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紅塵裹挾的洛桑和曲珍

◆白瑪娜珍（藏族）

為了在僻靜處生活，2000 年，我終于得以把家安在美麗的娘熱鄉(xiāng)。

田園里滿是在風里搖曳的青稞，陽光像旋轉的經(jīng)幢每天落滿山野，眾鳥回巢的合唱在黃昏時響徹山谷，我的家像是在遁世的懷抱中悄然落座。然而，陸續(xù)加入我的生活的人，像樹上的疤痕，像河水里的旋渦，像我難以抹去的記憶。

洛桑，就是在我家住的時間較長的一位，他原本是出家人。那年，他從康區(qū)老家來拉薩朝佛，順便來看望我家的小保姆——他的妹妹其美。第一次來，他穿著便裝，剛坐了一會兒，還不等我們把茶燒好，就和一起來的幾個老鄉(xiāng)匆匆告辭走了。第二次見他是在我外婆去世以后。在八廓街外婆生前的小屋里，僧人們正在為外婆的亡靈念誦度亡經(jīng)。我和其美一早推門進去，只見洛桑披著褐紅的袈裟，和其他幾位僧人一起端坐在卡墊上，他神色肅穆，低洪的誦經(jīng)聲回響在外婆的遺像前。我的雙眼有些濕了，不知是因為外婆，還是因為洛桑的出現(xiàn)；我感到在外婆往生的路上，仿佛多了一位相助的親人……

進去倒茶時，洛桑很有禮貌地雙手端起茶杯道謝，低垂著雙眼。在外婆去世49天以后，其美希望我能幫助洛桑，離開他借住在八廓街的那個擁擠昏暗的房間，搬到我們鄉(xiāng)下的家里同住。就這樣，洛桑開始和我們一起生活。他在樓下朝南的房間里住下了。時常會有同行的僧人打來電話，他便出去為人誦經(jīng)祈福消災。在家時，洛桑脫去袈裟，獨自在園子里的陽光下劈柴和修理家什、喂狗等。他從不閑著，寂靜的園子里，總能見到他沉默而勤懇的身影。夜晚，窗外飄起雪花，我正在寫小說里的故事。洛桑上樓來了。他的腳步很輕，抱來了一大捆白天劈好的木柴，蹲在爐子前很快便燒著了爐火，整棟石樓立刻溫暖起來。我停下筆，想謝謝他時，洛桑已悄悄下樓了。爐子上，燒得滾燙的開水沸騰著，桌上放著洛桑為我熱好的酥油茶。第二天一早，窗外白雪皚皚，在迷蒙的雪的藍光里，只見其美、丹那和洛桑相互追逐著，在打雪仗玩。白雪堆起來的長壽老人坐在院子里的瑪尼轉經(jīng)亭旁，我笑了：那一定是洛桑和兩個孩子的杰作。這天中午，洛桑的一位從老家來的老僧人來我家看他。老僧人腿有些瘸，隨路同來的女孩叫曲珍，十七八歲，臉上長滿了扁平疣。

晚餐我們特意為客人們做了咖喱牛肉飯。山上的雪還沒有化，園子里的溪水穿過薄冰潺潺流淌著。

“再吃一點兒吧？”曲珍一直害羞地低著頭。

“不了，謝謝?！彼h首搖頭道。

“過去來過拉薩嗎？”洛桑起來給他們倒茶時，我問曲珍。

“是的，來過?！鼻潼c點頭，輕聲說。我仔細朝她望去，她的身上，有一種楚楚動人的凄涼。

天黑了，遲遲不來電，我請老僧人和曲珍留住在我家。收拾好碗筷，洛桑搶著要洗，旦那和其美在和老僧人玩，我叫過曲珍，舉著蠟燭上樓抱被褥。當曲珍來到二樓的窗前，她眺望著山下的拉薩，神情有些激動。突然，她對我說：“姐姐，我可以留下來幫您嗎？”燭光里，我看到她的雙眼充滿了一種痛苦的期望。

