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不同的年齡段,對情感的理解和需求不一樣。對應到閱讀,哪怕是對同一作者同一作品表達的同一種情緒,在不同的心境下閱讀,也會有不同的體悟甚至好惡。
比如在姜夔的諸多詩詞中,我曾經最喜歡《暗香》《疏影》。一方面,因為“梅邊吹笛”“翠禽小小”之類的意象或意境確實清空騷雅,非匠心妙思不可得;另一方面,年少氣盛時喜歡“有難度的閱讀”,而《暗香》《疏影》,無論意象,還是造境,都層出不窮,豐富、多義、朦朧。不過,這兩首詞雖然名氣大,后世也有評論表示不以為然。大概是對詩詞家這種刻意求新路數(shù)的不贊同。
姜夔是詩詞“雙槍手”,與范成大、楊萬里往來密切,創(chuàng)作理念也相近,屬于后期江西詩派的干將。唐詩創(chuàng)作是高峰,宋人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總想出新,這就有了以黃庭堅為代表的江西詩派的出現(xiàn)。江西詩派總的特點是法度森嚴,追求“無一字無來處”,又重“拗折”,不走尋常路。但是,從《詩經》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的初心就是“言志抒情”“吾手寫吾心”,過度刻意的形式追求,頭巾氣太濃,往往也會損害詩心和詩意,所謂“不達”也。形式上的刻意,切斷了詩歌與鮮活的生命、生活日常的關系。這大概也是江西詩派雖然勤奮用功,但流傳并不廣的原因。
詩詞“雙重”的姜夔,曾經引詩濟詞,把江西詩派的創(chuàng)作理念部分地帶入詞中?!栋迪恪贰妒栌啊肪蛯儆谶@一類創(chuàng)作。今天看來,《暗香》《疏影》二詞的價值在于,從此“暗香”“疏影”不僅指代梅花,也開始用作詞牌。“暗香”“疏影”指代梅花,出自林和靖。林和靖在《山中小梅》中有“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句子。姜夔借來“暗香”“疏影”,自度曲,創(chuàng)立新詞牌,最初是因為同時代另一個詩人范成大手植的梅花。當官當?shù)蔑L生水起、寫詩寫得意趣橫生的范成大,退休回到家鄉(xiāng)蘇州后,在太湖邊的石湖買園、種梅。一時間,石湖別墅成為各界名流特別是文藝界頻繁往來的處所。詩文往來酬唱中,便有了姜夔和《暗香》《疏影》。
梅蘭竹菊“四君子”,梅花列在首位。傲霜斗雪的梅花寄托了中國人的集體意識。蘇州文人墨客多,一直有種梅習俗。直到今天,蘇州的香雪海還是出了名的賞梅好去處。范成大當年在石湖,不僅手植梅花,并將栽培經驗和關于梅花品種的認識編寫成《范村梅譜》。這本梅譜流傳很廣,詩人還因此獲得“梅花審美集大成者”之譽。作為田園詩人的范成大,代表作《四時田園雜興六十首》也寫于此間。其中,廣為人知的“梅子金黃杏子肥,麥花雪白菜花稀。日長籬落無人過,惟有蜻蜓蛺蝶飛”,是第二十五首。顯然,這組詩有別于詩人早年師承的江西詩派,語言看似平易,其實情懷別致,由“絢爛歸于平淡”,似乎更接近中晚唐詩風。詩人晚年詩風改變,與閱歷和情緒有關。北宋末年南宋初年,戰(zhàn)爭頻仍,社會動蕩,“主降派”把持朝綱,宦途風險越來越大。范成大早年出仕,做過多年地方長官,對于社會政治有深刻體察,面對各種矛盾,漸生厭倦之心?!端臅r田園雜興六十首》寫自然風光和農家生活,既不同于辛棄疾“最喜小兒無賴”抒情主體依舊強大,也不同于蘇軾對于各種自然風物的開放式審美,換個視角,不寫梅花、杏花,而寫梅子、杏子;不寫麥穗、菜苗,而寫麥花、菜花;不寫人,而寫蜻蜓、蛺蝶。詩人似乎要借其間流露的恬淡、生趣和歸隱氣息,與過去的宦游生活作個切割。曾經滄海難為水,范成大的歸隱,與陶淵明結廬桑落洲,還是有明顯差別的。陶淵明的“隱”,是性格和氣質所致;范成大的“隱”,是經歷和現(xiàn)狀所致。所以,如果細心讀《四時田園雜興六十首》,隱隱約約,能讀出悲觀寂寥。
