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 措
那幾年,凹村丟過幾頭老牛。
凹村水草豐富,養(yǎng)牛養(yǎng)羊能讓牛羊長得肥壯。牛羊肥壯和人肥壯不一樣。牛羊肥壯,會掩蓋很多東西,比如老。
一頭活過十多年快二十年的牛算老了吧,但當(dāng)一頭活過十多年二十年的老牛走到你身邊,肥肥壯壯的,趾高氣揚(yáng)的,看見你就像看見親人一樣大口喘氣,大聲“哞哞”地沖你叫出聲時,你會覺得它是一頭老得快不行的老牛嗎?你會想它身體里的老骨頭真的熬過了那么多歲月嗎?
我想不會。
一頭老牛的結(jié)實和肥壯會隱藏很多東西。
你會說界定一頭老牛的老很簡單,看它的腳就知道了。一頭走過很多歲月的老牛它的腳底一定會有歲月留給它的痕跡。我只能說,那是你的錯誤。
凹村的老牛每到春天,都會到一個叫流水溝的地方去。最初它們不是自己去的,是凹村的放牛人偷懶,不想每天上山收?;厝?,故意將自己的牛趕進(jìn)流水溝里。流水溝又深且到一定時候就沒有出路了,牛趕進(jìn)流水溝就用不著操心一頭牛會自尋一條出路走到其他地方去。流水溝里無路可走。
我沒進(jìn)過流水溝。每次到流水溝,我把自己家的牛趕進(jìn)去幾步就背著手離開了。我放心我家的幾頭牛會自己順著溝走進(jìn)去,那是牛走順了的一條路,不用我操太多的心。
多吉進(jìn)去過一次。那時多吉家的幾頭牛都懷著崽,他擔(dān)心它們。他說,如果那幾頭懷著崽的牛進(jìn)去吃不飽肚子,他就把它們從流水溝趕出來,放在自家去年秋收過后的麥地里。麥地里堆著的麥稈夠那幾頭懷著崽的母牛吃上一段日子。多吉在流水溝里呆了一天一夜,出來后他對我們講,流水溝里的草是永遠(yuǎn)吃不完的草,他親眼看見自家的一頭牛昨天才把腳邊的那處青草吃得干干凈凈的,第二天他再路過那個地方時,那里的草又跟牛從來沒啃過一樣,綠綠地長在那里。
后來,凹村只要春天不用的牛都往流水溝里趕。流水溝進(jìn)去的牛,經(jīng)過一段時間出來,皮毛全換成新的,腳底的老繭全褪在了流水溝的清水里。牛又成了一頭新牛。有時放進(jìn)去的是一頭,出來的時候就是幾頭了,像多吉的牛。還有的牛主人放牛進(jìn)去時沒發(fā)現(xiàn)牛肚子是鼓的,有時即使發(fā)現(xiàn)了牛肚子鼓,也認(rèn)為那是一頭吃撐了肚子的牛。出來的時候,鼓肚子的牛還是鼓著,身邊卻多了一頭主人不認(rèn)識的小牛。牛主人上下打量這頭牛,他們不敢確定這頭牛是自己家的,于是他們想了一種辦法,他們把母牛趕進(jìn)牛圈里,看那頭小牛走不走,看那頭母牛叫不叫,如果小牛不走,母牛又“哞哞”叫的話,那頭小牛就是自己家的牛了。
這樣煥然一新的牛,你能分清楚哪頭牛比哪頭牛更老些嗎?
