意換房啦？”

“不，啊？那個……你的手機(jī)后四位，和我房間同號?！笔废`機(jī)一動地扯道。

“是啊，緣分啊，所以要和你換房嘛，你要是同意換房，我每月可以補(bǔ)貼你點(diǎn)費(fèi)用，我是講道理的，你看出來了吧？我是多么講道理啊，昨天我是被大雨淋蒙了。你那算是門面房的，同樣的面積，比別的房子要貴兩千多塊錢的。我每月補(bǔ)你三千怎么樣？相當(dāng)于你住同樣的房子，還凈賺三千塊錢，簡單說，就是睡覺都睡出了錢來，上哪去找這樣的好事啊，也不影響你吹小號、彈計(jì)算器，好不好？”

“我再想想，而且……我再想想，好吧？”沒有見到田菁，他還是給自己留了個緩沖的余地。

“想啥呢？我說得還不明白嗎？”

“很明白，但是，真的要想想的?！?/p>

“……好吧，你晚上干嗎？5號樓的樓底有一家咖啡店，我請你喝杯咖啡，八點(diǎn)，八點(diǎn)我就回去了，喝個咖啡不用想想吧？”田菁又強(qiáng)調(diào)道，“真的不能提前回了，我在給學(xué)生輔導(dǎo)作業(yè)?！?/p>

“我請你。”史汐汐算是同意了。

掛了電話，看看時間，才三點(diǎn)多，離八點(diǎn)還遠(yuǎn)，何不自己先到咖啡店里坐坐？

4

小區(qū)單元房底層的格局不好布置，店鋪都很局促?？Х鹊晁坪跻靡稽c(diǎn)。這家咖啡店的名字太有意思了，叫“魯迅手跡”。四個字倒是魯迅書法的拼湊，看著舒服。咖啡店里的氣味挺好，人也少，底層有一個吧臺，貼墻是幾個小書架，書架上的書居然都是魯迅著作，不同時期各種版本的魯迅著作，這也算是特色了。最牛的是正面墻上，四套不同時期的《魯迅全集》，是被鑲在玻璃柜子里的，華貴而大氣。臨窗的小方桌已經(jīng)被一個短發(fā)女孩占據(jù)了，她正在使用電腦，頭都沒抬，兩只手不停地在鍵盤上敲敲打打。吧臺里掛著一幅魯迅的木刻頭像，橫眉冷對的造型。魯迅像下的女孩小鼻子小眼睛，挺機(jī)靈，像是主管又像是服務(wù)員，也或許是老板，招呼客人的聲音空谷足音般甜甜脆脆。

史汐汐心情不錯，看咖啡店人不多，可以坐。但他還是好奇樓上是什么樣子，便踩著門旁的樓梯上樓去了。樓上也有人，是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兩個人就這么對坐著，誰也不說話。史汐汐拿起桌子上的電子菜單，點(diǎn)了一杯拿鐵，去小書架上找書。樓上書架的書又是另一種風(fēng)格，全部是關(guān)于魯迅的書，他數(shù)了數(shù)，僅《魯迅傳》《魯迅評傳》《魯迅大傳》《魯迅畫傳》《魯迅傳記》等傳記就有幾十種。他挑了本《魯迅演講集》，他想練練自己的口才。他覺得在女孩面前，說話總是沒詞兒。他在大學(xué)里雖然拿過經(jīng)濟(jì)系演講比賽的第三名，但是，并列第三名的有二十人，他一點(diǎn)成就感都沒有。他要從《魯迅演講集》里找些金句，或許在和田菁談話時，能壓過她一頭。他隨便翻開，是一篇《今春的兩種感想》，讀了幾頁，不太明白。魯迅的話似乎很沖、很硬，風(fēng)格有點(diǎn)像田菁。他啞然失笑，田菁怎么能和魯迅相提并論？

等人的時間很漫長，他翻了《魯迅演講》后，又翻了《魯迅名言》《魯迅書話》《魯迅詩話》等書，魯迅的書他讀不進(jìn)去，都像在東扯西拉。好書也許都是東扯西拉的吧？感覺看了好久的書了，看看時間也就剛過五點(diǎn)。下午五點(diǎn)多，一天也就快過去了。再堅(jiān)持兩個多小時，田菁就到了。到了這時候，他才覺得，到北京一個多月以來，田菁是他第一個具體想見的人。此前他只想殺入北京的地下音樂圈。可是，去過樹村后，他反而迷惘了。他剛來北京那一周，還去過幾次三里屯的酒吧街，在酒吧里聽過歌。酒吧里的歌手們唱歌都很賣力，有幾個還很不錯。但他們都是三四個人組成的小型樂隊(duì)，以吉他為主，沒有吹小號的。看來，他吹小號真的沒有前途了。左潔就表達(dá)過這個意思。左潔是他高中的同學(xué)，像個先知一樣，預(yù)測過小號是古董店里落滿灰塵的老古董，看看可以，懷懷舊可以，沒人玩了。左潔愛玩計(jì)算器，喜歡用計(jì)算器彈奏各種曼妙的音樂。他便也喜歡計(jì)算器音樂了。在左潔的引導(dǎo)下，他第一次買了個發(fā)聲計(jì)算器，左潔也送過一個計(jì)算器給他。當(dāng)然，這兩個計(jì)算器都被老師沒收了。整個高中階段，他和左潔交流的就是計(jì)算器音樂，兩個人在左潔的生日宴會上，還合奏過一曲《祝你生日快樂》。那是他們唯一的一次合作?？忌洗髮W(xué)那一年，左潔把她最好的一個計(jì)算器送給了他，同時也表示，她從此要告別計(jì)算器音樂了，因?yàn)樗ビx書了。他和左潔就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他很傷感，每次彈奏計(jì)算器時，就想起遠(yuǎn)在英國的左潔。彈奏計(jì)算器，變成他對青春期的懷念，也是對左潔的想念。但他知道，左潔不會再和他有什么交集了。因?yàn)樗牳咧型瑢W(xué)說過，左潔的父母，也到英國去定居了。他這次來北京，本不想帶計(jì)算器，一個也不帶。小號就是他唯一的情人！他要重新開始。鬼使神差地，他還是從一堆計(jì)算器中，選了五個。聽話聽音，田菁似乎也懂計(jì)算器音樂，至少，她有個愛好計(jì)算器音樂的朋友。

過八點(diǎn)了，田菁還沒有來。為什么第一次約會就失約呢？如果有事也可以先打個電話啊。不見人影又沒給出理由，干什么去了呢？換房對她來說又不重要啦？好吧，本來他也沒準(zhǔn)備換房。

正冥想時，他聽到樓下傳來一個女聲，挺耳熟的聲音，不是田菁，是一種比遙遠(yuǎn)還遙遠(yuǎn)的聲音。她說找人，問吧臺姑娘樓上有沒有人。吧臺姑娘讓她到樓上看看。

隨著窄窄的樓梯響起的腳步聲，一個女孩出現(xiàn)了。

史汐汐的心跳突然停頓了一下，這不是左潔嗎？她當(dāng)然不是左潔了。她不過是一個酷似左潔的女孩，嘴形特別像，左眉上也有一個小痣，更讓他驚奇的是，她的聲音，和左潔簡直一模一樣。但是，她的頭型和衣著，還是暴露了她的個性。她的頭發(fā)是酒紅色的，穿露背的土陶色無袖上衣，緊身牛仔褲上布滿了大大小小形狀不一的窟窿，露出腿上的肉，腳上是一雙拖鞋不像拖鞋、涼鞋不像涼鞋的黑色鞋子，裸露著腳丫子，腳指蓋涂成了綠色。史汐汐和她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了，她便紅唇半啟地一笑，輕聲道：“你好，0144先生，我是田菁的朋友。我叫麥垛?！?/p>

“能叫你左潔嗎？”

“什么？”

“開個玩笑——請坐請坐。田菁呢？”