石湖種梅的園子今已無跡可尋,明代為紀念范成大在行春橋畔修建的范文穆公祠,倒是可以進去看一看,里面有范成大手書《四時田園雜興六十首》的碑刻。蘇州舊稱姑蘇,姑蘇范氏是名門,光宋代就出了范仲淹和范成大兩大文豪。蘇州的博山,還有一個范公祠,用來紀念另一個范公范仲淹。提起范仲淹,想起報社的老總編范敬宜。范總編是舊式文人,沒有架子,大家都叫他老范。老范是范仲淹第二十八代世孫,詩書畫都有一定的造詣。剛工作的頭幾年,拿大樣時經常會看見范總編用蠅頭小楷作的批改。
學而優(yōu)則仕。范仲淹和范成大在他們的時代,雖然因詩文而名,其實最好的年華都獻給了行政事務。這是當時知識分子的正差。吟詩作文,倒真是副業(yè)。辯證地看世間萬物,就能看出其間無所不在的普遍聯(lián)系。比如,當官差,表面上是耽誤了吟詩作文,但以兩個范公為例,他們在當時包括后世能夠獲得一呼百應和持續(xù)廣泛的認同,詩文好固然是必不可少的前提,但也與他們的政聲和名聲不無關系。
當官差,有時候會成就吟詩作文,有時候也會毀了吟詩作文。以今人唾棄的秦檜為例。出身小官吏的秦檜還是有點才學的,至少書法和文章不錯。在南宋初年徽、高二帝時期,秦檜曾經坐到參政知事的位置。但是,在北方少數(shù)民族入侵中原之際,秦檜不僅力主投降,而且陷害忠良,留下歷史罵名。因為政聲不好,秦檜的書法和文名也基本不傳?!叭柿x禮智信忠孝”是儒家文化的核心,后來縮略為“忠孝節(jié)義”。忠以及孝,被提升到更加重要的位置。古人死后有謚號“忠國公”,活著被“舉孝廉”,都是官方和主流輿論對忠以及孝的獎掖和主張。忠孝失節(jié)者,不僅“永不錄用”,其詩書文往往也受“株連”,收藏界會退避三尺。當然,這個忠孝節(jié)義,主要指大的原則,比如是否出賣國家和民族利益。20世紀90年代初,鄭孝胥的書法作品出現(xiàn)在國內拍賣市場,引起軒然大波。擔任過偽滿洲國“總理”的鄭孝胥是坐實了的漢奸。記得當時立刻有人寫文章主張流拍,并提出應立法禁止這類作品進入拍賣行。也就是說,直接從市場入口扼住其流通。這類主張如今不大有人提了。近幾年,在香港、上海舉行的拍賣會上,汪精衛(wèi)、陳璧君的書法作品甚至受到買家追捧,拍出了“天價”。世風變了。不管拍賣界風向如何流動,對于收藏者來說,收藏政治有污點、大節(jié)犯過錯誤的藝術家的作品,理論上還是充滿了風險。這里面牽涉到主流評價標準,特別是后世評價標準問題。
以漢字書寫為例。書寫曾是古人的基本功,公文信函,碑刻銘文,日常性的,非日常性的,都要用到書寫。西安碑林博物館收藏的大量碑刻里,有名碑如《曹全碑》,也有名不見經傳者的碑文。我是書法外行,站在這些碑刻面前,也會被其間的各種美妙打動。碑林陳列的民間碑刻,是民間語文,內藏豐富的信息。書寫內容值得研究,書寫也漂亮,幾乎都是嚴謹細致的蠅頭小楷。因為科舉考試的存在,被選拔到重要位置的文官,多少有點詩書文功底。近來有人為科舉制度辯護,認為這是統(tǒng)治階級選拔人才的一個相對成熟公正的制度,有利于士作為一個階層向上流動。這個觀點不是沒有道理??婆e考試是強大動力??婆e制度縱有萬般弊病,但科舉制度對于詩書文的硬性要求,也是中國詩書文傳統(tǒng)承傳有序的重要原因。
