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遺”明珠：鼓浪嶼建筑

林丹婭

鼓浪嶼位于廈門島的九龍江入?？谔?。它的地理位置決定其具有典型的亞熱帶海洋性季風氣候。小島上常年日照充足，水量充沛，冬無嚴寒，夏無酷暑，溫暖濕潤，四季如春。

鼓浪嶼的自然環(huán)境固然令人稱羨，但更令人驚羨的是其間與自然渾然一體的建筑。故鼓浪嶼早年間就有“海上花園”和“萬國建筑博物館”之美譽，2005年在《中國國家地理》全國評選活動中，被評為“中國最美的地方”，2017年更被世界遺產(chǎn)委員會列入世界文化遺產(chǎn)名錄，認為其建筑特色和風格體現(xiàn)了中國、東南亞和歐洲建筑和文化價值觀和傳統(tǒng)的交融，反映了東南亞地區(qū)的建筑從傳統(tǒng)的地方風格向現(xiàn)代主義和國際化的過渡;不僅完整見證了百年間本土建筑在外來文化影響下變化、創(chuàng)新的過程，同時也見證了亞洲全球化早期各種價值觀念的交匯、碰撞和融合，展現(xiàn)出更為多元的風格、歷史時期和文化背景。

鼓浪嶼建筑，按建筑用途種類分，有領(lǐng)事館建筑、教堂建筑、公共設(shè)施建筑、居住建筑以及園林建筑等。

按建筑形態(tài)分，有樓、屋、殿、堂、館、亭、閣、臺、榭、寺、廟、園、苑、廊等。

按建筑材料分，大都采用磚、木、石、陶、鋼、鐵、水泥、鋼筋混凝土等。

這些建筑元素，在鼓浪嶼上建構(gòu)起獨一無二的、不可復制的建筑風格。

在1840年之前，由于本島原住民還未受到西方建筑文化與建筑風格的影響，所建屋舍一般都保留有較純正的閩南民居特色，有著濃郁的本土風味。

明、清以來的閩南傳統(tǒng)民居，尤其是清代建筑，在閩南地區(qū)還可看到保存較為完整的。它們基本上是以瓦、木、石為建筑材料與建筑構(gòu)件的庭院式平房。平屋的屋頂大都呈雙坡面，正中高處屋脊兩端或伸突出，或飛翹起龍鳳須。平面布局單庭院的一廳二房（一明兩暗）或一廳四房（一明四暗），組成以“一落”為單位的“厝”。如果由好多這樣的“落”組合在一起，那就成為“大厝”。有多少這樣的“落”組合在一起，就叫多少落大厝，如民間常見的“四落大厝”“七落大厝”等。落與落之間由庭院（俗稱“埕”）或天井隔開，形成一個密實與通透相間的入可隱出則明的居住空間。在主體房屋橫向的左右兩側(cè)，一般連建有各自朝向主房的縱向房屋，俗稱護厝。護厝與橫向的主房之間，比較講究的也以天井相隔，以廊道相連。有的在主房正廳前面的“埕”兩側(cè)，還各建有廂房，俗稱“伸腳”或“櫸頭”。大戶人家，通常會在天井、埕或前庭后院里，挖掘一兩口水井，以供日用。而更講究些的人家，就會利用這些空間，掘池疊石，飼魚植花，營造山水，自成天地。

這樣的平房大厝，屋宇連疇，占地面廣，低伏于田疇阡陌的蔥蘢背景中，可以盡顯中國傳統(tǒng)建筑風貌的詩意畫意。這樣的古建筑在鼓浪嶼上原也稀有，而且也沒有在近現(xiàn)代鼓起的建筑浪潮中發(fā)揚光大。這除了鼓浪嶼建筑本身深受西方建筑文化影響的原因外，還有它的內(nèi)在原因：大厝式建筑明顯會受到鼓浪嶼盆景式的地勢、地源所限，無法全方位展開，這無論從實用的角度還是美學的角度來看，都是不盡相宜的。

1840年的鴉片戰(zhàn)爭，打開了中國門戶。緊跟在西方列強以現(xiàn)代化的堅船利炮為表征的軍事力量后面，是更為強勢的西方文化的進入。鼓浪嶼首當其沖，全方面地經(jīng)歷了從軍事力量沖擊到西方文化熏陶的洗禮。當曾有的劍拔弩張過后，露出歷史浮塵一角的，是一種令人驚艷并沉迷的建筑：已高度融合了東方和西方的、外來和本土的、古典與現(xiàn)代的生活智慧與藝術(shù)趣味的建筑。