“喔，好吧?！蔽也恢氲攸c頭道。

從此，家里又多了一位幫手。洗碗、掃地等家務曲珍全包了。我姐姐找來藥方和針劑給她，讓她每天去鄉(xiāng)里的診所注射。一個多月后，她臉上和手上的扁平疣都沒有了，露出了白里透粉的膚色。她開始唱歌。尤其是和洛桑一起干活時，她會脫去外衣扔到地上，挽起袖子，放聲唱起山歌。他們倆要用家里的廢木頭、舊鐵皮等幫我修一個小倉庫。漸漸地，洛桑不再外出念經(jīng)了。他和曲珍一起，每天在家里打掃衛(wèi)生，在屋后的河畔洗衣服。園子里從山上流下來的溪水，往往在雨季泛濫，冬季結冰后又把水堵塞在墻外。洛桑和曲珍卷起褲腿，大冷的天跳到溪水里，開始忙著搬來石頭整修水渠和疏通水道。這年快開春時，我買了好些花苗，我們?nèi)嗽趫@子里開辟了一小塊花圃，從廁所挖來肥料，種下的薔薇和刺梅、探春等很快就發(fā)出了嫩芽。洛桑還很會養(yǎng)狗，他在園子里找到一個凹進去的大石塊，把牦牛骨頭放在上面砸碎，曲珍已經(jīng)燒好了火，骨頭在旺火上熬一個多小時，加上糌粑和少許的鹽攪拌好，家里的狗吃后越來越強壯和兇猛了，忠實地守護著家園。

但是不久，家里的氣氛有了微妙的變化。這天，像往常一樣，午餐時，正當洛桑畢恭畢敬地雙手把筷子遞給曲珍，其美突然站起來離開了餐桌。我有些尷尬，裝做沒看見，只顧哄著丹那吃飯。洛桑和曲珍默默不語，看上去很是沮喪。接下來大半天，曲珍一直躲在屋里沒有出來，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洛桑盛了一碗面疙瘩送去了她的房間。

第二天清晨，陽光好極了，我從洛桑和曲珍燃起的香柏的桑煙中醒來，感到心境格外恬靜。園子里，落滿草尖的露水閃爍著一片迷蒙的光，樓下陽臺上，傳來曲珍和洛桑輕聲念誦經(jīng)文的聲音，我披上晨衣，正準備下樓到園子里散步，突然，只見其美躥到陽臺上雙手叉腰，站在洛桑和曲珍的面前大吼道：“你們不要靠那么近！”丹那也跑出來了，這天是星期六，他沒有去幼兒園。他手里拿了一截“金箍棒”大喊著“我要抓白骨精”，便要去打曲珍。

“丹那，不許這樣！”我忙大聲呵斥他。樓下的頌經(jīng)聲停下來了，我看不見洛桑和曲珍的臉……

花草經(jīng)過一夜的雨，似乎又長高了一截，垂柳伸到了小路上，洛桑和曲珍一面修剪著樹枝一面輕聲說笑著。突然，曲珍彎下腰捂住鼻子，鮮血從她的指縫里流下來。我忙找來云南白藥，洛桑神情緊張地扶著曲珍到她的房間躺下，又急忙端來一盆清水灑在地上，再轉身出去拿來香爐，在屋里煨桑。一直跟在后面的其美先是冷冷地看著，后來竟“哇”地一聲大哭開了。我連忙把她拽到樓上，其美氣憤地辯解說，她哥哥這樣做，敗壞僧人的作風。說著，其美哭得更兇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面抹著眼淚，一面任性地哭喊道：“我哥哥洛桑除了念經(jīng)什么都不會，他如果還俗娶老婆在拉薩靠什么生活，又怎么有臉回老家見人呀……”望著尚年幼的其美，我為她說出這樣老到的話大吃一驚！

一會兒，其美哭哭啼啼地下樓去了。我一人坐在樓上的書房里發(fā)呆。窗外，山頂?shù)姆e雪像銀色的桂冠，一陣清風吹來，帶著雪的寒氣，我打了個哆嗦，平靜的生活中，難道出了什么問題嗎？

晚餐時，我回避著洛桑和曲珍的目光。園子里，黃昏的霞光透進來，在桌子上鋪下了彩虹般的光影。

“寶貝，來，跟媽媽到村里散步去?！背赃^飯，我牽著兒子走出了家門。身后，傳來其美的哭鬧和叫罵聲。

村莊里，炊煙裊裊，小河靜靜地流淌著。天快黑的時候，我才遲遲回到家?？蛷d里沒有開燈，其美和曲珍分別縮在一角，洛桑已經(jīng)離家出走了。接下來的幾天，曲珍神情恍惚，常常在做飯時打碎碗或者一個人發(fā)呆。