我看也是很難。
外人分不清楚一頭牛的老我想也說得過去,畢竟外人就是外人。但有時,一頭?;畹娜兆犹昧?,養(yǎng)牛的主人也會忘記那頭牛的老。
人可以在十幾二十年的日子里發(fā)生很多改變。
十幾二十年有的人家已經(jīng)死過好幾個人了。死人這種事情不是依著年齡來的。有的人家是去頭去尾地死,有的人家是從中間開始死,還有的人家是東一個西一個地死。一個村子一年一年全死老的,一年一年全死小的,一年一年在人等著該從哪里開始死時,那一年村子里的人一個個活得好好的,連一點死的跡象都沒有。死故意在人的前面做出很隨意的樣子。讓你莫名驚慌,卻又做不了什么事情。
誰都無法想象死。
有的人昨天還在牛逼哄哄地大聲說話大聲罵人,夜里就死了。有的人早上扛著鋤頭下地干活,到夜快黑凈了還沒回來,一去找,那人握著一把鋤頭望著天上的月亮靜靜地死了。有的人白天在大家面前打過的賭,還沒等到下午驗證,就死了。還有的人笑著笑著就死了,還有的人哭著哭著就死了,還有的人剛把腳伸出母親的產(chǎn)道,還沒有來得及在這世上踏一回就死了。死像一個突發(fā)事件。死總是在一個你不知道的地方候著你。
一個村子人死得多了,誰還會記住一頭牛的老。
當(dāng)然也有一些人一直和一頭牛生活在一個屋檐下,他知道那頭牛是一頭陪著自己活了很久的牛。他對一頭這樣的牛充滿感情,但他已經(jīng)不知道一頭老牛到底有多老了,或者說,他根本不想記起一頭老牛的老。老牛的老也是自己的老,誰不愿意自己年輕著?誰不愿意有人說這頭牛是一頭壯牛,還可以沒日沒夜地干一些凹村的重活?說一頭牛壯著,從另一方面理解不就等于說自己也壯著嗎?
一凹村的人活在沒有時間概念的日子里。一凹村的?;钤跊]有時間概念的日子里。但人活不過日子,人活到一定時候,老相就從眼睛、耳朵、說話、夢境里悄悄跑出來。誰都攔不住這種無意間就跑出來的老。
人不能像一頭老牛一樣,用強(qiáng)壯的身體和每年進(jìn)一次流水溝換一身油亮的皮毛和退掉腳底的老繭來隱藏自己的年齡。人也不能像一頭老牛一樣,明明自己已經(jīng)老得不行了,還在人多事多的時候,當(dāng)著眾人爬年輕漂亮的牛來顯示自己的年輕。人到老的時候,很多人本身的欲望已經(jīng)從人身體里消失,到那時人只剩下活。
人的一生中沒有一個像流水溝一樣的地方,讓自己的老變得緩起來。人的一生都在和時間磨,磨著磨著人的皮變薄了,風(fēng)一吹,人裸露在外的皮慢慢往下垮。我想,你肯定見過一個人走出去一趟或生了一場大病之后突然變老了。那種老,讓你一時認(rèn)不出那是一個你再熟悉不過的人。他喊你的時候,你不理他,只有他說出那個讓你熟悉的名字時,你才認(rèn)真打量眼前這個人。對你來說這很突然,但那種老其實早就在那個人的身體里藏著,它需要有些東西稍稍喚它一下,它就出現(xiàn)了。
人恐懼和排斥老。人一輩子都在想一件事情,怎么讓自己活得年輕而老不下去。人從來沒想過,人活著不老有什么意義。
人不老,大不了把你干過的事情再干一遍,把你的有些遺憾變成不再是遺憾,把你在凹村的地多種好多茬,把你不老的身體在風(fēng)中、雨中、陽光中多晾曬些時日,把你的親人再當(dāng)親人很多年,把你的情仇在這世上多情仇很多年。
人沒有想過,這樣重復(fù)活著的意義。