至于我,對《暗香》《疏影》的偏愛,只有很短時間。隨著年歲增長,反倒是越來越喜歡詩詞家的四首《鷓鴣天》。這四首分別是《鷓鴣天·正月十一日觀燈》《鷓鴣天·元夕不出》《鷓鴣天·元夕有所夢》《鷓鴣天·十六夜出》。四首都是寫元宵觀燈,按時間的順序連起來看,從正月十一寫到正月十六,極像電視連續(xù)劇,有人物,有情節(jié),有起承轉合,還有悲歡離合。比較起來,以《鷓鴣天·元夕有所夢》為題的這篇,文辭最出色,情感最痛切?!胺仕畺|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夢中未比丹青見,暗里忽驚山鳥啼。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泵杈埃瑧浥f,抒情,沒有一字不好,沒有一句多余,通過賦比興生發(fā)感動,清晰,明朗,渾然天成,句句有味。當然,其他三首《鷓鴣天》也不錯,是鋪墊和補敘?!吧倌昵槭吕蟻肀薄岸裾菤g游夕,卻怕春寒自掩扉”“東風歷歷紅樓下,誰識三生杜牧之”,這些優(yōu)美動人的詞句,均出自這三首。從十五日的“卻怕春寒自掩扉”,到十六日里的“歡正好,夜何其。明朝春過小桃枝。鼓聲漸遠游人散,惆悵歸來有月知”,孤獨,悲傷,無奈,旋律流暢清朗。從傳播的角度來看,因為有很強的敘事邏輯,四首《鷓鴣天》比《暗香》《疏影》好讀、好記。
姜夔的詞典雅內斂,音樂性強,比其詩歌更具可識別性。四首《鷓鴣天》的調門都偏低,唯獨這句“明朝春過小桃枝”,一個“小”,輕快,俏皮,富有形象感,尤其讓人喜歡。從今夜到明朝,春天的氣息掠過桃枝,桃花又將盛開。一念至此,不禁想起唐朝崔護的《題都城南莊》?!叭ツ杲袢沾碎T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物是人非,悲傷莫過于此。姜夔的高明,恰在于情緒收放有度。
好的詩詞,可以“摘句”,可以“尋章”,是“有物”之作。這個“物”,可以是創(chuàng)作主體,也可以是“他”“她”“它”。這個“他”“她”“它”,可以是人,也可以是青蛙或稻谷??偠灾?,好的詩詞通常有生動可感的形象,是及物之作。情感和情緒越具體,越容易流傳。葉嘉瑩先生在《唐宋詞十六講》第十三講中對姜夔寫元宵節(jié)的四首《鷓鴣天》作細致賞析時,指出姜夔的詩詞里有一個合肥女子。這個合肥女子讓姜夔的詩詞一下子就生動具體起來。經好事者考證,這個合肥女子不是文學杜撰,而是實有其人。
根據(jù)《水經注》記載,合肥是古地名,因施水(今南淝河)和肥水(今東淝河)夏季河水暴漲在此匯合得名。漢武帝元狩元年,合肥設縣。紹興十年,合肥被金朝占領。紹興十一年底,在以秦檜等“主和派”的力主下,南宋與北方金國簽訂紹興和議。南宋放棄淮河以北地區(qū),雙方以淮河至大散關為界。淮河以南的合肥回到了宋。姜夔旅居合肥,大概也是這個時期。在古城合肥,姜夔邂逅了心儀的女子——也有說是兩姐妹,產生了刻骨銘心的感情。郎有情,妾有意,一個未婚,一個待嫁,似乎應是花好月圓。然而,元宵節(jié),月圓之日,兩人分別。自此,便是詩詞家筆下綿綿無絕期的悲傷思念。合肥女子也從詩詞家的文字走進了中國文學史。
不幸的故事都有不幸的原因。這對相愛的人不能在一起,經濟原因或許是主要原因。傳說中,合肥女子是教坊歌女,雖然不知詳情,想來經濟狀況也不會太好。而姜夔,少年喪父,家境貧寒,科考屢試不中,無恒產,無經濟來源,日常生活基本靠朋友救濟和賣字維系。生存是最大的政治??v然才高八斗,縱然有情有愛,以“吟詩作文”為主業(yè)的姜夔,不具備娶妻成家的能力。由“夢中未比丹青見”一句可見,姜夔的手邊一直收藏著愛人的畫像。一年一度元宵夜,詩人感時傷懷,寫下四首《鷓鴣天》。愛情被殘酷而強大的現(xiàn)實打敗。合肥女子別后也另有所嫁。姜夔后來是在詩人蕭德藻的照拂下,娶其侄女為妻,才有了家庭。并經蕭德藻介紹認識楊萬里,又經楊萬里介紹認識退隱石湖的范成大。
“肥水東流無盡期。當時不合種相思?!遍_篇點題,肥水出了名,合肥女子也出名了。文字的好處,是可以馳騁想象。藉由詩人的文字,我們想象一下這個合肥女子,大體可以肯定這個女子不僅容貌美,品性也應不錯,唯如此,依據(jù)中國傳統(tǒng)審美標準,才能稱得上佳人。才子和佳人,這段感情才會被審美、被祝福、被傳誦。事實也如此。在姜夔現(xiàn)存的詩詞里,合肥女子美好的身影,伴隨這段刻骨銘心的情感,隱伏其間。詩人多情,自來不稀罕,但像姜夔這般專情又深情者,即便擱在感情生活相對文明的今天,也顯示了人性的高級和高貴,何況在一夫多妻制的古代社會?!半m不能至,心向往之”,姜夔與合肥女子的傳說,林和靖與梅妻鶴子的傳奇,在正統(tǒng)評價體系里,都是加分項。