“勾引出家人的女魔！”其美惡狠狠地罵道。我失望地望著其美，心想，一個少女怎會有這么硬的心腸！又一想，我該給曲珍找一份工作了。

我?guī)е溟_始天天去朋友的飯店、游泳館等諸如此類的地方找工作，但因她不懂漢語沒人肯要。后來在一位朋友開的度假村里，總算在廚房里暫時找了一份活路。臨走前，我答應她一有更好些的活路，就來接她。不久，我內(nèi)地來的幾位朋友要請一位活佛去那個度假村玩，我也同去了。

我見到了卓瑪。她是那位活佛的妻，佛母。她畢業(yè)于甘孜地區(qū)藏文師專。我和她是在青樸山上認識的，采訪過她。那晚，美麗的卓瑪不時越過眾人的目光，深情凝望著被眾人簇擁的活佛?；罘鸬拿嫌≈皩幀斉伞保蟾攀菫榱耸疽饪梢浴敖Y婚”吧。他們之間的愛情故事，在青樸山上，那個婆娑的夜晚，卓瑪全都告訴我了，并告訴我她和活佛之間的感情，和我們俗人是不盡相同的。所以，那晚，當曲珍乖巧地依偎在佛母卓瑪?shù)哪_下，月光中神色凄迷又那么的清純，我就忍不住把她和洛桑的事情告訴了卓瑪，想聽聽卓瑪?shù)拿饕姟Ｄ贻p的卓瑪靠在草地上的藤椅里，穿著咖啡色的藏袍，兩根長長的發(fā)辮垂在胸前，沒有戴任何飾物，卻顯得那么優(yōu)雅和高貴。她淡淡地望著草坪中央圍著篝火跳迪斯科的幾個拉薩女孩，又回頭看了看坐在她身旁的曲珍，她想了想，輕聲對我說：“這樣對他們兩個都不好……罪孽很深的?！?/p>

聽了佛母卓瑪?shù)脑挘业男睦?，仿佛失去了最后一線希望。過了不久，我終于幫曲珍聯(lián)系到一份在游泳館做清潔工的相對固定的工作。也就在這天，洛桑穿著僧袍，重又回到了我們家。其美睜大眼欣喜地望著哥哥，像是在看一個悔過自新的犯人。

洛桑是回來告別的，他準備回老家寺院去了。

“喝杯茶再走?！蔽业闪似涿酪谎郏瑢β迳Ｕf。穿上袈裟，洛桑顯得面色紅潤，一雙眼睛看上去也有光亮了。

洛桑喝過茶，我給他裝了一些路上吃的東西，又塞給他一些錢?！扒淠?？”洛桑起身要告辭了，他四處張望，終于開口低聲問我。

“她在度假村工作。”我說著，告訴了他曲珍的地址。

這天晚上，繁星滿天，我和其美和兒子在星星下散步，一面講著遙遠的童話故事，洛桑卻在這時敲門了。

夜色中，洛桑的樣子嚇了我一跳。只見他臉色慘白，雙眼布滿了血絲，鞋子上滿是塵土……

原來，就在前一天，曲珍被過去的女友帶著連夜去往日喀則去當修路工了。失魂落魄的洛桑說完這個情況，也不顧天黑路遠，有些跌跌撞撞地執(zhí)意走了。

這年初秋，已經(jīng)長大的其美，也離開娘熱鄉(xiāng)去拉薩尋找活路去了。冬季漫長的夜晚，寒風在窗外呼嘯著，把洛桑和曲珍修的小倉庫上的鐵皮屋頂掀飛在狂風中。家，那立在娘熱溝荒灘上的孤單的石樓，仿佛在黑夜里顫抖著。我望著紛亂的夜空，禁不住淚流滿面，思念著洛桑和曲珍在家的日子……

