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溪
超越海拔6000米,抵達植物生長的最高極限,跋涉16年,把論文寫滿高原,倒下的時候,雙肩包里藏著你的初心、誓言和未了的心愿,你熱愛的藏波羅花,不求雕梁畫棟,只綻放在高山礫石之間。
——摘自《2019感動中國十大人物頒獎詞》
一
初見鐘教授時,他剛從西藏回到學校,帶回了許多新的標本。那時還沒有微信,他在實驗室里招呼一聲,連平時不愛參加集體活動的學生都趕來一起參觀標本。
大家圍成一圈,一邊觀察,一邊聽鐘教授講他的故事。
下午五點的初冬,天色轉(zhuǎn)暗得不算晚。暮色透過合攏的百葉窗飄落下來,淺金的霞光掠過他的眉間,留下星點的微芒。大概是在高海拔地區(qū)長期考察的緣故,教授比較消瘦,臉色有些蒼白,嘴唇略微發(fā)烏。臉上卻自然地牽出親切的笑容,像是三月春風拂面,撫過每個人的心間,很暖。
說起自己在考察期間時常練習的藏語歌,同行的教授笑話他唱得難聽。
他說起考察的成果,擬南芥、高原香柏的尋獲,繼續(xù)填補著世界種子資源庫的空白。
他說起最愛的藏波羅花,無蔓無枝,頑強綻放于高山礫石間,飄散著不染塵埃的香。
他講故事的時候,眉間的光點在時間的推移下,拉得越發(fā)地長。那模樣,像極了破土而出的種子。
于是我跟他開玩笑,我說:“鐘教授,有粒種子跑到您臉上去啦!”
他對著鏡子照了照,笑了起來,“一個基因可以拯救一個國家,一粒種子可以造福萬千蒼生,”他又講起常說的一句話,“我非常愿意做一粒種子?!?/p>
往后的歲月里,這個場景總縈繞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二
后來我們跟隨鐘教授前往墨脫采樣,他拄著一根粗樹枝在前方探路。
考察七天來,我們一碗米飯也沒有吃上,只有榨菜、干餅和水。采完樣后立即要整理標本,晚上回到營地還要為標本做記錄,幾乎沒有時間休息。鐘教授和我們一起坐在手電筒微弱的燈光下,帳篷外天色昏暗。冷冷的空氣籠罩著,我看見教授的嘴唇明顯發(fā)紫,無疑是心臟缺血的表現(xiàn)。
寒冷、饑餓,高原反應的不適,標本處理的勞苦,即便是我們年輕人,都有些力不從心,年長的教授又怎會安然無恙?我看向教授,他正用僵紫的雙手壓著標本,腫脹的眼泡下是專注的雙眼。我張了張嘴,沉默地轉(zhuǎn)過臉,濕了眼眶。
教授壓了一晚上的標本,一大早又領著我們出發(fā)。所處的位置海拔越發(fā)地高,空氣也更為稀薄,考察的難度隨之增加。
前方平地上雜植叢生,教授突然停了下來。我望向他,他望向遠方無際的蒼茫。
我不知道他在注視什么,所思又為何,那雙眼睛寫滿了我看不懂的情緒。
直到后來的某個深夜,我聽見敲擊鍵盤的聲音和幾聲輕掩的咳嗽,時間似倒流回那個時刻。蒼穹之下,雪山之上,無數(shù)綠色與尚未破土的希望,召喚一個人的夢想和使命。
——那是他的生命與大地。
三
2015年,鐘教授因過度勞累突發(fā)腦溢血,急救室的大門緊閉,紅燈亮得刺眼,時鐘緩慢地前行,漫長得好像過了一個世紀。
所幸教授搶救了回來,我如釋重負地打開病房的門,看到他安靜地躺在病床上,雙眼緊閉。我剛邁出的腳步頓住了,站在原地,足足愣了好幾分鐘。
我第一次看見教授這么虛弱。在我的記憶里,他像是有用不完的力氣,奔走在高海拔的危險地帶,追尋著大地上的財富,為種子資源庫添磚加瓦。
還有他在課堂上的身影,那雙眼睛尤為生動。在他為學生講課的時候,為學生批改論文的時候,為學生講故事、一起做標本的時候……那雙眼睛不算大,卻能盛下許多東西。比如說高原的日出日落,比如說收藏著無數(shù)標本的陳列室。
再比如說那些清晨的課堂上,無數(shù)萌芽的種子,他用愛澆灌著每一塊沃土。
我的思緒被一陣鬧鈴強行拉回,我尋找著聲源,驚訝地發(fā)現(xiàn)是鐘教授的手機。
我沖過去按掉了鬧鈴,凌晨三點。
病床上的人皺了皺眉。我悄聲關上門。
再多睡一會吧,鐘教授!
四
由于身體過于虛弱,教授在醫(yī)生的強烈要求下休養(yǎng)了九個月。醫(yī)生告訴他,不能再上高原了。
但我們都清楚教授執(zhí)著的性子,他放不下那些種子。所以當他執(zhí)意要求再上高原時,我們并不感到意外。教授收拾妥當后,再次背上了他的雙肩包。
我們目送他離開,大病初愈的年邁老人被攙扶著,一步一步踏下臺階,慢慢走向車門。他吃力地抬腿,帶動身體上車的瞬間,拉扯著酸疼的肌肉。他疼痛得呻吟了。
我看著他遲緩的動作,往事似夢般重現(xiàn),我好像看見那個背著雙肩包、面容黝黑的教授回過頭,憨厚地微笑。
“一個基因可以拯救一個國家,一粒種子可以造福萬千蒼生?!?/p>
“不是杰出者才做夢,而是善夢者才杰出。”
“我是鐘揚,一名來自上海的援藏教師?!?/p>
汽車載著一位老人絕塵而去,再也沒有回來。
上海外灘下起了大雨。
五
我再次見到鐘教授,是在他的葬禮上。
作為教授的學生,我們排成一列,向他的遺像深深鞠躬。照片上的教授健康有力,站立在山腳下,背后是他為之奮斗了一輩子的高原。
他將4000萬顆種子留給了人類,把高端的人才留在了西藏,將豐富的知識留給無數(shù)少年。他強烈的使命感與家國情懷為身后留下累累果實,永遠燦爛于歷史的天空。
后來我們?nèi)ソ淌诩姨酵臅r候,師母正在清理遺物。熟悉的雙肩包靜靜躺在床上。與手稿一起裝在包中的,是他的初心、誓言與未了的心愿。
我想起了那個下午五點的初冬。
我是一粒種子,教授。
我日后也會像您一樣,從造福蒼生的種子成長為夢想的播種者,培養(yǎng)出更多參天大樹。
翻開記憶的影集,我看見一束晨光,看見鐘教授撫著歷經(jīng)千辛萬苦找尋到高山雪蓮時的開懷大笑,看見他望向前路的目光,看見科學的火種投向未來的遠方。
他無懼生命的結(jié)束,因為種子已經(jīng)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