我看見樹反復(fù)重復(fù)自己的一生。春天發(fā)芽,夏天長葉,秋天旺盛,一到冬天就什么也沒有了。然后是第二年、第三年……很多年地重復(fù)自己。有些樹看透了這種毫無意義的重復(fù),早早就死了自己。人看見一棵年輕的樹早早死了自己,就罵樹命短,不懂活好自己。其實,樹想告訴人的是,這樣才是最好的活法。只是人看不透一棵樹對生命的看法。
我見過一條河,流著流著就悄悄流到其他地方去了。人們用大大的石頭砌成圍墻,用長長的木頭攔住一條河的分支,用很多袋沙石堵住一條河的缺口。人做這些事情的時候,認(rèn)為自己在對一條河好。他們維護(hù)了一條河的完整。而一條河早看透了自己一直在一個相同的河道里流淌著的毫無意義,把自己分岔出去,那是自己尋找的另外一種意義。人不懂一條河。
自從人想不老地活下去,人就失去了很多意義。
從這個角度看,我理解了凹村那幾年走丟的幾頭牛。
那幾頭走丟的牛是故意走丟自己的。流水溝那個地方不會讓幾頭牛丟掉自己。它們完全可以自欺欺人地活下去,等時間更久遠(yuǎn)一點,凹村的人死過好幾茬之后,就更不會有人知道它們的老了。
但那幾頭走丟的老牛或許早看出了一些內(nèi)在的東西,一些一直讓自己活下去卻毫無意義的東西。它們故意在一個春天丟了自己。它們已經(jīng)活夠了自己永遠(yuǎn)不會老的一生。
那幾頭牛一年兩年三年不回凹村。丟牛的那幾家主人一年沒看見自己的牛,心想??隙ù诹魉疁侠锊幌氤鰜恚瑑赡隂]有回來主人還那么想,可三年四年五年不回來,主人就有些心慌了。三年四年五年不回來的牛,主人心慌的是即使自己家的?;貋砹?,退了一身老毛,換了一副好牛角,有些有印記的地方印記也沒有了,主人喊,它們也沒有反應(yīng)了,那頭牛即使回來,怕也是一頭自己陌生的牛了。
村里發(fā)生過爭牛的事情。
別人家的牛從流水溝回來,丟牛的那家人半路攔截,硬把有點像是自己家三年四年五年前丟的牛趕進(jìn)自己家的牛圈。丟牛的那家人不會想到,一頭即使是在流水溝待了很長時間的牛也能找到回家的路,也能認(rèn)識自己住慣了的牛圈。硬把不是自己家的一頭牛關(guān)在一個留著別的牛的氣味的圈里,牛難受又生氣。牛在圈里“哞哞”地叫自己真正的主人,真正的牛主人聽見自己的牛的叫聲,抬頭往?;貋淼穆飞贤?。路空空蕩蕩的,沒有一頭自己家的牛向自己走來。真正的牛主人又埋頭干其他的事情去了。后來牛主人又聽見過幾次自己家的牛的叫聲,他們往牛經(jīng)?;貋淼穆啡フ?,他們清楚自己家的牛,只要回來絕不會走岔一條路。但牛主人要去找的那條路還是一條空路。牛主人認(rèn)為自己的耳朵那段時間出了問題。自從認(rèn)為自己的耳朵出問題,他那段時間聽什么聲音都覺得是有問題的。牛主人再不去管一頭像自己家的牛的叫聲,他們?nèi)斡梢活^有點像自己家的牛熟悉的叫聲在凹村上空蕩蕩地飄,那頭像自己家的牛的叫聲讓牛主人越聽越陌生。牛喊不答應(yīng)自己的主人,牛對自己的主人有了恨。它們恨自己才出去一趟,主人就聽不出自己的叫聲了。牛傷心絕望了好幾天。那幾天牛不叫也不動。硬把牛拉回自己家圈里的人認(rèn)為一頭牛真的成了自己家的牛,青草一天一捆地抱進(jìn)圈里,牛不想動嘴吃,那人就拿個板凳坐在牛身旁,一把一把地喂給牛吃。牛有時真想一狠心,就成為這家人的一頭牛了。不過牛還是狠不下心來,牛比人重情得多。牛懂得了有些事情靠不了人,只能靠自己。