冬天的太陽在正午時分也很微弱，小溪上結了厚厚一層冰。我正在園子里清掃枯草，外面響起了敲門聲，有人在叫我：“姐姐，是我，曲珍?！?/p>

是曲珍！半年多不見，曲珍瘦多了，她戴著長長的耳墜，兩頰抹了腮紅。

“你好嗎？有沒有洛桑的消息？”我急切地問。

“嗯，他來日喀則找過我?！鼻湔f這話時瞥了一眼她的女友，淡然一笑。

“是嗎？他不是回老家寺院了嗎？”我吃了一驚。

“不知道?！鼻鋼u搖頭，一臉茫然。

“喔！”我若有所思地請她們喝茶，在曲珍女友面前，不便再多問什么。

就在那年年底，我的生活也突然發(fā)生了變化：我需要去經(jīng)營拉薩市中心的一棟三層樓的商品房！時間緊迫，我把娘熱鄉(xiāng)的家收拾好，托給附近的一家農(nóng)民照看，留下足夠喂狗的糌粑，帶著孩子搬到了拉薩住。這時，曲珍又回來了。這回，竟然是洛桑把她送來的。曲珍蠟黃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你怎么了？”我吃驚地問曲珍，又望著突然出現(xiàn)的洛桑。洛桑已脫去了僧袍，頭發(fā)也長出來了?！八〉煤苤?，我把她送來，想請您留她住下?！甭迳Ｕf這話時，他望著曲珍，眼睛里滿是疲憊和無奈。

“你留下吧，我?guī)闳タ瘁t(yī)生。”我忙安慰曲珍說。

“那我先走了?！甭迳Ｕ酒饋?，低垂著雙眼。

“你……在拉薩住在哪里？”我本想問他怎么會在拉薩，但望著他滄桑的面容，心里不由升起一陣歉意，“你愿意到我們旅館來工作嗎？我正在辦一所家庭旅館?！蔽彝?。洛桑怔了怔，“是的，阿佳?！彼Ь吹卮饝?。

那時，我最忠實的朋友尼姑堅贊德吉，聞訊再一次從山上的寺院下來幫助我了。我倆在一起干勁十足，早上送丹那上幼兒園后，就去建材市場瘋狂采購。但曲珍的情況很不好，她感到心悸、頭暈。我?guī)メt(yī)院檢查，結果是嚴重貧血。醫(yī)生開了一些藥，每天她只能躺在家里休息。一天晚上，孩子和堅贊德吉都睡了，我還在費勁地做預算。曲珍起床去衛(wèi)生間，她出來時，突然暈倒在客廳里。我嚇得大喊尼姑堅贊德吉。我們慌忙把曲珍扶上床，又給她喂紅糖水，好一會兒，曲珍的臉上才有了血色。她含淚望著我和尼姑堅贊德吉，終于把得這種病的經(jīng)過告訴了我們……

原來，曲珍在度假村打工時，遇到了老家一起出來的姐妹。她們帶她一起去了日喀則修路，說工錢比在度假村里高得多。很快，四川包工頭似乎對曲珍情有獨鐘，在女友們的撮合下，曲珍做了包工頭的情婦。包工頭給她的幾個女友漲了工錢，曲珍也不用再去修路賣苦力，她過上了有吃有喝有人伺候的日子。包工頭還答應曲珍，等修完路回拉薩，給她買房子……

那時，洛桑在返回老家的路上，他突然改變主意，繞道去了日喀則，看見墮胎后的曲珍，躺在工地上臨時搭建的昏暗的土坯屋里，屋里有一股大蒜的臭味。洛桑蹲在床前，絕望地握著她的手，淚流滿面……

日喀則的工程完了。包工頭帶曲珍去了那曲、澤當修路建房，最后回到了拉薩。曲珍這時再次懷孕，包工頭在四川老家早有妻室兒女，曲珍肚子里的孩子沒人要。而這次墮胎，由于胎兒已大，造成了大出血。包工頭支付了曲珍的醫(yī)藥費，不等曲珍出院，回漢地老家探親去了……

聽完曲珍的陳述，尼姑堅贊德吉感慨萬分。我也沒想到曲珍這樣來自偏遠山區(qū)質樸的康巴女孩，會這么快就被這世間的紅塵沾染和吞噬！而洛桑，他從日喀則見了曲珍后，一直在拉薩流落。洛桑對曲珍的愛之心，已死。我也只有勸她在我家好好休養(yǎng)身體，安慰她不要急于外出打工。

一個月后，曲珍老家來人接走了她。小旅館在那時也終于可以開業(yè)了。每間客房里，放著我和女友尼姑堅贊德吉定做的藏式床，上面鋪著我和她從八廓街深處買來的物美價廉的純毛卡墊，還有我們從私人家里頗費周折收購來的純木舊式藏柜。天花板，是藍白相間繡有吉祥圖案的美麗布帳；床頭，是馬燈改裝的一盞盞臺燈，和我特意為客人準備的紫藍色野生龍膽花茶，一盆盆杜鵑花……小小的旅館處處散發(fā)著家一般的溫馨。我給這個傾注了我的心血和愛的小旅館定位為“家庭旅館”。那天，為了給小旅館開光，仁波切專程過來，賜予我們吉祥的祝福。他盤坐在樓上的大客房里，為旅館的每個員工一一摸頂加持。洛桑也在其中。他低垂著虔誠的雙眼，跪拜在仁波切足下，請求仁波切賜予加持和護佑。那時，洛桑似乎已和老家的寺院脫離了關系，他很久不穿僧袍了，但曾經(jīng)當過僧人的經(jīng)歷，在他的一舉一動中依然可見。當他跪在仁波切跟前，雙手合十，露出謙恭的目光，讓人難以忘記他曾是一位多么好的出家人！