鼓浪嶼建筑，無論是從大觀上還是細節(jié)上，都無不凝聚著這種融合，如中國式的庭院西洋式的樓房，中國式的屋頂西洋式的房體，中國式的廳堂西洋式的門窗，中國式的欄桿西洋式的陽廊，中國式的亭子西洋式的柱子，中國式的額枋西洋式的山花……不僅如此，人們更可以從中看到西方各個時期古典建筑中的各種經(jīng)典元素，古希臘式、古羅馬式、拜占庭式、

羅曼式、哥特式、文藝復興式、巴洛克式、洛可可式、新古典主義式……形式多樣，數(shù)不勝數(shù)。根據(jù)這種特性，鼓浪嶼建筑應為典型的折中主義建筑。

折中主義建筑（eclectic architecture），

是西方建筑學界對某種建筑風格類型的定義與命名，它意指這樣的一類建筑：建筑師在其設(shè)計上并不采用某種特定的、單一的、純粹的風格來設(shè)計，而是根據(jù)自己的愛好與意愿，完全打破各種風格之間的界線與界定，在同一建筑體上，選擇、糅合、模仿歷史上的各種建筑風格，自由組合不同的建筑形式，不講求固定法式，只講求比例均衡，美觀第一，是謂擷取種種所長，皆為我用也。折中主義興起于19世紀上半葉，流行于20世紀初左右。它的出現(xiàn)一方面是隨著西方社會的發(fā)展，需要更多豐富多樣的建筑形態(tài)來滿足人們各種不同的需求，人們越來越希望能在建筑中集天下之美，古往今來之美;而另一方面，是西方文明的發(fā)展可以提供這種滿足的條件。折中主義建筑的出現(xiàn)，必是在人們已認識并掌握了大量建筑遺產(chǎn)的前提下，而19世紀整個西方社會的發(fā)展提供了具備這個前提的條件：交通的便利，考古學的進展，攝影技術(shù)的發(fā)明，出版業(yè)的發(fā)達，人們越來越有條件對各個國家、各個歷史時期、各種風格的建筑形態(tài)與范式進行認識、學習、掌握與傳播。

鼓浪嶼大興土木之日，正是折中主義建筑藝術(shù)風靡之時。鼓浪嶼人口來源的世界性，不僅帶來居住建筑的需求，也帶來對建筑多樣性的需求。反之，西方人帶來折中主義建筑思潮與其設(shè)計理念，鼓浪嶼的建筑市場又恰能滿足它。

在此特別要指出來的是，遵從約定俗成的原則，本文把eclectic architecture中的eclectic一詞，表達為“折中”。但“折中”在漢語里的詞義，其實會影響到我們對eclectic的理解。因為漢語里的“折中”有著“中庸”的意思，根據(jù)《漢語大辭典》，“折中，調(diào)節(jié)使適中”，意指調(diào)和不同意見或爭執(zhí)。它在實踐中，常常會與“妥協(xié)”“平衡”的意義聯(lián)系在一起。但由eclectic翻譯而來的“折中”，其實并非此意，它并不是調(diào)節(jié)與調(diào)和，更不是妥協(xié)與平衡。更準確的定義應是，它是兼收并蓄，是在不同的來源里選取最好的、最符合主體本意的糅合式創(chuàng)新。因此，它并非是在消極意義上的調(diào)和，而是積極意義上的融合。

鼓浪嶼建筑所體現(xiàn)的折中主義，不僅是對西方外來的同時也是對本土的各種建筑元素進行主動的、生動的攝取與糅合;不僅是對世界上各個時期建筑風格的模仿，更有在模仿中添加設(shè)計師乃至本土工匠自由發(fā)揮式的創(chuàng)新。這種建筑手法幾乎遍布鼓浪嶼的每一幢建筑物，使每一幢建筑物都可能飽含古今中外建筑的各種元素，都可能飽含著出其不意的個性花樣，都可能飽含著看似繁復但絕不重復的變化。