“叫我什么都可以。但是，可能……不是你想見的左潔。田菁讓我先來陪陪你，她被一個家長纏住了，一時走不開，可能要九點(diǎn)以后才能到——她牌面太大了，要我們倆來等她?！彼谒麑γ孀铝耍瑥碾S身的包里取出一個包裝很考究的跟字典差不多大的禮品盒，放到他面前，“這是田菁委托我代購的禮物?！?/p>

“謝謝！太客氣啦！”

“不用謝我，謝田菁。她付錢，也是她指定的商品。”麥垛說話很好聽，有金屬般的質(zhì)感，平靜而有節(jié)奏，帶著共鳴，話說完了，還有裊裊的余音。

“那也要謝謝你?！笔废虉?zhí)而鄭重地說。他覺得是在和左潔說話。同時又覺得是不是太隆重、太講究了，房子還沒換成，禮品就送了。這房子要是換不成，不是欠一大堆人情嗎？

“好吧，”她不再客氣，“估計(jì)是你喜歡的東西，拆開看看吧。”

史汐汐拆開一看，居然是一個計(jì)算器，最新款的卡西歐9906，仿鋼琴的音質(zhì)。史汐汐喜不自禁，這個田菁太了解人啦，換成左潔也不過如此，便隨手按了一曲《友誼地久天長》，仿佛是和遠(yuǎn)在英格蘭的左潔共勉。

樓下的吧臺小姐微笑著上來了，她一定是聽到音樂聲了。當(dāng)看到美妙的音樂來自普通的計(jì)算器后，也深感好奇。她沒有把好奇表現(xiàn)在臉上，也沒有制止他們，而是禮貌地問：“請問需要再點(diǎn)什么飲品？”

史汐汐這才想起來，抱歉地朝對面的女孩說：“喝點(diǎn)什么？”

“有什么紅酒？”麥垛說。

吧臺小姐報(bào)了一串名字，史汐汐都聽不懂。

“哦，那就不用了，來一杯原味咖啡吧?！丙湺庹f。

等原味咖啡上來后，場面出現(xiàn)了短暫的沉默。史汐汐已經(jīng)把計(jì)算器研究了一遍，關(guān)于計(jì)算器的話題對方不一定感興趣，人家不問，他也不便多說，說多了就成了賣弄。麥垛手機(jī)響了一聲，她拿出來看看，翻了翻手機(jī)?？赡苁怯X得不妥吧，把手機(jī)又放下了，輕輕攪動著咖啡。當(dāng)著新朋友的面，雙方都不太主動說什么。史汐汐不說話，他是覺得對方是田菁的朋友，又酷似他喜歡的高中女同學(xué)左潔，怕連帶著也喜歡上對方。大學(xué)四年，他沒談女朋友，就是因?yàn)樽鬂?。他覺得誰都取代不了左潔，誰都無法和左潔相提并論，盡管他和左潔已經(jīng)沒有了聯(lián)系。潛意識里，他覺得左潔還會出現(xiàn)。沒想到“左潔”真的出現(xiàn)了。她和真實(shí)的左潔一樣，沒有廢話，每句話都是必須要說的，也沒有多余的動作，只是安靜地坐著。只是假左潔比真左潔多了幾分性感和成熟，也多了幾分風(fēng)塵。他喜歡這樣的性感和風(fēng)塵，覺得更真實(shí)、更可觸摸。她飲咖啡時，披肩的長發(fā)滑動，大面積的肩背就顯露出來，在橘黃色的燈光下，她白皙而細(xì)膩的皮膚，讓他心生美好和感動。他不說話，也怕破壞心里的美好和感動。他想加她的微信，又怕過于突兀。就在這時候，她從包里拿出一個小食品盒，打開，拿到他眼前，說：“吃這個嗎？”

史汐汐看著小食品盒里的東西，黑黑的顆粒，大小均勻，像是植物的種子。

“這是什么？”

“牽?；ǖ姆N子，不認(rèn)識就別吃了?！?/p>

食品盒雖然不大，也有二三百克了。牽?；ǖ姆N子有什么好吃的？史汐汐想，這么多牽牛花的種子，從哪里弄來的？買的？當(dāng)然是買的了，她還會種這么多牽?；ǎ靠伤秊槭裁匆誀颗；ǖ姆N子呢？她還沒有吃，田菁就到了。田菁提前回來了。她趕快把小食品盒收了起來。

“哎呀，真不好意思，叫你倆久等啦?！碧镙?xì)獯跤醯卣f。

麥垛站起來，擺出要走的架勢說：“我也剛到不久，是你朋友久等了。你們聊吧，我也有個約會?！?/p>

“這多不好意思，耽誤你的事……先不說啦?！碧镙祭湺獾氖郑\懇地說，“垛，謝謝，改日請你！”

5

“我朋友還不錯吧？她挺能談的。她沒欺負(fù)你吧？她可不是善茬?！碧镙嫉脑捖犉饋矶际菬崆榈模擅娌勘砬閰s是冷漠的，眼睛里也充滿了問號。

“麥垛很好?！笔废f，“她是不是你說的那個愛玩計(jì)算器的朋友？”

“就是她，你們交流計(jì)算器啦？她嘴巴不得了，能把死人給說活啦……都怪我，來晚了?！?/p>

“不晚，很早了，不是說要到九點(diǎn)以后嗎？這才八點(diǎn)半呢?！笔废脑?，似乎在怪田菁來早了。確實(shí)，他和麥垛還沒有正式交流呢。也沒覺得麥垛像田菁說的有多么能講，相反，還有點(diǎn)寡語。麥垛的突然離開，讓史汐汐很失落。但在田菁面前又不能表現(xiàn)出失落的樣子。而且，他觀察到了，田菁對于他面前的禮品盒，并沒表示什么，他就判斷出，計(jì)算器不是田菁讓麥垛送的，是麥垛自己送的?？甥湺鉃槭裁匆退粋€最新潮的音樂計(jì)算器呢？還為什么說是田菁讓送的呢？難道僅僅就因?yàn)樗翘镙紳撛诘膿Q房對象，她要幫一下田菁？這個麥垛，倒讓他感覺是一個謎了。

“麥垛那死丫頭，她說她有早就定好的約會，也是在晚上——我只好趕回來啊?！?/p>

史汐汐想，趕回來，一定不是因?yàn)椤八姥绢^”有約會，一定是有別的什么原因。史汐汐隱隱地感覺到，她是對“能講”的麥垛不放心。

“不說這些了。你來找我，一定是想通了，我們明天簽個合同吧。”田菁冷峻的目光直直地看著史汐汐，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中，“現(xiàn)在就簽，我家有合同模板，我去拿一下。干脆到我家里簽吧——那兒馬上就是你的家了，去熟悉熟悉你家的環(huán)境。”

“要這么急嗎？我還沒跟家里說一聲。我也做不了主的。”這是史汐汐的真實(shí)想法。史汐汐從小就任性，但是，在這個問題上，他還是拿不定主意的。

“你住的房子你不做主嗎？和家里說干嗎？你都多大啦？都是大人了好不好？又不是賣房子，臨時換一下而已，而且還有換房補(bǔ)貼，盡賺不賠的買賣?！碧镙加悬c(diǎn)怒了，“我就見不得你這種人了，屁大點(diǎn)事也瞻前顧后，什么時候才能長大？對你說呀，我是非和你換房不可了，我要是不換房，我就活不下去了。知道為什么嗎？你根本不知道為什么……實(shí)話實(shí)說吧，我要在你的房里搞培訓(xùn)，培訓(xùn)插畫師，教素描，教孩子們畫畫，我住這11層，誰來跟我學(xué)畫？只有在一樓，才像個培訓(xùn)機(jī)構(gòu)，家長們才覺得靠譜，孩子們才愿意來?！?/p>