從某天夜里,牛開始用自己的腳一腳一腳地踢一堵老墻,它想的是一天踢不垮,用兩天來踢,兩天踢不垮,用三天來踢,牛有恒心弄垮一堵困著自己的老墻。終于一堵老墻在一天夜里“轟”地垮了下去,凹村到處都能聽見一堵老墻垮在夜里的聲音。第二天天亮,很多人都往一堵垮了老墻的地方趕,他們想看看誰家一堵昨天還好好的老墻說垮就垮了。硬拉著?;厝Φ娜丝匆娙藖淼枚嗔?,紅著臉說老墻太老了,加之昨夜的夜風(fēng)大,把一堵老墻吹垮了。真正的牛主人也早早地從床上爬起來,他也想去湊湊一早的熱鬧。門一打開,前腳剛跨出門一步,就看見自己家的牛愣愣地站在自家門口,灰頭灰臉地瞪著自己,像恨了自己很多年。牛主人高興壞了,再沒時間去管那堵垮在夜里的老墻。
有的當(dāng)然就沒那么幸運(yùn),牛主人看見一頭像自己家的牛栓在別人家的圈里,氣從心里出。他們跑去別人家討要,一場是不是自己家牛的爭執(zhí)在凹村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
很多年后,我翻過凹村后面的幾座大山,我想在山里找些自己需要的藥材。我發(fā)現(xiàn)了幾頭完整的牛骨橫躺在一條小溪邊,溪水聲潺潺,溪邊到處長著茂密的草。我想到多年前多吉說過,流水溝的草今天??羞^,明天又長出來了。
我想多吉多年前說過的草,就是我今天翻越幾座凹村的大山在這里看見的草。這種草不像是一種普通的草,葉子油亮亮的,可以把天上灑下來的陽光重新送回天上。那幾頭牛卻死在了有吃有喝不讓自己變老的地方。
我認(rèn)出了那幾頭牛骨。它們就是凹村那幾家丟了三年四年五年的牛,那幾頭牛丟失的時候我八九歲的樣子,那時我已經(jīng)能辨認(rèn)凹村所有的牛了。我只是在想,幾頭進(jìn)流水溝的牛,是怎樣在主人把它們趕進(jìn)去后轉(zhuǎn)身就離開了流水溝,它們對那種不老的老到底存在著怎樣的看法和認(rèn)知?
這些年,凹村有很多人和其他的事物把該做的事情做到一半就走了。
前年準(zhǔn)備修房子的大扎西,一天坐在太陽壩壩里曬太陽,看見螞蟻搬家,起身就說自己想修一座房子。大家認(rèn)為大扎西一時玩笑,沒理睬他。沒想到大扎西第二天就扛著大刀上山去砍修房子要用的木頭了。別人都笑話一個老光棍都快七十了,修一座房子來干嗎。大扎西不聽別人的碎話,花兩個月時間砍夠了一座房子要用的木頭,又花了幾年賣牛的錢讓人幫他把那些木頭從山上運(yùn)下山。木料運(yùn)到門口,大扎西到處去請木匠、石匠、砌匠來給自己修房子。人都說大扎西瘋了,大扎西肯定地說自己一點兒沒瘋,自己就是想在余下來的日子修一座新房子。人說,六七十年你都把一座老房子住過來了,黃土蓋嘴巴了你倒“妖精”得住不下去了。大扎西說“妖精”不“妖精”自己清楚,就算是自己幾十年前沒“妖精”過一次,黃土蓋嘴巴了自己“妖精”一次也不打緊。別人說服不了大扎西,別人知道大扎西在黃土都快蓋住嘴巴時修一座房子,是起了心的想修了。在一天黃昏,大扎西請人推翻了自己家的老房子,房子倒下去的那一刻,人都看見大扎西躲在離房子不遠(yuǎn)的一棵大樹后悄悄地哭。一座自己住慣了的老房子沒有了,大扎西到哪兒都不習(xí)慣。他在老房子的旁邊搭了一座草棚,天天陪著一座被推倒了的房子睡。新房子修到一層時,木匠去喊大扎西問窗戶安在什么位子。