而特別有意思的是，與折中主義建筑廣取博納之特性相對應，鼓浪嶼建筑的設(shè)計師，多專多能，按今天的話說，是地道的綜合型人才。他們可能是聞名遐邇的音樂家、牧師或醫(yī)生，但同時也是出類拔萃的建筑設(shè)計師。在鼓浪嶼上，你不期而遇的那些經(jīng)典建筑物，不期然就會是他們留下的大手筆。這也許也是鼓浪嶼建筑如此與眾不同、不流于俗的潛在原因吧。

鼓浪嶼建筑因其對世界建筑的融會貫通，因其所蘊含的東方倫理觀與生活觀，具有繁復多變又統(tǒng)一和諧的奇特魅力。而這樣的建筑，又是坐落在鼓浪嶼這樣一個得天獨厚、天然去雕飾的海中瓊島上。那些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建筑師，被這小島激發(fā)出建筑的激情與靈感，而建筑形態(tài)，又在他們心中呼之欲出。鼓浪嶼建筑，不僅是建筑本身，還是與其建筑環(huán)境的天作之合。鼓浪嶼為建筑提供了最佳地利，而建筑則使鼓浪嶼進入人類歷史中，流光溢彩。

鼓浪嶼的自然景觀，被人們喻為“盆景”。盆景造型的靈感當然源自自然，但因其所具有的藝術(shù)加工含量——刪繁補缺，集美去陋，既巧奪自然之功，又順乎人情之美，故往往又高于自然。鼓浪嶼就是這樣一件成功的“盆景”，只不過它非純粹的人力所為，而是來自于天工玄妙。

鼓浪嶼全島呈丘陵地貌，日光巖為全島制高點，也是第一名勝。日光巖四周遍布巖峰山巒。東北有龍頭山、草籽山等，東南有東山、升旗山、復鼎山、石崁頂?shù)?，西南有雞母山、英雄山、鹿洞山、旗尾山、倒交嶺等，西北有筆架山、燕尾山、兆和山、駱駝山等。這些嬌小玲瓏的山頭，自有其峻峭嵯峨、挺拔崢嶸之勢，使得鼓浪嶼雖為彈丸之地，卻盡得地勢之利之美，局部飛峰突起，懸崖兀立，整體則坡谷相接，跌宕起伏，為鼓浪嶼建筑提供最好地形。

常言文似看山不喜平，建筑群體的坐落何嘗不是如此？無論是從建筑的功能性來說還是從觀賞性來說，無論是從居住視野還是從觀賞角度的需求來說，都是如此。建筑在其上，不由不因地制宜：或壘階而上，或筑坡而下;山雖不高，俯仰間頓起風光;地雖不闊，方丈間自有乾坤;遠觀參差錯落，鱗次櫛比，意態(tài)縹緲，氣象萬千;近看則峰回路轉(zhuǎn)，曲徑通幽，花迷深處聞人語，林巷盡頭有人家;出則明，入則隱，出無礙，進無憂，一轉(zhuǎn)彎一拐角，移步換景。這些的確都要拜鼓浪嶼地貌之所賜。

而更有意思的是那些無心插柳之作：當初因順其地形地貌而任意為之的建筑，造成至今鼓浪嶼上沒有一條整齊劃一、平坦寬敞的馬路，有的只是如迷宮般的巷道。這看似毫無章法的城建布局，據(jù)說還是得自英國倫敦城之真?zhèn)?。就這樣，形成了全國唯一一座不通機車、自行車的步行島，從而使“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理想人居環(huán)境，居然可以在當今現(xiàn)實中存在。

世界各地各個時期的建筑精華，匯聚在鼓浪嶼這樣的地塊上，釋放出它繁復多變又和諧統(tǒng)一的無敵美感。時運機巧，當年折中主義自西方空降而來，未承想如此吻合鼓浪嶼之水土。唯美、多變、個性化、融合性的折中主義建筑，與鼓浪嶼天鐘神秀的地理地貌契合，形成獨特的鼓浪嶼建筑風貌。鼓浪嶼也因此被稱為萬國建筑博物館。

小小的鼓浪嶼，以其世界性的風范包容了人類的建筑精粹，成就了它的兼收并蓄、氣象萬千。它是居者的世外桃源，更是旅者的夢中家園。人們從這里看見建筑的奇跡：它的語言可以消泯哀傷慘痛，成為銘刻人類追求安居的智慧印跡;它的形態(tài)可以超越時空疆域，成為可供人類分享的文明結(jié)晶。這里也成為來自世界各個角落的居民所神往的人間勝地。

責任編輯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