“有電梯的，有電梯很方便?！?/p>

“你傻??？那些孩子都是家長的寶，關(guān)在房子里半天，不把他們憋死??？樓底就不一樣了，他們在課間時，能跑到花園里玩玩，我也會常帶他們到花園里寫生，畫畫樹，畫畫花，畫畫蝴蝶，畫畫行走的人……再說，在11層開班，孩子們的吵鬧聲，萬惡的鄰居們會舉報(bào)的。樓底就不一樣了，樓底就是用來吵鬧的?！?/p>

田菁臉都憋紅了，眼淚已汪在眼里了。

史汐汐沒有被她的眼淚感動，他只是后悔給她打電話了，后悔來找她了。但是，這樣的后悔太短暫，馬上他又后悔自己的后悔了，因?yàn)檫@次的約會，附帶見到了麥垛。麥垛才是他還想見的人。

他們說話間，已經(jīng)走到樓下了，田菁去吧臺買單。史汐汐當(dāng)然不允，搶著要買，被她屁股一扭，霸氣地?cái)D到一邊了，賭氣一樣地說：“說好我請你的。”

田菁用手機(jī)付了款，在前頭走。她還是穿著連衣裙，和昨天那件極簡的款式不同，今天的連衣裙有些繁褥，裙擺是錯落的碎葉形，兩只袖口各有一朵縐紗的繡球花，領(lǐng)子上也有點(diǎn)綴，類似于蝴蝶結(jié)，一根亮閃閃的腰帶束緊了腰肢，顯得飄逸婀娜，搖曳生姿。她肩上挎著一只小包，手里拿著太陽傘。不知道是不是昨天夜里的那把傘，功能卻不一樣了，夜里的傘是用來擋雨的，今天的傘是擋太陽的。她小碎步走得很快，步態(tài)里明顯帶著情緒。

史汐汐在后邊跟了幾步，有點(diǎn)攆不上，不是他走不過她，是他不想跟著她的節(jié)奏。前邊就是這幢樓的主出口了，也是電梯廳。史汐汐跟著她拐到電梯廳時，準(zhǔn)備跟她招呼一聲，立即回家。田菁卻扭轉(zhuǎn)身，說：“咖啡沒喝好，請你來我家再喝，看看房子，我家房子裝修真是對眼，比你的0144好多了。你要是看不對眼……你肯定會看對眼的。我……對了，你叫什么名字？”說到這里，田菁終于面露笑容了。

“史汐汐?！?/p>

“史汐汐，這個名字好。加個微信可以嗎？買賣不成仁義在，交個朋友嘛?！?/p>

史汐汐打開微信，讓她掃了碼。

“我回啦。換房的事，我問下我爸，這是他的房子?！笔废f完，趕緊走了，像是怕走不脫似的，他怕田菁責(zé)問他：不換房打什么電話？不換房去我家干什么？

6

走進(jìn)小區(qū)的夜色里，史汐汐急切地尋找著麥垛。他明知道麥垛不會滯留在“北京像素”的，說不定已經(jīng)上了地鐵6號線了。但他還是四下里搜尋著，小區(qū)里有很多路燈和地?zé)?，色彩明暗不均，暗的地方有供人休閑的條椅，明的地方也有供人休閑的條椅，條椅上有人在小坐，也有情侶躲在較暗的地方緊緊相擁。那些鬼鬼祟祟的流浪貓，在夜晚出來活動，敏捷地出沒于樹叢下和花圃里。

非常失落的史汐汐走在12號樓長長的甬道里，心里不時閃動著兩個女孩的身影，她們分別是田菁和麥垛，田菁的臉是冷漠而焦慮的，麥垛的臉是生動而嫵媚的。走道里有很多來來往往的人，大都背著包，行色匆匆，像是趕路一樣。史汐汐被裹挾在他們中間，向甬道的另一端走去。在路過電梯廳時，和進(jìn)來的一個人撞到了一起。此人兩只耳朵里塞著耳機(jī)，勾著頭，閉著眼，晃著肩，大約被歌聲迷住了。史汐汐在和她交錯時，不是被刮擦，而是直接相撞，是那種如果是機(jī)動車輛就可以造成事故的相撞。史汐汐下意識地說聲“對不起”，同時也看清了對方，對方也看清他了，二人先是驚訝，后來都樂了。

“麥垛！”

“你呀？0144？”

“怎么會是你？你怎么會在這里？”史汐汐還在驚訝中。

“我就不能在這里？”麥垛把耳機(jī)抹下來，甩了下長發(fā)，“要到你家門口了，不邀請我去喝一杯？”

“好啊?！?/p>

走到0144門口時，史汐汐本能地放慢了腳步，他怕被對面的小段發(fā)現(xiàn)。但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小段的圓臉笑成了一朵花，她大聲地說：“回來啦……你們，真好，來我家吃火鍋！”

“我們吃過了?！笔废f。

“我們吃過了?！丙湺庹f。

“吃過也再來喝杯啤酒嘛……好吧好吧，你們先回家吧，下次請你們??！”

進(jìn)了屋，麥垛第一時間把窗簾關(guān)閉了，還用手指撥開窗葉，向外看了看，才回頭微笑著說：“對面的老板娘？真熱情?！?/p>

“是啊，我都不敢出門了，早上還吃了她的鴨脖子?！笔废_了空調(diào)，想說她的熱情是有目的的，是想租他的房子，話到嘴邊又不說了，他怕麥垛把租房的信息傳遞給田菁。他怕有“一女二嫁”的嫌疑。

“你都吃了人家鴨脖子了……你應(yīng)該給她吃鴨脖子?！丙湺鈺崦恋匦χ?，把包放到沙發(fā)上，沒有坐，而是來到寫字桌前，看他擺在桌子上的一排計(jì)算器，隨手按了一首曲子，是大弓一郎的《我家住在新浦街》。按了幾段，又自然過渡到《成都》上了。

“好極了，你比我會玩?！痹邴湺獾氖种竿Ｏ聲r，史汐汐夸道。

麥垛沒有接話，目光盯著墻上的小號。小號裝在圓柱形的盒子里，她是看不到它閃閃的光澤的。但麥垛的眼里卻閃著光澤了，她說：“我是鋼琴九級?！彼f著，搖搖頭，繼續(xù)道，“真可笑，整個小學(xué)和初中，課余時間居然都在學(xué)鋼琴?！?/p>

史汐汐也學(xué)過鋼琴。當(dāng)然他沒有考到九級。他都沒有參加過考級。那是他媽媽硬逼他學(xué)的。那年他六歲。他一坐到鋼琴前就哭，他媽媽只好打電話給他爸爸。他爸爸就勸道，孩子不愿學(xué)就不學(xué)吧。那時候他已經(jīng)知道爸爸和媽媽離婚了，一個在北京，一個在深圳。他雖然不知道離婚的概念，但他知道，爸爸媽媽已經(jīng)不在一起了。

“鋼琴九級，那可多厲害??！”

“厲害個屁！”

他們就這么隔著距離說著話，有一搭無一搭的。麥垛對什么話題似乎都不感興趣，不時地逮一個計(jì)算器按一下，計(jì)算器會響一聲，有時像驚叫，有時像喘息。

再然后，他們就坐在一張椅子上了。

是史汐汐先坐下的。史汐汐應(yīng)麥垛的要求，彈曲給她聽，此前還吹了一曲小號，是《C 大調(diào)交響曲》中的小號獨(dú)奏。扶著椅子的麥垛松散地立著，認(rèn)真地聽著，把胯送出去很遠(yuǎn)，在他吹奏的小號聲中，扭了扭腰，鼓了鼓掌，向他勾勾手指，又指了指滿桌子的計(jì)算器。他就過來坐下，開始彈奏計(jì)算器了。