木匠朝草棚里喊一聲大扎西不答應(yīng),喊兩聲大扎西也不答應(yīng),木匠鉆進(jìn)大扎西的草棚,看見大扎西躺得直挺挺的,卻再喊不醒他了。修房的人把那扇窗戶隨便安在了一堵新墻上,那是作為一個砌匠能為大扎西這輩子安的最后一扇窗戶。村人說既然大扎西那么想要一座新房子,就把他埋在這座沒有修完的房子中,剩下一半沒修完的等大扎西自己下一世去修。誰都不知道大扎西下一世會不會去修一座房子,誰都看見大扎西這一世把所有的錢都用光了才走到下一世的,大扎西即使到了下一世也是一個窮光蛋,哪來錢去修房子?人們埋下大扎西,就再沒去過大扎西家那座修到一半的房子,任由大扎西家的四面殘墻空在那里,任由一扇窗戶空在那里,任由大扎西白天夜里守著一座沒有蓋頂?shù)姆孔印?/p>
我在路上看見過一棵樹。不是一棵大樹,這種樹的名字我叫不出來,葉子很大,樹皮呈橘紅色。樹的根部不知道何時被一個人用刀砍過幾道口子。對于一棵樹來說,那幾道口子在那幾年應(yīng)該是很關(guān)鍵的幾刀,那是完全可以要了一棵樹小命的幾刀。我不知道當(dāng)初砍這棵樹的人想砍它干嗎,那棵樹在那些年,我想是長得細(xì)細(xì)嫩嫩的,枝椏也不會太多,那樣一棵樹拿回去當(dāng)房梁小了,做凳子夠不了,搭牛圈過不了兩年又?jǐn)嗔?。那么?dāng)年給一棵小樹砍幾刀的人他是想干什么呢?那幾刀在很多年之后,都能看出來那不是鬧著玩的,他絕不是因為好玩才去砍的,如果真是鬧著玩,他完全沒有必要用那么大的力氣去砍一棵樹。關(guān)鍵是那個砍樹的人為什么又在砍完幾刀之后,就沒再砍下去了,他留著一棵砍了幾刀的樹在日子里長,長到多年后被我這樣一個人看見。讓一個人看見,這是不是正是那個人想達(dá)到的目的,他想讓一個在此遇見這棵樹的人看不慣一棵被砍過幾刀的樹長在那么長的日子里,很多年后接著幫他把剩下的那幾刀補(bǔ)上,幫他把很多年前沒有做完的事做完。但是他不知道的是,我不會做這樣的事情,自己沒有做完的事還是得由自己來做,有些事情誰都不會幫誰。我離開了那棵很多年前被人砍過幾刀的樹,樹會感謝我這樣一個人,樹會自己把很多年前挨過幾刀的地方慢慢長好,長成一棵看不出挨過幾刀的樹,讓那個曾經(jīng)砍過它的人后悔,后悔一些沒做完的事變成他這輩子里永遠(yuǎn)沒有做完的事。
一些花開到一半就不開了。那些花,你看見過它在村東頭開過幾年十幾年甚至幾十年,你太了解它,你知道它明明在今年花開的季節(jié)可以再開大一些開茂盛一些,你在今年的某個早晨也看見過它馬上就要開大、開茂盛的那個時刻,可就在一夜過后,它就不開了。那一夜外面沒有雨,風(fēng)很小,不會影響一季花的開放。你站在樹下看那些不準(zhǔn)備再開下去的花,花白白地站在枝頭,一副活夠了的樣子。你不知道夜對那些花做了什么,你也不了解一朵花在黑漆漆的夜里經(jīng)歷了什么。但一朵花就是不開了,它事先準(zhǔn)備開放的花蕾慢慢在你面前凋謝,一瓣一瓣的花瓣落得滿地都是。滿樹的花不向人解釋什么,滿樹的花一輩子也沒向人解釋過什么。花把可以繼續(xù)做下去的事情做到一半就不做了。花沒什么遺憾,花把有些遺憾留給覺得它遺憾的人。