文學是人學,直抒胸臆是詩詞本色。歐陽修以下,包括歐陽修在內,柳永、蘇軾、辛棄疾、李清照,雖然分屬豪放和婉約兩種風格,但細數(shù)下來,他們的代表作以及流傳廣、共情力強的作品,基本上都與人和情有關。柳永、李清照這類詞句較多,不去說了。直男如蘇軾、陸游,也不例外?!稗D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蘇軾這首百轉千回的《水調歌頭》,一說是因思念弟弟蘇轍而作,也有說是懷念妻子所作。就連被批評詩風“粗放”的陸游,因為一首痛徹人心的《釵頭鳳》,直接改觀個人形象。
不過,同樣是寫情志愛,自號“柳三變”的柳永就沒有這么幸運了?;ㄩg詞和柳永的詞都被正統(tǒng)學派蓋上了“艷詞”一戳。先說柳永。如果不看評論,不是出于偏見,我們今天讀宋詞,談宋詞,恐怕都繞不開柳永。柳永對于宋詞的貢獻是建設性的貢獻。宋詞與唐詩比肩而立,是后來的事。起初,詞只是歌的副產品。至少在柳永之前,哪怕是由文人出手、頗具規(guī)模氣象的《花間集》,也只有小令和中調兩種體式。小令最長五十八字,簡短,簡單,詞牌少。中調長點兒,最長也只有九十字。到了“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的柳永,盡管出身官宦人家,卻終身致力于創(chuàng)作“不登大雅之堂”的詞。作為文體家,柳永對于詞的本體建設主要體現(xiàn)在兩方面:一是改革詞的聲腔結構,新創(chuàng)用一百多個詞牌。好的詞家,必須是音樂家。柳永深諳音律,自創(chuàng)詞調,成為兩宋詞壇創(chuàng)立詞牌最多的詞家。眾所周知的“雨霖鈴”“八聲甘州”等,都出自其手;二是提倡慢詞寫作。柳永對于詞的本體建設,最突出的貢獻還是力主慢詞寫作。慢詞節(jié)奏相對舒緩,多用長調,詞的容量和表現(xiàn)力獲得極大的拓展。在柳永提倡慢詞寫作之前,小令體式一統(tǒng)天下。容量決定寫法,許多題材因此無法入詞。柳永引漢賦鋪陳寫法入詞,描景、敘事、抒情,既有理論,又有實踐,詞的豐富性和層次感得到提升。從小令、中調到慢詞、長調,宋詞逐漸獨立,成長為具有審美特質的文體。詞的局面和地位才有歷史性的改觀。
詩也好,詞也好,可以“詠流傳”的作品,通常需要達雅兼?zhèn)?。“達”,既是路徑,也是目的,好理解?!把拧奔凑T诳鬃涌谥?,不雅的代表是“鄭聲”。所以,孔子會說《韶》“盡美矣,又盡善也”;《武》“盡美矣,未盡善也。”又說,“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雅正,作為一個詞,今天可能更偏重其美學內涵,但如果追溯詞源,會發(fā)現(xiàn)雅正在早期至少是在孔子的時代,道德倫理維度的權重遠遠大于美學維度。從道德倫理維度,提出雅正和善的關系,和中庸之道的關系。與雅相對的是淫,淫即泛濫、過頭。泛濫或過頭,也是中庸的對立面,不被孔孟為代表的儒家清流推賞。善和中庸,共同形成雅正趣味。這種趣味是中華美學的一個基本內涵,對整個東方美學比如韓國和日本,都有不小影響。具體到真、善、美這三個要素,也可以發(fā)現(xiàn),西方其實更注重真和美的關系,在繪畫和文學創(chuàng)作里,這種傾向比較突出。而東方則注重善和美的關系,會有寫意和造境。注重善和美的關系的雅正趣味,由思想家和哲學家首倡,由文藝實踐佐證、跟進?!对娊洝肪褪且焕O鄠鳌对娊洝芬灿煽鬃泳幱?。《詩經》在體例上有“大雅”“小雅”不說,“思無邪”成為“詩三百”高舉的編選原則?!对娊洝芬韵?,在以雅正為標準的正統(tǒng)評價體系里,各個歷史時期的文學實踐會自動對標。