麥垛新送的計(jì)算器也擺上了。

他彈奏的是《送別》，一曲未完時，麥垛也朝椅子上坐。椅子擱不下兩個屁股，部分屁股就重疊了，兩人的身體先是擠著，然后麥垛也加入了彈奏的行列，四條胳膊交叉著。史汐汐看到，麥垛的手指纖細(xì)而紅潤，指甲油是肉色的。四條胳膊也不時碰撞著，身體更是越貼越緊了，音樂聲也發(fā)生了變異。后來，胳膊變成了麥垛的兩條胳膊，只有她一人在彈奏了。史汐汐的兩條胳膊圈在麥垛的腰上了。最后，麥垛也麻花一樣地?cái)Q過身，圈住史汐汐的脖子了，兩人緊緊地?fù)肀е?。快要窒息的史汐汐把她抱到了沙發(fā)上……

他們大汗淋漓地躺在空調(diào)房間里。

麥垛躺在沙發(fā)上，身體的一半在地板上。史汐汐則完全躺在地板上了，他開始玩手機(jī)。麥垛半側(cè)著，一堆頭發(fā)堆在臉上和脖子里，手指在他的肩上輕輕劃動著。

“你能做到的?！丙湺庹f。

“什么？”

“房子，換給田菁吧，她需要。”

“你是她派來的說客？”

“才不是，田菁不知道我來……她也不知道我會來?！?/p>

“是田菁告訴你我住這兒的？”

“不是，你住這兒，是我告訴她的?！?/p>

“??？”

“你沒有關(guān)窗的習(xí)慣，這不好?！?/p>

“這樣啊?！笔废畔率謾C(jī)，把臉側(cè)向麥垛，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不明白，“田菁不知道你送我計(jì)算器？”

“本來想跟她說的……可是，又不想說了。”她窩在脖子里的長發(fā)掉下來，打在史汐汐的臉上。

史汐汐咬了咬她的頭發(fā)，說：“牽牛花的種子真的好吃？”

“不好吃?！?/p>

“不好吃你還帶那么多？”

麥垛從沙發(fā)了坐起來，拿過包，拿出食品盒，捏了一小撮，放到嘴里嚼起來，像吃零食一樣。史汐汐也爬起來了，看著她吃。

“你也住‘北京像素’嗎？”

麥垛咀嚼著，嗚嗚幾聲，表示在吃東西，沒法說話了。

7

史汐汐找不到麥垛了。麥垛半夜還在床上的，還跟史汐汐要水喝。史汐汐喂她喝了一大杯涼白開?？墒牵废挥X醒來，已經(jīng)是上午十點(diǎn)半了，身邊的麥垛不見了。麥垛帶走了自己的東西，除了送他的計(jì)算器，什么都沒有留下，連氣息都不在了。史汐汐記得麥垛說過的話。麥垛問他，左潔是誰？是你初戀嗎？麥垛說，別陷在初戀里，那是蠢孩子干的事。麥垛說這些話的時候，意識已經(jīng)不清醒了，可她還是說了，她說，警告你呀，千萬別愛上我。

找不到麥垛，史汐汐很擔(dān)心，他給田菁發(fā)微信，請她把麥垛的微信推給他，他要找到麥垛。

“你們昨天都見面了，怎么沒加微信？”田菁雖然這么說了，還是把麥垛的微信名片發(fā)了過來。

史汐汐添加了麥垛的微信，可麥垛遲遲沒有通過。她是回家了嗎？一定是了。她可能是天沒亮就走了，也可能是十點(diǎn)走的。史汐汐第一次覺得屋里空空蕩蕩的，也第一次覺得心里空空蕩蕩的。來北京一個多月以來，他第一次沒有了計(jì)劃。每天，他都給自己訂計(jì)劃，睡在床上，計(jì)劃一天的事：練半小時小號，玩一會兒計(jì)算器，寫一首曲子，尋找自己的音樂導(dǎo)師。那天他從樹村回來，在路上就想好了，還要再去樹村。他在樹村的村頭，在公交車站臺上吹奏的小號曲，不是告別，而是沖鋒。在等候公交車的過程中，他看到對面剛剛?？康墓卉嚿希聛韼讉€身背音樂器材的青年人，吉他、黑管、長笛，他們應(yīng)該是從城里回來的。他們是在城里錄音的嗎？是做音樂專輯的嗎？他們太牛了，那個戴墨鏡、光頭、背電吉他的，可能就是主唱了。還有那個女的，屁股太小了點(diǎn)，腰太粗了點(diǎn)，但她背著一只手鼓，氣質(zhì)馬上就不一樣了。他的目光跟隨著他們，看他們消失在村街的遠(yuǎn)處。他這才意識到，他并不了解樹村，樹村不是他轉(zhuǎn)一個多小時就能了解的。他的目光在樹村的上空游移著，他看到蒼茫的天穹下，飄蕩著無數(shù)搖滾的符號，他便決定要再去一次樹村。但他今天不會去樹村，也不會實(shí)施既定的計(jì)劃了。今天的計(jì)劃，就是要和麥垛聯(lián)系上。他不能讓麥垛就這么消失了。

中午時，照例是小段的敲門聲。史汐汐想裝作聽不見。但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他裝作聽不見，小段會一直敲下去。她不僅敲門，還在門外喊叫：“弟弟，弟弟，太陽曬屁股啦！吃東西了，瞧瞧姐給你送了什么？鹵鳳爪，鹵鳳爪太香啦，趁熱！”

史汐汐只好拉開了門。他只把門拉開了一條縫。

簡易的塑料飯盒里，是半盒鹵雞爪。小段擠了下眼，扮著鬼臉，從門縫往屋里望，用氣聲說：“夠不夠？”

史汐汐知道她望什么，接了飯盒，說：“一個人，吃不了這么多?！?/p>

“??？一個人啊，”小段一語雙關(guān)地說，“怎么會一個人？好吧好吧，一個人慢慢吃，姐把昨天的火鍋也給你留著了——你不來，我們就沒吃?！?/p>

史汐汐沒等她說完，就把門合上了。

史汐汐不喜歡吃醬鴨脖子，也不喜歡吃雞爪——還“鳳爪”，切！史汐汐把雞爪放到茶幾上，一點(diǎn)食欲都沒有。他不斷地打開微信，生怕錯過麥垛的信息。麥垛還是沒有同意他的好友申請。倒是田菁來微信了：“小史，和你爸說過啦？”

史汐汐沒有回復(fù)田菁的微信。他有點(diǎn)動搖了，如果他不和田菁換房，小段會一直盯著他不放，一直給他送好吃的，他也很難抵擋得了她的糾纏，小段可能很快就達(dá)到目的了。那可不行，他不可能把房子給小段開超市的。何況，麥垛說了，田菁需要他的房子。麥垛的意見很重要。

史汐汐在等待麥垛微信的過程中，有點(diǎn)百無聊賴，他把小號取下來，看著閃閃發(fā)光的漂亮的小號，沒有心情吹奏。他也沒有心情彈奏計(jì)算器。他立在桌子前，像麥垛那樣站立著，有心無心地按一下計(jì)算器上的數(shù)字，任憑計(jì)算器發(fā)出一個聲音，只一聲，又去按另一個計(jì)算器，也發(fā)出一聲嗚咽。

門又被敲響了。

史汐汐不想去開門。

但是，這時的敲門聲和剛才的完全不一樣，不在一個節(jié)律上，是麥垛嗎？史汐汐立即拉開門。不是麥垛，是田菁。

田菁和那個雨夜的田菁完全一樣，雖然也是貼門而立，雖然也是一手拿手機(jī)，一手拿傘，不同的是，傘上沒有滴水，閃閃發(fā)亮的水晶吊墜上，帶有陽光的氣息。

“才起來——剛看到你微信?！笔废隽藗€謊，“和家里人說了，我爸說……要考慮考慮。對了，麥垛還沒同意我的好友申請?！?/p>

“這死丫頭！怎么回事？我的微信她也沒回?！碧镙颊f，“你就這樣對待客人？”