一陣風(fēng)把一條路吹歪一大節(jié)就走了。那條路長在風(fēng)口上,那條路其實可以不長在風(fēng)口上,路可以繞過王家沒人住的土房子,從他們家長滿荒草的豬圈里過。大家都知道王家不會有人出來反對一條路繞過他們家的房子從他們家的豬圈穿過,王家的人都死凈了,誰還出來反對?但修路的時候還是主動繞開王家房子修了一條路,人挺怕王家死凈了的人。人把一條路修在風(fēng)口上,人修路的時候,好像不是在給人修路,而是在給風(fēng)修路。人最先把路修得直直的,怕把風(fēng)絆倒,一陣風(fēng)絆倒在路口,很多風(fēng)都在路口轉(zhuǎn)身走了,風(fēng)和人一樣怕一絆再絆。人怕風(fēng)哭,風(fēng)哭的時候,人也想哭。人想盡量在風(fēng)口上把一條路修好。人修路的時候,風(fēng)在一旁看。人把一條路好不容易修好了,人沒走幾回,風(fēng)來來回回在路上走了好多遍。人能感覺到,他們把一條筆筆直直的路修好的那幾天,風(fēng)來凹村的次數(shù)就多了起來。風(fēng)來凹村的次數(shù)越多,凹村的果子糧食成熟得就越快。幾場風(fēng)刮過,該十幾天之后成熟的麥子提前熟了,該一個月之后才吃到的水果提前掛紅了。還有些娃,十幾天之前看見他時還不會走路,現(xiàn)在你再看見他時,風(fēng)左右扶著他走到你面前。人是喜歡風(fēng)的。人經(jīng)常想著想著就想修一條路給風(fēng)走,人不在乎人走不走這條路,人也不在乎畜生走不走這條路。人無論什么時候都可以給自己找一條路出來走,畜生無論什么時候也可以開辟一條路出來走。其實風(fēng)也可以,人卻心疼風(fēng),人不想讓風(fēng)多費一些力氣為自己開辟一條路來走。只是人很久很久才發(fā)現(xiàn),自己給風(fēng)修的一條直直的路不知道什么時候被風(fēng)走著走著就走歪了。那條他們繞過王家的路被風(fēng)重新吹進(jìn)了王家的院子,風(fēng)讓一條路大搖大擺地從王家廢棄的堂屋里穿過,從王家長滿荒草的豬圈里穿過,風(fēng)在幫王家死干凈了的人走一條他們要走的路。風(fēng)走過王家的堂屋和豬圈,突然就不想走了。它們把路吹歪在這里,剩下的就什么也不管了。
一群螞蟻走著走著就不往前面走了。前面什么也沒有,前面螞蟻要走的路比它們已經(jīng)走過來的路好上十倍二十倍,前面什么也沒發(fā)生,前面螞蟻沒有任何危險,前面甚至還有螞蟻最喜歡吃的、不知道哪家娃落在地上的青稞餅。我看見一群螞蟻由頭蟻帶著,就在一分鐘前還在浩浩蕩蕩地走著,有幾只老螞蟻可能是腿腳的原因,向前走不動,幾只年輕力壯的螞蟻還連推帶拉地帶著這幾只老螞蟻向前走。那時候,這群螞蟻還是一心想向前走的。它們最初的計劃也一定是穿越前面到別的地方去。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一群一直在往前面走的螞蟻突然就不走了。整個螞蟻的隊伍停在一條路上,像人落在身后的一條黑繩子,死死地貼著地。過了一會兒,頭蟻轉(zhuǎn)過頭往回走,所有的螞蟻跟著頭蟻的屁股往回走。一條黑色的繩子活過來,慢慢扭著身子往回走。螞蟻本來想去的地方空空地放在那里了。那塊落在地上的青稞餅不知道又會被誰發(fā)現(xiàn)進(jìn)了誰的肚子,誰都不知道。一群螞蟻離開本身要去的地方,開啟了另一條路線,它們不知道現(xiàn)在它們正在去的“前面”其實是它們剛才方向的“后面”?;蛟S也知道,到處都是一群螞蟻的前方,到處也不是一群螞蟻的前方。