小旅館順利開業(yè)了。每天清晨，洛桑早早起床，在旅館的小院里為旅客們的平安祈禱，持訟度母經(jīng)。低宏的誦經(jīng)聲中，旅館溫馨的小院里，總是散發(fā)著淡淡的香柏的氣息。我們還從娘熱鄉(xiāng)采來野花，裝點客房。旅客第二天要出行時，我們便為他們獻上哈達和祝?！灭^的一切眼看已順利就序，只是洛桑，我發(fā)現(xiàn)他的雙眼總是盈滿了憂傷。他很少笑，也不和其他服務員閑聊，他變了，看上去心事重重，仿佛在脫去僧袍后的一夜間，塵世的苦難已若潮漲……

我猜想著洛桑的心事：是曲珍的背叛令他黯然神傷，還是他擔心妹妹其美？我四處打聽，終于把流落拉薩的其美找回到了旅館。然而，兄妹再度重逢，洛桑只是木訥地望著變得又黑又瘦的妹妹笑了笑，笑得那么漠然，那么凄涼。我把其美留下做了旅館的服務員，又留給洛桑一個小紅箱子，請他負責收錢。其他還有桑姆等幾個能干的服務員，負責登記和打掃衛(wèi)生。安排妥當后，我終于可以帶著孩子返回鄉(xiāng)下的家了。

8 月，鄉(xiāng)下的山野里山花爛漫，旅館生意聽說也非常好。洛桑和服務員桑姆還來到鄉(xiāng)下家里，搬走了一些家里的藏式床和藏柜增補到旅館。我的愛子丹那這年也該上小學了，我聯(lián)系了一所內(nèi)地寓教于樂的私立學校，以求適宜丹那在鄉(xiāng)野長成的快樂天性，匆忙把旅館的一切托付給了洛桑。

差不多半年后，丹那逐漸適應了在學校寄宿的學習和生活，我才放心地重回拉薩。沒來得及回鄉(xiāng)下的家，我?guī)еo洛桑和桑姆、其美等的禮物來到旅館。時逢藏歷新年前夕，街上人流蜂擁，旅館的大門敞開著，門上我選掛的蓮花圖還是那么醒目。我欣喜地走進小院，連連喊著洛桑和其美。過了好一會兒，洛桑才開了門。他好像剛睡醒，頭發(fā)亂蓬蓬的，臉也沒洗?？吹绞俏襾砹?，他笑一笑，慌忙進到值班室疊被子。我跟在他后面焦急地問：“其美呢？其他人呢？”洛桑一面低著頭整理他的被褥，一面低聲說：“其美上街玩去了，服務員放假回家了?！甭犞翋灥幕卮穑倚睦锍粤艘惑@。我轉身出來上到樓上看，只見客房的門都開著，走廊上覆滿了塵土，散亂在客房空床上的被褥都油黑破損了，地上也滿是油膩的污垢；窗戶大多破了，街上的寒風在客房里穿梭；好些屋頂，因為漏雨，當初縫制的藏式裝飾布頂被侵蝕得面目全非……我強忍淚水，默默離開了旅館。心里反復地想，難道曾經(jīng)付諸心血和那么多時間的旅館就這么完了嗎？我不甘心。第二天，我搬去旅館住下，找來包工隊，開始全面維修旅館。我白天指揮工人，晚上清點賬目。藏歷新年的喜慶在外面的街上踴躍著。而屋里，我點著一個小電爐，一個人孤單地清理著成堆的舊賬。

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賬面漏洞百出，假賬、假發(fā)票，還有欠條、借條、電話費……和我同住的其美見瞞不住我了，囁嚅著，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了我。