“啊……請進(jìn)?！?/p>

史汐汐讓進(jìn)了田菁，關(guān)門時，看到對門的小段伸了下頭，她一定是好奇死了，這個女孩和昨夜的女孩不一樣啊。

“我打她電話?！碧镙家惨庾R到了，麥垛是他們之間最好的媒介。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麥垛不但不接手機(jī)，打微信語音電話也不接。不是忙音或者關(guān)機(jī)，就是不接。田菁一連打了幾次都不接。田菁嘀咕道：“我去，昨晚又干什么鬼事去啦？睡死啦？”

史汐汐像被別人窺視了心底的秘密一樣，心臟急速地跳了幾跳，自我安慰道：“可能人機(jī)分離了，等會兒看到你的未接電話肯定會回的。”

田菁低著頭，在手機(jī)上快速打字，然后把內(nèi)容給史汐汐看，說：“給她留言了，讓她通過一下你的好友申請。莫急啊，她肯定會通過的?！?/p>

史汐汐也只能相信田菁的話了。

“窗簾閉上啦？難得啊。”田菁不改她說話密集的風(fēng)格，“這就對了，拉了窗簾好，你能看到外面，外面的人看不到你。不拉窗簾正好反過來了。不是你自個兒拉的吧？誰幫你拉的？今天有什么安排？”

“沒有什么安排——本來想去一下樹村，又不想去了。”

“哪里？”

“樹村?！?/p>

“沒聽說過。樹村，挺奇怪的村名。那就不打擾了，換房子的事，你一定要努力啊。”田菁往門口走，路過寫字桌時，看了眼那些計(jì)算器，隨手按一下，計(jì)算器發(fā)出了一聲響，“我要去麥垛家，把她從床上拉起來?！?/p>

“她……也住在‘像素’？”

“她呀，狡兔三窟。耶，鳳爪啊?！?/p>

“我不愛吃，送你吃?！笔废K于找到下家了。

送走了田菁，史汐汐給他爸爸打了電話，說了換房子的事。他爸爸先是不同意，后來問問原因，也沒有覺得不妥，就讓他自己決定了。他爸又問他工作的事。他說正在和朋友打理一間音樂工作室。他爸嘆一口氣，說，打小你就愛音樂，可又不愿學(xué)鋼琴，就喜歡吹小號，當(dāng)時真應(yīng)該讓你去學(xué)小號。唉，你媽那個人啊，比你還固執(zhí)，說不學(xué)鋼琴學(xué)什么小號！算了算了，不說這個了……誰知道你最后還是和音樂打交道了。史汐汐聽不得爸爸的嘮叨，敷衍兩句，趕快掛斷了電話。

8

直到晚上，不，是深夜了，麥垛才通過了史汐汐的好友請求。而且，馬上就開聊了。史汐汐感謝她送了計(jì)算器。麥垛不接茬，問他和田菁的房子換好了沒有。各自關(guān)心的問題不同，回答也都模棱兩可、言不由衷。史汐汐要回贈她禮物。麥垛好奇地問他要送什么。他說了幾樣，巧克力，鮮花，她都不要，手機(jī)也不要，請吃飯也不吃，送衣服，被笑話太俗氣。史汐汐只好說：“你說吧，要什么我送什么。”

“此話當(dāng)真？”

“當(dāng)真?！?/p>

“送我一管血，把你身上的血抽一管給我?！?/p>

這肯定是開玩笑了，史汐汐心想，就算不是開玩笑，也太容易做到了，不就是抽一管血嗎？便馬上答應(yīng)了。史汐汐還想繼續(xù)聊。麥垛說不聊了，夜已深，明天還有事，早點(diǎn)休息吧。史汐汐看看時間，確實(shí)已經(jīng)過了午夜了，那就睡吧?？伤麉s失眠了。天快亮?xí)r還無法入睡，腦子里依舊都是麥垛的影像，各種像素的麥垛在他腦子里依次呈現(xiàn)，他想象不出麥垛是何時發(fā)現(xiàn)他不愛關(guān)窗的臭毛病的，也想象不出她為什么要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田菁。看來田菁要換房的念頭她早就知道了，或者說，就是她唆使田菁換房的。可她為什么要他的一管血呢？這算什么禮物？也許這就是她和別人不同的地方吧，也許這就是麥垛吧。如果她要的禮物和別人一樣的庸常，那她也就是一個庸常的人了。一管血的意義就不一樣了。血是自己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那才是最貴重的禮物啊。他摸了摸心跳，數(shù)了數(shù)胳膊上的脈跳，想象了一下血從血管里流出來的感覺，確實(shí)很刺激。麥垛睡了嗎？麥垛知道他失眠嗎？他要把失眠的事告訴她，讓她知道，他為她而失眠了。他又發(fā)了條微信。讓他非常失望的是，他的微信發(fā)不出去了，出現(xiàn)了一個帶驚嘆號的紅點(diǎn)——她把他刪除了。這就是故意刪除了。??？怎么會這樣呢？一種不好的預(yù)感迅速涌上心頭。

史汐汐第一次在早上五點(diǎn)起床。

一夜未眠的他，沒有一點(diǎn)倦意，很亢奮地來到對面5號樓，敲響了1106的房門。

門開了，穿白色一字領(lǐng)睡衣的田菁睡眼惺忪地說：“就知道是你，麥垛讓你來的吧？家具不需要換，我也不帶走，都留給你，你可以拎包就住。當(dāng)然，需要什么我再給你買?！?/p>

史汐汐不想解釋不是麥垛讓他來的，但從田菁的話里，還是聽出來，田菁托麥垛講情了。史汐汐便跟著田菁的說話節(jié)奏說：“我爸同意換房了。沒有人讓我來，是我自己來的?！?/p>

“麥垛沒加你微信？”

“加了，又刪了?！?/p>

“你刪的？”

“她刪的我?！?/p>

“哦——”田菁退后一步，“來屋里說?！?/p>

田菁的屋里夠整潔，和她的人一樣一塵不染。格局布置簡直就像復(fù)制一般，和他的房間如出一轍，底層當(dāng)作客廳，一張沙發(fā)、一個茶幾、一個寫字桌，那么臥室也在樓上了。不同的是，墻上貼著許多畫稿，都是線描畫，有彩色的，有黑白的，非常漂亮，還有一組漫畫，是模仿臺灣漫畫家蔡志忠的風(fēng)格，幽默而夸張，共六幅，表現(xiàn)的是什么內(nèi)容，史汐汐無心細(xì)究。

“要參觀一下嗎？”田菁說。

“不用?！?/p>

“今天就搬嗎？”

“可以?！笔废芩欤男乃疾辉诎峒疑?。

田菁吁一口氣，臉上的表情不再緊繃著了，還有一絲笑意，她熱情地說：“你請坐。我洗把臉，給你燒水泡茶?！?/p>

“不用?！笔废粗镙迹澳阋獛臀乙患?，帶我去見麥垛，我要送她一管血?！?/p>

“送她一管血？為什么？”田菁雖然這樣問了，表情也并不吃驚。

“欠她的禮物——她送我一個發(fā)音計(jì)算器，很漂亮的計(jì)算器，我要還她禮物。”

“噢，知道了?！碧镙既粲兴嫉卣f，“她跟你要了一管血，然后又把你從朋友圈給刪除了，是不是這樣？我去，她真想得出來?！?/p>

“你答應(yīng)啦？”史汐汐迫不及待地問。

“答應(yīng)?？墒牵阍趺窗焉砩系难鰜恚俊?/p>

“我想過了，我可以去獻(xiàn)血。我獻(xiàn)過血之后，讓他們給我留一管。留一管自己的血，他們不會不給吧？”

“聽起來沒毛病，你可以試試。”田菁從抽屜里取出一把鑰匙，說，“這樣好不好，明后兩天就是周六周日了，我想把我的培訓(xùn)班在0144早點(diǎn)開起來——對了，我有六七個跟我學(xué)畫畫的孩子，都是上門輔導(dǎo)的。從明天開始，就讓他們集中上課了。我今天就要搬到0144去，不然來不及了。這是我門上的鑰匙。應(yīng)該還有兩把的。我這把，等我搬完了再給你，還有一把我放朋友那里了，過幾天再給你。你這兩天抓緊去搞一管血——我們各忙各的。”