一個瓜長著長著就不長了。你是用去年最大最老的瓜種做的種子。你想在下一年收一個比去年更大更熟的瓜來讓自己享用。你播種那些又大又飽滿的種子時,對它們充滿了希望。你把陽光最好的地留給幾粒種子,你把土弄得比哪一年都肥,你把周邊的草拔得干干凈凈的,你每隔幾天就去給那塊地放一次水,你把一只看家的狗栓在那塊地的旁邊,你怕人和一些其他動物趁你不注意溜進(jìn)那塊地。你看著幾粒種子慢慢地發(fā)芽長枝長葉長粗壯,你為它們搭了一個結(jié)實的木架,你看見花慢慢開又慢慢凋謝,沒過多久一個小瓜悄悄隱藏在一片綠葉下面,你就那么等著,你在等一個秋天的到來。你的瓜已經(jīng)有十幾斤重了,你怕你搭的瓜架承受不起一個大瓜的成長,你又添了幾根支撐瓜架的木頭,你為瓜找來一個大大的筐,你想讓一個瓜在一個大大的筐里長得更安全,你甚至還正在準(zhǔn)備一個比這個筐更大的筐,你想只要那個瓜長滿了那個筐,你就為它換個更大的,然后再換再換,直到一個瓜再不肯長了??闪钅銢]想到的是,當(dāng)你把第一個筐掛上去之后,那個瓜就不長了,你天天去看,瓜越看越小,越看越不像你去年種過的那個瓜。一個瓜在你眼里不長不說,還一天天地變小,你對一個秋天徹底失望,你牽回那條看瓜的狗,你再不關(guān)心一個瓜的長與不長了。
風(fēng)斗里的糧食吹了一半沒人再幫吹下去了。我走過去看了看,風(fēng)斗里剩下的一半糧食是一批好糧食,個頭大大的,只是時間久了,糧食被飄進(jìn)來的雨打濕,有些發(fā)霉,個別的糧食又在風(fēng)斗里開始發(fā)芽,準(zhǔn)備長出新的糧食。這家人住在山頂,很少和我們接觸,我們都不了解這家人,只知道這家屋里住著五口人,老大是個傻子,老二是個瘋子,老三好像是個啞巴,剩下的就是他們的父母了。我們都好奇這對夫妻怎么會生出一家有病的人,但沒人敢去問他們。我們和這家人保持著遠(yuǎn)遠(yuǎn)的距離,生怕被他們傳染什么病似的。我們都不知道這家人是什么時候走的,但從這半風(fēng)斗沒扇完的糧食可以看出來,這家人走的時候很匆忙,他們沒有時間把剩下的半風(fēng)斗糧食扇完帶走,他們?nèi)斡砂腼L(fēng)斗的糧食在一個空蕩蕩的家里呆著,我想作為糧食的主人他們也很心疼,但是他們沒辦法或者說是沒一點時間做完下面的事,也許他們走了很遠(yuǎn),都在想那半風(fēng)斗沒扇完的糧食,那半風(fēng)斗糧食雖然沒被他們帶走,卻久久地留在他們的記憶里,他們這輩子都忘不了那半風(fēng)斗的糧食放在他們住過的一座老屋里。我也不會帶走半風(fēng)斗的糧食,我想任由那剩下的糧食在一個沒有主人照顧的房子里自由地生長和做自己想做的事。
這些年,很多人和其他的事物把自己做到一半的事情扔在了凹村,像是在等人和其他的事物幫著他繼續(xù)做下去,又像是根本不需要人和其他的事物幫著他們做下去。
這些年,人和其他的事物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每個人和其他的事物都有自己沒做完、做不完的事等著自己,無心關(guān)心那些別人沒做下去的事。
這些年,很多事情就空空地放在了凹村,最后沒有了結(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