以詩為例,李白、杜甫、白居易三座高峰自不待言,“驚天地”“泣鬼神”,語言曉暢,主題鮮明,形象生動,是為妙手天成。以詞為例,蘇軾、辛棄疾的大開大合也好,歐陽修、李清照的細致綿密也好,都是“要眇宜修”之典范。這些詩詞家和他們的詩詞應該都位于詩詞審美鏈條的頂端。位于頂端的作品,達和雅這兩個要素缺一不可。否則,只能放在鏈條的底端。
從這個角度入手,許多曾經的困惑似乎可以找到答案了。比如關于花間詞以及柳永的評價問題。
作為最早的一部文人詞結集,《花間集》以及花間詞派雖然被北宋詞人奉為正宗,但文學史上對其評價并不是很高。原因很多。最關鍵的原因,恐怕還是花間詞派的詞風及趣味,如果用“雅正”對標,不占優(yōu)勢?;ㄩg詞派以溫庭筠、韋莊為代表,聚焦書齋生活和女性題材,憶舊人,述相思,對女子的服飾和容顏進行鋪陳和渲染,喚醒感官感受。所謂“鄭聲亂雅”,過猶不及。所以,晚唐及五代以小令為主的詞,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這也就是作為北宋文壇領袖的歐陽修,即便詞寫得很好,但在他自己的價值序列里,詞會排在文章后面的真實原因。
文學也是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主持江湖的人,就有話語權,就有評價標準。同樣都寫男女情感,同樣都精通音律,同樣都風流倜儻,在詩詞界,對于姜夔的正面評價要遠多于柳永。這是以“雅正”為標準的主流評價體系的自覺揚棄。事實上,如果具體到柳永和姜夔這兩個人,出身官宦之家的柳永,家世背景要遠比姜夔好,似乎更有理由“雅”,而不是“俗”。所謂的雅俗之別,在此可能更多的是含蓄內斂與大膽直白的區(qū)別。
性格決定命運,生性自由大膽的柳永,在個人生活上和詩詞創(chuàng)作上,同樣自由大膽,敢于創(chuàng)新。北宋開市以后,新興市民階層成長起來,市民的生活方式、情感和情緒、趣味和愛好,有別于其他任何階層。這些變化被柳永敏感地捕捉到,并作為新的題材,引入詞作。在對詞的體式加以變革的同時,柳永對于詞的內容和題材也進行了大膽改革,一反花間詞派圍繞書齋生活或文人趣味打轉轉,大膽引市井生活和男女情愛入詞。柳永這一改革,被評價為“將詞俗化”。這個“俗”化,語言的通俗倒在其次,主要體現(xiàn)為內容的平俗化和題材的世俗性。對于詞的發(fā)展做出歷史性貢獻的柳永,后世對他的評價卻有保留,原因就在于他在詞界開展的這次題材和趣味的“革命”。相反,對于姜夔的評價,恰恰是“將詞雅化”。“將詞俗化”的柳永在正統(tǒng)派眼里,自然就不及“將詞雅化”的姜夔了。
歐陽修的文章好,從容裕如,達雅兼得。一輪到詩詞寫作,往往就被所謂用典用韻的規(guī)范絆倒?!包S栗留鳴桑葚美,紫櫻桃熟麥風涼。朱輪昔愧無遺愛,白首重來似故鄉(xiāng)?!比觋幖唇窀逢枺瑲W陽修擔任潁州太守時,汝陰在潁州治下。這首《再至汝陰》,看似白話,其實極“拗折”。黃栗留對紫櫻桃,桑葚對麥風,美對涼。這樣斷句就好讀了。但又有多少人知道黃栗留是黃鸝鳥,把這三字連起來讀?又有幾個人知道“朱輪”是指詩人自己?用典如此孤僻,雅是雅了,距離達,還是有距離的。
還有一個小貼士。我也是剛剛知道。原來,櫻桃花是單瓣兒,櫻花是復瓣兒。復瓣兒的櫻花用來審美。單瓣兒,既開花又結果,果可食用,花通常是白色。作家李洱有本書叫《石榴樹上結櫻桃》,我總是記成《櫻桃樹下結柿子》。四幕喜劇《櫻桃園》是契訶夫最好的作品,北京人藝上演過林兆華版,也曾上演過俄羅斯高爾基模范藝術劇院版,兩相對比,差距還是挺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