史汐汐聽從了田菁的安排，回家整理東西了。他和田菁商量好了，除了自己的衣服、小號和計(jì)算器，其他東西都留給田菁。同樣，田菁也只拿走日常用品和教學(xué)用具，其他東西也留給史汐汐。

時間太早了，許多人還在睡夢中。

史汐汐沒有急于去獻(xiàn)血，而是準(zhǔn)備回0144整理東西。他來到門口，怕驚擾對面便利店的小段，便躡手躡腳地取出鑰匙，卻聽到便利店里正在發(fā)生激烈的爭吵，伴隨著摔東西的聲響。他聽出來了，大嗓門的是小段，小段在謾罵和詛咒，咬牙切齒的那種。另一個聲音自然是出自皮蛋了。皮蛋聲音雖然小，但似乎抓住了什么理，也得理不饒人地和她糾纏。史汐汐聽了聽，聽不明白他們的話，便小心地開了門，進(jìn)了屋，還在心里說，對不起了，房子不能租給你們啦！

9

從自己身上抽取一管血，難為了史汐汐。

背著小號的史汐汐，已經(jīng)在北京的街頭轉(zhuǎn)了整整一天了。在深圳的時候，毫無預(yù)兆地，就會在街頭和獻(xiàn)血車不期而遇。北京的街頭，居然沒有一輛獻(xiàn)血車。青年路的大悅城，大望路的萬達(dá)廣場，三里屯的太古里，常營的天街，這些熱鬧的街區(qū)都有可能是獻(xiàn)血車?？康牡胤剑善甲屗?。

奔波了一天的史汐汐，不斷地看手機(jī)——他又多次添加了麥垛的微信，一整天了，麥垛都沒有通過。他也打過電話給田菁。田菁正在忙著布置教室，她要把0144的底層，布置成教室的模樣，不僅是那六七個孩子要在周六周日來上課，她還要利用那六七個孩子，招攬更多的生源。所以，僅僅是小課桌和小凳子，從采購到布置，就夠她忙活的了，何況還要給教室布置出一種適合兒童心理的環(huán)境呢。即使這么忙碌，田菁還是幫他一起尋找麥垛了。田菁告訴他，她也打不通麥垛的手機(jī)了，不但手機(jī)打不通，微信也打不通了。田菁說現(xiàn)在她也幫不上忙了，只有等他把自己的血搞一管出來，再帶他直接去找麥垛。史汐汐知道田菁說得有道理?？伤傆X得田菁沒有盡力——可以先帶他去麥垛家啊。但史汐汐還是接受了田菁的安排，畢竟，田菁騰不出時間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田菁也要先和麥垛溝通啊。不溝通好，就貿(mào)然帶人去她家，有可能會引起更大的麻煩。

轉(zhuǎn)眼就到周日了。這兩三天里，史汐汐一直到處奔波，也一直魂不守舍。期間，媽媽給他打過一次電話，詢問音樂工作室的事。媽媽一定是和爸爸聯(lián)系過了，不然她怎么知道音樂工作室？他只和爸爸說過，而且是隨口一說。媽媽的關(guān)心，比爸爸更具體些，她問音樂工作室主要都做些什么性質(zhì)的工作。他說搞一些原創(chuàng)歌曲，傳到網(wǎng)上。媽媽是做生意的，關(guān)心的是他的收入，就問音樂工作室的贏利模式是什么。史汐汐沒有這個概念，含糊其辭地就懟了他媽幾句：就知道錢錢錢，難道生活中除了錢，就沒有情懷和理想了嗎？他媽媽不和他爭吵，說如果需要錢，媽支持?，F(xiàn)在他不需要錢，他來北京時，所帶的錢還沒用完，和田菁換房子，田菁又付了他半年的差價(jià)?，F(xiàn)在他需要的是和麥垛見面。從那天夜里開始，麥垛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了。麥垛離開他，他身體的一部分也離開了。他覺得麥垛不是真的要離開他，麥垛是在考驗(yàn)他，是在給他制造愛情的難度。她跟他要一管血，血脈相通，是有象征意義的。

又是深夜了，史汐汐才從外面回來。他一個人喝醉了，在地鐵的長椅上睡了一覺，直到地鐵最后一班車，他才被工作人員叫醒。

不知道什么時候下雨了。小雨，唰唰唰的。史汐汐沒有帶傘，小號也起不到傘的作用。他在北京的街頭，踽踽獨(dú)行了一會兒，不知道這是哪里，四周完全是陌生的場景。他很快就被淋濕了。路上幾無行人，車輛也不多。好在小雨很快讓他清醒了，他叫了一輛車，回到了“北京像素”。

“像素”的小雨似乎更大一些，有人在南區(qū)和北區(qū)中間的步行街上奔跑，也有打著傘、和他一樣夜歸的人。在他面前，就有一胖一瘦兩個女孩，合打一把傘，穿著都很經(jīng)濟(jì)，那個胖子的虎皮花紋的短裙，似乎連屁股都沒有遮住，瘦子穿一條牛仔短褲，短到看不見褲腿，兩邊的屁股各露出了三分之一。不知為什么，這兩個洋溢著青春活力的女孩，其歡樂的步態(tài)和親密的情狀讓他非常傷感地想起了麥垛。麥垛，你在哪里呢？是正在雨夜中行走，還是孤獨(dú)地一人待在房間？他跟隨兩個女孩走在“像素”的燈色中，走了一截，從10號樓通過之后，他看到她們向2號樓方向走去了。

史汐汐沒有回5號樓1106，他輕車熟路地來到12號樓0144。

皮蛋倚靠在1106的門上，在手機(jī)上玩游戲。便利店已經(jīng)關(guān)門打烊了。皮蛋看史汐汐身上都濕透了，尷尬地笑笑，跨出兩步，又倚到自家便利店的門上了。

史汐汐敲0144的門。田菁忙了一天，可能睡死了，沒有立即開門。倒是把便利店的門敲開了。小段沒有像以往那樣，跟史汐汐滿臉堆笑地說話，而是一把擰住皮蛋的耳朵，把他往便利店里拖，邊拖邊說：“讓你滾蛋你怎么還賴在我家門口？姐好吃好喝地供你，是讓你給我丟人敗臉的啊？！”

便利店的門都關(guān)上了，史汐汐還聽到小段大聲收拾皮蛋的聲音。

0114的門也開了，田菁看是史汐汐，小聲說：“是你?。恳詾檎l在吵鬧呢。進(jìn)來?！?/p>

史汐汐看屋里全變了樣，沙發(fā)挪到一邊了，十幾張小方桌、小方凳整齊地排列著，墻上貼著許多畫，一看就是兒童們畫的作業(yè)。

“怎么這時候來呀？還背著小號。”

“你不是也在雨夜敲我家門的嗎？就不許我半夜找你啊？”

田菁笑了，看他憔悴、疲倦的樣子，立即給他倒了一杯水，關(guān)心地問：“沒吃飯吧？找點(diǎn)東西給你吃啊?！?/p>

“不餓?！笔废f，“麥垛出事了?！?/p>

“啊？你怎么知道？”

“肯定出事了?！笔废煅手?，說不下去了。

“找到她啦？送了她一管血？”

“沒有。我想她應(yīng)該出事了。兩天都沒有她的音信，肯定出事了，出事了……”史汐汐失聲痛哭。

田菁松了一口氣，她抹去史汐汐臉上的淚水。史汐汐臉上的淚水真多啊，剛抹去又涌了出來。田菁眼里也閃著淚光了，她安撫他道：“麥垛不會出事的，她可能有點(diǎn)事，但不是你認(rèn)為出事的那種事。麥垛可不是出事的人。她比我堅(jiān)強(qiáng)多了。這樣吧，明天是周一，上午我沒有什么事，我陪你去搞血，我們一起去醫(yī)院，你要進(jìn)行一次體檢，體檢就會抽血，就可以跟醫(yī)生要一管血了。拿到血，我再陪你去找麥垛，好不好？”