原來，我走了以后，服務員桑姆經(jīng)常找借口留在旅館值夜班。洛桑的臉上漸漸有了笑容，曾經(jīng)被曲珍創(chuàng)傷的心，似乎已痊愈。他像變了一個人，和桑姆一起做飯，張羅旅館的事務，并先后辭掉了其他服務員。終于，一天清晨，其美去值班室拿開水時，她看到哥哥洛桑和桑姆住在一起。但這一回，其美不敢再和哥哥吵鬧。只是桑姆是一個有夫之婦，還是一個8 歲男孩的母親。其美就感到十分害怕，她經(jīng)常站在旅館外幫哥哥洛桑看門。她說，她為哥哥洛桑感到羞恥。她哭紅了鼻子，問我，一個出家人怎么能輕易還俗？還俗以后，又怎么能當?shù)谌摺?/p>

其美的問話讓我無語，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其美又告訴我，旅館的生意一直很好，總是住得滿滿的，秋冬旅游淡季時，洛桑和桑姆又把朝佛的人們帶來旅館住。這半年多來，洛桑和桑姆看上去變得很有錢了，洛桑經(jīng)常給桑姆的孩子買禮物和玩具，給桑姆買了金首飾，定做了昂貴的鑲有水獺皮的藏袍……為了要桑姆離婚，洛桑還曾幾次在旅館值班室里以頭撞墻尋死覓活地自殺。

我聽著，漸漸明白。只是遺憾，這一次，洛桑再愛的女人，最后將使他人財兩空。

寒冬的陽光帶著浮塵，流瀉在街上擁擠的人流中。我叫來洛桑，把可以查到的，洛桑個人擅自支借旅館錢的欠單列出來，請他簽了字。另外要洛桑通知一直沒有露面的桑姆，她被解雇了。

一個月后，旅館終于修繕一新，我重新招聘了幾個服務員，準備重新營業(yè)。但這時的洛桑已無精打采，精神恍惚，一有空就跑到大門口閑逛。一次，在和一個蹬三輪車的人討價還價中，他竟然沖進旅館值班室，拿了一把藏刀追出去要捅別人！而當我請他幫忙去鄉(xiāng)下家里干點兒什么，洛桑竟問我討要另外一份工錢。他還經(jīng)常當著我的面打罵其美來出氣。紅塵中的習氣，似乎已復活于他的身心，佛祖曾經(jīng)的教誨也已無能為力，我也感到無法再信任他了，開始考慮是否該辭退洛桑。就在這時，這天正午，當陽光從值班室的窗子里輕輕透進來時，洛桑來了。他面色蒼白，雙眼紅腫，他坐下來，絕望地望著別處，低聲告訴我，曲珍她，她死了……老家捎來口信，曲珍死了。洛桑說，就在幾天前，曲珍拖著失血的身體，照常下地干活時，一頭栽倒在烈日下，再也沒有醒來。

陽光變得虛渺起來，洛桑、其美和我，我們?nèi)藶椴恍业那渫葱泥ㄆ５珳I水，又能挽救什么呢？！

第二天一早，我?guī)е涿廊サ酱笳阉?，為曲珍的亡靈點酥油燈。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我的心，悲傷而絕望。

這時，我得到消息，“非典”正在國內(nèi)蔓延。想到愛子還留在成都，我不禁心慌意亂，再沒心思經(jīng)營旅館了。我很快把旅館以極低的價格轉租了出去，還清了所有的債務后，我回到鄉(xiāng)下，開始維修也已殘敗不堪的家，完了以后去成都把丹那接回了家。

記得是2005 年夏天，在拉薩街頭，我遇見了幾年不見的其美。不知什么樣的成長創(chuàng)傷，使她的氣質偏向了“雄性”。她長成了一個“小伙子”。她留著男孩的短發(fā)，雙手插在褲兜里，和我說話時漫不經(jīng)心地四顧張望。她說，她仍在拉薩各處打工。而她的哥哥洛桑，后來和旅館餐廳服務員中一個帶著孩子的寡婦結婚了。洛桑一直靠修路賣苦力為生，就在前不久，因得了肺癆沒錢在拉薩醫(yī)治，帶著家人回康巴老家去了。

洛桑終于有了歸宿，終于找到了與他相依為命的女人了嗎？但在這個紅塵中，脫去僧袍，無人供養(yǎng)、又無技能的他，又能有幾多活路啊……

一場暴雨就要來了，我鉆進車里，急忙趕往娘熱鄉(xiāng)。我明白，風雨中，那里的山野，將是我最后的家園。