史汐汐點(diǎn)點(diǎn)頭，才背過身去，只顧自己抹淚了。

10

史汐汐拿到一管血，基本上沒費(fèi)多少周折。

醫(yī)院體檢區(qū)域的人特別多，他掛號，填身份證，拿表，第一項(xiàng)就是抽血。

在準(zhǔn)備排隊(duì)等抽血的時候，她問一個醫(yī)院的志愿者，抽血時，能不能跟護(hù)士小姐要求多抽一管。志愿者問他要干嗎，他說帶走。志愿者說應(yīng)該不能。史汐汐說，為什么？我的血為什么不能給我一管？志愿者說，醫(yī)院應(yīng)該沒有這項(xiàng)服務(wù)。史汐汐就擔(dān)心地問田菁，怎么辦？田菁給他出主意，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趁護(hù)士不注意，偷走自己的血。他又自說自話道，這辦法肯定不行，萬一被抓住了后果肯定很嚴(yán)重。田菁跟他使了個眼色，他沒有會意，還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田菁就把史汐汐拉到一邊，附在他耳朵邊小聲地說：“知道為什么來這家醫(yī)院嗎？那個抽血的護(hù)士是我學(xué)生的家長，已經(jīng)在微信上說過了，你遞上體檢表，表上有你的名字，她到時候自動就會給你多抽一管血。你什么話都別說，‘謝謝’都別說，拿了血就走。知道啦？‘謝謝’都不能說，眼神也不能交流，防止有人告發(fā)你，要記住哦?！?/p>

拿到一管血的史汐汐就像拿到了一枝愛情神箭，神采奕奕地跟在田菁的身后，憋不住還是問了：“麥垛住在哪里？”

“‘像素’，她也住在‘像素’——跟我走。”

“就在‘像素’啊？”史汐汐的這一聲叫，暗含著抱怨、惋惜和不甘，明明人就在“像素”，他卻多跑了許多腿，耽誤了兩三天。

“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跟我走就知道了?！笨熳叱鲠t(yī)院時，田菁又回頭跟他說，“她連我的電話都不接，微信都刪了，能見你嗎？你知道我?guī)闳ヒ娝?，要承?dān)多大的風(fēng)險(xiǎn)嗎？說了你也不明白。等你明白了就不怪我了。等你不怪我的時候，可能就要感謝我了，也可能更怪我了。”

聽了田菁的話，史汐汐心里反而有點(diǎn)緊張了。是啊，索要禮物有要一管血的嗎？有自己玩失蹤的嗎？細(xì)細(xì)思之，簡直就是怪事啊。但馬上就要見到麥垛了，他還是挺激動的，又不想在田菁面前過于表露出來。他突然想起麥垛把牽牛花的種子當(dāng)成零食吃，就假裝輕描淡寫地問：“牽?；ǖ姆N子好吃嗎？”

田菁很敏感地看了看他，問：“誰告訴你的？”

“沒有人告訴，隨便問問?！?/p>

“牽?；ǖ姆N子是一味中藥，又名黑白丑，吃了也不死人，但吃多了有致幻功能，一些腦殘的人會吃——我以前就是腦殘。”田菁的敘述很平靜，“麥垛告訴你的吧？她肯定沒說我好話?！?/p>

史汐汐馬上意識到田菁理解錯了。田菁以為他在說她。但他也不想解釋了，馬上就要見到麥垛了。他們出了醫(yī)院大門，打了一輛車，回到“像素”。

麥垛就住在12號樓，和他住同一幢樓。這又讓史汐汐驚奇了。原來他們相距那么近，早知道這樣，他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敲門，也要把麥垛給敲出來啊。

田菁和史汐汐上了電梯。史汐汐看田菁按了17層。田菁說：“估計(jì)我會犯錯誤……也不知道是不是犯錯誤，隨他去吧……這都是為了你。”

12號樓1743室的門被敲開了?？磥硖镙己望湺膺€真是好朋友，很熟門熟路的樣子。此時已經(jīng)過了上午十一時。門里有人問話：“誰？”

“我，田菁?！?/p>

門開了一條縫，門縫里鑲著一張新鮮的臉，應(yīng)該是剛化好妝，粉白紅潤的臉，假睫毛濃得要往下滴油，大眼睛忽閃著，打量著田菁和田菁身后的史汐汐，問：“找誰？”

“麥垛。”田菁說，“麻煩你叫一下麥垛。”

“誰是麥垛？”女孩提高聲音說，“喚，找麥垛。”

那個叫“喚”的聲音更響：“死了。”

“喚，是我，田菁。”田菁也大聲說。

“我去，菁菁啊?！蔽堇镯懫痣s沓的腳步聲，隨即，在那張臉的上方又鑲了一張臉，一張更漂亮的臉，那個叫“喚”的女孩嬉笑著說，“哪陣風(fēng)把你給吹來啦？咦，還帶了條果兒。男朋友？”

“別鬧了，”田菁說，“真找麥垛，有事?！?/p>

“誰不想找她？都五天不見她鬼影了。”喚在跟田菁說話，眼睛卻一直盯著史汐汐看。

“誰呀誰呀誰呀？”屋里又響起一陣凌亂的腳步聲，一只手把喚的腦袋往下按，又一張臉鑲到了門縫里，“咦，我說是哪位貴客呢，還知道這兒是你娘家啊，帶著果兒顯擺來啦？”

鑲在門縫里的三張臉都笑了。

“你先忙啊，”喚說，“我們也要有事啦，麥垛要是回來，我告訴她。不送啦！”

鑲在門縫里的三張如花似玉的臉同時消失了，門也帶情緒地響起了“砰”的一聲。

門是關(guān)起來了，空氣里彌漫的甜膩的粉香味和唇膏味還沒有消散。麥垛朝著緊閉的門攤一下手，又轉(zhuǎn)身朝史汐汐攤一下手，意思說，怎么樣？知道我為什么不帶你來了吧？史汐汐面無表情——他的心凌亂了，一時想不明白這都是些什么人。她們的話云山霧罩，真真假假，但表達(dá)的意思他明白：麥垛也從她們的住處消失了。他青著臉，手里還拿著一管鮮紅的血。他莫名地緊張著，那管從他體內(nèi)抽出的血感覺依然溫?zé)?，此時不知該如何安放。

回去的電梯上，史汐汐不說話。史汐汐感覺田菁被侮辱了，又不知如何安慰她。還是田菁打破了沉默，她說：“你要出去嗎？我不能陪你了，下午四點(diǎn)就有課?！?/p>

史汐汐沒有接話，他還沒有從剛才的情緒中走出來，更沒想好要干什么。

田菁又說：“不要玩太久了，回來時跟我說一聲?！?/p>

11

史汐汐沒有回家，他在“魯迅手跡”里喝了一杯咖啡，還吃了份他們家特別供應(yīng)的一種三明治，然后去了樹村。

他倒了三次地鐵一次公交，來到了樹村的街頭。一路上，公交車穿過繁華的市區(qū)，駛過一片林子，又經(jīng)過一片果園，駛進(jìn)了樹村的中心街道。樹村不像他第一次來時那么陌生了，雖然房屋依然破舊，空氣卻清新異常。在他下車的公交站臺上，依然能看到一兩個身背吉他或其他樂器的音樂人。史汐汐記得上次去過的那個四合院，他對那個四合院的印象算不上好，但那兒算是他的故地了。

轉(zhuǎn)了一條巷子，沒有發(fā)現(xiàn)那個四合院。這條巷子里有兩家小飯店、一家理發(fā)店、一家小超市，還有一家專賣服裝的鋪?zhàn)?，從一排類似倉庫的紅磚紅瓦的舊房子里，傳出了樂曲聲。應(yīng)該有樂隊(duì)在演奏吧？架子鼓在密集地敲擊，雙簧管在吹奏，還有兩把吉他不同的聲調(diào)。這是一曲他沒聽過的曲子，熱情而激越，有排山倒海之勢。門和窗都緊緊地關(guān)著，聲音聽起來有些悶。他幾次想去敲門，幾次又收了手。音樂沒有停，他怕打斷人家的演奏。巷子里沒有一棵樹，滾滾熱浪在巷子里翻涌，有一條臟兮兮的黑白相間的土狗伸著鮮紅的舌頭趴在不遠(yuǎn)處的一個門檐下。他身上很快就被汗水浸透了。

史汐汐還想去那個四合院，可是他記不得路了。他重新來到樹村的主街上，根據(jù)公交車站臺來辨別、判斷方位，然后走進(jìn)了另一條小巷。

這條巷子和剛才的巷子看著差不多，不，簡直就是孿生兄弟。巷子兩邊的房子，依然是布滿灰塵的紅磚紅瓦，依然一棵樹都沒有，依然有零星的幾家店鋪，依然有一條狗趴在某一個門檐下。原來，樹村不僅房子一樣，就連小巷也一樣。巷子里，總是響起若有若無的音樂聲。其實(shí)整個樹村的上空，都有這種聲音。他往巷子深處走去，在一個破院子門口停住了。這個院子有一個磚瓦結(jié)構(gòu)的門樓，塌了半邊，斑駁的紅漆大門也歪斜著。從塌了半截的矮墻上望進(jìn)去，那四間正房也有一間的房頂上塌了一個洞。在東廂房的門口，有一根晾衣繩，晾衣繩上掛滿了衣服，男女的都有，有一件白色T 恤上，印著兩個大字“果兒”。最惹目的，是滿院子的牽?；?。野生的牽牛花藤藤蔓蔓恣意生長，一叢開藍(lán)花，一叢開紅花，還有一叢藍(lán)花鑲紅邊子。史汐汐頭一次見到成片的牽?；ǎm然被暴烈的陽光曬蔫了，還是姿色嫣然，滿院燦爛。史汐汐想起麥垛隨身帶的一盒牽?；ǖ姆N子，覺得好奇，就從歪斜的門縫里鉆了進(jìn)去，隨手采了幾朵沒有曬蔫的牽?；?。就在他把牽?；ǚ旁诒亲拥紫滦岬臅r候，就在他遺憾牽?；ㄔ趺礇]有香味的時候，他的額頭被飛來的一個空啤酒罐擊中了，隨之聽到一聲大叫：“盜花賊！”

史汐汐捂著額角，看到晾衣繩下站著一個女孩。

“對不起對不起——我是開個玩笑?！迸⒁荒槺傅嘏苓^來，她看史汐汐捂在額頭上的手指縫里滲出了血，驚恐地說，“我不是故意的……你受傷啦？”

史汐汐認(rèn)出她來了，她就是上次在四合院里一邊彈吉他一邊唱歌的女孩。沒錯，就是她，嗓音低沉、沙啞的歌手。她住這兒？史汐汐雖然感到額頭隱隱作痛，還是笑著說：“我見過你的。我聽過你唱歌，你唱歌棒極了。”

“是嗎？在哪里？網(wǎng)上？你打過賞？哎呀，流血了……”她拉了拉史汐汐，說，“過來，我可能有創(chuàng)可貼?！?/p>

女孩把他拉到東廂房里。

廂房里正開著空調(diào)，雜物堆滿了房間，那音響、麥克風(fēng)，還有吉他和電腦，讓史汐汐感到非常親切。史汐汐被女孩安頓在沙發(fā)上，沙發(fā)上有個洞，他就坐在那個洞里，因?yàn)闆]有洞的地方放著吉他和搖鈴。女孩穿著一條肥大的白褲衩，一件露臍的灰色T恤，正到處找創(chuàng)可貼。一堆泡面盒被她劃拉到一邊，一堆空啤酒罐被她劃拉到一邊，不知從什么地方，還真讓她找到了一片創(chuàng)可貼。她趕快跑過來，用面巾紙拭去了血，在傷口處貼上了創(chuàng)可貼。

“好了。”女孩歪著頭，站在他面前，審視著他，“你背著什么？小號嗎？”

“是，我是吹小號的，我想到樹村來發(fā)展?！笔废肋@是個機(jī)遇，直白地說，“可是我剛來，什么都不懂，你能幫幫我嗎？”

女孩把兩手抱在胸前，臉色漸漸變得不屑起來，說：“才畢業(yè)吧？我勸你還是老老實(shí)實(shí)找份工作干，干什么都行。樹村，不是你來的地方。我不想害你。小號是干交響樂的，這里沒有交響樂。再說樹村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樹村了，能走的都走了，留下的都是渣，你還往火坑里跳？我馬上要去錄音了。我們加個微信吧。你要想來玩隨時歡迎，我也會有啤酒供應(yīng)你?！?/p>

這就是拒絕了。

史汐汐走在樹村的街道上，臉上流的不知是淚水還是汗水。本來他不想來樹村的，知道來了也不會有好結(jié)果，可他還是來了。他手里拿著一把牽?；?。他來到樹村唯一的的公交站臺上，把牽牛花揉成了一團(tuán)，那溢出的汁液，把他的手染成了紫紅色。他看看天空，此時天空也是紫紅色的。天又要變了。

又是深夜了。

回到“北京像素”的史汐汐百無聊賴地穿行在各種燈影中。他沒有回1106，而是來到0144的窗外。田菁的兒童畫培訓(xùn)班早就下課了。屋里的燈還亮著，田菁在干嗎呢？在畫畫，還是在批改孩子的作業(yè)？史汐汐覺得這一個月以來的經(jīng)歷，比他以前所有的經(jīng)歷加起來都豐富，都讓他感慨。他來到花園的白皮松下，坐在那條常有流浪貓玩耍的白色長條椅上，看著爸爸買給他的房子，透過折疊窗簾，他看到有人影在閃動，那應(yīng)該是田菁了。田菁是個很好的姑娘。他想。他有些累了，腦子里出現(xiàn)了雨夜的景象，那是他和田菁的第一次見面。迷迷糊糊中回到1106，他被嚇住了，家里有人。他看到門后有一只旅行箱，茶幾上有一只包，沙發(fā)上堆著女人的衣服，衛(wèi)生間里也有人在淋浴。誰在家里？他看到茶幾邊的廢紙簍里扔著一塊香蕉皮，還有一個塑料食品小盒，小盒里牽牛花的種子灑出了一多半。麥垛？原來是麥垛。他驚喜地跑到衛(wèi)生間門口，想猛地拉開門。但他還是克制住了，敲著門叫道：“麥垛！”麥垛顯然受到了更大的驚嚇，在大叫一聲之后，哈哈笑了，還把門拉開一條縫，露出半個臉，朝他扮了個鬼臉。那不是麥垛。那是一個陌生的姑娘。他嚇得大叫一聲。

“怎么在這兒睡著啦？會著涼的?！碧镙疾恢裁磿r候站到了他面前，“做夢啦？”

“嗯嗯……做夢了。”史汐汐還沉浸在夢境中，他看著田菁，田菁在他頭上打著一把傘，是她隨身帶著的那把傘。傘柄上有一個水晶小吊墜，在遠(yuǎn)處燈光的映照下，正閃著晶光。又下雨啦？史汐汐不知道他睡了多久，看著傘沿滴下的水珠，看著田菁淋濕的臂膀，突然傷感起來。史汐汐本想說句感激的話，他夢幻般地看著田菁，卻哽咽著說：“我想回一趟深圳。我想媽媽了?！?/p>

史汐汐覺得自己說錯了，表達(dá)得不夠準(zhǔn)確，和他心里想說的話不太一致?？伤恢酪f什么了。他雙手蒙住臉，勾下了頭。田菁又靠近他半步，摸了摸他的頭。他便緊緊地?fù)ё×怂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